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何豆豆 發(fā)自北京
《無名之輩》是陳建斌參演的電影中票房最高的一部,這出乎他與其他主創(chuàng)的意料。上映前,主演們聊天,認為“兩三億”可以爭取,如今的成績遠超預(yù)估。
在饒曉志話劇《蠢蛋》的演出現(xiàn)場,陳建斌認識了這位中戲校友,后來參加了對方第一部電影長片《你好,瘋子!》的首映禮。相熟之后的某次聚餐上,饒曉志告訴陳建斌自己想拍一些小人物的故事,那便是現(xiàn)在的《無名之輩》。劇本完成后,饒曉志找陳建斌飾演馬先勇。因為“劇本挺好,又都是搞戲劇的人一起做的,時間也合適”,他接下了這個角色。
在《無名之輩》中,陳建斌飾演中年失意的保安馬先勇。馬先勇曾經(jīng)是一名輔警,因酒后逞強駕車導(dǎo)致同乘的妻子死亡,妹妹癱瘓,自己人生跌落谷底。雖然活得低聲下氣,但他仍然希望回到從前的工作崗位。某天他在工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把槍,準備上繳警隊立功,槍卻不翼而飛。為追回槍支,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一起搶劫案。
陳建斌又一次用方言表演電影,他承認自己的貴州話并不地道。饒曉志和演員章宇都是貴州人,陳建斌、任素汐、九孔等幾位主演面臨著語言挑戰(zhàn),饒曉志邊拍邊糾正。演員九孔來自臺灣,發(fā)音實在沒辦法,電影拍完后由饒曉志親自配音。
本來陳建斌覺得自己口音強過九孔,這下他顯得“說得特別不好”。據(jù)他觀察,演員的方言運用是一個“全球化”議題?!拔覀兠總€人實際上都有自己的家鄉(xiāng),有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家鄉(xiāng)話實際上就是你的秘密武器?!标惤ū笳f那是別人不具備的,“說家鄉(xiāng)話的時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才是你?!?/p>
在自己導(dǎo)演的第一部電影長片《一個勺子》中,陳建斌也用起方言。影片的故事背景在新疆,主要演員都要說西北方言。他相信方言能夠幫助演員塑造人物,因為演員塑造角色就靠形體和聲音。他更在意電影語言的統(tǒng)一性,正在制作的第二部長片就使用了普通話,因為找不到“那么多演員能同時說一種地方話”。
2014年,《一個勺子》在第51屆金馬獎五項提名中拿到兩個獎項,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新導(dǎo)演,皆由陳建斌獲得?!拔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如果它拍得還不錯,我就繼續(xù)當(dāng)導(dǎo)演;如果它拍得不好,我就不打算干這事了,老老實實地當(dāng)演員就完了?!标惤ū笠颢@獎而得到了當(dāng)導(dǎo)演的信心,“我是一個非常保守的人,沒有那么大膽或者敢于冒險?!?/p>
作為演員,陳建斌有自己完整的挑選合作導(dǎo)演的標(biāo)準。無論《人山人?!返牟躺芯?,還是《無名之輩》的饒曉志,陳建斌認為他們盡管性格、手法各不相同,但都富有情懷。“能一起拍電影的導(dǎo)演,都是在關(guān)心那些沒有發(fā)言權(quán)、被遺忘、被忽視的人?!标惤ū笕菀妆贿@種角度所打動,“做了導(dǎo)演,我覺得他們?nèi)匀皇悄抗庀蛳驴吹摹薄?/p>
身在其中的人,沒那么容易做到放下
南方周末:《無名之輩》中你飾演的馬先勇雖然是個小人物,但是他身上一直有種執(zhí)念,你如何理解這個人物?
陳建斌:我覺得這非常正常,他的執(zhí)念其實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執(zhí)念,試問在生活里誰能夠沒有這個執(zhí)念呢?我們不都是被自己的執(zhí)念指引著,變成了現(xiàn)在的自己嗎?像馬先勇的遭遇,讓他“放下”“解脫”,那真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是站在另外的一個角度看的。對于身在其中的,像馬先勇那樣的人,沒那么容易做到“放下”,開始新的幸福的生活。就是因為他很艱難,可能跟觀眾產(chǎn)生互動。因為我們在生活當(dāng)中跟他的處境是一樣的,很多過去的事勾連著我們,我們也很想解脫,但是不能,你在掙扎、在奮斗,你想擺脫,想超越自己,想戰(zhàn)勝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跟我們是一樣的,是平等的。
南方周末:片中他想得到妹妹原諒的這個意愿夠強嗎?還是說他想成為自己的意愿更強?你如何去理解“無名之輩”這種概念?
陳建斌:我覺得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不太善于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還有那種原諒或不原諒,他們只是覺得生活給了他們一個重擊,被打得很難受。為什么、怎么樣,不一定就那么清楚。這是我覺得能夠理解他們的原因。我們在生活當(dāng)中,容易想當(dāng)然地覺得我們的生活方式肯定就是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不是這樣的。我們代表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更多的人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善于表達內(nèi)心,善于溝通、善于交流。這可能是他們會形成更多誤會、痛苦和災(zāi)難的原因。
南方周末:馬先勇在片中不光面臨自身的問題,還面臨某種家庭關(guān)系問題,從觀眾角度看,這個家都被他毀了。你怎么去表現(xiàn)這個層面?
陳建斌:其實我覺得沒有,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那都是命運使然。在我們看來,馬先勇很想得到妹妹的原諒,跟女兒和解,但他沒有什么別的方式,都很粗暴。跟妹妹都是以對罵表達自己這種內(nèi)心的愛,跟女兒也是用打來表示關(guān)心,那就是他。電影結(jié)尾的時候,讓他跟女兒得到和解,妹妹也說原諒他了,可能就是讓這個人物得到一個救贖吧。
南方周末:片中每個人都像壞人,但其實都是好人。你怎樣看待人物身上這種兩面性?
陳建斌:兩面性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人物要豐富,就不能只有兩面性,最好有更多的面。馬先勇這樣的人讓我又愛又恨,他身上同時有你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這不是由我自己決定的,而是因為生活本身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是。把你不喜歡的東西全部給我拿掉,只保留你身上我喜歡的那部分,你就不是你了,你就會成為另外一個人。這是我看待人物、角色的一個出發(fā)點。
演員能夠理解角色,一定是有共性。這個人物我根本不理解,我就不認為能演好他。哪怕“他”是一個皇帝或者宰相,但我總是能夠找到跟我有共同之處的地方,很個人、很私密的共性,才能演那些不同的東西。如果沒有,一般我都不會去拍這部戲,因為覺得跟我實在沒什么關(guān)系,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去演。
有些人十幾歲就有“中年危機”了
南方周末:那么,你對自己塑造過的角色有沒有特別滿意的?
陳建斌:這很難回答,還不是客套。我很少看自己演的作品,我總是能夠看到很多我覺得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東西,那是一個非常理性的判斷。不像我看別人的戲、別的電影,很感性,坐在那隨著觀眾、劇情哭笑。我看自己的東西,就會(注意)很多,劇情、拍攝、導(dǎo)演手法、鏡頭、光、表演對手、服裝……所以我后來想還是別看了,我不知道別的演員怎么樣,反正我有時候就有點尷尬。
南方周末:這算是不接受自己的某一方面嗎?
陳建斌:可能吧。我覺得它可能是心理學(xué)的某一個東西,舉個例子,不管是演戲還是導(dǎo)戲,我拍完都得看回放,但是在一個戲我第一次看回放,第一次在鏡頭里看到自己的時候,我都特別吃驚,怎么是這樣一個人,怎么是這樣的樣子,“他”非常讓我吃驚。我后來想,我在自己的腦子里有一個樣子,但又不天天照鏡子。當(dāng)別人給你拍出來、擱在那,你看到的又有化裝、又有服裝,就會:“哇,怎么是……”你心里會咯噔一下,當(dāng)然第二天、第三天就好了,你就接受了,這就是我,另一個我。
南方周末:其實你在綜藝節(jié)目《幸福三重奏》里面表現(xiàn)了家庭關(guān)系中的很多面。
陳建斌:我看到過。從開始做演員到今天,我沒那么在乎別人的看法。說實在的,我更在乎我對自己的看法,我能不能瞧得上我自己,這個特別重要。
南方周末:你也參演很多中國式家庭關(guān)系的影視作品,對此是否會有更好的理解?
陳建斌:我沒有特別認真或者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了解的一點點,也是從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到的。我們中國人,比如說獨特的家庭生活關(guān)系,跟父母、跟親人的關(guān)系是這樣的,但如果思維換成是一個外國人,他們也會覺得有自己那一套。但這些都是皮毛,比如全世界的好電影,所有人看了都會流淚,都會感動,因為我們的共性更多、更強大。皮毛那部分就好像我們頭發(fā)的顏色,有黑的、有金色的,本質(zhì)上來說都是頭發(fā)。它是什么顏色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它都是頭發(fā)。
南方周末:你飾演的很多角色都逃不開“人到中年”的問題,你認為所謂中年焦慮面臨的是什么樣的危機感?
陳建斌: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我自己感覺,它不一定發(fā)生在三十多歲、四十歲,當(dāng)你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沒有那么強烈,當(dāng)你覺得你把這個世界,把生活、人、人性都看透了以后,那個危機就會到來。在這之前不會的,因為你總覺得還有無數(shù)更有意思的東西,等待你像一個小孩一樣去發(fā)現(xiàn),那個過程不會讓你產(chǎn)生這種危機。只有有一天你說,哦,原來這個世界就這樣,人心就這樣,太沒勁,前面什么也沒有,是一片虛無,一個巨大的東西就會出現(xiàn)。覺得無意義、焦慮,就形成了那個詞叫“中年危機”。但這個東西可能有些人十幾歲就有了,有些人三十多歲,有些人可能六十多歲才會有,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我覺得它是因人而異的。
“我從來都沒有 違背過自己的意愿”
南方周末:你是否能感覺到,“老戲骨”如今越來越為觀眾所重視?
陳建斌:我沒有,我一直都按照自己的心情拍戲。如果你真的很好,任何時候你都是被需要的;如果你不是那么好,那什么時候?qū)δ銇碚f都是冬天。我覺得相對來說是公平的,如果你真的是奉獻自己,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這個人物,這個人物會被觀眾看到,觀眾一定會給你回報。我一直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從開始演戲一直到今天,我從來都沒有違背過自己的意愿,風(fēng)頭變了,所以必須要去拍這種戲,從來沒有過。我是按照自己的心情在變,我一直都覺得挺愉快的,所以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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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誠實地面對自己,這個很難。明明不想拍這部戲,但知道它會火,說不定能掙很多錢,會出名什么的(還是去拍),那就是騙自己,肯定不會高興的。萬一它要是沒火呢?
南方周末:這些年里,你保留了哪些你認為比較好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和工作方法?
陳建斌:可能就是你每次拍一部戲之前都得忘掉以前的經(jīng)驗,忘掉過去,這可能最重要。我們以前說“一戲一格”,每一個人物、每一部戲,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一個完整體系,你不能再拿以前的經(jīng)驗、積累或者一些慣用的東西,拿來套這部戲。每一次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每一個人物也是。
南方周末:《無名之輩》獲得這么好的票房,會不會因為它還是讓觀眾比較舒服,得到比較圓滿的結(jié)果?
陳建斌:跟結(jié)尾有一點關(guān)系,但不是最重要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饒曉志用喜劇類型的,戲謔的這種方式,有很多搞笑的東西,讓那些特別重的、沉甸甸的心情被觀眾接受,跟觀眾有互動。這可能是這部電影最后得到更多觀眾認可的最重要原因,它以一種嘻嘻哈哈的形式講一件比較嚴肅的事兒。
南方周末:《一個勺子》《軍中樂園》因為要寫實,可能讓觀眾沒那么舒服,你的新片將怎樣處理?
陳建斌:是,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這次有意識地這么去做了,看能不能把你想表達的東西披上讓觀眾能夠比較順暢接受的,比如說也是嘻嘻哈哈的這么一件外衣,容易讓更多人接受。但是一切還得到公映時見分曉。
南方周末:這是對市場的妥協(xié)嗎?
陳建斌:不是,這樣更難,比如做單純的文藝片或者商業(yè)電影,這兩頭都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你要把這兩頭都抓住,然后給它結(jié)合起來,既好看又有深度,這樣的電影有,但就是難嘛,所以就考驗作者。我喜歡做這種難的,太容易的做完成就感沒那么大,所以喜歡做這種有挑戰(zhàn)性的東西。
(南方周末記者程涵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