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明君

愚是老子哲學(xué)中的重要概念之一。老子曰：“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保ㄈ拢肮胖茷榈勒?，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保逭拢?jù)此，有人認為老子有愚民思想；有人認為所謂的愚民只是返璞歸真的代名詞；有人認為愚民其實是娛民的意思。劉笑敢《老子古今》說：“現(xiàn)代人常把‘非以明民，將以愚之’中的‘愚’字當作‘愚弄’，這是不準確的?！蕖谙惹夭坏扔凇夼@里的‘愚之’大意是使之愚鈍、遲緩之義，沒有愚弄之意?！蔽覀冑澩坝蕖奔炔皇怯夼膊皇怯廾恋目捶?，但這種“使之愚鈍、遲緩”的說法也不夠確切。這里的“愚”與“知”“欲”相對，“愚”即真樸自然，它“無知無欲”。老子自謂：“我愚人之心也哉！”（二十章）所謂的愚人就是依道而行者，他們是俗人眼里的愚者，是得道者眼里的高士。

“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云云，是說統(tǒng)治者要減少民眾的智慧，減少民眾的欲望。同時老子希望統(tǒng)治者和普通民眾都要自我“愚之”，即自我主動減少世俗的智慧和欲望，減少一切人為之偽。表面看起來，老子說到“愚”的地方并不多，但《老子》全文有很多與“愚之”相呼應(yīng)的章節(jié)，這些地方所使用的“不”“去”“絕”“棄”等詞語都是“愚之”的另一種說法。老子提出了二無三去：“是以圣人無為，故無??；無執(zhí)，故無失?！薄笆且允ト巳ド酰ド?，去泰。”（二十九章）“甚、奢、泰”正是“知”和“欲”的代稱。老子還提出了三絕三棄：“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保ㄊ耪拢┮约叭唬骸安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三章）老子否定了一切世俗的聰明才智：“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形?！保ǘ恼拢┻@些自我感覺良好的自炫行為，在老子眼里全是“余食贅形”。老子反復(fù)強調(diào)不爭的觀念：“夫唯不爭，故無尤?！保ò苏拢胺蛭ú粻?，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保ǘ拢耙云洳粻?，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保拢疤熘?，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保ò耸徽拢┡c不爭相似的還有知足知止的思想：“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保ㄋ氖拢肮手悴蝗?，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四十四章）老子告誡世人，只有剪除了、減少了世俗的聰明和欲望，才可能達到“愚人”的境界。

愚和樸本是一體兩面，它們的核心都是道。如果說愚強調(diào)了減少，那么樸則強調(diào)了保持。老子曰：“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保ㄈ拢┑烙泻芏嗝郑?、遠、逝等都可以作為道的名字，樸也是其中之一。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保ㄎ迨哒拢捌湔瀽?，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保ㄎ迨苏拢┙y(tǒng)治者無事無欲，民眾自然會進入“樸”的世界?！按敬尽币簿褪谴緲阒狻＠献釉唬骸按蟪扇羧?，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保ㄋ氖逭拢┻@里的“拙”“訥”是愚樸的代名詞?！肮胖茷榈勒?，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渙兮其若凌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保ㄊ逭拢┰诔Ｈ搜劾?，體道之士就是平常人，而且是小心謹慎的平常人，他們做事謹慎，有才藝也不敢展示，他們示人以渙散、敦厚、含蓄、低調(diào)的表象，其實他們都是道的踐行者。

在愚樸觀念之外，老子還提出了所謂的三寶：“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六十七章）在堅守愚樸之道的同時，老子要求士人還要堅持和保有慈愛、節(jié)儉和謙讓的精神?！叭龑殹笔怯迾闼枷氲难由旌图毣?，它們都是道的投射。老子的“慈”，與孔子的“仁”、墨子的“兼愛”，意思相近又各有不同。仁者愛人，是一種從血緣關(guān)系出發(fā)的有等差的愛，兼相愛是一種等距離的平等之愛，而老子的“慈”，是一種得道者對人間世的慈悲和憐憫?！皟€”是一種強烈的自律精神，與“儉”相似的還有“嗇”：“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保ㄎ迨耪拢┩ǔＮ覀儼选皢荨崩斫鉃榱邌荩诶献诱軐W(xué)中“嗇”是正面的積極的?！皟€”和“嗇”是獲得天道的重要手段，也是“治人事天”的基本原則?！安桓覟樘煜孪取睆娬{(diào)謙虛和退讓。老子曰：“故大邦以下小邦，則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則取大邦。”（六十一章）“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保ㄆ呤拢├献影阎t讓的思想貫徹到了外交和軍事領(lǐng)域。

所謂的愚樸人格，也可以說是一種厚道人格。面對各種投機取巧、鉤心斗角的手段，面對私欲的泛濫，老子呼喚重建那種厚重敦厚的愚樸人格。

老子和孔子的理想人格雖然都稱為圣人人格，但其內(nèi)涵是完全不同的?！独献印分?8次提到了“圣人”。老子曰：“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保ǘ拢笆ト顺Ｉ凭热?，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二十七章）“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保ㄋ氖耪拢笆且允ト颂幧隙癫恢?，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保拢┑兰业氖ト朔褐阁w道之士，他們是天道的體現(xiàn)者，也是人道的引領(lǐng)者，圣人是溝通天道和人道之間的橋梁?！墩撜Z》也多次提到“圣人”，但與老子的泛指不同，孔子則常常與具體的歷史人物聯(lián)系起來。《論語·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憋@然，在孔子眼里，圣人有德有位，博施于民，廣濟天下。這樣看起來只有堯、舜、周公等區(qū)區(qū)數(shù)人才達到或基本達到了圣人的標準。

《論語·述而》：“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彼钥鬃訉κト擞眯牟欢?，他更加關(guān)注建構(gòu)一種君子人格。這種君子人格的主要內(nèi)涵是仁義禮智信?！睹献印す珜O丑上》：“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xué)不厭而教不倦也?！迂曉唬骸畬W(xué)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彪m然弟子和孟子都把孔子看作圣人，但孔子自己并不承認，他堅持把仁義禮智信看作君子人格的主要品格。其實不論是儒家還是道家，他們的理想人格與現(xiàn)實人格皆有一定的相通之處。

儒道兩家都講道德，但道家的道德以自然為宗；儒家的道德則以仁義為本。在帛書本和竹簡本問世之前，我們看到的《老子》通行本中把仁義放在道德之后，認為大道廢弛、六親不和、國家昏亂的根源就在于仁義道德的禍害。如此說來，老子對孔子的君子人格是不屑一顧的。然而，帛書本和竹簡本中有不同的記載，王弼本《老子》十八章：“大道廢，有仁義?！敝窈啽竞筒瘯緸椋骸肮蚀蟮缽U，安有仁義。”王弼本《老子》十九章：“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辈瘯緸椋骸敖^圣棄智，而民利百倍。絕仁棄義，而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敝窈啽緸椋骸敖^知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亡有。絕偽棄（慮），民復(fù)（孝慈）?！卑凑粘鐾廖墨I特別是依據(jù)竹簡本來看，老子與儒家的對立不像后世宣講的那么尖銳，似乎老子的愚樸人格與孔子的君子人格并非水火不容。即便如此，老子的愚樸人格在前，孔子的君子人格在后，兩種人格顯然是各有側(cè)重的。當然，其中也有交匯融通之處，這樣正符合儒家提倡的和而不同的思想。

概之，老子的愚樸人格是以愚樸慈儉謙為目的，意在培養(yǎng)一種厚道謙和的品格；孔子的君子人格是以仁義禮智信為鵠的，意在培養(yǎng)一種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在中國文化史上，老子首先提出了愚樸人格范式，繼而孔子也提出了他的君子人格范式。此兩種人格范式既互相對立又互相補充，共同對后世士人的人格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建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