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壽
縣城不大,還得為寬闊的嘉陵江讓出地盤,城區(qū)一剖為二,擠得變了形,很逼窄。但縣城不零碎,一道澄澈的大江,兩條長長的沿江步游路,大大小小的行道樹,散布在角角落落的大樹,把個小城拉得很緊湊,罩得很潔凈。樹們自由自在地生長,香樟樹、桂花樹、紫荊樹、小葉榕等各占一條或數條街道,井水不犯河水。黃桷樹因為塊頭大,通常擁有較大的生存空間。
黃桷樹在川北一帶很常見,枝干粗大,樹皮黑灰,葉片寬厚,結小指頭大小青果,鳥兒愛啄食。黃桷樹雖然也要掉葉,但不像其他植物那么磨蹭,今天掉一兩片,明天落三四片,霜風嗚嗚地吹過,樹梢上還有五六片。黃桷樹能“憋”。最冷的季節(jié),它一般不掉葉,整個樹冠一派油綠。待來年三四月份了,它才松了一口氣,憋了一冬的葉子齊刷刷地掉落。仔細觀察才發(fā)現,樹葉與其說是風吹落的,不如說是枝頭躁動的精氣“頂”落的。在別的樹進入冬休時,黃桷樹沒閑著,指揮龐大的根系四面“揩油”。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水氣和養(yǎng)分在體內左沖右突,尋找突破口。在“頂”落樹葉的同時,嫩得淌水的紫色新芽迫不及待地上了崗。這樣看起來,黃桷樹老葉和新芽的輪崗,是在同時發(fā)生的。
在洋洋灑灑的春雨中,黃桷樹紫色的嫩芽一點一點地張開眉眼,街頭突然間泡開了若干壺新茶。芽葉長短不一,顏色各異,有的像毛尖,有的像白毫,有的像碧螺春,有的像竹葉青。芽葉就這樣明亮著,翻滾著,在偌大的茶壺里,在春水里儀態(tài)萬方。早上路過,枝條上才剛剛結成芽苞;下午一看,芽苞已經搓成條索。不同的是,再好的清茶,泡三五個時辰,茶葉要變黃的,黃桷樹“泡”開的新茶,十天半月都青蔥逼人,讓人生歡喜心。
比起街上整齊劃一,作淑女狀的黃桷樹,我更喜歡形單影只,充滿野性的黃桷樹。
街道的拐角處就有一棵。它曾經與另外兩株黃桷樹為鄰,在老四合院里一起打發(fā)靜得發(fā)慌的時光。突然有一天,在巨大的轟鳴聲里,油鋸的獠牙咬上了兩個鄰居。它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兩個可憐的伙伴已經被“咔嚓”了。幸運的是,它剛好位于規(guī)劃的人行道上,僥幸躲過了斧鉞之災。從此,它開始拼命長身體。它似乎一夜之間開了竅,只有身體足夠強壯,讓林業(yè)部門掛個牌,變成“名優(yōu)古木”了,才算相對安全。人行道緊挨著高樓大廈,它干脆舍棄了這一邊,施展了一手橫練功夫,專往疏闊的街道上空舒枝展葉。仰頭望去,鐵似的枝干縱橫交錯,像黑色的火焰在空中燃燒。
也是在人行道上,從地磚下面冒出一棵黃桷樹秧,七年過去,已經長成茶杯粗細了。照理講,街上人流如過江之鯽,雜沓的腳步早該把這棵樹秧給踩滅了。很巧的是,它剛好位于一個酒店的窗外,頭頂斜上方掛了一個空調的外機,旁邊的地上還有一模一樣的一個。黃桷樹夾在兩個“圓餅”之間,那叫一個舒服:夏天,冷凝水滴滴答答地跌落,一股水洗身子,一股水澆根須,兩頭滋潤;冬天,兩股熱氣左環(huán)右抱,把一棵樹苗寵得光鮮鮮、綠油油的,都舍不得掉葉了。城管也來干涉過,店主人據理力爭:黃桷樹在我窗前,是我用空調水養(yǎng)大的,擋誰的路了?再說,自從有了這棵樹,我的生意硬他媽沒蔫過。你們要砍樹,還讓人活不?城管只好悻悻地走了。
還有一棵黃桷樹,位于縣縫紉社的二樓墻上。枝條扇貝狀撐開,葉片在上面婆娑起舞,像一個靜靜燃燒、凝結的香團。一般來講,在樓上墻縫中扎根的黃桷樹也不少,但因為土壤、水份缺失的緣故,很少能形成氣候。但這株不同,它早就與樓底的一段廢煙囪“勾兌”好了,它借用煙囪的通道,順著墻壁、煙囪、灶臺,把根須扎進地里;煙囪也不是省油的燈,它借助黃桷樹無孔不入的根須,把搖搖欲墜的磚塊重新進行了加固,以至于灶臺都垮掉了,它還危而不倒。要不是后來的舊房拆遷改造,縫紉社被拆掉了,黃桷樹與煙囪的傳奇還會續(xù)寫。
小城幾公里長的兩段河堤上,石縫里長出大大小小的黃桷樹,數一數,居然有上百棵之多。一道河堤,除了防洪以外,它還等同于城鎮(zhèn)與鄉(xiāng)間的分界線。人們在濱江路散步,銀杏、楠木、天竺桂等樹中“名流”彬彬有禮地向行人招呼。這些經過精心修剪的樹木每一部樹冠、每一個姿態(tài),甚至每一道剪影,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動作。黃桷樹不同,它喜歡獨來獨往,寧愿把根須扎進河堤的石頭縫里。雖然條件艱苦一些,待遇也差了一些,但能落個灑脫自在。樹分兩撥,這就比較有意思了:樹中“名流”要把人們往繁華地兒招引,那里霓虹閃爍,人聲鼎沸;黃桷樹要把人們往河灘地兒拽動,那里江水澄碧,漁歌作響。于是,棱角分明的河堤因為黃桷樹的暈染,變得不再嚴肅古板,不再涇渭分明,成為一道柔和的、有溫度的分野。黃桷樹呢,也懶得計較什么名份,抓住每一道石頭的縫隙,一個勁地往上竄。這樣年復一年,河堤上就形成了一道道樹瀑,大小根須無孔不入,四面伸展。如果不出意外,一定有一個根須會率先抵達河堤基座,鉆進濕潤幽暗的河床,感受到河流母親綿長的呼吸。這樣,黃桷樹就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河之子,平添了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
雖然黃桷樹以這樣近乎蠻不講理的方式生長,但它對河堤卻沒有絲毫的傷害。不但沒傷害,由于它抱團生長、同氣連枝的特點,相反地,它對河堤有一種加固的作用。曾經看過一個報道,某地老城墻的門樓上方長了一棵生意盎然的黃桷樹,后來異地恢復城墻時,有關部門給一磚一瓦編了號,原封不動地把黃桷樹重新“長”在門樓上方。別人對黃桷樹如此信任、恭敬,你憑什么說黃桷樹能搞垮河堤?
行走在川北的這座小縣城,你會深深地體會到黃桷樹無處不在的魅力。鳥兒從天空飛過,留下啁啾的同時,也拉下溫熱的黃桷樹籽粒。這些籽粒專撿墻角、地縫、水道安身立命。這些地方,是縣城的柔軟部位。只要碰巧有一顆籽粒落在這里,它們就會潛滋暗長。嘉陵江畔的水霧濃重,一抓一大把,有的是活命的機會。夜晚,你如果凝神諦聽,會聽見它們的芽苞拱開石板的聲音,根須扎進泥土的聲音,葉片伸懶腰的聲音。很多的黃桷樹苗被行人踩滅了,被彎刀收割了,但更多的樹苗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生長起來。依靠獨特的生存智慧,黃桷樹在小城了占據了光榮的一席之地。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