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恒(本刊記者)
在冗長拖沓、平淡無味、沒有“典型化的形象塑造”、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的嘮叨中,“磨”亮一個個角色
“《出警》盡管獲獎了,但坦率地說,這一篇并沒有顯現(xiàn)出弋舟最鮮明的文學(xué)個性來?!痹u論家賀紹俊這樣界定弋舟獲魯獎的《出警》。但我以為這恰到好處地道出弋舟的《出警》能獲獎的奧秘,不同于過去,就意味著是一種創(chuàng)新。
弋舟的《出警》演繹出小說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弋舟很自我地“磨亮硬幣的兩面”。
弋舟在百花獎獲獎作家創(chuàng)作談時清楚地表述:“寫作亦如硬幣,正反兩面構(gòu)成了它完整的形狀,那么,更多的時候,我可能只熱衷于摩挲硬幣的單面,讓那一面越來越亮,以至于遭到常年忽視的另一面,越來越暗沉無光。當(dāng)我摸出這枚文學(xué)硬幣來和世界交易時,它‘截然不同’的光澤,沒準(zhǔn)會令人起疑,懷疑我遞上來的,有可能是一枚假幣。是的,我是太善于‘離場的虛構(gòu)’了——這本身沒有錯,卡夫卡和托爾斯泰最好各執(zhí)一端。但是,我在丙申年,卻企圖磨亮硬幣的兩面。老實說,如果這算得上是野心,我自己實際上對之毫無信心?!?/p>
“對之毫無信心”的弋舟因為這一變,除了獲得魯獎這一殊榮,也為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
人們習(xí)慣了一種思維方式,非此即彼。演繹情節(jié)時喜歡極致表達,非惡即善?!冻鼍窙]有熱衷于摩挲硬幣的單面,用更多的情節(jié)表現(xiàn)“在生活現(xiàn)場”的同時,巧妙地融入“離場的虛構(gòu)”,向人性的更深處突進。
正如作者自己所說,《出警》更在于發(fā)現(xiàn),就是發(fā)現(xiàn)生命深處的另一種可能,更人性的東西。
小說的題目叫《出警》,習(xí)慣于生活邏輯的人們一定會覺得,小說寫的無非就是風(fēng)高月黑、警車齊鳴,是破大案、捕頑兇、除暴安良,要么就是涉黑、涉毒、涉色情的情節(jié)。
然而,在《出警》中,作者描述的全是雞零狗碎、雞毛蒜皮的事。小說中警察出警的日子,無趣到近乎殘忍,灰暗到比生活本身還灰暗。警察跟“英雄”“高大”“機警”“迅雷不及掩耳”等相關(guān)的詞根本不沾邊,除了瑣碎還是瑣碎。最大的落差就是理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太遠。
出警的日子弋舟是這樣敘述的:一大早“八點半報到”,戶籍室打來電話,要進行境外人員辦證提醒,“我”毫不猶豫地覺得,“這事讓小呂來,他英語不錯”。但是有個別電話已經(jīng)停機,只有等方便的時候上門找人;接著出去巡邏,車里沒油了,得要加油;忽然接到報警,公墓前有人打架,“昨天早上兩個工人為小事動了手,其中一個吃虧大點兒的,睡了一夜氣不過,醒來后索性報案”;還沒來得及掰扯清楚,又接到報警,“警惕性很高的那種大媽”“接到反動電話”,必須問詢、登記、備案;這樣一來,就過了“午飯點”,剛想湊合著吃點,“又有人打架報警,聽起來好像出人命了”,結(jié)果去了,卻是錯報;回頭吃飯碗還沒放下,所長指示,“最近轄區(qū)盜竊案件多發(fā),最好召集幾個小區(qū)的物業(yè)開會通通氣,想想對策”,同時給居民擬一份“警方提醒”;還沒來得及把草案擬好,又有報警說“某公司門口發(fā)生糾紛”,急急忙忙趕去,“街面上幾乎沒有人影。別說人影,連陰影都沒有”,原來“就是小兩口鬧別扭”;回到所里,一個小姑娘報警說“心愛的最漂亮的電動車被盜”。剛做好筆錄,有人報警“飯館被偷”,還沒趕到現(xiàn)場,又有報警“一家塑膠公司發(fā)生了糾紛,只好兵分兩路,小呂去處理飯館盜竊案——好歹這也算是個刑事案件”,自己到塑膠公司,卻是一場勞務(wù)糾紛,是勞動仲裁部門的事;“回所的路上接到社區(qū)的電話,說他們晚上有個群眾活動,可能參與的人比較多,需要我們幫助維持秩序……”;到了黃昏,剛消停點,一位退休的校長報警說“鄰居在家里制毒”,我沒怎么考慮就把這案子交給了小呂……
弋舟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平靜地敘述著灰暗、瑣碎、平淡的出警的日子。應(yīng)該說,在這流水賬一樣絮絮叨叨的敘述中,更體現(xiàn)了弋舟的語言功力。這樣的敘述稍不留心就會墮入平庸、墮入流俗,讓人不堪卒讀。
弋舟做得很好,敘述的情緒和質(zhì)感似乎是流水賬式的,但敘述的語言是細節(jié)性和情節(jié)性極強的那種,也就是說即便是一句話,可塑性極強,極富拓展力和創(chuàng)造力,能衍生出更廣闊的內(nèi)容。
比如,“我們這個派出所在城鄉(xiāng)接合部。高樓大廈的背面弄不好就藏著塊兒菜地。咖啡館里坐著的,經(jīng)常是光著膀子打麻將的人”。一句話,不僅讓你知道《出警》的派出所所在地“城鄉(xiāng)接合部”,而且還知道這里并不繁榮,說透了就是個小集鎮(zhèn),是那種剛剛建設(shè)起來,還沒有發(fā)展繁榮,就連住在這里的人也沒有進化為有素質(zhì)、高文明的城市人,坐在咖啡館里卻光著膀子打麻將。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你就完全可以想象他們會有什么樣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境。再看看這個集鎮(zhèn)的街道,“有的窄道樓挨著樓,只容得下一個人通過。如果迎面也有人走進來,脾氣不好的話,往往就會形成對峙的局面。搞不好還能騰挪不開地打一架”。
你說,在這樣狹窄的街道,如果真的遇到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需要出警,那還真得費點功夫,哪還有什么“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小巷子太多,迷路也是經(jīng)常的,最搞笑的是“有一回,一個女孩走進窄道,沒遇到歹徒,卻遇到兩條流浪狗。一前一后,前后夾擊,預(yù)謀好了似的。女孩嚇慘了,打電話報警。等我們趕過去,她都尿褲子了,裙子濕漉漉的”。這樣一來,就連對付流浪狗也就成了出警的一部分。
有著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面對著這樣一群人,每天重復(fù)這樣瑣碎的出警工作,就連生存都是極其困難的,還談什么“偉大意義”。
但正是這樣的敘述,恰到好處證明了弋舟磨硬幣兩面的功夫,在冗長拖沓、平淡無味、沒有“典型化的形象塑造”、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的嘮叨中,“磨”亮一個個角色。
想想,活在每天流水賬一樣的日子,再有棱角的性格也能磨平磨軟,再靚麗的心境也會過成灰暗。何況還有那不省事的老奎、老校長這樣的狠角色不停地折騰。
可師傅老郭就是在這樣的生存氛圍里,讓自己“胸脯拍上去,讓人相信能聽見金屬發(fā)出的咣咣聲”的健康身子,在“很多不吸煙的人,見了他也能摸出一根皺巴巴的來,像是專門為了見他備了好幾天似的”一根根香煙一推一讓的過程里;在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悶坐著陪著“惡人”抽煙,臨走時還不忘給扔下半盒煙;甚至把自己最心愛的鋁制的煙盒給了“我看見就想揍”的老奎的情節(jié)里,讓自己變得像紙片一樣輕飄飄。
就是在這樣簡單瑣碎重復(fù)的生活真實里,看出了老郭師傅的內(nèi)心最閃亮、最柔和的部分,即便生活再沒意思,老郭都是用心生活的,用心對待自己轄區(qū)的“需要”。老奎要被送進養(yǎng)老院的時候,他拖著自己的病身子來送:“兩個老頭都不說話。我偶爾回頭,看到坐在后排的他們,居然手拉著手。兩只滿是老年斑的手彼此扣著,像盤根錯節(jié)的枯樹根咬合在一起?!庇貌恢僬f什么,此情此景,一切都在不言中。師傅老郭無疑為我們做了一個示范,唯有人性中的和合、關(guān)愛、溫暖才是最重要的。
“我”也在師傅的潛移默化里,學(xué)會了關(guān)照,“那些雞零狗碎的小案件、小糾紛,老郭處理起來就是煙來煙往,舉重若輕,可是讓我來,不知怎么就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覺”。 “我覺得,我就是從這種你來我往的讓煙里,開始領(lǐng)悟做一個警察的真諦”。明白了人性中最需要的那部分。除了與街頭巷尾的平凡人平凡事平凡日子打交道,也知道維護“不如意人的”一點點、哪怕是可憐的美好愿景,比如出警時盡量給小呂一切能“成長為一個我從前想象過的那種警察”機會,不要“過早地消磨了一個男子漢的英雄氣”。
小呂,一直不甘平庸,一直想辦大案要案,像“一只在 6 0度的水溫里暢游著的青蛙”,在悶熱難熬的日子里,整夜陪著一個就因為“見不得鄰居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看了堵心”報 5 0多次假案的老校長說話聊天,弄得自己“眼睛里有血絲,不像青蛙,著實像兔子”,說話時“有著替人辯護的味道”,整夜的陪伴不再是為了辦大案當(dāng)英雄,為的就是驅(qū)散縈繞在老校長身邊的那份“孤單”。這時,小呂和“我”,不只是“正義”的化身,更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普通“陪伴人”,為“孤獨者”守夜、療傷,送上安慰與清涼。
生活已經(jīng)讓人活得萬般不易了,“哀民生之多艱”??筛灰椎氖侨松叩侥耗陼r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種孤獨比死都難受。老奎這個一輩子都讓上帝頭疼的“老惡棍”,他敢殺人,敢賣閨女,敢當(dāng)釘子戶,可是不敢承受老了的“孤單”。老奎為了有人跟自己嘮嗑說話,為了獲得一點微不足道的人情溫暖,讓自己不再孤寂,自己爆料,刊登報紙,“老浪子昔日賣女,今日終于投案自首,還配了照片”,自己在鏡頭里說得眉飛色舞。一個中學(xué)老校長不惜以身試法,五十多次報假案,就因為看見人家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看了堵心。夠變態(tài)了吧??赡阕x到這里,更多的是想哭,為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合乎生活邏輯的生命偽命題痛哭。
弋舟的《出警》“磨亮”了我們必須直面的一個重大社會問題——老齡化社會的到來,我們將要面對的孤單。老奎的“房子并不大,一居室而已。湊合著住倒是夠了??梢呀?jīng)放不下一個老混蛋的‘孤單’——這玩意兒好像有體量,而且呈彌漫狀,隨物賦形,無孔不入,能把整個世界都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薄?/p>
在養(yǎng)老院,“我”看到“幾個統(tǒng)一穿著橘紅色馬甲的老人在窗口探頭探腦。條件再好,在我眼里,這里也是生老病死的所在,是荒涼之地。但你無能為力??赡茏詈笪乙驳冒盐覌屗瓦M來??赡茏詈笪易约阂驳帽蝗怂瓦M來。我們向老郭走過去,我突然覺得我?guī)煾狄彩禽p飄飄的,大概也已經(jīng)瘦到了能被我一只手就拎起來的地步。時值仲秋,天高云闊,但那一刻,我的感覺并不比待在六十年未遇的酷暑中好受多少”。
是啊,特別是人到了風(fēng)燭殘年的時候。即便微不足道,哪怕他曾經(jīng)是一個“惡人”,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有人陪伴,就是最人文的關(guān)愛。老郭、老校長、“我”的母親、還有“我”和小呂都會遇到這樣的尷尬,誰來“陪伴”。
弋舟用真實的畫面告訴我們,雖然殘酷,但作為社會的良知,必須這樣做,只有戳到痛點,才能讓麻木的軀體有所警覺。
米蘭·昆德拉說過,“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說,若不發(fā)現(xiàn)一點在它當(dāng)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弋舟不希望自己淪為不道德,他就用盡全力去“磨亮硬幣的兩面”,讓自己的表達極致化,讓一種可能成為一種極不可能,在極不可能的境遇里生發(fā)出現(xiàn)實的最真實的存在,比如老奎寧愿再次坐牢,也不愿困守孤獨。
弋舟自己就說,“人在寫小說的時候,就是一個不斷從陳詞濫調(diào)的泥濘里拔出腳來的過程,所有堅固的事物、約定俗成的事物,都會因之松動并且變得可以去反駁和懷疑。其實這也沒有多么玄奧,甚至還有一些孩子氣?!边墼凇冻鼍愤@篇小說里做了成功的闡釋,他在常人不屑一顧的絮絮叨叨的瑣碎里,成功地亮出最人性。弋舟的小說一定是有預(yù)謀的,而且很成功。
弋舟在平凡瑣碎的日子里發(fā)現(xiàn)了生命中的閃光,引導(dǎo)人們努力提升這個下沉的世界及下沉的心。支撐這枚“磨亮硬幣兩面”的細節(jié)不是靠蠻力,也不是靠投機取巧,靠的是作者過人的冷靜與耐心。“唯有在兩根手指共同的努力下,才能達成那種可被理解的、有效的景象?!?/p>
弋舟的《出警》,“忠實地回到小說的倫理中,讓每一個生命的‘孤單’去解釋自身的實相”,還人們一個更加完整、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