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莉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北宋阮閱匯編而成的《詩話總龜》(以下簡稱《總龜》)是宋人留存下來的現(xiàn)知最早的一部分門別類的詩話匯編,也是宋代三大詩話之一,開專集前人詩論之風(fēng)氣,在宋詩話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總龜》是早期詩話的淵藪,郭紹虞編《宋詩話輯佚》時,就大量采集于此書?!端膸烊珪偰刻嵋酚袑Α犊傹敗返挠涊d:“案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序曰:‘舒城阮閱,昔為郴江守。嘗編〈詩總〉,頗為詳備。蓋因古今詩話附以諸家小說分門增廣。獨元祐以來諸公詩話不載焉??季幋恕丛娍偂担诵凸锩?。是時元祐文章禁而弗用,故阮因以略之。’”[1]《詩話總龜》涉獵廣博,網(wǎng)羅豐富,摘錄菁華,舉例詳盡,且多述小詩家,對當代宋詩話研究意義重大,亦有補于中國詩話史乃至文學(xué)批評史。本文即擬從《詩話總龜》全書的基本概況、研究現(xiàn)狀以及蘊含的詩學(xué)價值等方面對此書進行簡單的探討,以期為《詩話總龜》的進一步開發(fā)研究拋磚引玉。
《詩話總龜》編初名《詩總》,阮閱自序曰:“聞古今詩句,膾炙人口,多未見全本及誰氏作也。宣和癸卯春,來官郴江,因取所藏諸家小史、別傳、雜記、野錄讀之,遂盡見前所未見者。至癸卯秋,得一千四百余事,共二千四百余詩,分四十六門而類之……然皆前后名公、巨儒、逸人、達士,傳諸搢紳間,而著以為書,不可得而增損也。但類而總之,以便觀閱,故名曰《詩總》。”[2]《總龜》分前集和后集,各五十卷,引書百余種,前集四十八卷采引元祐稍前的北宋各種詩話和筆記小說等類文獻一百種,其中筆記小說尤多;后集五十卷,亦多采摭小說書目,大部分取材于《溪詩話》《韻語陽秋》《苕溪漁隱叢話》。后集雜有南宋材料,恐為阮氏之后書坊雜湊而成,非阮閱所編,探索價值不大,因此本文的研究重點放在前集。今存《詩話總龜》最早的刻本是明嘉靖時期月窗道人所刊本,共九十八卷,其中前集四十八卷,后集五十卷,但“訛舛特甚”?!犊傹敗访骺瘫九c臺灣“國家圖書館”保存的宋鈔本《總龜》相比較,可得知目前所知最早的版本為褚斗南纂集的《詩話總龜》宋鈔本。此本既包含了阮閱的《詩總》,又結(jié)合了《古今詩話》,添入諸家之說,“已非阮閱之舊本”。今周本淳、陳新校點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宋詩話全編》本(名“阮閱詩話”,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亦較通行。
《詩話總龜》薈萃繁復(fù),收錄北宋詩話頗詳,首次將各種詩話按照內(nèi)容統(tǒng)劃分類編排,將膾炙人口的詩歌“類而總之”,連帶及詩事,一般是先敘述詩歌的背景,然后錄入其詩,注明出處,便于查考。其編選意圖在于依事存詩,立足于詩歌廣泛征引并精選詩話、筆記小說、雜記中的有佳制又有故事的材料。阮閱在體例上以事為綱,因詩系事,分門增廣,所選材料“多錄雜事,頗近小說”,所錄詩話基本上都屬唐、宋,尤其偏于宋代,這使詩話本身具備一些文學(xué)性,也可瞥見編者略古重今的詩學(xué)眼光。全書類別井井有條,從帝王到逸士、從稱賞到評論、從實事紀夢到神鬼、從詩歌紀實到感事抒懷、從詩歌唱和寄贈到輕松的詼諧譏誚,從詩歌題材到詩歌技法,表現(xiàn)出《總龜》收錄內(nèi)容繁復(fù),細致完整,“匯次有序,棼結(jié)可尋”的結(jié)構(gòu)體系安排。同時我們也應(yīng)看到其中也不免存在內(nèi)容比較疏駁、分門過于瑣細、門目內(nèi)容交叉重疊、類目次序安排不當、引用書名時有訛誤,亦有漏舉、僅輯錄而不予評論等不足之處。但總體來看,瑕不掩瑜,《總龜》的內(nèi)容與體例具有很大的創(chuàng)新性,編寫特點十分突出,按詩論內(nèi)容性質(zhì)分門別類,同時出處列舉清楚,是研究古代詩話及筆記小說的重要工具書,對后世詩話集及詩話叢書的編寫有較大影響,對詩話匯編的總體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借鑒和考證作用。書中又評論詩人、詩派,記錄詩人行事和議論,超出了僅評詩歌的局限,同時《總龜》對初期詩話起到總結(jié)性作用,使詩話的形式、內(nèi)容更加豐富。
《詩話總龜》雖然與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以下簡稱《叢話》)和魏慶之《詩人玉屑》(以下簡稱《玉屑》)并稱宋代三大詩話,在宋代詩話匯編中最具代表性,但總的說來,學(xué)界對這三大詩話總集的研究均不甚注重,成果頗微,特別是《詩話總龜》,現(xiàn)在對《總龜》的研究工作更多的是著重于考訂校點與體例分析、思想詮釋、文獻學(xué)價值以及與宋代其它兩大詩話《叢話》及《玉屑》的比較研究,總量不大。此外,至今尚未出現(xiàn)關(guān)于《總龜》的專書,而與此有關(guān)的學(xué)位論文也僅有一兩篇。因此對《詩話總龜》的研究工作仍有較大空間,任重而道遠。作為開詩話之先河的《詩話總龜》是須開掘的寶藏。我們需要投入更大的熱忱和更多的精力,充分挖掘出它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學(xué)內(nèi)涵和詩學(xué)價值,探討它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內(nèi)的成就與貢獻,還原其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重要地位。
詩話的萌芽很早,清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認為“詩話之源,本于《詩品》”[3],發(fā)展到宋代達到鼎盛時期,明、清次之。從詩話的源流看,它從古代筆記小說分派合流而來,同筆記小說一樣具有“隨手而記”的訴求及特性,是一種隨筆記錄的文體,體式、語言自由靈活,朱光潛在《詩論》中云:“詩話大半是偶感隨筆,信手拈來,片言中肯,簡煉親切,是其所長。”[4]早期的宋代詩話以記錄與詩人和詩歌有關(guān)的瑣聞軼事為主,中國古代第一部詩話著作《六一詩話》便記載了歐陽修的自序:“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盵5]可見詩話起初就以“資閑談”、集瑣事的面目出現(xiàn)。后來詩話的范圍不斷擴大,取材更加廣泛,內(nèi)容更加駁雜,既記錄詩人故實、軼事、掌故、瑣屑,也評論詩歌、詩人、詩派、句法、文、詞,甚至增加了考訂辨證的內(nèi)容,正如宋許顗在《彥周詩話》中所云:“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圣德,錄異事,正訛誤也”[5]。長短自由的隨筆式、漫談式的詩歌評論和敘事方式使詩話極具可讀性、學(xué)術(shù)性和文學(xué)性。宋詩話中關(guān)于詩學(xué)、詩藝、詩論的直接和間接資料有很多,蘊載著極為繁復(fù)的詩歌藝術(shù)理論和文史材料,具有極為重要的研究價值。
阮閱《詩話總龜》詩學(xué)價值的首要方面便在于此。詩話最初編纂較雜,難成體系,阮閱廣搜博覽,匯集眾家詩話之大成,兼收唐宋大小詩家之言,網(wǎng)羅宏富,擇優(yōu)選精、采摘孔翠,輯成“選集式”總集,開一代宋詩話總集之先河,體現(xiàn)了宋人重視文史資料和詩歌藝術(shù)研究的思想傾向,也為我們提供了研究宋人詩歌藝術(shù)的第一手寶貴資料。阮閱在《郴江百詠提要》中便說到“所作《詩話總龜》,遺篇舊事,采摭頗詳,于茲事殊非草草?!盵1]《天祿琳瑯書目》亦云《總龜》“在詩話中薈萃最為繁復(fù)”[6]?!犊傹敗返淖畲髢r值及創(chuàng)新處就在于編者收納百川,以上百家詩話為要,廣征詩話精核,“類而從之,以便觀閱”,開創(chuàng)了詩話總集這一獨特文學(xué)新形式?!犊傹敗芬仓苯訂l(fā)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的編集,“二書相輔而行,北宋以前之詩話,大抵略備矣?!盵1]兩者為后人研究古代詩歌,特別是宋代詩歌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原典資料,屬難得的文學(xué)瑰寶。再者,《總龜》其書多錄其詩其事,排比異說,大量保存了今人僅見的文獻,其中采集所引的詩話原著也大多已經(jīng)散軼,因此此詩話對文學(xué)的考辨??庇兄匾奈墨I參考價值,此方面已有學(xué)者進行研究,這里便不贅述。
此外,阮閱生活于北宋時期,其詩學(xué)思想受北宋以前及北宋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理論體系的影響,《總龜》中亦滲透編者重視詩歌理論批評的傾向,體現(xiàn)出重要的詩學(xué)價值。這主要表現(xiàn)在詩法方面。從阮閱《詩話總龜》中收錄的《評論》《警句》《詩病》《琢句》門中的詩話來看,阮閱的詩法主張主要集中于作詩的規(guī)矩、方法和技巧方面,包括語新意深、字句精煉、對仗工對、聲律諧和、用事精當?shù)确矫?,特別著重于對詩歌的文字技巧的雕琢加工。從選錄的詩話來看,他傾向于學(xué)習(xí)和繼承唐代詩人李、杜、白居易以及韓、柳的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反對宋初西昆體的堆砌晦僻氣和整麗浮艷風(fēng),肯定歐陽修、蘇、黃等人的詩歌主張,總體上承現(xiàn)出尊唐祧宋的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
宋景文云:“詩人必自成一家,然后傳不朽。若體規(guī)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仆?!惫噬焦仍娫疲骸拔恼伦罴呻S人后。”又云:“自成一家始逼真?!闭\不易之論[7]。
梅圣俞愛嚴維詩有“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善矣?!跋﹃栠t”固系花,而“春水慢”不系柳也。如杜詩“深山催短景,喬木易高風(fēng)?!贝肆藷o瑕纇。又曰:“蕭條九州內(nèi),人少虎狼多。人少慎莫投,虎多信所過。饑有易子食,獸尤畏虞羅?!比绱说染?,含蓄深矣,殆不可模仿[7]。
圣俞嘗語余曰:“詩家雖率意,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 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 。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dān)石泉?!?,姚合云:‘馬隨山鹿放,人逐野禽棲’等句,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盵7]
阮閱在詩詞上頗有造詣,在宋代眾多詩詞名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其詩詞語淡情深、拭盡鉛華,韻味濃厚。他認為作詩宜貴真忌假,貴新忌俗,精心謀篇布局,意在言外,以象征性或隱喻性的意象寄托情思,發(fā)微幽遠,增添詩境的朦朧色彩,句絕意不絕,使詩歌韻味悠長,耐于咀嚼回味。詩文貴在創(chuàng)新,作詩的構(gòu)思立意要善于求新求變,表情達意要努力追求語言的鮮活獨特,不拾人牙慧、人云亦云,而無自己的風(fēng)格。他肯定黃庭堅“出己意以為詩”,“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刻意求新,自成風(fēng)格。遵照前人詩歌模式,化用前人詩句不是不可為,古代詩人常以此來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但創(chuàng)作時應(yīng)注意用新的眼光審視素材,構(gòu)思謀篇,從立意、選材、表達、手法、風(fēng)格上不落窠臼,以新取勝。梅堯臣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體悟亦如此,命意新穎,語言工巧,內(nèi)容也前人未有,這樣的詩歌才是最高超的。同時,好的詩歌既要傳神,又要含蓄,文約意遠,在詩文中蘊涵幽深的言外之意,意愈深,則詩味愈濃厚,咀之愈久。以上面例三解說之,賈島詩句雖句意工整,描寫了拾山果、擔(dān)石泉的飲食野趣,但境界狹窄;姚合的詩句描繪的是養(yǎng)馬飼雞的瑣事,語意淺近,亦無甚新穎處;而“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一句則運思造境不落俗套,煉意新奇而造語精巧,不僅透出沉實的歷史滄桑感,又烘托出官員的清正廉明,既有因果關(guān)系的呼應(yīng),富有理趣,又語言精深,含蓄蘊藉,意味深遠,格調(diào)高雅。詩歌要以“意”為宗旨,鍛煉無痕,工整妥帖,意在言外,情在景中,理在事中,欣賞者通過心得意會,來體悟詩歌流通不盡、虛無縹緲的言外之意。
“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好,若下起字,便是小兒語也?!盁o人覺來往,疏懶興何長”,下得覺字大好。足見吟詩要一字兩字功夫[7]。
趙德麟有詩云:“冥冥小雨不成泥?!眳⒘妊裕骸摆ぺぶ?,卻是作泥者,不若霏霏也?!币缘酪詾槿籟7]。
荊公宿金山寺,一夕而成集句妙絕,如“天多剩得月,月落聞津鼓”;又曰“乃知象教力,但度無所苦”之類,如生成也[7]。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好的詩文要注重?zé)捵譄捑?,下字精準,《總龜》中便收錄了韓愈與賈島“推敲”的這個典故。字句精當妥帖不僅能準確突出事物的特征,傳達詩人的情感,也能收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引發(fā)讀者無限想象?!瓣陨按撼睢?,用“赴”字而非“起”字,是因為“赴”字能將“春愁”與“暝色”的關(guān)系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春愁本已在,隨著暝色四面八方奔赴而來,這春愁便顯得更加濃郁、深邃,更易讓人產(chǎn)生寂寞、憂愁、孤獨之感,在這心情憂郁的日子里,又怎會有人“覺來往”呢?用“起”字則曲解了詩意,變成了“暝色”引發(fā)了憂郁的春愁情感,兩者的聯(lián)系已然發(fā)生了變化。詩句用詞遣句要精煉傳神,必須符合描繪的客觀事實,“小雨冥冥漸作泥”“霏微細雨不成泥”,“霏霏”和“冥冥”均可狀雨貌,若不成泥,后者更適合。
煉字煉句還有一種特殊的方式,即集句詩的創(chuàng)作。把握好句意、句子間的起承轉(zhuǎn)合及平仄用韻,切合題意,情絲連續(xù),融會貫通,一氣呵成,便可造出渾然一體、無斧鑿之痕的上乘集句詩作,這極其考察詩人的煉句功底。北宋時期這種特殊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已經(jīng)成熟,王安石就喜好這一形式且此方面集句詩成就突出,因此阮閱在《總龜》中特意輯錄之。《金山寺》其中的“天多剩得月”“月落聞津鼓”“乃知象教力”“但度無所苦”四句分別出自唐孫魴《題金山寺》、唐李瑞《古別離》、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王獻之《桃葉歌》,荊公造訪禪寺,清幽的環(huán)境滌除了他的煩惱,在靜思中清凈體會悠然的禪意,抒發(fā)心聲,蘊造出空闊蒼茫的詩歌意境和淡遠純樸的形象,給人一種滌蕩靈魂的深邃之感。
邵堯夫《詠牡丹》云:“施朱施粉色俱好,傾國傾城艷不同。”可謂言工,殊無高致[7]。
韓存中云:“東坡作‘漁蓑句好真堪畫,柳絮才高不道鹽?!弧坏利}’與‘真堪畫’,自合是一對。”[7]
老杜云:“‘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嫱踉疲骸斪魈扉啞?,謂其可對云臥也?!盵7]
阮閱在《總龜》中也注重選錄工于字詞、句式、結(jié)構(gòu)、格律等的詩話,體現(xiàn)了阮閱詩歌批評的一個審美標準。詩歌工對可使詩詞在形式和意義上顯得整齊勻稱,凸顯一種美感和韻味,從詩歌語言錘煉的角度看,詩“工”對詩“意”有著極妙的傳達,語言工巧能構(gòu)思精深,傳達思致,蘊含更多情致,豐富“意”的內(nèi)涵,使全篇相互映襯呼應(yīng),達到情景境事理的完美融合?!皾O蓑句好真堪畫,柳絮才高不道鹽”是東坡《謝人見和雪夜詩》中的經(jīng)典名句,不僅平仄相對,句法嚴謹,對仗工整貼切,且極自然地化用了兩個著名典故,道出了對鄭谷詩“江上晚來看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佳句的贊美和對才女謝道韞以柳絮形象狀雪的稱贊,自是一絕。再看引用的杜甫“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若杜詩此兩聯(lián)為對句,則“天闕”與“云臥”不對,“天閱”與之親切工整相對;但龍門又有“天闕”之說,作者夜宿奉先寺,看到高聳入云的龍門山仿佛逼近了天上的星辰,高處不勝寒,自己仿佛臥于云霧,只覺得寒氣透衣,運用此字則詩境更相融協(xié),更能銜接起來。阮閱將此詩話收于集中,足可看出他對詩“工”的的重視和追求,對詩意和詩境的刻意雕琢與鋪繪。
謝脁嘗語沈約曰:“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惫蕱|坡《答王鞏》云:“新詩如彈丸”,及《送歐陽弼》云:“中有清員句,銅丸飛柘彈?!鄙w謂詩貴圓熟也。余以謂圓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不失于二者之間,可與古之作者并驅(qū)[7]。
山谷有茶詩押腸字韻,和者已數(shù)四,而山谷最后有“曲幾團蒲聽煮湯,煎成車聲入羊腸?!敝?。東坡云:“黃九怎得不窮?”故晁無咎復(fù)和云:“車聲出鼎細九盤,如此佳句誰能識!”[7]
洪龜父有詩云:“‘瑯玕嚴佛界,薜荔上僧垣?!焦雀脑疲骸槴汎Q佛屋’。是謂薜荔是一聲,須要一聲對,瑯珰即一聲也。余以為然?!盵7]
詩歌聲音諧和優(yōu)美、韻律圓轉(zhuǎn),既便于吟誦、記憶和流傳,也是增強詩歌音樂性的重要手段,古代詩人對于字詞的搭配、韻律的和諧十分講究,并有許多精辟的論述,如元稹“思深語近,韻律調(diào)新,屬對無差,而風(fēng)情宛然?!盵8]平仄、對偶、押韻是詩歌韻律的主要內(nèi)容,運用得好,可以除去詩歌的斧琢之痕,自然天成地展現(xiàn)詩歌語言的音韻流暢、聲調(diào)諧和之圓轉(zhuǎn)流動美,豐富詩歌的意境,更好地表現(xiàn)主題思想。阮閱認為謝脁便重視詩歌的審美觀照,其詩歌構(gòu)思整一、語言平易、造詞精圓,品讀起來就像彈丸一般清新流麗、渾圓一體、情深韻足。宋代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非常注重用韻和錘煉字句,講究格律技巧,如黃庭堅詩“曲幾團蒲聽煮湯,煎成車聲入羊腸?!逼涿钐幰辉谟谝运笆萦病钡娘L(fēng)格作出新奇的意象,極其恰當?shù)貙⒓宀杪暠茸餍≤囘^道時車輪摩擦的聲音,新穎奇警;在聲律方面,腸字韻亦押得十分貼切,“茶湯”與“羊腸”韻奇崛生新,別有風(fēng)味。再看第三例,換用的“瑯珰鳴佛屋”句,減少了原兩句植物茂密的句意重復(fù),在意境上增添了玉石在僧房里叮鈴作響的清幽之感,而“瑯珰”和“薜荔”又分屬玉字邊和草字頭,對仗妙絕。阮閱對山谷這些詩話的采摘,既表現(xiàn)了他對詩歌韻律的執(zhí)著追求,也表現(xiàn)出他推崇山谷詩歌創(chuàng)作的傾向。
蘇子美坐進奏賽神事謫官,死于皋橋之居。江鄰幾有詩吊之曰:“郡邸獄冤誰與辯?皋橋客死世同悲?!庇檬戮珜彾?。又有云:“五十踐衰境,加我在明年?!闭撜咧^人莫不用事,使事如己出,天然渾成,乃可言詩[7]。
舒王《送吳仲庶待制守潭》云:“自古楚有材,醽醁多美酒。不知樽前客,更得賈生否?”賈誼初為河南吳公召置門下,而謫死長沙。其用事之精,余以為可詩法[7]。
詩到李義山,謂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澀。荊公或喜之,而字字有根蒂。如《雪詩》:“借問火城將策探,何如云屋聽窗知!”又曰:“未愛京師傳谷口,便知鄉(xiāng)里勝壺頭。”其用事琢句,前輩無犯者[7]。
阮閱在《評論》門中還編錄了幾則用事的詩話,從中可以瞥見他注重用典的詩法主張。引用前人之言或事,引用古籍中的故事、詞句、詩文,可以減少語辭之繁累,增加外形之美,豐富而含蓄地表達作者之心聲,充實詩歌內(nèi)容。用典需師其意,于故中求新,能令如己出,不露痕跡,這樣才能創(chuàng)出佳作。宋代詩人好用典故,且多人文意象的典故,“引典以釋意”,并借助理性思維來剖析現(xiàn)實。從宋初西昆派注重用典到荊公詩派再到江西詩派主張的“無一字無來處”,用典成為他們別出機杼的詩歌表現(xiàn)方式。上面三則材料,分別講到江鄰幾為詩用事事如己出,天然渾厚、王荊公作詩的用事精密和黃山谷作詩用事重援引來處、重構(gòu)造新奇詩意以“奪胎換骨”。宋代詩人對前人的典故的繼承和發(fā)展創(chuàng)新、自成一體,體現(xiàn)了他們獨特的詩學(xué)思想和對詩歌的深入探索精神。而從阮閱對這些材料的收集來看,他的詩學(xué)思想亦是如此。
阮閱之《詩話總龜》是宋三大詩話之一,開專集前人詩論之風(fēng)氣,直接影響了后世詩話集的編綴,在宋詩話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總龜》不僅彌補了宋代以前尚無詩話集的缺憾,書中蘊含的詩學(xué)價值也為學(xué)者認識和理解《總龜》提供了基本的探究視角,從中可以窺探宋詩的創(chuàng)作特征及詩學(xué)主張,也啟示了后世學(xué)者對宋詩、宋詩史的進一步研究?!对娫捒傹敗肪哂袕V闊的研究探索空間和豐富的文學(xué)價值,需要我們自覺地審視、深入,以學(xué)者的前瞻性促進《總龜》研究的新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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