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

一

你知道最早使我感到詩的是什么嗎？是雨滴。

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有一棵塔松，每當(dāng)我從它身邊走過時，它什么都不說。

有一天，大概是雨后吧，世界潔凈而新鮮，塔松忽然閃耀起來，枝葉上掛滿了晶亮的雨滴，我忘記了自己;我看見每滴水滴中，都有彩虹游動，都有一個精美的藍(lán)色天空，都有我和世界……我知道了，一滴微小的雨水，也能包容一切，凈化一切。在雨滴中閃現(xiàn)著的世界，比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更純、更美。

詩，就是理想之樹上閃耀著光芒的雨滴。

二

我是在一片堿灘上長大的孩子。

那里的天地非常完美，是完美的正圓形。沒有山，沒有樹，甚至沒有人造的幾何體——房屋——使這樣的完美稍稍損壞。

當(dāng)我走在我想象的路上時，天地間只有我，和一種淡紫色的草。

草是在苦咸的土地上長出來的，那么細(xì)小，又那么密集，站在天空下，站在烏云和烈日下，迎接著不可避免的一切。沒有誰知道它們，沒有彩蝶、蜜蜂，沒有驚奇的嘆息、贊美;然而，它們卻生長著，并開出小小的花來，驕傲地舉過頭頂……它們告訴我春天來了，告訴我詩的責(zé)任。

三

在礁巖中，有一片小沙灘。

沙灘上，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貝殼，已經(jīng)多少年了，依舊那么安詳、美麗。

我停下來，吸引我的卻不是那些彩貝，而是一個極普通的螺殼;它毫無端莊之態(tài)，獨自在淺淺的積水中飛奔。直到我捉住它時，才發(fā)現(xiàn)里邊原來藏著一只小蟹——生命。

這只小蟹，教給我怎樣選擇詞匯。

一句生機(jī)勃勃而別具一格的口語，勝過十打華美而古老的文辭。

四

萬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夢。每個夢，都是一個世界。

沙漠夢想著云的背影，花朵夢想著蝴蝶的輕吻，露滴夢想著海洋……我也有我的夢，遙遠(yuǎn)而清晰，它不僅僅是一個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國。

它，就是美，是最純凈的美。當(dāng)我打開安徒生的童話，淺淺的腦海里就充滿光輝。

我向它走去，我漸漸透明，拋掉了身后的暗影。眼前只有路，自由的路。

我生命的價值就在于行走。

我要用心中的純銀，鑄一把鑰匙，去開啟那天國的門，向著人類。

如果可能，我將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