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良

1

冬天的時候，爸爸媽媽要把姥爺、姥姥和我，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去。他們已經(jīng)為我們買好了樓房。

姥爺?shù)难劬ν巴?，說：“搬家，能把我的櫻桃樹搬到城里去么？我不去。”又回頭看看姥姥和我，“誰愿意去誰去，我自己在家陪著我的櫻桃樹……”

外面正在下雪。姥爺?shù)膱@子里，是他這些年栽下的櫻桃樹。櫻桃樹站在風雪里，真的好像和姥爺約好了：他們要相互陪伴，一起等著春天的到來。

爸爸媽媽搓著手，像被寒風吹到了似的，又跺跺腳，在屋地里走來走去。他們不敢去勸姥爺，把目光轉向了姥姥。姥姥不接他們的目光，卻看著我，說：“英淘，要不你就隨爸爸媽媽，先去城里吧，那里上學的條件好著呢?！?/p>

我說：“不！我要和姥爺姥姥在家里，陪著櫻桃樹……”

我叫英淘，名字是姥爺給起的。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姥爺就給我起好了這名字。那時他剛退休，整天在園子里擺弄他的櫻桃樹。他對準備生我的媽媽說：“孩子出生，如果是個女孩，就叫‘櫻桃！”媽媽說：“如果是個男孩呢？”姥爺說：“那也叫‘櫻桃！”

后來我出生了，是個男孩，媽媽覺得男孩叫“櫻桃”不好聽，與“櫻桃小口”“花枝招展”之類的也不搭邊，就讓姥爺再起個名字。姥爺說：“那就叫‘英淘，英雄的‘英，淘氣的‘淘，淘小子出英雄，呵呵……”媽媽看看爸爸，爸爸不看她。媽媽又去看姥姥，姥姥笑了，說：“我聽著挺好聽的，孩子他姥爺當了一輩子老師，起的名字也不一般呢！”這樣，我就叫“英淘”了。

從這件小事足以看出，姥爺在我家的地位是多么高，他對櫻桃又是多么喜愛。

2

姥爺當了一輩子老師，一直都待在我們鄉(xiāng)下。常有人說他是“桃李滿天下”，姥爺笑著說：“可不敢這樣說，咱們這地方不適合栽桃種李——櫻桃還差不多！”退休后，姥爺果然在園子里栽上了櫻桃樹。姥姥凡事都依著姥爺，只要還能給她留一點種菜的地方，她就由姥爺去鼓搗。姥姥后來曾經(jīng)對爸爸媽媽說：“干了一輩子工作啦，我還擔心他退休后會寂寞呢，能忙活著栽點櫻桃樹，不也挺好的么？”爸爸媽媽互相看看，趕緊點頭。他們對姥爺栽櫻桃樹從沒提過反對意見。

我出生的時候，姥爺剛退休不久。我兩三歲的時候，園子里的櫻桃樹已經(jīng)長得很茂盛了。那時候爸爸媽媽就去了城里，我和姥爺姥姥生活在一起。我四五歲的時候，園子里的櫻桃樹開花結果了，開花時節(jié)招蜂引蝶，結果時節(jié)滿園通紅；我七八歲的時候，家里一樹一樹的櫻桃，多得吃不完，屯子里大人孩子都來吃，姥爺每天送我上學、接我放學，兜里常帶著櫻桃，我有了很多好朋友……

爸爸媽媽也經(jīng)?；貋砜赐覀?，每次都會說把我們接到城里去。春天的時候，櫻桃花開得正濃，姥爺說：“你們看，好不容易等來櫻桃樹開花了，我們能走么？”夏天的時候，櫻桃結出了紅紅的果子，姥爺說：“你們看，這果子一年才能結一次，我們走了不是可惜么？”冬天的時候，櫻桃樹不開花，也不結果子了，爸爸媽媽來接我們?nèi)コ抢?，姥爺說：“能把櫻桃樹搬到城里去么？我不去，誰愿意去誰就去，我自己在家陪著櫻桃樹……”

姥爺不去城里，我更不想去了。去年，爸爸媽媽曾經(jīng)說服姥爺，把我?guī)У匠抢锷嫌變簣@。可是我到了那里就生病、頭暈、不開心，經(jīng)常一個人哭。爸爸媽媽就把我送回了鄉(xiāng)下。我一到姥爺姥姥身邊，一看到滿園子的櫻桃，啥病都沒有了……

3

姥爺教過的學生很多，每天都有人遠遠地和他打招呼，他們都親切地叫他“老師”。姥爺和那些人招手，或者點頭，他的臉紅通通的，像盛開的櫻桃花，還像成熟的紅櫻桃。

“姥爺，他們叫你老師，那他們的孩子叫你什么呢？”我問姥爺。

“他們的孩子嘛，有的我也教過呢！”姥爺自豪地說，“他們也都叫我‘老師??！”

“錯了！”我說，“他們的孩子應該叫你‘師爺，要么就叫你‘祖師爺！”

姥爺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他說：“哈哈哈，這個我怎么沒想到呢？還是英淘聰明啊……”

可是，他教過的那些學生，見了姥爺叫“老師”，他們的孩子或者孫子，見了姥爺也還是叫“老師”。姥爺笑著回應，從不去糾正。

后來，我的那些大大小小伙伴，都來我家玩，他們也都叫姥爺“老師”。

我這才明白，原來姥爺最喜歡別人叫他“老師”啊！

姥姥說：“你姥爺當初栽櫻桃樹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是為了招蜂引蝶，他是為了招引孩子們來——他當了一輩子老師，還是沒當夠呢！”

我想起來了，每年櫻桃樹開花的時候，孩子們來了，一個兩個三個，后來成群結隊的，圍在櫻桃樹旁，一張張小臉也像櫻桃花一樣鮮艷。姥爺?shù)男θ莞菭N爛，領著我和那群孩子，圍在櫻桃樹旁聞花香、看花瓣，憧憬著櫻桃掛滿枝頭……

屯子里沒有幼兒園，也沒有看風景的公園。姥爺?shù)臋烟覉@就是我們這些孩子的樂園。孩子們樂了，村里的大人們更樂了：他們的孩子不僅可以來我家看櫻桃花，還可以跟著姥爺學文化課呢：認認生字、學學算術、背背詩歌……后來，那些和我一樣上了學的孩子，放了學也背著書包直接到我家來，看完櫻桃花就在我家院子里寫作業(yè)。

姥爺用長長的木板，在院子里搭了幾張桌椅板凳，過兩天就要增換一些，很快就不夠用了。那些桌椅總是被我們磨得光光的。

在櫻桃花的香氣里，姥爺背著手，在我們中間走，就像走在他的課堂里一樣，偶爾還摸摸我們的小腦袋。風吹來，一片花瓣粘在他的身上，我們就笑起來。姥爺?shù)皖^把那片花瓣捏在手里，用吟詩的語調(diào)說：“花瓣跑來報信兒了，櫻桃要長出來了；櫻桃先是綠綠的，然后是紅白相間的，再然后就是紅彤彤的了；櫻桃熟了，先是酸酸的，然后是甜甜的，吃進嘴里酸甜酸甜，爽口極了……”

我們抬著臉，盯著姥爺?shù)淖齑剑镏谒?，目光里閃動著期盼。

4

櫻桃熟了。

一顆顆，一串串，一簇簇，滿眼都是誘人的紅。每一處紅，都是晶瑩剔透的，都是嬌艷欲滴的。

我們一個個小腦袋，穿梭在櫻桃樹中間。姥爺笑呵呵地跟在我們身旁，一會幫那些小小孩摘一把紅櫻桃，一會提醒我們不要弄傷了櫻桃樹。

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姥爺會拍拍巴掌，喊：“孩子們，好吃不要貪多，饞嘴容易肚子疼，快回來學習了！”

我們就都從櫻桃樹中間跑出來，很快地跑到院子里，找好座位坐下。我們都不想當饞嘴的孩子，更不想肚子疼呢！

上完課、寫完作業(yè)，孩子們要回家了。他們轉過頭張望樹上的紅櫻桃。姥爺笑了，把姥姥從屋里叫出來。姥姥早為他們準備好了食品袋，讓他們再摘些櫻桃?guī)Щ丶胰コ?。他們歡呼雀躍，又鉆到櫻桃園里去了……

大人們不好意思了，他們送來了各種蔬菜、水果，還有土雞蛋。

姥姥把那些土雞蛋腌上，大壇子小壇子都腌滿了，可還是腌不下。她每天就把土雞蛋煮上一些，孩子們來了，分給他們吃。他們在家里最不喜歡吃雞蛋，可是在我家里吃得可香呢。

5

最難熬的是冬天。可是姥爺和姥姥能把漫長寂寞的冬天，變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姥爺帶著我在園子里堆了很多雪人，每棵櫻桃樹旁都堆了一個，成了我們屯子里雪人數(shù)量最多的人家。

姥爺和姥姥還把櫻桃在地窖里冷藏起來，讓我很久很久都能吃到甜櫻桃呢。

還有，姥爺制作出了櫻桃果醬，連同姥姥腌好的土雞蛋，讓屯子里的每一家都嘗到，每一家人都贊不絕口。

對了，還有，姥爺用櫻桃釀了酒，那酒水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我覺得那就是神仙才能喝到的玉液瓊漿了。我曾經(jīng)偷偷發(fā)誓，等我到了姥爺那么大的年齡，一定也學會釀造櫻桃酒，到時候一定陪他老人家喝幾杯。

可是，姥爺畢竟不是神仙，他沒有等到我陪他喝櫻桃酒。

春天剛到來的時候，姥爺突然離開了我們。

園子里的櫻桃樹一下子沉寂了，遲遲不開花。

姥姥說：“它們也快十年了，老了，除掉吧。”

除掉的櫻桃樹立在園子的一角，園子里沒有櫻桃樹了。

下了一場春雨。墻角那些被除掉的櫻桃樹，居然開出了花！

屯子里很多人都趕來，有大人，還有孩子，他們圍著那些櫻桃花默默地看。姥姥牽著我的手，從屋里走出來。她看著那些開放的櫻桃花，笑了。她說：“這是你姥爺用最后的力氣，迎接他的春天呢！”

就這一句話，把我們都說哭了。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