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軍
大凡經(jīng)典華章,作者總是把自己的生命情懷依托于自然萬物,體物以寄意,借物以抒懷?!栋讞疃Y贊》正是這樣一篇散文。學(xué)習(xí)這篇散文,老師往往會從“托物抒情”和“象征”的手法入手進行賞析??墒牵也幌脒@樣講,我覺得這樣的講解容易概念化,或者,也會讓學(xué)生望而生畏。如果我說,這篇文章告訴我們可以用畫畫的方法寫作文。你覺得如何?我們先看一段:
當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毯子。黃的是土,未開墾的荒地,幾百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zhàn)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
怎么樣?強烈的畫面感撲面而來,這哪里是在作文,分明是拿著如椽巨筆在開闊的畫紙上縱橫揮灑。這可不是簡單的涂抹,而是抓住黃土高原典型色彩進行色塊的鋪染。而“抓住色彩”正是寫景狀物的訣竅。在寫作文的時候,不僅要寫出景物的色彩,還要特意地將色彩間雜搭配,以形成強烈的畫面感。你看杜甫的詩:“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眱删湓妼懡?、山、花、鳥四景,分別著碧、青、紅、白四色,碧水,白鳥,青山,紅花,碧與白相映,青與紅競麗,畫面清新,深得畫理。如若僅僅是“色彩相雜”,也算不得畫中高手了。你再看:
和風(fēng)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jīng)過錘煉的語言的精華。
作者給那樣一幅精美的畫卷又送來了陣陣和風(fēng),畫面上泛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讓畫面動起來,才算得上是繪景的高手。不要忘了,畫面中“由偉大的自然力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是不會動的。那么,在這幅畫卷中,綠色的部分(麥浪)動到了極致,黃色的部分(高原)靜到極致。唯其靜也,才能體現(xiàn)出自然的偉力;唯其動也,才能顯現(xiàn)人類戰(zhàn)勝自然的成果?!皠屿o相襯”,營造出了極為壯美的畫面。出生于浙江桐鄉(xiāng)的茅盾先生仿佛對這高原的景色特別有興趣,他繼續(xù)寫到:
黃與綠主宰著,無邊無垠,坦蕩如砥,這時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遠山的連峰提醒了你(這些山峰憑你的肉眼來判斷,就知道是在你腳底下的),你會忘記了汽車是在高原上行駛。
想象茅盾先生就是一個畫家,在給這個畫面鋪染了黃與綠的底色之后,這個時候他在畫什么?他在畫遠景。在“黃與綠主宰著,無邊無垠”的高原的更遠處,還有“宛若并肩的遠山的連峰”。像這樣“遠近相映”的構(gòu)圖,使畫面顯得更為豐富,而且由于以“遠山的連峰”作為參照,畫面產(chǎn)生了急速的動感,讀者容易產(chǎn)生更為強烈的“代入感”,仿佛與作者一起在雄奇的高原上奔馳。有意思的是,作者在文中并沒有給這個“遠山的連峰”賦予一定的色彩,只是用簡略的筆法勾畫點染。我沒有到過西北的高原,我想,那應(yīng)該是用極淡極薄的黛青輕輕勾染的,時斷時續(xù),似有若無,融入極遠極低的天際之中。這正是繪畫的方法,在“遠近相映”的繪景手法中,近景濃,遠景淡,講究“濃淡相宜”。這樣的繪景手法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隨處可見,如蘇軾在《飲湖上初晴后雨》中寫到:“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睗恹惖暮馀c朦朧的山色構(gòu)成了一幅遠近相映、濃淡相宜的山水畫。然而,正當我們饒有趣味地欣賞作者給我們繪就的這幅高原巨畫的時候,作者卻心生“倦怠”了:
然而同時你的眼睛也許覺得有點倦怠,你對當前的“雄壯”或“偉大”閉了眼,而另一種的味兒在你心頭潛滋暗長了——“單調(diào)”!可不是,單調(diào),有一點兒吧?
這是為何?作者是要親手抹掉這幅精美的畫卷嗎?剛才的欣賞和興奮都到哪里去了呢?這些都不是問題,讀了下一段,一切就都明了了:
然而剎那間,要是你猛抬眼看見了前面遠遠有一排——不,或者只是三五株,一株,傲然地聳立,像哨兵似的樹木的話,那你的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如何?我那時是驚奇地叫了一聲的!
是的,作者是要推出他的“主人翁”了。前面所描寫的一切,包括黃與綠主宰的高原、遠山的連峰……都退后,退后,變成了背景。文章主要的抒情對象——白楊樹赫然出現(xiàn)了。作者好像停頓了一會兒,凝視著畫布,他在選擇,在醞釀,在布局,他要為自己禮贊的對象找到一個最佳的位置、最好的角度、最美的形象。在這里,作者取景構(gòu)圖的技巧相當高明。你看,無論是“黃綠錯綜的大毯子”,還是“遠山的連峰”,或許還有我們想象中的遙遠的天際,都是橫向布局,繪畫的筆觸也是橫向用力。當白楊樹出現(xiàn)的時候,作者先是寫“一排”,然后是“三五株”,最后是“一株”?!耙慌拧边€是橫向構(gòu)圖,“三五株”構(gòu)圖方向不明顯,只有“一株”,才是縱向的構(gòu)圖,才是生長的姿態(tài),才是傲然獨立的偉丈夫,才能顯現(xiàn)倔強挺立的性格!這樣的“畫畫手法”我們可以叫作“縱橫相錯”。你看王維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碧天黃沙,莽莽無際,這是橫向布局;一柱孤煙,升騰直上,這是縱向的姿態(tài)。其畫面之開闊,意境之雄渾,正是這樣的繪畫布局給人帶來的審美感受。
好了,選好了位置,做好了構(gòu)圖,作者深吸一口氣,飽蘸濃墨,重重地落下了畫筆,他時而工筆細描,時而潑墨淋漓,時而皴擦,時而點染,他飽含深情,筆生風(fēng)雷,他一邊忘情地畫著,一邊還忍不住頷首“點贊”。如果把這一段描寫與前面的描寫比較來看,你會發(fā)現(xiàn),前面所有的描寫都不過是為“白楊樹”的出場做鋪墊,這樣的繪景技法我們可以叫作“主次相依”。在這幅畫卷中,遠山的連峰是遠景,黃綠錯綜的大毯子是中景,白楊樹是近景,遠景、中景、近景層次清晰,主次分明,相依相存。一切偉大事物的出現(xiàn)總是要有一個宏闊的背景,那鋪展在坦蕩如砥的高原上的大毯子,那綿延在腳底下的遠山的連峰,就是這個宏闊的背景,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才鍛造了白楊樹的身形,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才為更加偉大的白楊樹的出場蘊蓄了張力。這正是環(huán)境描寫中“主次相依”的道理所在。
主角出場了,作者從白楊樹的外形、色彩、性格入手。第一句用“筆直”點出白楊樹是力爭上游的一種樹;接下來四句,依次描寫白楊樹的干、枝、葉、皮,分別用“絕無旁枝”“絕不旁逸斜出”“微微泛出淡青色”等詞語來襯托白楊樹的形象美;最后兩句寫白楊樹的氣質(zhì)和性格,突出它的正直、堅強、倔強和不折不撓。白楊樹真的是一種有“性格”的樹嗎?非也!它的性格都是作者賦予給他的,所有的抓住特征的描寫都是要集中到白楊樹的象征意義上面去,使文章展現(xiàn)出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和更為闊大的境界。正所謂“觀物以取象”“立象以盡意”。你所描寫的自然并不是與你無關(guān)的自然,而是同你的精神模式、你的內(nèi)在情感需要產(chǎn)生了契合的自然。文中描寫的自然正是人所需要的自然,也是這篇文章所需要的自然。所以,一切的繪景,都是為你要表達的思想服務(wù)的,一些借景(或借物)抒情的文字,都是借“象”以達“意”,借“象”以傳“意”。我們姑且把這樣的繪景方法命名為“物意相生”。作家宗白華說“藝術(shù)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這告訴我們,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是要有控馭自然萬物的胸懷與智慧,萬物皆可為我所使,隨物以賦形,借物以抒懷,托物以言志。
詩人孟郊在《贈鄭夫子魴》中說:“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風(fēng)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本褪钦f天地萬物都可融入“我”的心懷構(gòu)思之中,而“我裁”正是文章能達到幽深細微境地的原因?!拔也谩本褪菍拔镞M行精心裁剪,就是你要對景物進行取舍、構(gòu)圖,用筆要有濃淡、輕重、主次、遠近,還要講究色彩的搭配,高低的錯落安排。為了方便記憶,我們可以總結(jié)為色彩相雜、動靜相襯、遠近相映、濃淡相宜、縱橫相錯、主次相依、物意相生。這些,其實都不過是畫畫的方法罷了,寫作文的時候,心中先有一幅畫,再按照畫的順序一筆筆寫來,沒有什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