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
我仍記得校圖書館前的白玉蘭盛開時的春光晴好。
每一年玉蘭盛開時,校園里的人和物都浸潤在春去春又回的喜悅之中,輕風(fēng)送暖,北方漫長冬日里肆虐的寒冷和霧霾知趣地退出季節(jié)的舞臺,依附于它們的孤獨和寂寞不甘不愿地從人的心底下映,將主場交給春天帶來的歡愉與輕快。這是一個多么充滿希望的季節(jié),仿佛世間一切的煩惱,如同剪斷三千青絲一般,統(tǒng)統(tǒng)可以因為一個季節(jié)的到來,一下子無影無蹤,不再煩人。脫去了厚重的外衣,脫去了嚴(yán)寒的對生命的束縛,人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陡然間在心底可以生出一種“今日有酒今日醉”的豪情萬丈來。
生命在這一季繁華似錦,人心也蠢動。結(jié)伴郊游,踏青賞花,趁著春光正好,鶯鶯燕燕,談一場戀愛,飲一杯新茶,讓這氣氛在生命里持續(xù)得再長久一些,再熱烈一些。
猶記得那年玉蘭枝頭鬧時,我與友人踩著單車,漫無目的地在這座古城里尋春的情景。那天恰逢我心情萬分不好,與這春的蓬勃太不協(xié)調(diào),因此走在校園的紫藤園小徑上,顯得格外扎眼。見到他時,話還沒說,已是淚水漣漣。朋友沒有問我原因,只是拍了拍單車,示意我坐在后座,然后載著我出了校園,在這座城市里沒有方向地晃悠。
那一天,我們逛遍了這座城市南郊的每一所大學(xué)校園,在校園幽靜的天空下, 尋找細(xì)碎的美好。那些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現(xiàn)在早已忘記,甚至有沒有說話都不記得了,記憶中留下的,只有那個晴日里悠藍(lán)的天空和那仿佛一輩子也過不完的悠長的日子。
我們騎車來到杜陵附近。這座陵寢里長眠著孤單的漢宣帝。秋日登高的季節(jié),城里的人們會不約而同到這里來望遠(yuǎn)送秋。春日的杜陵盡管桃紅柳綠,卻因附近修路而阻擋了人們登高的腳步。十六年前的杜陵,除了春日里雜生的野花,附近滿目黃塵飛揚,一條由北延伸至南山腳下的筆直大路正修到一半,大路越往南,離山越近,地勢就越高。我和友人騎到斷頭路的盡頭停了下來——再往前就是黃土大道了。我們停下車子的地方,正好是地勢明顯走高的拐點。陽光下,這條修了一半的柏油路孤獨地承受著太陽熱情的撫摸,與四周新嫩的綠意生發(fā)出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四周越是繁華,這條斷頭路越是孤獨。
這條路的孤獨,是十幾年后我才慢慢體會到的。
生命中的過客來來去去。當(dāng)年陪我一起尋春的友人在畢業(yè)后不久即失去了聯(lián)系,同學(xué)錄上甚至都沒有留下他的片言只語。十幾年間,每當(dāng)我心情落入低谷,想要暫時拋開一切煩惱,和朋友舉杯,共話閑情時,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交心的人。朋友不是沒有,只是如今各有各的生活,似乎都少了年少時共話歲月的時間與情致。偶爾會在微信群里抱怨吐槽生活的平凡和庸碌,但十六年前朋友間默默不語的心有靈犀卻已丟失在歲月的風(fēng)塵里,再也找不到了。
我漸漸地明白,生命這條路,原來是要一個人走下去的。
朋友依然是朋友,彼此間的感情不僅沒有沖淡,反而會隨著時間的沉淀,將友誼也釀得幽香綿長,只是生命本身,從來都是一條孤獨的單行道,人與人之間可以分享彼此的不幸與痛苦,卻無法代替他人體驗生活本身。那些生命中的歡笑與淚水,終究要自己品嘗下去。
每一季玉蘭花開的時節(jié),生命蓬勃地向上生長,那至熱至真的情感濃得化也化不開。我想,或許正是因為生命了解它短暫的繁榮與長久的孤獨,才會在一季里用力地展現(xiàn)它一生的美麗吧!這是多么深沉的愛情,又是多么孤獨的愛情??!
杜陵那條路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已然是南北交通要道,人們在它身上負(fù)載了各種交通工具來來往往,可是每當(dāng)我去杜陵踏青或登高時,我總覺得,它依然是孤獨的——越過兩千年的歲月,依然孤獨地矗立在那里。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對歲月執(zhí)著不放的人,愛得情真意切,而歲月給予他的,不過是一個孤零零的墳冢。
原來情至深處,人會是如此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