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石山
我小時候不怎么看得起我的母親,覺得她太糊涂,甚至可以說是愚蠢,再就是嘴太笨。
我家有些特殊,父親在外省工作,家里是祖父祖母當家。母親15歲嫁到我家,直到祖父母過世,一直是個小媳婦。祖母是繼室,只比她大十歲,很嚴厲,偶爾會問我想吃什么,但從來不會問她。她呢,只有做飯的份兒。
上小學(xué)時,有一次要買什么東西,三毛錢吧,我說五毛。母親一面掏錢一面問:“夠嗎?”那一刻,我一面后悔沒有多說些,一面埋怨母親太糊涂,識不破這種小把戲。后來都是這樣,母親只問:“夠嗎?”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迷上了寫作,有一次想寫些小時候的事。我問母親:“當年我那樣騙你,你就沒一點感覺嗎?”我希望她說她是感覺到了的,只是太愛我,也就不點破。不料母親瞪著那雙美麗卻有點癡愣的大眼反問我:“你那么小,就騙你媽嗎?”
后來我離開家,每年只有假期才會回去。假期滿了,臨走時,母親叮囑的話只有一句:“學(xué)好,甭惹事!”我常常脖子一擰,一臉的不屑。
直到我經(jīng)歷種種磨難,一事無成而身心疲憊時,才悟出母親那句“學(xué)好,甭惹事”的教誨是多么的賢明?!皩W(xué)好”等于指明了一條開闊而自律的前行之路,“甭惹事”等于避開了任何意外的傷害。前有引導(dǎo),后有護佑,怎么能成不了一個好人,成就不了一番事業(yè)呢?可惜我只記住了前面兩個字,忽略了后面三個字,落得大半生沒有作為。
六十大幾,母親失語,每年我都要回去看望她。一見面,母親沖我笑笑,眼里就溢出了淚水,然后嗚嗚地叫著,低頭往我懷里撞。這個時候,我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母親撞幾下,抬起頭,瞪著那雙依然美麗卻更顯癡愣的大眼,撇撇嘴角,說:“好!”只有我能聽出,這是她那句賢明的教誨的縮略,說全了應(yīng)該是:“你學(xué)好了嗎?惹事了嗎?”這時我只有重重地說:“媽,好著哩!”她明白了我的意思,點點頭。我扶她在沙發(fā)上坐下,此后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聽我和父親談話。
想想自己這一生,妻子兒女我都沒什么對不起的地方,最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那賢明而略顯糊涂的母親。
如今我也老了,一想起母親就想哭。(孤山夜雨 摘自《遼沈晚報》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