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成

黑轎車屁股上的紅燈閃了兩下，車在邢馬河橋頭就停下了。

車?yán)镩W出一個紅胖子，紅胖子身后跟著兩男一女。這行人一下車，就像一支搜索隊，從橋東頭搜索到橋西頭。紅胖子豎起短指頭，在過橋的馬路上指指點點，身后夾著公文包的兩個男人只是點頭哈腰。他們走回橋頭，麻辣子超市隔壁的院門前，紅胖子五指張開，倒梳了兩把油亮亮的大背頭，說，就這里了，你們對主人家說一說。

麻辣子來到紅胖子面前。紅胖子雙目水漾漾的，他不看麻辣子，目光望著面前的院落說，給你每月兩千元租金，這里做我們鋪門前這條路的指揮部咋樣？

麻辣子興奮得滿臉通紅，她一時竟不知道用怎樣的方式來對這行人表示感激為好。情急之下，她就對著超市的門，高聲罵柜面里的男人，沈有江，你死柜臺里了嗎？貴人臨門了，你快死出來迎接迎接！

沈有江被罵得一頭霧水，大步流星地闖出了超市的大門。

紅胖子向沈有江笑了一下，理了一下胸前見風(fēng)抖的紅領(lǐng)帶，遞給沈有江一支大紅鷹香煙。沈有江點頭哈腰地讓他們?nèi)コ凶蛔?。紅胖子說，不去了，煩你們的日子還在后頭呢，你把院子收拾干凈，辦公桌椅下午就到啦。

另外兩個男人把指揮部的牌子釘在了門頭上了。

黑轎車屁股一掉，丟下身邊的女人，嗚的一聲就跑了。麻辣子拿出冰箱里最好的東西，又一個電話飛過邢馬河去，把和自己要好的一個媳婦叫來，和自己一起忙午飯。那被黑轎車丟下的女人，在院子里看沈有江和一幫人倒騰地方。午餐時候，麻辣子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地看這個留下來的女貴人。女貴人說話不多，是個冷臉子，在她很少的話語中，字字都是黃金：你們可預(yù)招三十個壯勞力，從明天起，不管干不干，我給你二百元一天的人頭份子，在你手上發(fā)給他們，一天多少，我就不管了。

麻辣子高興得幾乎要去把這個女貴人抱在懷中，她撿去這個冷臉子女貴人衣領(lǐng)處的一根落發(fā)，無限感激地說，姐這碗粥稠薄，就全靠妹妹周全了！

女貴人看來不是個硬心腸，自己承諾過這件事以后，似乎感覺有些后悔。她看看麻辣子為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這頓豐盛的午餐，又看看忙得汗流浹背，還強打起疲憊笑容和自己套近乎的她，臉上露出些內(nèi)疚的神色來。她目光含霧，歉疚地說，大姐，你……你不拿這當(dāng)回事??！

麻辣子反倒不高興了，妹妹把姐當(dāng)外人呢！以后妹妹在這里辦公，有什么刺撓爬癢癢的事情，都對姐說來，在這巴掌大的槐樹莊周邊，我麻辣子要是擺不平，你就找不著第二個了。

女貴人摟了一下麻辣子的臂膀，算作肯定。麻辣子在心中就定成了親姐妹關(guān)系了。

下午，兩大套辦公桌椅如期送達，送辦公用品的人是在集上開家具店的表哥唐有富。沈有江幫著唐有富從車上往下搬家具，唐有富還要忙著回店里去張羅其他生意，兩個人都沒有閑工夫多說話。突然女貴人的手機響了，她既焦急又為難地在電話里磨蹭了很長時間，直到電話里的聲音越來越高，她才冷冷地關(guān)了手機。麻辣子見女貴人面色不好看，便關(guān)切地問她，妹妹遇到什么爬不過山的事啦？女貴人氣得要落下淚來，她委屈地說，他自己把小包包落家里了，這突然要用卡了，卻來朝我發(fā)橫勁，我現(xiàn)在到哪里去給他弄十條軟中華煙去？

麻辣子略加思索，便激動地對她說，沒關(guān)系，姐這里早晨剛進的貨，你拿去一時應(yīng)急。

女貴人的目光一時像樹上飄落的柳葉，有些飄飄忽忽。麻辣子催促道，哎喲，你還磨嘰個啥，你不相信姐？

臨上車時，女貴人忽然一回眸，目光中帶著憂郁，懇切地對麻辣子說，姐，那……那……那招工的事，你……

紅胖子發(fā)怒了，炸雷一般的聲音從車內(nèi)蹦出來，你廢什么話呀！嘭的一聲，車門關(guān)上了。

麻辣子對著飛去的車屁股喊，妹，我相信你……

招攬農(nóng)村壯勞力，早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壯勞力大都進城去了，家里余下的都是有老有小絆住了腿腳的人。麻辣子夫婦為了不誤工時，提前招攬勞力，她決定給他們每人每天一百五十元，先發(fā)給每人每天一百元，等指揮部全部人馬到齊了，所余工錢全部補足。

拿了工錢的壯漢們，每天早早地到邢馬河橋畔等派工，等煩了，就三五成群地坐下來擺地棋，搓麻將，手頭工錢輸光了，就賒煙賒酒。工錢發(fā)到第五天，麻辣子心里開始發(fā)毛了，那女貴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在她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閃動，她無數(shù)次在心里否定著自己的想法，我麻辣子看人從沒走過眼，她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給耽誤了。到了第六天晚上，她實在控制不了自己了，就疑惑地問沈有江，他們會不會不來了？沈有江搖頭否定說，說他媽的霉話，這公路難道他們不鋪了？還有這些辦公桌椅難道他們也不要了？

一周過去了，仍然不見指揮部人的影子。沈有江去鎮(zhèn)上問唐有福，唐有福說，辦公桌椅是他們從這兒賒去的，趕緊去縣工路局落實一下，有夾岔了，我得要趕緊把桌椅拉回來……

拉家具的那天，麻辣子六親不認(rèn)，說，我的損失讓誰負(fù)責(zé)？

唐有福拉下臉來說，老天爺負(fù)責(zé)！我還虧了人工運費呢。

真正的修路開始了，指揮部還設(shè)立在麻辣子那個東院里，只不過這班人馬不是那個紅胖子一伙罷了。麻辣子夫婦忍冤受屈，通過一夏天的窮忙，總算挽回一部分損失。指揮部臨撤走的那天，法院送來了一份通知書。

冷臉女貴人雖是被逼從犯，但在麻辣子這樁詐騙案中，卻成了主犯。

出庭指控的那一天，紅胖子站在被告席上泰然自若，而那冷臉女貴人呢，垂下來的頭發(fā)如一扇門簾，遮住了她大半張瓜子臉，一雙祈求的目光，通過發(fā)簾，在麻辣子的臉上掃來掃去。當(dāng)兩雙眼睛目光相對接的時候，麻辣子有一種觸電的感覺，觸電之后，麻辣子的心就如遭了霜的辣椒，一下子軟得要淌水了。女貴人那天上車時的一回眸，那抹懇切的目光不時在她的眼前閃來閃去。她知道，她一旦按原定的想法去指控她，她將會被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麻辣子擦了一把額上的虛汗，情不自禁地囁嚅著說，我，我，我撤訴！

法庭一片啞然。

麻辣子去監(jiān)獄看望女貴人的那一天，女貴人把手從鐵窗里伸出來，緊緊攥住麻辣子的手，順下眼來問，姐，你那天咋不指控我了？

麻辣子說，我還是相信我的這雙眼睛，你不是干那行事的人，你還是我妹，姐還是那句話，我相信你！

麻辣子就覺得握著她的那雙手在輕輕地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