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平

經(jīng)驗要切身的痛與癢、歡與悲

讀汪曾祺年輕時的作品，感覺文字一蹦一跳，情緒一驚一乍，抓不住，很純正的現(xiàn)代派、意識流。

他也承認，當年自己“有些作品很‘空靈，甚至很不好懂”。讀大學時，有兩個同學在前邊走，一個問：誰是汪曾祺？另一個答：就是那個寫別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那個人。

1987年出訪美國，在一次座談會上，他系統(tǒng)地談及了這個問題：

有些作家——主要是為數(shù)不多的青年作家，聲言他們是不考慮社會效果的。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他們表現(xiàn)的是自己。我年輕時也走過這樣的路。后來歲數(shù)漸大，經(jīng)歷了較多的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在看法上有所改變。我認為一個作家寫出一篇作品，放在抽屜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拿出來發(fā)表了，就成為社會現(xiàn)實的一個組成部分。作品總是對讀者的精神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影響。正如中國偉大的現(xiàn)代作家魯迅說的那樣：作家寫作，不能像打噴嚏一樣。噴嚏打出來了，渾身舒服，萬事大吉。

在汪曾祺，“表現(xiàn)自己”的一個標志，就是大量使用歐化句子，艱澀，乏味。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改變、轉(zhuǎn)向的？有人確定，“自1945年之后，汪曾祺毅然和歐化的白話文分了手，再沒有回頭”。也有人考證這個分手的時間來得要晚一些，是1947年。相差兩年。且不去管他，汪曾祺的風格拐了個彎是事實。

為何要轉(zhuǎn)向？歷史原因，“現(xiàn)代派”好長時間都沒有拿到登臺亮相的“通行證”。還有汪曾祺個人的原因，玩膩了，就收手，重新回到夢里“老家”：土地、傳統(tǒng)、民間。

喝過可樂的人，或許更能懂得茶之滋味。

想起常沙娜?！岸鼗褪刈o神”常書鴻的女兒，在工藝美術(shù)設計上大有建樹。

在講臺上，她要求學生在傳統(tǒng)色彩的臨摹和運用上下苦功夫。有人不同意，說時代一日千里，把精力放在臨摹上是沒有必要的。常沙娜循循善誘：還是要回到原點，臨摹的目的是為了讓你通過自己的腦、眼、手的實踐，加深對臨摹對象的認識，理解其精髓，再輸入自己的腦中，加以儲存，供日后隨時調(diào)遣。這個過程，也鍛煉了眼、手、心的協(xié)調(diào)能力。

她對寫生也有嚴苛的要求。學生覺得這是舊路子。她苦口婆心：寫生是向大自然學習的一條路徑，擷取自然美的造型、構(gòu)成和色彩，怎么可能過時呢？只是不同的時代，賦予自然美的形式和意念不同罷了。

有人說她是“保守派”。那就不客氣了：“我從里到外都‘洋過，我知道選擇什么。當我面對‘洋的東西時，我非常冷靜。藝術(shù)不必今天染一撮黃毛、明天染一撮紅毛，不能趕時髦，要立足自我，立足自己的文化。只有這樣，才能根深葉茂?！?/p>

她說這話是底氣的，也是服人了?？纯此穆臍v：生于法國里昂，學在美國波士頓，祖籍杭州，又自稱“敦煌人”。

汪曾祺也是“洋”過的人，浪蕩一番，還是回來了。

話又要說回來，這番“浪蕩”，是不是就了無價值？

不是的。得明白，經(jīng)驗是一種很玄的東西，不如影，不隨形。有時經(jīng)驗真真只是別人經(jīng)歷的總結(jié)、提煉，跟他人沒有多大關(guān)系。沒有切身的痛與癢、歡與悲，經(jīng)驗是很干巴的，沒有體溫，沒有色澤，沒有呼吸，只能“高高掛起”。

事不親為長不大，事不經(jīng)歷不知難。

——22歲時，汪曾祺寫過一篇《結(jié)婚》。辦事的當日，新娘子寧寧迷迷瞪瞪，“一切都平淡無奇，想不到結(jié)婚便是這個樣子”。結(jié)尾處說，“她成熟了，因為她已生了個孩子”。

“如論無何”·“偷工減”·“唔唔唔”

“寫景、狀物，都應該抓住特點。寫人尤當如此?！蓖粼鞯摹缎≌f陳言》，第一條就是“抓住特點”。

他筆下的人物，大多都有“異秉”，都有自己的戳印，還是個性化定制，混淆不了的。

就拿口頭語來說吧。

《寂寞和溫暖》，說這個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有個胡支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總是把“無論如何”說成“如論無何”，而且還好上了這一句，掛在嘴邊。

《橋邊小說三篇·茶干》，連老大的口頭語是“的時候”，運用廣泛，全面開花，“我的時候”“他的時候”“麥子的時候”“豆子的時候”“貓的時候”“狗的時候”……處處都有足跡，也不管是否合乎規(guī)范。

《安樂居》里邊寫了個瘸子，愛喝酒，還愛嘮叨，說的內(nèi)容是老一套，說的形式也成問題，前言不搭后語，當中夾雜著一串的“唔唔唔”。比如說，“……寶三，寶善廷，唔唔唔，知道嗎？寶三摔跤，唔唔唔。寶三的跤場在哪兒？知道嗎？唔唔唔。大金牙、小金牙，唔唔唔。侯寶林。侯寶林是云里飛的徒弟，唔唔唔……”

這么一個人，愛管閑事。有一回，市容檢查員逮著一個賣花盆的，要罰款。讓“唔唔唔”碰見了，站了出來，替人幫腔，爺們派頭，“很奇怪，他跟人辯理的時候話說得很明快，也沒有那么多‘唔唔唔”。

《當代野人系列三篇·三列馬》，寫梨園世家出身的耿四喜，說話有個特點，愛用成語。還不老實，習慣把成語的最后一個字甚至幾個字都“歇”了。舉例：“同學們，你們都是含苞待，將來都有錦繡前。練功要硬砍實，萬萬不可偷工減?，F(xiàn)在要是少壯不，將來可就老大徒了！”要說，這才是典型的“偷工減”。

這幾個人，活得不乏戲劇性，但頗具辨識度，一個一個是立著的，都有“拿手好戲”，而且耍得靈巧、歡暢。

記得有次坐高鐵，從沈陽回到北京。車廂的列車員是個小伙子，每次中途到站，上來新的乘客，他都要喊上幾嗓子：“動車組列車，嚴jǐn吸煙！”難道這意思是說，吸煙是可行的，只不過表情、行為要嚴謹一點？

我就想，如果我來寫小說，也要給某個人物安置一門“絕活”，即聲調(diào)錯亂，不在譜上。比如，“tiāo戰(zhàn)要比機遇多”“抓住qiè機”“世所hān見”“我們一háng參觀了故宮……”

當然，這是把好些人的口頭習慣擱一塊堆兒，“摶巴摶巴，捏出來的”，讓一個人扛，眼看著他“跳”出來。

寫人就怕面目模棱不清，同一個胚子出來的，滿街的“多胞胎”，將活生生的每一個人淹沒了。

《禮俗大全》，說祭文是有模塊的，許多詞句可通用，“可以用之于晴雯，也可以用之于西門慶”。為文，這是大忌。

伺候文字，“如論無何”，都要講究點個性，“不落窠”，是吧，“唔唔唔”。

《旅途雜記》，汪曾祺說一路上看到一些紀念的現(xiàn)代塑像，李冰父子、屈原、杜甫、蘇東坡、楊升庵等人，“好像都差不多”。

——這些塑像，沒有讓他們成為他們自己。

高峰體驗

《做飯》，汪曾祺說，自己下廚，最大的樂趣是看家人或客人吃得開心，盤盤見底，“我的菜端上來之后，只是每樣嘗兩筷，然后就坐著抽煙、喝茶、喝酒”。

由忙乎轉(zhuǎn)入歇息，靜觀人家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是隨意而又莊嚴的儀式。

這算是走心的高峰體驗吧。

即便是高峰體驗，汪曾祺還是標志性的溫和、平緩。西北漢子路遙則耍上了脾氣。

《早晨從中午開始》，路遙說自己為《平凡的世界》全書畫上最后一個句號的瞬間，“幾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原因，我從桌前站起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圓珠筆從窗戶里扔了出去”。

去你的，文學！

同是陜西鄉(xiāng)黨，陳忠實則有點彪悍了，甚至可以說富有破壞性。

《〈白鹿原〉創(chuàng)作散談》，他說寫畢《白鹿原》是在下午，先是在沙發(fā)上呆坐了半天，抽著煙，“自己都不敢確信真的寫完了，有一種暈眩的感覺”。然后到河灘上散步，坐在河堤的堤頭抽煙，“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荒唐的舉動，用火柴把河堤內(nèi)側(cè)的干草點著了。風順著河堤從西往東吹過去，整個河堤內(nèi)側(cè)的干草嘩啦啦燒過去，在這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一種釋放”。

這到底是什么感覺呢？

是運動健將戰(zhàn)勝對手的一次長跪不起，是卸下負累酣暢淋漓的一次縱情飛揚，是長途跋涉最終登頂?shù)囊宦曆鎏焖唤小?/p>

此等感覺，超越了簡易的、世俗的成功的喜悅，美妙而又高貴，令人迷醉。這是“厚積厚發(fā)”，水位已經(jīng)遠超警戒線了，不開閘放水就要形成水患。于是，嘩噠嘩噠、哐當哐當，一瀉千里。

“成功的花，/人們只驚慕她現(xiàn)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它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睆难績旱交▋旱倪^程，太苦了，太難了，現(xiàn)在終于修成正果，就讓他撒野，紅杏枝頭春意鬧一把吧。

只是有人偏偏把這個漫長而苦澀的過程暫時擱置了，或者干脆省了、忘了，或者徑直地繞開了，提前預支高峰體驗。作品還沒有開始寫，或者只寫了一小截，就提前歡慶，叫囂“大作”“巨著”呼之欲出，各式稀奇古怪的言行都用上了，狂躁、猴急，恨不得讓自己一臉的“藝術(shù)家”。——汪曾祺寫有《綠貓》，說偶然翻一本雜志，第一頁是高爾基的像，斜斜地坐在那兒，“一臉的‘高爾基”。

2016年里約奧運會，羽毛球男子單打選手諶龍，半決賽對陣丹麥選手阿薩爾森獲勝，現(xiàn)場接受記者采訪時，匆匆回答了兩個問題，就跑了，撇下記者一臉的茫然無措。這引發(fā)了爭議，說是關(guān)乎風度問題。

后來他一舉戰(zhàn)勝馬來西亞選手李宗偉，拿下冠軍。再度接受采訪時諶龍回應道，關(guān)注越大壓力越大，當時一心想著要專注比賽，“我不想接受采訪，我知道可能你會不開心，有很多話想問，但我只想說最簡單的東西，把精力投入比賽”?，F(xiàn)在決賽結(jié)束了，成績相當不錯，是橫著聊還是豎著聊，你看著辦。

這就對了。長舒一口氣，是站在山頂上的人的權(quán)利。還在攀爬的，就像汪曾祺在《云致秋行狀》中提及戲班流傳著的一句處世格言，“不多說，不少道”，步步用心，把心氣兒提著，高高地、穩(wěn)穩(wěn)地，別匆匆地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