馬南
收到短信那會兒,陳西北正趕往法院開庭。法院的臺階擺著威嚴密集的龍門陣,陳西北爬到一半,照例開始呼吸不暢。老王說,這是輕度焦慮,抑郁癥就是這么來的。他研究心理學的時間不長,卻老愛用危言聳聽彰顯自己的淵博, 這讓陳西北很討厭。
短信就五個字,我是常美艷。陳西北有些意外,按理,她不該主動聯(lián)系自己。他看著這條短信,“常美艷”三個字正抖落著灰塵,從黑暗的角落冒出來,帶著陳舊的顏色和形狀,與周遭格格不入。該怎么回呢?陳西北抬著大拇指,指尖是本能的戒備。不能回得太快,只有無所事事的人才總拿著手機。字不能太多,成功男人大多是簡明扼要的。他猶豫一番,大拇指聳下頭,沒打出一個字。
進了法庭,手機又叮了一聲。常美艷問,你微信多少,我加你。陳西北將手機調(diào)了靜音放到一旁。原告代理律師是個女的,正襟危坐,襯衣扣子一路爬到喉嚨,一看就是新手。陳西北在律師圈子混跡多年,最自信的就是看人,像醫(yī)院的X光,掃一道,八九不離十。
原告律師宣讀起訴書時,陳西北一個哈欠帶出滿眶眼淚。昨晚陪商會的幾個老鄉(xiāng)打麻將,后半夜才上床,困得很。揉眼睛時他一陣恍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常美艷。她穿著水紅色毛衣,黑色健美褲,羞澀而神秘地往他課桌里扔進一包紅梅。陳西北不禁順著這回憶往前追了追,那會兒兩人已經(jīng)開始互抄歌詞了吧。他抄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冰雨》,常美艷抄孟庭葦?shù)摹赌憧茨憧丛铝恋哪槨罚亲约合胝f的話。那學期他倆抄遍了所有能抄的情歌,厚厚的筆記本能糊幾方墻。常美艷畫畫不錯,每次抄完,會在結(jié)尾畫一枝怒放的花,有時候是梅花,有時候是桃花。先用鉛筆勾出輪廓,再用彩筆著色。作為班長,陳西北則摘抄一些名人名言,末尾打上三個隆重的感嘆號。
對方的陳述接近尾聲,陳西北揉了把臉準備答辯。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還沒開庭就知道怎么判,陳西北早疲了。他特別反感電視劇里塑造的那些律師形象,個個面容英俊身材挺拔,酒色不沾場場勝訴,事業(yè)愛情都是所向披靡。哪兒跟哪兒啊,瞎扯。但老王不這么認為,他豎起一根食指連說幾聲NO,你眼界太低,這樣的高精尖多得是。
低就低吧,反正就是個低的命。陳西北沒精打采地從法院出來,走向那輛快被烤焦的帕薩特。
事務所一個人也沒有。陳西北的肚子應景地咕了兩聲,吃什么卻是個問題。這些年天天在外面吃,胃都吃成了一個泔水桶,渾身冒著餿味兒。他真希望科學家能發(fā)明一種生命藥水,到點一支,省下來的時間不知能干多少有意義的事情。這么想著,胃卻開始鬧脾氣,陳西北不得不掏出電話點餐,見常美艷又發(fā)來一條,讓他驗證一下微信。面對他近乎無禮的怠慢,常美艷顯得很有耐心,像是有意襯出陳西北的心胸狹隘。陳西北點了驗證,屏幕上立刻躥出一只打著太極的流氓兔,緊接著是一張齜牙咧嘴的笑臉,第三條才是文字:大律師日理萬機啊。陳西北回:不好意思,剛在開庭。常美艷說,我在旅元,晚上吃個飯吧。沒等陳西北回答,常美艷丟來一個地址說,六點,不見不散。
十七年不見,常美艷會變成什么樣子?要不是她突然而至的短信,陳西北根本不會去想這個問題。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應該是在縣城的小旅館。當時陳西北剛讀完大一,常美艷已經(jīng)中專畢業(yè),在鎮(zhèn)上一個公司上班。公司設在一間三十平米不到的臨街民房,門口掛個牌子,寫著某某保險公司。每天上班的就兩人,經(jīng)理和打雜的常美艷。當時常美艷很嚴厲地糾正了陳西北口中的 “打雜”一詞,說她的崗位叫內(nèi)勤。
旅館除了兩張床,找不出其他像樣的擺設。一只吊扇在頭頂賣力地轉(zhuǎn)著,發(fā)出搖搖欲墜的叫喊。陳西北有些無措,卻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毫無經(jīng)驗。為了掩飾,他故作從容地給她講笑話,但那天常美艷情緒不佳,低著頭,使勁兒絞自己的手指,似乎跟它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從進旅館的那一刻起,她就表現(xiàn)出一種擔憂和自卑,這大概源于兩人在車上的聊天。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陳西北跟他講大學校園,講英語過級考試,最后著重講了班上一位漂亮女生。陳西北認真地看著常美艷說,特別有氣質(zhì),乍眼一看,簡直就是范曉萱。
常美艷絞了一陣手指,問,你很喜歡那個翻版范曉萱吧?陳西北愣了一下,索性點頭。他有些難堪,起身去沖了個澡,出來時燈已經(jīng)滅了,常美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著餅。
會接吻嗎?常美艷走到他旁邊躺下。她躺得筆直,連兩只腳都朝前繃著,像刻苦練功的芭蕾演員。窗外的路燈照進來,把屋里調(diào)成一種暖灰,常美艷的臉因此顯出一種好看的奶白。陳西北半跪著一條腿,雙手撐在她肩膀兩側(cè),做著一個畸形的俯臥撐。一聲刺耳的“?!睕_散了屋里的寂靜,他很懊惱,這是沒把握好力度和節(jié)奏的結(jié)果。常美艷抓著他的胳膊,像在卷入洪水之前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陳西北忍著被指甲摳入的疼痛,感覺自己是個暴殄天物的混蛋。
初吻在倉促無序和毫無默契中草草收場。兩人互相咬痛了對方的嘴,還摻雜了牙齒磕碰的尷尬。盡管如此,這對常美艷仍然有著儀式性的莊重感,又或者說,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承上啟下的。常美艷坐起身說,我跟你去旅元吧,我打工,等你畢業(yè)。陳西北抹了抹嘴,被這個決定嚇得接不上話。常美艷噗嗤一笑,哎呀,逗你的。她邊笑邊用腳撞著床頭柜,節(jié)奏由快到慢。她重新躺下去,看著呼呼的吊扇說,給你,反正我也不想給別人。陳西北坐著沒動,倒生出點葉公好龍的意思。夜里,他被一泡尿脹醒了,隱隱聽見常美艷在另一張床上擤鼻子,像是在哭。
信是上車前給的。七彎八拐地說了一通,無非是給見異思遷找個理由。重點只有一個,他不想再跟常美艷通信了,他喜歡上那個范曉萱。人年輕的時候,往往自私地只容得下自己,白日夢也做得理所當然。陳西北輕輕搖了搖頭,為自己當年的膚淺無知報以苦笑。
突然聯(lián)系,會是什么事呢?車奔上高架橋,在四個分岔路口前左轉(zhuǎn)而下。旅元的高架橋建得魔幻而任性,稍不留神就會迷路,但陳西北不會。他對方向有著天生的敏感,總能將方向盤打得準確無誤。陳西北想,絕不是想重溫舊情,沒有哪個女人會原諒人生中的第一個負心漢。但話說回來,即使她想重溫,陳西北也不會答應,關(guān)于常美艷后來的事,他還是知道一些的。
常美艷在靠窗的一處卡座朝他招手。陳西北走過去,還沒張嘴,她先放起機關(guān)槍,見你一面不容易啊,還怕你不來呢。你要真不來,我可是沒臉待了。陳西北說,沒辦法,全靠當事人賞錢過日子。你要是說你有案子,我肯定跑得快。常美艷聳肩一笑,轉(zhuǎn)身喊服務員上菜。陳西北乘機看了她一眼,白色耐克T恤,素面朝天,淺棕色頭發(fā)隨意扎在腦后,完全是資深宅女的不修邊幅。這樣的常美艷,與陳西北心中的闊太太相去甚遠。來的路上他還在想,她可能會穿一件雍容華貴的皮草,后來窗外的太陽提醒了他,他又想到那種限量版的真絲連衣裙??傊?,得珠光寶氣才對。他不甘心地掃了一眼她的包,一個黑色的帆布口袋,比身上穿的還要地攤貨。不過這也不奇怪,越是有錢越不在乎這些,怎么舒服怎么來,任性嘛。
常美艷給他倒了杯水,挺好的吧?都說你混得不錯。
馬馬虎虎,混個溫飽。陳西北習慣性地把手伸到脖子,才發(fā)現(xiàn)那兒并沒有領(lǐng)帶,轉(zhuǎn)手拉開手包準備拿煙。
我這兒有。常美艷眼疾手快,掏出一盒港版萬寶路,一根給陳西北,一根送到自己嘴里,陳西北見狀,本能地拿出打火機欠身夠過去。幽藍的火苗纖細筆直,常美艷湊到跟前嘬起兩腮,倚著肩膀吐出一股濃霧。陳西北看著她江湖老到的范兒,有點陌生。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問,來旅元干嗎?投資?還是散心?
見個人。常美艷說,約了好久,一直沒見。她朝陳西北碗里搛了一塊紅燒茄子,你最愛吃的。陳西北的心縮了一下,來旅元十幾年,還是第一次有人給自己搛菜。他說,還是老同學好啊。常美艷拉過煙灰缸彈煙灰,好什么,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簡單道明了來意,一個朋友要做傷情鑒定,想請陳西北找個人,盡快拿到結(jié)果。陳西北說,小事兒,我打個電話就行。常美艷說,你接過家暴老婆的案子嗎?陳西北說,少。常美艷用下巴點出一個長長的“哦”,若有所思。陳西北低頭吃菜,心里生出一種直覺。常美艷多半遇上了麻煩。其實,從落座開始,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常美艷比他想象的要蒼老,清瘦、憔悴,像風干的花,枝干都在,但少了水分和色澤。陳西北不知道她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但肯定不太如意。這么一想不由多說了一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常美艷做了個鞠躬的姿勢,謝謝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有底氣了。陳西北見她感恩涕零的樣子,問,誰遭家暴了?常美艷一笑,不是我。陳西北點點頭,那就好。
吃完飯,常美艷去結(jié)賬,被陳西北攔住了。兩人在收銀臺前推推擋擋,最后常美艷把錢揉成一團,丟炸彈一樣扔給收銀員。陳西北說,你這不是打我臉嗎?常美艷說,欠著,下次好好請我。陳西北拿起電話,我給你安排住的地方。常美艷說,不用,我在這附近租了個公寓,都安頓好了。她招手叫服務員,將沒吃完的菜打了包。租?準備待多久???陳西北心里犯疑,沒問。
回去的路上,陳西北開著車,心情復雜。怎么說呢?常美艷渾身交織著一種矛盾。笑起來純真質(zhì)樸,沉默的間隙又透出經(jīng)歷豐富的滄桑。明明穿著廉價衣服,舉手投足卻又露出一擲千金的豪氣。唯一沒變的是眼睛。她眼里依舊透著不肯服輸?shù)暮輨艃海鞘情L期遭受欺凌后作出的一種本能反應。他的心不由難過幾秒,仿佛,那個曾讓他心疼憐憫的常美艷又回來了。陳西北關(guān)掉冷氣,打開窗戶,熱浪吞噬般地涌進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腦子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把他帶到初一暑假那個傍晚。
具體什么事忘了,好像是通知常美艷去學校排節(jié)目。那天出奇地悶熱,天色像一頂?shù)箍鄣蔫F鍋,黑壓壓的,憋得很。陳西北走進她家院子,聽見一陣兇狠的辱罵。常美艷跪在堂屋中間,一動不動,任她爸抽著嘴巴。沒用的東西,讀不好書你賣淫去。她爸穿了條大褲衩,嘴角聚著一堆白沫。鼻血在常美艷的鼻孔和下巴之間畫出一個長長的等號,像無聲的哭訴,斷斷續(xù)續(xù)地跌落下來。她直勾勾地看著她爸,回嘴說,你不得好死。她爸氣得轉(zhuǎn)了個圈,盯住豎在墻角的一桿秤。陳西北急了,沖進去,拉起常美艷就跑。
天下起雨來,雨點又大又密,砸在身上有些疼。兩人跑到公路對面的石橋下,汗水雨水濕了一身。陳西北扯著汗衫說,他怎么能這么打你呢?我用彈弓把人家窗戶打碎了我爸都沒這么打過我。他這么打,你可以告訴老師?。砍C榔G捧起河水擦了把臉,問,還有血嗎?陳西北搖頭。
別跟班上的人說。她猶豫地看著陳西北,我不是他親生的。陳西北把汗衫扯得變形,手一松,彈了回來,把他嚇了一跳。他點點頭,放心,絕對保密。
這天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有了變化。常美艷除了秘密幫他擦課桌、辦黑板報,還隔三差五地往他課桌里扔香煙。她爸是獸醫(yī),鎮(zhèn)上所有的豬病了都得找他,常有人送煙送酒。那時候的常美艷總顯出超出同齡人的執(zhí)拗和成熟,還總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陳西北記得有次體育課,鄰班男生故意把球踢到一個女生的屁股上,常美艷看見后,硬是要那男生賠禮道歉。而從事發(fā)到最后認錯,足足用了兩個星期。這事之后,同學們對常美艷看法不一,有的說她仗義,要生在宋朝,能頂半個魯智深。也有的說她愛操淡心,鹽吃得有點多。
因為那封含沙射影的分手信,陳西北對常美艷一直抱有歉意,直到二○○九年年底他回家過年,這份歉意忽然調(diào)了個頭,變?yōu)檩p視。那年他掙了不少錢,買房子提路虎,名字還列進鄉(xiāng)政府的“在外知名人士”統(tǒng)計表。人一有錢,有緣的朋友也就多起來,當年沒多少來往的初中同學找上門來,說是敘舊,其實是借錢。陳西北經(jīng)不起他一陣吹捧,數(shù)了兩千。同學急于涌泉相報,就給他講了一堆常美艷的事。陳西北從他鋪天蓋地的信息里總結(jié)出三點。第一,她在保險公司沒干多久,便去廣州給人當了情婦。二,包養(yǎng)她的男人在鎮(zhèn)上給她建了棟豪華別墅。第三,去廣州前,她爸爸因病去世。后來,發(fā)小重點說了一件事,有一回常美艷爸發(fā)酒瘋,當街扒了她褲子,好多人都看到了她屁股。幸好派出所來了人。真不是東西,街上都敢扒褲子,只怕在家里……陳西北擺擺手,讓他別說了。
第二天一早,陳西北開車回了趟鎮(zhèn)上。同學的話他不信,他向來只信證據(jù)。什么別墅,肯定是那種原地翻修的普通樓房罷了,那樣的房子花不了多少錢,憑常美艷在廣州打工,攢錢砌兩層不是什么難事兒。然而,當那棟房子遠遠出現(xiàn)時,陳西北心口被針尖猛戳了幾下。絕不是什么普通樓房,而是一棟標準的法式別墅。拱門、廊柱、圍欄、草坪,處處精致講究。一整面墨綠色的玻璃幕墻從房頂傾斜而下,在太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強光,讓人自慚形穢。同學說得沒錯,就連那些鋪在小徑上的彩色鵝卵石,都是空運過來的高檔玩意兒。
陳西北有些氣。這樣的房子建在鎮(zhèn)上,不是招搖是什么?而常美艷似乎也并不擔心它會印證自己被包養(yǎng)的事實,更像是有意為之,對那些看低她的人來了一個重重的反擊。陳西北懷疑,這其中可能也包括自己。
他把車停在附近,半盒煙抽完了也沒見到常美艷。車上放著李克勤的《舊歡如夢》,陳西北聽出嘲諷荒誕的味道。為什么要等她,陳西北說不清楚,或許只是為了讓她看到自己的路虎和渾身的名牌,這多少有些報復的意思。他一直坐到快中午,直到各家響起團年的鞭炮。那天回家,他喝了很多酒。在旅元最難熬的那幾年,他會想起跟常美艷情竇初開時的單純美好,這些回憶和煦而慈悲,多少能給他一些慰藉。他想起自己那段糟糕的婚姻,不由感嘆女人這個神秘又可怕的物種,恐怕王寶釧、秦香蓮這樣的女子,只是寫書人寄予的美好想象吧。
陳西北氣喘吁吁進了門,迫不及待地蹬掉鞋子。他討厭爬樓梯,但為了省房租,還是咬牙選了頂樓。手機在褲兜里震了一下,是常美艷,問他到了沒。他打了個“嗯”,準備發(fā)送的時候,又刪了。
窗外霓虹閃爍。旅元的夜晚對陳西北而言,是一個五味雜陳的世界。他在這里經(jīng)歷了太多起起伏伏,狂妄得意過,醉生夢死過,也在人群散盡后走上街頭失聲痛哭過。陳西北覺得,自己這些年其實是在白忙活,物種衰老,晝夜更替,看似在不停地把人往前推,一切又仿佛是原地踏步。有時候他特別痛恨曾經(jīng)出入豪宅,揮金如土的日子,以至于一踏進這間破舊的房子,就要開始忍受心理落差的折磨。
老王經(jīng)常跟陳西北在一起討論標簽的問題。老王說,你干律師這么久了,得有自己的價值標簽。留學背景、名校畢業(yè)、名教授弟子、英語專八,隨便拿出一個,都能讓自己高人一截。陳西北苦笑,四年前,他坐擁千萬資產(chǎn),經(jīng)常被老王戲謔為暴發(fā)戶,當時他煩得直咬牙,如今,他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聽到的最悅耳的綽號。
沒有價值標簽的陳西北一刻也不敢閑下來。旅元律師七八千人,個個貼上毛比猴子都精,停止就是退步,就是給別人讓道。因此,每天除了寫訴狀、取證、開庭,陳西北還往各種飯局和牌局里鉆。干他們這行,總得拋頭露面,廣結(jié)人緣。看似沒有案源的社交,其實都隱藏著潛在的案源。陳西北有黃昏恐懼癥,一旦哪天臨近下班時沒有人邀約自己,他就會看著安靜的手機六神無主。他害怕被人遺忘,這是一種恥辱,有人惦記才是沒被邊緣化的標志。經(jīng)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劫難,又到了而立之年,陳西北漸漸懂得察言觀色,夾著尾巴做人。但即便如此,他時常感到力不從心,似乎,能使的勁兒全使上了,依舊只能算個中等。他覺得并不是自己跑得太慢,是別人跑得太快。草地有限但馬太多,留給他的,大多是好馬撇下的回頭草。陳西北不敢貪心不足,但不痛不癢的收入?yún)s是致命的現(xiàn)實。他需要錢,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有了錢,他才能重新奪回做父親的權(quán)利。在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上,優(yōu)越的家境助長了前妻強勢的性格,加上孩子從小由岳父岳母帶大,父親在他心里也成了可有可無的角色。他的一再懇求讓前妻有所松動,開出一個操蛋的條件,拿出一筆錢,孩子歸他。這不是一筆小錢,或許只是為了讓他死心??申愇鞅痹敢夤伦⒁粩S。為了兒子,自己成了孫子,所有的當事人都是大爺,這幾乎成了陳西北固化的生存鏈條。每天出門,陳西北會對著污跡斑斑的鏡子給自己打氣,孫子,加油。開門的瞬間,定是一個躊躇滿志、志在必得的陳西北。這些苦楚,陳西北從不跟任何人講,即便在好兄弟老王面前,他也絕對不會露出半點喪氣,唯恐讓人避之不及。
老王說得沒錯,他的確需要一位貴人拉自己一把,這樣的力量是一道不可言喻的光環(huán),能催生出高深和境界,格局和廣度,最終歸為一種階層。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標簽呢?他打開微信,“宏盛集團”的公眾號又推送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夏季旅游線路推廣,一篇是酒店推出的三伏養(yǎng)生湯。吃的玩的,陳西北不感興趣,他關(guān)注的,是“宏盛集團”的一把手吳宏生。
吳宏生算不上旅元的商界大鱷,但是個難得的儒商,后一點,陳西北深信無疑。有一年雪災,吳宏生用公司的車隊義務接送山區(qū)學生半個多月,感動了無數(shù)人。后來,陳西北又在地方臺的新聞里見過他兩次,一次是為貧困大學生捐款,另一次是大冬天,給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送羽絨服。這樣的仁義,讓陳西北生出不少歸屬和信任,——也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陳西北生出一種預感,吳宏生真可能就是自己的貴人。有天老王請一個大客戶吃飯,叫了陳西北一起,散場的時候陳西北提到了吳宏生,老王說,這有什么問題,早說嘛。陳西北笑笑,他何嘗不想早說,可越是重要的事,越得講究一個時機,時機對了才能迎刃而解。這一次他之所以開了口,是因為他無意中得知,“宏盛集團”的法律顧問被解聘了,吳宏生急需有人頂上,但又不敢貿(mào)然用人。
老王隔天便打來電話,告知晚飯的時間地點。他一口一個老吳,讓陳西北覺得自己低估了老王的能量。地方是老王定的,一個農(nóng)家莊園,陳西北擔心堵車,去銀行取了錢,四點不到就出發(fā)了。
在國際廣場等紅燈時,陳西北意外看到了常美艷。說來,兩人自那天吃了頓飯,再無聯(lián)系。他本來是想請她吃頓飯,一忙,忘得干干凈凈。
常美艷穿得有些奇怪,耐克T恤外面套了件橘黃色馬甲,跟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裝差不多。像是有心靈感應,常美艷突然抬頭朝馬路上望,定了定神,朝他揮手。陳西北見時間還寬裕,沖她指了指前面的停車場。
室外溫度至少四十往上,連那些整天瞅著垃圾桶撿塑料瓶的人都沒敢上街。常美艷曬得滿臉發(fā)紅,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頭上,像剛從桑拿房跑出來一樣。陳西北遞給她一包紙巾,盯著她的馬甲問,這么熱,當心中暑。常美艷脫下背心,擰出上面的字給他看,上面寫著“反家暴愛心公益組織”。陳西北說,你在干嗎?
等人,閑著沒事,發(fā)點資料。常美艷從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三本薄冊子遞給陳西北。《反家暴問答》《遇到家暴怎么辦?》《孩子,別怕》,陳西北翻了翻,全是針對家暴的各種問答和解決辦法,大大小小,面面俱到。每本手冊的封底都印著滿滿一頁反家暴宣傳標語。冊子的封底全印著常美艷的電話。
你怎么做起這個來了?陳西北想起來,上次吃飯,他問常美艷在哪兒高就,她說在廣州做一個公益項目。當時他以為就是當當志愿者,又猜想是不是不方便透露搪塞自己,也就沒多問。誰知她是正兒八經(jīng)地做著這事。這么說來,陳西北由此想到那個傷情鑒定,問,鑒定做了嗎?
正等著呢。常美艷說,這人沒個主見,三天兩頭放我鴿子,我也是服了。
陳西北說,怎么想起做這個?又不賺錢。說完覺得不妥,重新翻了翻冊子,做出很重視的樣子說,不過很有意義,家暴的確值得引起關(guān)注。真的?常美艷兩眼放光,抿嘴一笑,像是給自己打氣。她掏出手機劃劃點點,陳西北的手機也跟著響個不停。常美艷說,你一定記得看啊,都是家暴案例,你根本想象不到這些人有多喪心病狂。陳西北把冊子還給他,你這印刷成本不低啊,見人就發(fā),錢從哪兒來?常美艷把發(fā)箍咬在嘴里,用手抓著凌亂的頭發(fā),咧嘴說,三個手機店,還剩一個。陳西北扭頭一笑,你可真行。
跟常美艷分開后,陳西北有些難以適應。千猜萬猜,沒猜到她會做公益,還做得這么偏執(zhí)。三個手機店,嘖嘖。他撇嘴搖頭,有錢人啊。至于為什么這么有錢,陳西北心知肚明。他又瞄了一眼副駕上的冊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標語正嫉惡如仇地看著他,像一個個士兵,金戈鐵馬,嚴陣以待。他心想,常美艷還真碰到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建別墅不說,一出手就是三個手機店??上粻帤猓夭蛔∝?。
一進包房,陳西北看見老王旁邊坐著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老王指指他對陳西北說,你同行,“九○后”,上海讀研。又沖“九○后”指著陳西北說,這可是旅元的資深律師,五百年出一個。陳西北沒理會老王的玩笑,客氣地跟他握手,心里卻很不暢快。老王明知道自己今天第一次結(jié)識吳宏生,偏偏喊個同行來。哪里有同行哪里就有競爭,這道理老王難道不懂?
三個喝著茶,聊最近上映的電影《我不是潘金蓮》。本來只是聊票房,話被“九○后”接過來就有了深度。他提出里面的幾處法律硬傷,深入淺出,字字珠璣。雖有點娘娘腔,但都說得在理。陳西北自然不肯認輸,結(jié)合信訪說到官場現(xiàn)形記,又從普通百姓的法律意識說到中國的法治進程。見“九○后”褪了不少銳氣,陳西北心里冷笑幾聲,嘴上毛都沒長全,顯什么顯擺?
兩人又暗暗較量了幾番回合,老王扔掉手里的西瓜皮說,在公司繃著根弦,出來還聽你倆作報告,煩不煩。陳西北說,王總,你要多關(guān)注關(guān)注弱勢群體嘛?!熬拧鸷蟆碧鹉郯椎氖郑扛割^都據(jù)理力爭,這跟弱不不弱勢沒關(guān)系,李雪蓮的悲劇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法律上并沒有“假離婚”的說法,婚姻關(guān)系合法解除,她不能就離婚提起訴訟。陳西北拉著臉,正要反駁他一通,老王指著他倆,停、停,你倆夠了啊,說說怎么陪吳總把酒喝好吧。
話音剛落,包房大門緩緩打開,兩只動作標準的胳膊引進一個身材高大、滿面紅光的男人。吳總!老王的聲音如一聲軍令,三個男人迅速起身。吳總大駕光臨,榮幸榮幸啊。老王說完,將陳西北和“九○后”一一介紹。陳西北上前跟他握手,說著早就想好的臺詞,吳宏生笑容謙卑誠懇,說話溫和,竟讓陳西北有些感動。但接下來的飯局讓陳西北很惱火,“九○后”橫豎不讓人省心,他總能找到讓吳宏生感興趣的話題,聊得都有些相見恨晚。
老王并沒察覺陳西北的窩火,他摸著自己發(fā)福的肚子問吳宏生,您這身材還跟棒小伙兒似的,怎么練的啊。吳總笑了笑,游泳。我長江邊長大的,一天不游憋得慌。他說完拍拍“九○后”的肩膀,我公司就有游泳池,有空去啊。說完看著另外兩個,都去啊,免費。老王說,必須得去,向吳總的好身材看齊。如今,身材可是階層劃分的重要依據(jù)啊。大家都笑起來,一起為吳總的好身材干杯。
吳宏生興致很高。起初捂著杯子說不喝,后來竟主動開了一瓶酒。這要歸功于老王的幾個好段子,不葷不素,但足以讓人捧腹。陳西北感受著包房里越來越和諧的氣氛,對老王暗生佩服,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他撐場面。陳西北瞅準一個空檔,端著酒杯走到吳宏生旁邊。吳總看著陳西北,指頭猛地搗了搗,發(fā)現(xiàn)絕世機密一般,你——長得像那個祁同偉。他扭頭看大家,像不像?像吧,一進門就覺得你眼熟,現(xiàn)在想起來了。他跟陳西北碰杯,幸會,祁廳長。老王跟著說,你這廳長當?shù)煤冒?,有槍有炮有子彈。大家都笑。陳西北給吳宏生滿上酒,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無意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吳宏生的手竟然搭在“九○后”大腿上,還使勁揉搓了一把?;氐阶唬愇鞅庇悬c發(fā)蒙。吳宏生的手掌和“九○后”的大腿不斷在腦子里放大,放大,快把腦袋撐破。他看了一眼“九○后”,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自己,顯出僵硬的羞愧。陳西北按了按胸口,跟老王干了一杯,說不出地沮喪。總有意外等著他,總不能遂人心愿。機會稍縱即逝不說,還給了一個瞠目結(jié)舌的理由。
吳宏生這條線,陳西北徹底放棄了。他一向有的放矢,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沒有結(jié)果的事情上。就只能走勤扒苦掙的道,也就別想著一步登天了。他按下鬧鐘,起身走到廁所里的鏡子前,還是一副孫子樣,還是得給孫子加油鼓勁。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陳西北在辦公室遇到了常美艷。她穿了件黑色背心,露出一排高高的鎖骨,像個尚未發(fā)育的中學生。細細的項鏈貼在汗津津的脖子上,吊墜卻歪到了后頸。陳西北感覺每次見她,都是這么一副潦潦草草的樣子。
也不打個電話,萬一我不在,不是白跑一趟。陳西北給她倒水。常美艷說,順路,上來看看。你認識吳宏生嗎?陳西北手一偏,水灑到地上。認識。大企業(yè)家嘛。
哼,還大企業(yè)家,得了吧。陳西北腦子里閃過那只搭在“九○后”大腿上的手,一笑,問,你怎么認識他?常美艷用下巴指指桌上的文件袋,喏。
這是一個讓陳西北死灰復燃的文件袋。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同在混沌黑暗中探到一絲光亮。很多事情就是這么精妙,你做出了十二分的期待,換來的只是徹骨的失望,而一旦真正放下,好運氣反倒俯首帖耳了。照片上,女人的臉嚴重變形,眼睛腫成一個大瘤子,嘴角裂開,隱隱能見到綻出的皮肉。除了照片,還有厚厚一沓診斷證明,左耳耳膜穿孔,鼻梁骨折,多處軟組織損傷,張張重傷。常美艷咕咚喝下整杯水,說,來之不易啊,保密等級,絕密。
陳西北說,你呀,不當私家偵探真是可惜。他拿起一張流產(chǎn)的診斷證明,盡管見過無數(shù)殘暴,還是有些不寒而栗。懷孕四個月都不放過,這得多狠。常美艷說,企業(yè)家嘛,干什么都是穩(wěn)準狠。
陳西北說,大偵探需要我做點什么?
我要告他。常美艷一屁股坐下,他老婆性格太蔫,猶豫半個多月了,傷情鑒定還做不了。你出個面,幫她把主意立起來。
做工作沒問題,但告他有難度。陳西北給常美艷續(xù)了杯水,要是經(jīng)濟作風上出問題還好辦,打老婆,說到底是家事,而且虐待罪很難取證量刑。
主要是這人不一般。居委會、婦聯(lián)、派出所,能找的我都找了,一聽是吳宏生,都沒了下文。她吐出一片茶葉,越這樣護著我越要把這事捅開,我還不信正不壓邪。
離婚啊。陳西北說,為什么不離婚呢?
一分錢拿不到,怎么離?不過這也是一碼歸一碼,該坐牢的還是得坐。常美艷揉著脖子,摸到那顆開溜的珍珠,扯了幾下,將它挪回原位。陳西北快速梳理了一下重點。一,受害人想離婚,卻又不想凈身走人。二,即使吳宏生同意拿一筆錢作為補償,常美艷也要告他,他不坐牢她不罷休。
常美艷走后,陳西北看著手里的文件袋陷入沉思。對常美艷來說,它是懲惡控訴的通道。對吳宏生來說,是陰暗丑陋的真相。對他而言是什么呢?他來回踱了幾步,擰開茶杯蓋。把柄。這個詞從腦子里閃過時,他的舌頭讓滾燙的開水狠狠咬了一口。陳西北從書柜的玻璃上瞥見自己的臉,整張臉只剩下眉間的 “川”字,這字顯出雕刻般的深痕,正漸漸與皮膚融為一體,似乎再無消失的可能。
陳西北把文件鎖到抽屜,黑色的鑰匙在手心來回打滾。吳宏生和常美艷哪個對他更重要,這不是一個太難的選擇題。面對人生路上生出的分岔小徑,該怎么走,陳西北一如既往地清晰果斷。他拿起手機,寫了一條長長的微信。長方形的“豆腐塊”在發(fā)送鍵的指令下原地起跳,掛到吳宏生的頭像旁。那頭像陳西北仔細看過,一個紅檀手串,躺在一本攤開的《金剛經(jīng)》上,顯出寧靜致遠的淡泊。陳西北拿過啞鈴,站到窗前做了幾個側(cè)平舉,心想,其實手串和《金剛經(jīng)》并不適合他,他應該弄一個表皮鮮亮果肉潰爛的蘋果或梨子才對。他的憤恨來自內(nèi)心的意懶心灰,他一向不質(zhì)疑自己知人識人的能力,吳宏生卻給了他一記重拳,讓他不得不重新建立一套判斷體系。
三伏天帶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幾個動作下來,陳西北舉出一身汗。跟很多人相反,他喜歡炎熱。陽光帶來的湛藍和清透,熱氣騰騰中的光膀露腿毫不遮掩,這種鮮明和直接,總能讓陳西北感受到一種旺盛的生命力。而公園里那整片的蔥蘢翠綠,則是蘇醒和復活最準確的表達。
吳宏生的電話比陳西北預計得要早。鈴聲響起的時候,陳西北沒接,不緊不慢地做了一組前平舉。幾分鐘后,吳宏生發(fā)來一條微信,約了晚上的飯局,并囑咐陳西北一定要來。陳西北看著微信,額頭的川字緊縮幾秒后緩緩松弛。他擦了把臉,從抽屜里拿出一支錄音筆放在皮包外側(cè)的夾層。面對所有吉兇未卜的事,唯有證據(jù)能給他特殊的安全感。
晚上六點半,陳西北準時趕到。一出電梯,端莊漂亮的服務員帶著陳西北一路向前,朝一扇富麗堂皇的大門走去。廊道里鋪著厚厚的地毯,不管腳下如何用力,都能化為悄然無聲。頭頂?shù)纳錈綦S著他的身影,在細弱清脆的爆破聲里依次亮起。每走幾步都有一面琉璃鑲嵌的鏡子在默默迎接,陳西北不時從里面打量自己,醞釀出不卑不亢的氣場。
吳宏生在包房等候。陳律師,歡迎歡迎。他微笑著伸出手,比上一次更加客氣真誠。吃飯的酒店是吳宏生開的。這樣的酒店,旅元共有四個,它們用連鎖的陣列,分布在市區(qū)各個地段,繪制出吳宏生的實力地圖。而這些還只是一部分,他的主業(yè)是旅游,兩條五星游船不分晝夜地輸運游客,為他掙著大把的鈔票。陳西北說,吳總家大業(yè)大,不簡單。吳宏生的手鐘擺似的搖了兩下,不比你們,你們是用知識掙錢,我們?nèi)窟\氣。陳西北說,運氣是得天地之助,吳總吉人有天相啊。吳宏生說,如今是信息時代,老一套的搞法落伍了,現(xiàn)在要想成功,光靠知識運氣還不夠,得合作對接、資源共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西北一眼,比如我們,的確可以創(chuàng)造很多合作機會。陳西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忙端起杯子敬酒,吳總,多多關(guān)照。
吳宏生談起自己剛到旅元時的不容易,談他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史,談他兩段不盡人意的婚姻。沒什么愛情。吳宏生說,人有了錢,就別想愛情這東西了。女人上我的床,全想著下床時能拿多少錢。陳西北看著他一副受傷害的臉,心里好笑,再好的女人,在你眼里也都是男人,又談何愛情。倒完苦水,吳宏生不想再繞圈子了,切入正題。市里馬上開政協(xié)會,作為政協(xié)委員,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另外,作為一個生意人,負面新聞就是一灘沼澤,掉下去就會元氣大傷。這個麻煩,陳西北既然知曉,那就不如幫他擺平。
火候沒到,陳西北自然不會急著答應。他面露難色道,那個小常有些背景,究竟什么來路,什么用心,不好說。
管他什么背景,任何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吳宏生冷漠一笑,無非就是錢嘛,但我的錢不是水漂來的。還扯上什么家暴,無稽之談!這女人自從跟了我,每天都在打算盤,可惡。
陳西北安慰他,孔老先生說得好,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別說耳聽為虛了,眼見都不一定為實。家暴這事兒,我也相信是子虛烏有。您這樣一個有責任和擔當?shù)钠髽I(yè)家,遇到難事,我們都應該盡一份力。
這話為陳西北招來難以啟齒的麻煩。吳宏生看著他,面部的肌肉開始微微抽搐。這些年我生意做大了,對我心存記恨的人也多起來,我真是有苦難言啊。他說完,陳西北嗅到一股怪異的氣息,這股氣息緩緩由弱變強,將吳宏生變成另一個人,他兩眼潮紅,越攢越多的眼淚里溢滿試探。你知道嗎?沒人這么說過,沒人像你這么理解我。吳宏生握住陳西北的手,大拇指在一旁輕輕摩擦。陳西北后背一陣颼涼,這分明是一條貪婪丑陋的食人魚,就要將他撕碎殆盡。陳西北的胃里一陣惡心,想要嘔吐的難受讓他不顧一切地抽出手。起身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
回座的時候,吳宏生的座位空了,一個穿得像便衣保鏢的男人站在桌旁,朝陳西北客氣地點頭,吳總有事先走了,我是他秘書。陳西北有些著急,事情還沒說完呢。秘書一笑,吳總說了,事情處理好了,顧問給你,一年不少于這個數(shù)。陳西北看著他亮出的一只手掌,整個人被一根繩子拎起來。
陳西北在紙上寫下一個“常”,圈重點一樣畫了個圓。在與吳宏生的關(guān)系上,常美艷是路障,也是催化劑,這是一個辯證的關(guān)系。辯證的魅力就在于,矛盾在運動和變化中時不時會遞上來一個驚喜。每年多出五十萬的收入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那些夠不著的事,突然都變得有眉目了。他不得不感嘆錢是個好東西,只是畫了個餅,日子便有了奔頭。他起身伸了個懶腰,來回走了幾步,差點踩出一段圓舞曲。媽個巴子。他在心里快活地罵起來,重新坐下來反復地加深這個圓,直到筆尖的墨跡在紙上浸出一個洞。陳西北用指尖將脫落的“常”字貼回原位,做了個深呼吸。他必須確保這個驚喜的到來。
電話剛響一聲就接了。陳西北走到墻角,掂起一朵怒放的山茶,今天晚上一起吃個飯吧?你來旅元這么久,我好歹該請你吃個飯哪。常美艷問,要叫上劉姐嗎?陳西北定了定神,想起照片上那個面目全非的女人,皺了下眉,今天不喊她,就我倆。
陳西北洗了車,去常美艷租住的公寓接她。周五下午,又加上修地鐵,街上堵得近乎癱瘓。陳西北等得無聊,掏出手機刷朋友圈。律所一個同事“曬”了個合同,代理金額后面打了個吊人胃口的馬賽克。還配了段文字說,他喜歡律師這個行業(yè),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有什么樣的奇跡。陳西北看著這段文字,心里罩起一層霧霾,哼,爹媽都在政法系統(tǒng)身居要職,哪一秒不是奇跡。他嘆了口氣,有什么公平,只可能是強的更強,弱的更弱。就說老王吧,整天喊著生意做不下去,要破產(chǎn),可一家老小不照樣被兩三個保姆伺候著。再是瘦死的駱駝,那也比馬大啊。綠燈亮了,他壓下手剎,告誡自己什么都別想,可越是這么克制自己,越是焦躁難忍。
常美艷從對面走過來時,陳西北差點沒認出。黑色連衣裙,尖頭高跟鞋,長發(fā)披肩,有點像走在紅毯上的電影明星。她化了妝,很淡,只是局部的微調(diào),卻又顯得立體精致。陳西北還是第一次見常美艷這么打扮??磥?,女人一旦褪去了斗牛般的偏激和憤怒,就能顯出水一樣的柔美。
陳西北薄薄的嘴唇朝上揚了揚,認真地打量她一番,本來打算吃火鍋,你這一亮相,火鍋有點俗了。常美艷露出一個“誰信”的表情,拍拍手里帆布包說,馬甲帶著呢,要不要套上?陳西北說,別別別,這樣挺好。他掛擋踩油門,感嘆說,這樣就對了嘛,打扮得漂漂亮亮,又不是沒顏值。尼采老師說得多好,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常美艷瞟眼一笑,行了吧,就想說我不該做這份公益,折騰自己,更折騰別人。她往后一倒,甩掉腳上的高跟鞋,雙手扶著后頸扭了扭,每天起舞那是藝術(shù)家的事兒。我還是安心拯救那些遭遇惡魔的苦難者吧??上О。瑒輪瘟Ρ?。陳西北說,你該拯救拯救自己才對。你說你整天不著家,孩子總得管吧。全天下受苦的人那么多,可孩子只有一個。常美艷說,孩子馬上初中,早該獨立了。陳西北說,小升初,正是關(guān)鍵時候。常美艷警覺地看著他,扯著嘴上干裂的死皮,你該不是來當說客的吧?陳西北被她盯得如坐針氈,說,你想多了。我一個律師,原則和底線還是有的。他說完打開音樂,不說這個了,聽歌。常美艷似是想起什么來,摸出一個U盤說,聽首老歌。音樂一響,陳西北忍不住笑起來,這也太老了吧?怎么喜歡聽這歌兒。常美艷認真地說,是挺老,但意義特別啊。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中畢業(yè)時,班上搞的那臺晚會?那是我們第一次唱卡拉OK吧,都沒人敢唱。后來幾個女生合唱了一首歌,就是這首《萍聚》。
她說的這些陳西北都沒什么印象。高中三年、大學四年,那才是他的燃情歲月,初中那點事兒早灰飛煙滅了。常美艷說,你肯定不記得。以前的事,你大概都忘得差不多了吧。陳西北說,也沒全忘。這話說得很沒底氣,連他自己都聽出來了。常美艷倒也沒多心,抱著一對膝蓋說,忘了也好,活在過去的人,都是沒什么出息的。
應常美艷的要求,陳西北選了一家環(huán)境不錯的文化餐廳,裝修古典,落地窗戶正對樓下的中央廣場,算得上鬧中取靜,視野開闊。常美艷進包房轉(zhuǎn)了一圈,拎過包說要下去一趟。陳西北以為她去買東西,等了一陣沒見她回來,朝窗外一看,頭皮發(fā)麻。常美艷套著馬甲,正到處發(fā)單子呢。陳西北有些生氣,氣她的徒勞無功。根本沒人看那些單子,墊屁股的,當扇子的,還有的看都沒看,轉(zhuǎn)手丟掉,常美艷目睹這一切,依然走火入魔一般挨個地發(fā),不知道跟誰較勁。還有那馬甲,陳西北都不想多看一眼,太不合身,一步三晃,將好好的一身連衣裙罩得又土又丑。真是個大傻子。陳西北坐下來生悶氣,出來吃個飯,包里還帶著這些東西,安的什么心。
常美艷回來的時候滿臉大汗,陳西北壓著火問,有人看嗎?
有一個人看也行啊。她瞟了陳西北一眼,生氣啦?我錯了我錯了,我一看到聚集的人堆就激動,包里的那些單子就沖我叫,職業(yè)病。她津津樂道地給陳西北講起發(fā)單子時的意外收獲。有次在深圳,一個搞IT的免費給她們裝了一套數(shù)據(jù)分析軟件,做起統(tǒng)計來簡直事半功倍。還有幾個企業(yè)老板捐贈了辦公設備。
常美艷用紙壓著臉上的汗,總之,每次我感到很絕望的時候,總有一些好心人冒出來給我力量和信心。她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啊大律師,又讓你干掉一碗“雞湯”。陳西北刷著微博,心不在焉地說,雞湯好啊,有營養(yǎng)。他收起手機,切入正題,如果吳總同意拿出一筆錢,并辦理離婚,這事是不是就此收場。一說這事,常美艷立刻壁壘森嚴,我還是那句話,出錢不是擋箭牌。陳西北手里的茶壺停在半空,你這樣就有點鉆牛角尖了?;橐搽x了,錢也給了,兩全其美的事,可以了吧?再說,人家犯沒犯法,也不是你說了算的,何必硬要在這件事上死扛到底?常美艷接過茶壺,還說不是來當說客?怎么,真要策反?。?/p>
陳西北的臉微微一熱,說,我只是出于綜合考慮,也是為你好。吳宏生一口咬定那些診斷證明是偽造的,他既然這么說,就一定有辦法佐證。你真的沒必要跟這種人斗。常美艷說,是不是偽造他自己心里清楚。見她有些激動,陳西北伸手暫停,今天不聊這個,拿酒。
陳西北沒想到常美艷這么能喝,也可能是他自己不在狀態(tài),總之沒喝多久,陳西北開始發(fā)暈。人一醉就容易松懈,松懈后的陳西北把吳宏生和他那些破事兒全拋到半天云里。眼下,陳西北心里全是別墅,那棟讓他耿耿于懷的別墅。他問了常美艷一個問題,事后覺得特別厚顏無恥。他讓常美艷說說,為什么大家都叫它“小三房”。常美艷一點也不惱,撇撇嘴,還小三呢,就我這模樣,哪個男的看上我不是眼瞎嗎?陳西北說,萬一就逃不過緣分這事兒呢?常美艷說,既然是找小三,緣分不都是糊弄人的,喝多了吧。常美艷附和著陳西北胡說八道一陣,挑釁地看著他,只有當小三才能住別墅???我就不能正兒八經(jīng)地跟人結(jié)婚?這一問,陳西北酒醒了一大半,有些無地自容。他捋捋發(fā)直的舌頭,說,真愛好。真愛無價。
常美艷跟陳西北講起阿昆。去廣州那年,她去阿昆店里打工,一年后兩人結(jié)了婚。阿昆比常美艷大十六歲,是個性格溫和的鰥夫。第一次隨常美艷回老家,阿昆就有了建房子的打算,他喜歡研究風水,也早有在鄉(xiāng)下安度晚年的打算。只可惜,房子建好沒多久他就走了。阿昆是被活活碾死的,面包車發(fā)瘋一樣軋著阿昆的身體,前進、后退,再前進,再后退。常美艷抱起阿昆時,他全身像潑了血水,一只胳膊吊著,如同脫落的假肢。當時她已經(jīng)忘記了哭,只能用拼盡全力的嘶喊驅(qū)散絕望和恐懼。
常美艷說,都怪我多管閑事。我在火車站見到那孩子時,全身是傷,他父親常年吸毒,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于是我報了警。真沒想到那混蛋這么記恨。常美艷緩緩搖了下頭,都是報應。
陳西北想安慰幾句,卻不知道說什么。再看常美艷面如止水,也知道她內(nèi)心已經(jīng)強大到并不需要什么輕薄的安慰。木訥一陣,還是找了句貼心的話。陳西北說,幸好你倆還有個孩子。常美艷手心“啪”了一聲,一團藍焰低調(diào)地升起。孩子是領(lǐng)養(yǎng)的,就是我在火車站救下的那個。那混蛋撞了阿昆后判了死刑,孩子成了孤兒。香煙轉(zhuǎn)移到常美艷手指間,過濾嘴上全是牙印。她吸了兩口,把煙頭按進煙缸使勁碾,直到斷成兩截,露出細碎的煙絲。挺對不起阿昆的。常美艷說,這些年,他留下的店子全被我敗了。
陳西北涌上一陣釋然,它驅(qū)散內(nèi)心的成見與誤解,慢慢發(fā)酵成一道強烈的電波。他起身坐到常美艷旁邊,將兩人的位置由相對變成了水平。陳西北握住常美艷的手,這只手在他掌心縮了一下,慢慢攤開。隔了十七年的十指相扣,常美艷依然緊張,低著頭,神情跟當初在旅館時一模一樣。陳西北伸出手臂,把她攬進懷里。有好一陣,兩人靠著彼此,點穴般看著沸騰的火鍋。鍋里的油泡爭先恐后地浮起、炸開,又被另一個冒上來的油泡取代,如此循環(huán),咕咕咕的聲音占據(jù)了整個房間?;疱伬锏穆曇粼絹碓酱髸r,常美艷轉(zhuǎn)身抱住陳西北,雙手在他背后打了個死結(jié)。陳西北渾身被什么撞了一下,撞出怦然心動的春風拂面。然而還沒等他做出回應,常美艷又閃電般地松開,她的頭抵在陳西北胸口,喘著氣,像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激烈的賽跑。
出了包房,街上是撲面而來的喧鬧嘈雜。常美艷說,今天很開心。好久都沒這么開心過。陳西北說,開不開心,不都是你自己選擇的。常美艷無奈一笑,我好像也沒其他選擇。陳西北覺得她有些迂腐,怎么可能?善待自己才是對阿昆最好的追念。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不知不覺走到一公里開外的步行街??占诺膹V場上,納涼的人相繼散去,只有幾個踩著滑板的少年在昏黃的路燈下專注地追趕。常美艷說,年輕真好,大不了重來。陳西北羨慕地點頭,是啊,輸?shù)闷?。常美艷默默點上煙,低頭說,姓吳的給你開的什么條件?她吸了一口吐出來,我煙癮越來越大了,這不是個好事。
陳西北遞給她一瓶水,很多事,一旦有了癮,戒掉就難了。就說我吧,那幾年我是真有錢,炒房、炒股,錢滾錢利滾利,可偏偏迷上了賭,往返幾趟澳門,幾千萬眨眼沒了,直到高利貸找上門,我才相信這是玩真的。有天晚上,我站在樓頂,真想一跳了之,可一想到兒子,唉。
這我都知道。常美艷說,你后來,還真娶了那個范曉萱。
我這輩子最錯誤的一個選擇。
翻版就是翻版,可你偏偏覺得區(qū)別不大。
兩人都覺得好笑,笑完之后各有各的凄涼。陳西北問,我的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常美艷扭頭一笑,你不是說我適合干偵探嗎?
陳西北捏著手里的礦泉水瓶,先捏個坑,又慢慢將坑捏平,如此反復,最后,瓶子成了一根干枯的油條。有那么一陣,兩人之間就只剩斷斷續(xù)續(xù)的噼里啪啦,像劣質(zhì)的鞭炮,沒精打采地敷衍。陳西北說,離婚四年,跟兒子總共見了四次,這讓我對每個春節(jié)感恩涕零。有天我在咖啡廳見當事人,旁邊一個小孩兒不停叫他爸爸。喊一聲,我心里就如刀剜一下。不說這些了。他看著常美艷,語氣凝重,吳總的事,到此為止吧。放他一馬,也給我一個機會。
常美艷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我有這么厲害嗎?我的刀架誰脖子上了?他還是你?
都差不多??傊阃艘徊?,對誰都好。很多事情的解決辦法,不一定非要鬧得你死我活。陳西北的語氣近乎哀求,算我求你,行不行?
不行。常美艷粗暴地打斷他。她胸口起伏得厲害,爆了幾句粗口。陳西北看見她脖子上冒起的青筋,煩躁也一點點增加。
常美艷說,連你也站到他那邊去了,真夠諷刺的。沒想到你會變成一副軟骨頭。這話徹底點燃了陳西北,罵一個男人軟骨頭,跟罵他是條狗有什么區(qū)別。陳西北還從來沒被人這么罵過。最先遭殃的是手里的瓶子,盡管它早已干癟得不堪一擊,但作為陳西北手里唯一的東西,它還是被扔出幾米開外,一頭栽地。是,都變了,就你沒變,你簡直就是我見過的最正義無私,最慈悲為懷的人,簡直高尚、偉大、萬人景仰。是不是還想當救世主,觀音菩薩,是不是還想讓人給你立個碑?我要不愁吃喝我也這么干,我還能把全天下的壞人都抓起來,拯救全人類。你就作吧,繼續(xù)演。可你演得再好,在我眼里也不過如此,你懂為人父的心情嗎?你懂每天見不著孩子,只能對著照片解相思之苦是什么滋味嗎?你什么都不懂,還假惺惺地在這兒憂國憂民,可笑吧你!
幾個滑板少年陸續(xù)停下,遠遠看著他倆。常美艷低聲說,你走吧,病得不輕。陳西北跳起來,對,我有病。這世上就你一個腦子清楚,我們都他媽病入膏肓。
喝茶,老王講究。通常,陳西北只請他吃飯,吃完飯K歌、洗腳,絕口不提喝茶的事。旅元能喝到上好滇紅的茶樓不多,陳西北只能選在 “祥和春”這種貴得能殺人的地方。雖然報老王的名字能打八折,但一壺茶的價仍夠陳西北喝大半年旅元毛尖。老王落座后,摸著下巴沖陳西北笑。難怪今天下血本,印堂發(fā)黑啊。他朝前挪了挪,我決定冒著泄露天機的危險給你看個全相。
陳西北無心說笑,說了常美艷和他要插手吳宏生家暴的事。老王波瀾不驚地品了口茶,不應該啊,兩口子上個月還一起參加活動呢。又說,也不奇怪,吳宏生一個生意人,焦頭爛額的事一大堆,在家能有多少好脾氣?他吊眼看著陳西北,怎么突然冒出個同學?該不會是另有目的吧?陳西北說,我還希望她別有用心呢。關(guān)鍵不是啊,一根筋,認準了就死扛。老王一笑,弄到我公司干個銷售倒挺合適。陳西北的茶杯在嘴邊停住,你說人的兩面性究竟有多可怕?換句話說,你相信吳宏生的另一面是兇殘極惡嗎?老王“哼哧”一聲,我覺得這不是你應該思考的問題。你該用“實用主義”來對待身邊的人和事。結(jié)果最重要,別去搞那些沒必要的過程分析。
陳西北嚼著他的話,有種物是人非的失落。記得當年讀大學時,老王特別喜歡看《追憶似水年華》,有一年搞朗誦會,他還讀了其中的一段,“盡管我們知道再無任何希望,我們?nèi)匀黄诖5却陨砸稽c動靜,稍稍一點聲響……”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老王最喜歡的一段。
老王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攤手聳肩,這就是現(xiàn)實,你要與時俱進,就得跟身邊的人保持一致。他撿起一顆瓜子放在牙間,眼神犀利,找過吳總?隨后恍然大悟一笑,我說呢,看來你這個同學給你下了場及時雨啊。他鬼鬼祟祟地看著陳西北笑,不是你專門派來的吧?是同學還是間諜?
陳西北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杯子里的水跳出一半。老王趕緊擺手,知道不是,我開個玩笑。
陳西北沒好氣地說,你還別急著猜疑我,那個細皮嫩肉的“九0后”你從哪兒弄來的?我看他才像間諜。老王掃了一眼門口,你知道了?陳西北悠哉地喝了口茶,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看見。老王嚴肅了很多,繼而一臉無奈,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老吳要收購一家游船公司,我想在里面入一股。
陳西北想起常美艷說自己病得不輕,到底誰病了,他還真說不好。他有些后悔自己把這事告訴老王,說不出為什么,就覺得不該這么對他毫無保留。臨走的時候,老王說,提醒你一句啊,你這同學要真盯上了老吳,你可別站錯了隊。
與常美艷的交涉,陳西北報喜不報憂,沒跟吳宏生多說。好在幾件當急的事湊到一起,吳宏生不得不避重就輕,息事寧人。
見面的地點是吳宏生安排的,就在他酒店的洽談室。吳宏生老婆進來時,后面還跟著常美艷。陳西北沒料到她會來,立刻渾身擰緊。上次爭吵后,兩人之間的同學情分所剩無幾,更像是水火不容的對手。陳西北心想,真該在電話里跟吳宏生老婆多說幾句,但估計作用也不大,這個優(yōu)柔寡斷的女人已經(jīng)把常美艷當成自己最信任的人,隨時需要她拿主意。
這是陳西北第一次見到吳宏生老婆。即使放到人堆里,他也能看出她跟別人的區(qū)別。下巴,額頭都有明顯的縫針疤痕,這些外傷還不算什么,陳西北看出更多的內(nèi)傷,——低垂著眉眼,透出滿身的倦怠和蕭瑟,不經(jīng)意間緊握的拳頭里,攥著怯弱和小心翼翼。陳西北心里閃過一絲不安,面對一個受害者,他不僅沒有懲惡揚善,反在助紂為虐。而常美艷滿臉的正義凜然,更是提醒自己的職業(yè)本分。陳西北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自己別受干擾,影響接下來的談判。
抓緊時間,別拿腔拿調(diào)了。常美艷一開口就冒著火藥味。
吳宏生老婆對陳西北指指自己的左耳說,這只被他打廢了,你稍微大點聲。陳西北拿出離婚合同,你先看看,有什么異議提出來。他覺得大聲說話有些別扭,刻意加了點微笑。
女人把合同遞給常美艷。常美艷看合同的時候,吳宏生老婆打量陳西北幾次,輕聲說,小常跟我說過你。說你一定會幫我主持公道。你們都是好人,我這事沒人愛管,以前報警,派出所還來一趟,后來一聽是我,都不理了。小常是第一個站出來為我說話的。其實,當初在火車上純粹是跟她訴苦,沒想到她真肯過來幫我。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常美艷眼睛盯著合同打斷她,人家風向早變了。陳西北忍著火沒接話。不能失控,失控就輸了。忍一時海闊天空。他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把該簽的字一簽,萬事大吉。
看完合同,常美艷問吳宏生老婆,你覺得如何?女人側(cè)著的臉松動了一下。陳西北說,吳總生意做得大,身家性命全壓在銀行貸款和固定資產(chǎn)上,能流動的資金也不多。生意人嘛,利益至上,他能說這個數(shù),也算是重情重義。
她自己會拿主意。常美艷冷冷地看了一眼陳西北,你對姓吳的還真上心,快認干爹了吧?
女人問常美艷說,我簽?常美艷說,你要覺得行就簽吧,這筆錢你該拿。
還有一份。陳西北從包里拿出另一個文件夾,用余光掃了一眼常美艷。兩份一起簽,下午就安排匯款。
這是吳宏生授意的一份聲明,女人必須承認,吳宏生從沒有對她進行過任何暴力行為。常美艷一看就炸了,指著陳西北,無恥,流氓,混賬。
女人倒很平靜,拉常美艷坐下。她的意思是,吳宏生肯讓一步,她也就讓一步吧,好歹夫妻一場。常美艷瞪眼看她,你怎么能這么想呢?他打你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夫妻一場,你們算夫妻嗎?但女人態(tài)度很堅決,似乎這筆超出她預期的補償將她變成一個有主意的人。陳西北靜靜看著她,心里有了數(shù)。虐待罪屬于告訴才處理的自訴案件,只要女人不主張,常美艷告吳宏生就有很大難度。
常美艷氣得直跺腳,你怎么這么沒原則呢?你是解脫了,他要再娶了別的女人,不一樣遭毒手嗎?女人瞟了她一眼,弱聲說,我管好自己就行了。常美艷從包里掏出一沓資料放到桌上,姐你對得起我嗎?為了找鄰居給你作證,我在人家門口一等就是幾個小時,討好作揖,只差下跪了,我圖什么?你離婚、拿錢沒問題,但這份證明怎么能簽呢?他們明擺著拿錢堵你的嘴啊。
堵就堵吧。女人低眉順眼地看著她,小常,我不想告他,他坐了牢,我也撈不到什么好。常美艷看看她,又看看陳西北,一把將手里的資料扔到地上,說,一群“傻逼”。
女人沉默幾秒,拿過筆說,我簽。
常美艷扶著桌子緩緩起身,晃了晃,去撿那些散落在地上的A4紙。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是她忍辱負重換來的,除了她,沒人在意。作為本場較量的勝出者,陳西北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對著任何人激昂陳詞,唯獨在常美艷面前顯得拙劣。就好比此時,他明明替她難受,卻只能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離開。
接下來一段時間,陳西北很想見見常美艷,倒也沒什么要緊事,好比一場雙打,他跟吳宏生配合默契,而常美艷的隊友已經(jīng)退場,這樣的局面,輸贏已無懸念。如果一定要說上幾句的話,可能是道歉。為自己的行為圖個心理安慰。但又有多大意義呢?這樣毫無分量的一句對不起,怕是會讓常美艷更加輕視。
對于陳西北的坐立不安,老王批評他不夠冷靜,就是單純的工作,哪兒有那么多對不起?他跟吳宏生前妻觀點一致,常美艷堅持一竿子插到底,肯定是有別的目的,什么公益,幌子。老王泡好茶,讓陳西北別跟自己過不去,這世上最吃虧的人就是愛較真的人。陳西北說,說到底還是同學一場。老王嗤之以鼻,說到底是你這個同學腦子有病。吳宏生一點家事,硬是讓她變成了自己家的?,F(xiàn)在,人家老婆拿錢走人,她倒好,留下來自找苦吃。家庭糾紛快搞成民事糾紛了,我看再要不了多久,就要弄成刑事案件了。他鄭重提醒陳西北,一定要把這人穩(wěn)住,不能再鬧了。把人逼急了,吳總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搞不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陳西北有點煩,能牽扯到你什么事。
陳西北多少有些自責。他想起常美艷穿著馬甲站在街頭遭人繞行的無助,想起她頂著烈日的揮汗如雨,想起她腋下那個永遠鼓囊囊的帆布包,想起阿昆的死,想起她一路奔波的身影??蛇@些付出在別人眼里遭遇著變異、分裂,最后只剩下譏諷和嘲笑。陳西北吸了口煙,像吞下一塊尖利的石頭,從喉嚨一直刮進胃里。
陳西北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一大早,他接到吳宏生秘書的電話,讓他馬上過去一趟。
辦公室只有吳宏生跟秘書兩人,陳西北的到來,明顯加重了緊張的氣氛。沒來得及跟吳宏生打招呼,陳西北被秘書引到一臺電腦前。
是一篇發(fā)在博客的文章。陳西北看了幾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數(shù)不清的螞蟥,緩緩爬上全身。博主不是別人,正是常美艷,陳西北從字里行間讀出她越挫越勇的斗志和決心。吳宏生長達四年的施暴、涉嫌包庇的民警、個別司法人員的瀆職,全沒能逃出她的抽絲剝繭。陳西北搭在鼠標鍵上的指頭似有千斤重,稍稍抬一下就要傷筋動骨。
不是說沒問題了嗎?秘書質(zhì)問陳西北。陳西北無言應對,他從不知道常美艷寫起文章來是如此邏輯清晰,句句切中要害,她執(zhí)拗,卻不傻,甚至還有些老謀深算。
怎么又成了你同學?秘書又問。陳西北還是答不上來。對啊,怎么又成了同學呢?這層并不重要的關(guān)系,由他挑出來,就成了嚴重的問題,陳西北被動了。陳西北說,是同學不假,但我真不知情。他還想解釋幾句,大背椅里傳出吳宏生的聲音,他背對著陳西北說了一個字,滾。
陳西北也想罵人。好好的一盤棋,常美艷扔下一顆炸彈,全毀了。陳西北明顯感覺到了吳宏生對他的厭惡,他知道,這樣的厭惡會無限擴大,給自己安上幕后操手的罪名。去他媽的同學。陳西北撥著常美艷的電話,把車開得飛快。
門是被陳西北狠狠捶開的,四周鄰居都豎著耳朵,常美艷不開不行。這一次,他沒想克制,對這種一點情面都不講的人,他又何必要念及所謂的情分。他一進門就咆哮起來,玩夠了沒有?等著打官司吧,侮辱罪和誹謗罪,哪一個你都夠格。這官司,我貼錢替他打。
常美艷正在磨指甲,悠閑得很。愿意奉陪,她說,到時候我跟姓吳的一塊兒蹲監(jiān)獄,還是獄友呢。她朝無名指吹了口氣,伸出手背仔細端詳,點擊率六萬多,留言兩萬多,這么下去,吳企業(yè)家指不定能成“網(wǎng)紅”。
陳西北冷笑一聲,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嗎?我他媽從頭到尾就不該認識你。你——陳西北指著她,你是我見過的最自私,最不可理喻的人。
是吧?常美艷說,既然三觀不同,沒什么好說的,罵夠了就出去吧。她走到門口,剛要替他開門,門自己開了,帶著席卷而入的殺氣。
陳西北暗叫不好,人還沒起身,胳膊被一左一右死死鉗住。領(lǐng)頭的是個大個子,光頭,一身橫肉。他繞過陳西北,徑直走向常美艷。一記耳光響起,常美艷頭發(fā)撒開,臉被光頭夾在虎口處,豁嘴看著天花板。
陳西北使勁抽動胳膊,只是幾下,胳膊就成了擰緊的發(fā)條,再無活動的余地。陳西北扭著頭,先是呵斥,后是曉之以情,都不起作用。兩個面無表情的武夫軟硬不吃,仿佛生下來的意義就是為了鉗住陳西北。
常美艷的嘴被捏出怪異的形狀,話因此說得口齒不清。狗腿子,王八蛋。話音未落,身子猛地像蝦米蜷成一團。光頭抬起一腳,毫不留情地踢在她小腹上。常美艷蜷了幾秒,膝蓋著地。狗腿子,王八蛋。常美艷毫無畏懼,聲音變成沉重的悶響,光頭一腳踏上去,像踩一只臭蟲,帶著渾身的厭惡與蠻力。常美艷蜷在地上,如同快斷氣的蝦子。
嘴犟什么?你別說話了。陳西北又急又氣。不管他怎么用盡力氣,就是沒辦法從椅子里站起來。他使勁伸出腳,朝旁邊踢了一下。但因為距離太遠,他使不上勁??刂扑膬蓚€人很有經(jīng)驗,避開了一切受到反擊的可能,陳西北想回頭咬上一口的機會都沒有。
常美艷從地上爬起來,朝光頭嘲諷地笑了一下,這樣的笑讓他蒙上奇恥大辱。他揪起她頭發(fā),像發(fā)瘋的暴徒一樣來回扇著她的耳光,讓你他媽笑,讓你他媽笑,笑啊,笑。
住手——陳西北的聲音像脫離軌道的電車,歪歪倒倒,橫沖直撞。他感覺喉嚨里泛上來破嗓之后的血腥,膨脹到頂點的憤怒給了他爆發(fā)的力量。他掙脫了出來。只是剛邁開腿沒走幾步,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他,他被拉回椅子上。光頭的耳光在陳西北的反抗中越來越猛,陳西北咬著牙,瑟瑟發(fā)抖。
也不知道扇了多少個巴掌,光頭終于累了。作為總結(jié),他揚起手臂對準她的腦袋狠狠劈下去,常美艷整個人瞬間下陷。管閑事就是這下場,賤貨。光頭抹了把汗,揮揮手說,走。光頭出了門,兩個隨從等他走了一陣,這才放開陳西北跟著出去。
陳西北一遍又一遍地給吳宏生打電話,沒接。常美艷開始嘔吐,陳西北慌了,趕緊撥120。
常美艷的臉又紅又腫,像被馬蜂蟄過。嘴角的流出的血不知是外傷還是內(nèi)傷。陳西北有些怕,不停催救護車。常美艷撐起力氣笑了一下,擺手說沒事。陳西北捏著她的手,讓她別動。常美艷虛弱地喘氣,朝頭頂指了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算不算鐵證?
陳西北順著看過去,一個黑色的攝像頭正靜靜地看著他倆,發(fā)出勝利的微笑。
立秋之后,空氣里流動的火焰滅去不少,陽光一弱,早晚便有了絲絲涼意。這樣的天氣,陳西北每天會早起半小時去樓下跑圈。堅持了兩周,爬樓梯時的焦慮心慌竟然有所好轉(zhuǎn)。
常美艷被打的視頻曝光后,吳宏生被推上風頭浪尖,一件事牽出多件事,誰也包不住了,他強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也開始捉襟見肘,一切都在朝常美艷期望的方向發(fā)展。陳西北置身其中,到頭來落了個竹籃打水,想想就覺得晦氣。究竟是不是常美艷壞的事,他懶得去深究。不想深究倒不是因為他看開了,而是有些心虛,如果一開始就有無欲則剛的立場,也不至于狼狽掃地。他很快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將生活的頻道扭回原位,又像往日一樣開著那輛帕薩特,從蜘蛛網(wǎng)一樣的高架橋上橫穿而過,奔向事務所,扎進那些不算復雜的案子。
至于常美艷,兩人沒再聯(lián)系過。自從她回到廣州,兩人也回到邂逅之前的互不往來。但現(xiàn)在的不往來跟之前的不往來是全然不同的況味,現(xiàn)在的不往來是刻意的,仿佛強烈的敏感和自尊讓兩人穿上堅硬的鎧甲,誰也不肯露出柔軟的一面,將彼此的關(guān)系延續(xù)下去。陳西北心想,或許常美艷真對自己失望透頂,況且他對她的怨氣也并沒徹底清除。她臨走前,兩人吃了頓飯,看似不計前嫌,但心里一旦有了裂縫,真能修復彌合?只是都不愿顯露出來罷了。不過這對陳西北來說,不是件什么值得難過的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比如拼命攢錢。這個目標量化在每天的忙碌奔波中,分分秒秒都要用于刀刃,他沒有精力為這段中止的友情悵然失落。
有天深夜,陳西北滿身酒氣地回到空蕩蕩的屋子,突然想起了常美艷。算起來,她在旅元待了近三個月,可陳西北印象最深的,只有她回廣州前的那晚。
那天下午,吳宏生被公安局的人帶走,常美艷樂壞了,非要慶祝一下,帶陳西北去一個老巷子吃蘭州拉面。喝酒吃面閑扯,起身離開的時候已快九點。巷子里沒燈,他倆借著手機電筒,踢踢踏踏地往出走。陳西北覺得那天的腳步聲很特別,有時穿插交錯,有時整齊一致,有時快,有時慢,包攬了彼此所有的話,幽深靜謐的巷子因此顯得充實而飽滿。常美艷點了根煙,吐出的煙霧里裹著滿嘴的酒氣。陳西北笑道,你要是個男的,還真能干出一番大事。常美艷的腳在黑暗里崴了一下,說,你是想說,我現(xiàn)在一事無成。陳西北攙住她,不是。我是在反省我自己。其實,沒有什么是不能改變的,哪怕是鐵面罩,決心有了,一樣可以撬開,在這點上,你比我有魄力。陳西北長嘆一聲,想當初,我也是壯志凌云的熱血青年啊。
不錯,反思夠深刻。常美艷說,不過,我可沒你說的什么魄力。無非是為了心安一點。為了贖罪,你信嗎?陳西北覺得她有些矯情,兄弟一樣拍了拍她,日子還很長,別為了阿昆自責一輩子。
巷子盡頭連著一個熱鬧歡快的廣場,常美艷看著一群踩著鼓點的大媽,露出斬釘截鐵的一笑。走了。她沖陳西北揮了揮胳膊,朝街對面走去。她走得健步如飛,像是一個鄭重而果決的奔赴,奔向她人生的下一個起點。陳西北記得自己沖那個背影嘆了口氣,他有些惋惜。下一個起點,無非是李宏生,張宏生,是一個又一個雞飛狗跳的家事,是一群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沙C榔G偏要沉迷其中,樂此不疲,陳西北除了嘆一口氣,還能說什么呢?自己的日子自己過,誰也無權(quán)干涉。
當然,想起常美艷的時候屈指可數(shù)。更多的時候,陳西北開著車穿梭在旅元的街道,心里常生出一種質(zhì)疑,似乎常美艷從來就沒來過這座城市,似乎兩人從沒見過面,她在自己心里,早就遙遠成一個虛無的存在。
陳西北再次接到常美艷電話時,旅元迎來一場大雪。
常美艷在電話里說,希望陳西北能去趟廣州與她見一面。那幾天,陳西北受了一次重創(chuàng),幾乎對所有人都失去信心。他在電話里拒絕了常美艷,連理由都沒給一個,只是說忙。這樣的消沉源于他對一件事情的確認,那天沖進常美艷屋里動手的人果然是老王安排的。自從他知道有常美艷這么個人,就主動靠攏吳宏生,成為他的另一條眼線。面對陳西北的質(zhì)問,老王委屈地振振有詞,又沒傷著你半根汗毛。再說,不試試金,怎么知道你對她如此情深意重。他剛一說完,陳西北就動了手,一拳打向老王,也打碎了那個迷失的自己。老王應聲倒地,他身上也傳來刺骨的疼。是該醒醒了,自己跟老王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開始抽自己耳光,身體里早就長滿齷齪的馬蠅、蚰蜒、蒼蠅、毒蝎,它們正從肌膚的深處爬上臉頰,他必須用盡全力把它們拍死。
陳西北抽得渾身是汗,坐下來喘氣。一只紫砂壺在地上四分五裂,淺黃色的茶水沿著碎片蜿蜒流淌,各奔東西。神經(jīng)病。老王穿好外套,系好圍巾,又回到往日里高瞻遠矚的風范。他冷冷看了陳西北一眼,丟下幾句更臟的話。陳西北把毛衣領(lǐng)子往下拉了拉,盯著一只茶杯發(fā)呆。流暢的線條,上好的工藝,杯身刻著“禪茶一味”的篆體。他感覺到臉上的灼痛漸漸明顯,正從臉頰朝耳根擴散。禪茶一味。陳西北起身,看著窗外飛灑的雪花,長長舒了口氣。
接完電話的第二天,陳西北坐上去廣州的動車。拾起見面的念頭,只因為常美艷最后的一句話,她說,還是來一趟吧,我在看守所。
幾個小時后,陳西北坐到常美艷對面。常美艷看著他的腫臉,忍俊不禁地說,左撇子啊,兩邊不對稱。陳西北笑不出來,他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這個情形。兩人隔著一道鐵欄,冰冷堅硬。常美艷挽在腦后的長發(f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并不合臉型的妹妹頭。
常美艷指指黑色棉襖外的背心說,跟我原來那件差不多,就是字不一樣。又朝他擺了擺頭,這發(fā)型怎么樣?
挺好。陳西北說,好像胖了點。
在這兒吃得香睡得好,不胖才怪。
你倒心寬。沒見過你這么傻的。陳西北伸手去兜里掏煙,掏出一半,又塞回去。
我戒了。
陳西北點點頭,戒了好。他看著常美艷,是真胖了。原來的尖下巴,變成了淺淺的圓。這樣的變化,陳西北全然理解,當他從公安局了解到全部情況,他就已經(jīng)理解了常美艷所做的一切。
自首的打算,常美艷掙扎了很多年。一個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家屬又沒追究,醫(yī)院自然想不到應該開一個死亡病例討論。如果不是她自己說出來,這個秘密就會同繼父的尸骨一樣,埋進厚厚的黃土,爛到無蹤可循??蛇@樣的秘密對常美艷來說,不僅沒有消散,反隨著時間愈發(fā)堅固清晰,成為身體里最顯眼的一部分。它肆意生長,時刻提醒著她,侵奪掉所有的快樂和坦然。陳西北知道,常美艷不是傻,更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唯一的出路。面對無形的折磨,她實在熬不下去了。
自首那天,常美艷說得很快,那些字爭先恐后地從喉嚨里往外擠,生怕稍晚一秒,從胸口到喉嚨的通道就會立刻關(guān)閉。中途,她求警官給了她一根煙,點煙的時候她雙手發(fā)抖,最后是警官幫她點的火。她吸了幾口煙,繼續(xù)交待,人是她毒死的。繼父吃了她下的藥,全身抽筋,嘴巴張得像碗口那么大。斷氣時,他一只手朝著自己,手掌是一個抓握的姿勢。這些年,她一直被這只手折磨著,像一只鐵鉤,五臟六腑都快被攪爛。
陳西北托廣州的律師朋友見到了那個警官,三人吃著飯,很快熟絡。警官說,這人很特別,少見。做完筆錄簽字的時候,還沖我笑了一下,很客氣地說了句謝謝。警官放下筷子,笑笑,沒見過哪個犯人在坐牢之前笑得這么開心,撞上大喜事似的。
從飯館出來,陳西北只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怒。真他媽扯淡。一張好臉,偏要往上面抹屎。你怎么不說全世界的人死了都跟你有關(guān)系。他閉了閉眼,朝花壇旁一只垃圾桶踢了一腳。街上車流如注,陳西北走上天橋,耳邊全是轟轟隆隆的聲音,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一齊灌進腦子里,撕扯著每一根神經(jīng)。
老家那個房子,你幫我處理了吧。常美艷說,反正我媽也不想回去住了,誰買去,辦個農(nóng)家樂最好不過。
陳西北說,行。我抽空回趟老家。他其實想說,他會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一趟,把當年她遭受家暴的筆錄調(diào)出來,對判刑有利。他起身時,常美艷的眼睛突然追上來,西北,要是回老家,替我去看看那家旅館吧,三○三房,如果你有空的話。
一聲斗地主的轟炸把陳西北嚇了一跳。他老在走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老板的臉從電腦屏幕前探出來,眼神渙散地看著陳西北,等著他先開口。
陳西北坐的是最早一班回老家的動車,到縣城已是下午一點??h城到處是熱火朝天的工地,各種機器聲此起彼伏。所幸那家旅館還在,只是稍微裝修,將門口的“住宿”招牌換成了霓虹閃爍的“君來旅館”。
三樓有空房嗎?陳西北做出一副隨心所欲的樣子,就要三○三吧。他繞了個彎,畢竟,一上來就直奔主題會讓人覺得奇怪。但老板給房卡的時候,還是多看了他幾眼,也是,看著品位不差,怎么會來這種簡陋的地方。
墻面重新粉刷過,床比以前寬,蹲坑換成了馬桶,窗簾也由淺白換成遮光極好的暗灰。陳西北有些驚訝,當年他并沒留意,可此時往這兒一站,卻能看出每一處細微的變化。他拉過椅子緩緩坐下來,十七年在這間房子里,真能短成一瞬嗎?
外賣送上來的時候,陳西北下去買了瓶二鍋頭。他拉上窗簾,把燈打開,將兩個床頭柜拼成一張桌子。
你結(jié)婚那年,我來過這兒一次。房子剛裝修,全是油漆味兒。陳西北腦子一嗡,兩腿發(fā)軟。他環(huán)顧四周,明明只有自己一人,可常美艷的聲音卻聽得真真切切。對面,就在桌子的那一頭。
他坐下來緩和一陣,沒那么害怕了,沖對面空蕩蕩的墻壁一笑。
那天其實特別想給你打個電話,你號碼我一直都有。從小缺愛的孩子是自卑的,這種自卑,是長在身上的瘊子,你厭惡它,卻又不得不與它相依為命。陳西北看著常美艷拍了下床沿,我拿著你留下的信,在這兒坐了好久。那種悲傷,讓我看所有的東西都是一個顏色。
陳西北倒了酒放到對面,說,灰色吧?也可能是黑色。他邊說邊剝花生,剝了一大盤,也放到對面。常美艷用手捏住一顆放進嘴里,還是老家的花生好,有泥巴味兒。
陳西北端起杯子,舉到空中做了個碰杯的動作。常美艷喝了一口,臉皺成一團。聽他們說,如果立了功,能從死刑到死緩,再從死緩到有期。要真能出來,你去接我。
陳西北看著她,想要吻她一次。他起身走過去,他真的這樣做了。接著,他看見常美艷呆呆看著他,不認識他似的。她轉(zhuǎn)身倒了杯酒,一手端著杯子,一手去擦臉上的眼淚??裳蹨I老是流,她兩手剛握住杯子,臉上又是稀里嘩啦一片。她不停地擦、再擦,慌慌張張的,酒灑了出來。后來她放下杯子,扯了一大把紙巾堵在臉上,那些眼淚終于像開閘的洪水,流了個痛快。
這頓飯吃了很久。一瓶二鍋頭喝完,陳西北撤了桌子,拉開窗簾。一團接一團的雪花正密密壓壓地往下掉,泛著銀白的光,明亮通透。遠處的燈塔、山巒,近處的樹木和房屋,全凝固成線條各異的圖案,在陽光里夢幻神秘。
窗外對著一條長長的馬路,此時,它更像一條潔白的綢緞,通向看不到終點的遠方。陳西北看見綢緞上走來兩個人,女孩兒穿著水紅色毛衣,黑色健美褲,靦腆地笑著。她身旁的男孩兒雙手插兜,下巴朝天地吹著口哨。
雪越下越大,陳西北推開窗戶,仔細看那男孩兒,那家伙吊兒郎當?shù)谋秤?,怎么就那么像自己?/p>
選自《芳草》2018年第5期
原刊責編 ? 龍娜娜
本刊責編 ? 鄢 ?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