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約撰稿 袁博
上個月,一代武俠小說大師金庸先生逝世。懷念金庸的同時,網(wǎng)上也出現(xiàn)一些新奇的評論。例如“這是不是意味著以后可以隨便用他的IP,因為去世者是不找麻煩的......”那么,金庸作品究竟是否還受法律保護?
著作權分為著作財產權和著作人身權。著作財產權包括復制權、發(fā)行權、改編權、信息網(wǎng)絡傳播權等數(shù)項與利用作品而產生的經濟利益有關的權利;著作人身權包括發(fā)表權、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四項與作者人身權益有關的權利。
那么,這些權利會因為作者的逝世而自動消亡嗎?《著作權法》對此專門做了規(guī)定,即對于一個公民而言(作品為非電影類作品),其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保護期不受限制。公民作品的發(fā)表權以及各項著作財產權的保護期為作者終生及其死亡后五十年,截止于作者死亡后第五十年的12月31日。由此不難看出,金庸先生雖然去世,但是如果有人在此后50年內侵犯了他的發(fā)表權和各項著作財產權,仍然不能免除侵權責任。如果有人在此后任何時間(不受50年限制)侵犯了他的署名權、修改權或保護作品完整權,同樣不能免除侵權責任。
金庸已經逝世,誰來為他維權呢?對此,《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做了規(guī)定,對于作者逝世后50年內的著作財產權,由其繼承人或受遺贈人行使;對于作者逝世后的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由其繼承人或者受遺贈人保護。因此,金庸雖然去世,但其作品同樣不能被任意使用,因為逝者雖然不會來找麻煩,但法律卻另有規(guī)定。
盡管金庸作品的版權不因金庸去世而消亡,但也并非他所有作品的元素和內容都受到著作權法保護。
對于作品中一般的角色姓名而言,由于字數(shù)過少,難以在有限的表達中傳遞出作者的某種思想并達到足夠的創(chuàng)作高度,因此一般難以被認定為作品。因為這些標題和名稱既不足以體現(xiàn)作者個性化的取舍和選擇,也不能充分表達出作者的某種思想,因此并不構成作品。
對于人物性格而言,同樣難以被某個作者所壟斷。例如,小說《林海雪原》塑造了一個陰險狡詐、兇惡殘酷的土匪頭目“座山雕”形象。但是,這并不代表其他人不能塑造類似的兇殘的土匪頭目形象。其他作者同樣可以借鑒“座山雕”的性格,通過其他完全不同的故事情節(jié),來塑造出同樣的反面人物形象。按照著作權法中的“思想表達二分法”原則,這種抽象的人物性格,屬于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思想”。從各國的司法實踐來看,所謂的“人物性格”,難以受到保護。
盡管角色名稱、主要性格難以受到著作權法保護,但是,權利人可以嘗試訴諸商標法或者反不正當競爭法來求得保護。例如,對于他人擅自將知名小說中角色姓名、名稱等搶注為商標的情形,權利人可以提起商標異議、無效或訴訟。
2017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關于審理商標授權確權行政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17〕2號,以下簡稱《規(guī)定》),自2017年3月1日起施行,其中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對于著作權保護期限內的作品,如果作品名稱、作品中的角色名稱等具有較高知名度,將其作為商標使用在相關商品上容易導致相關公眾誤認為其經過權利人的許可或者與權利人存在特定聯(lián)系,當事人以此主張構成在先權益的,人民法院予以支持。因此,如果知名作品名稱、作品角色名稱被他人用于商標注冊,已去世的作者繼承人同樣可以起訴維權。但需要注意,根據(jù)《規(guī)定》第二十二條主張“在先權利”,必須滿足如下舉證條件:第一,作品名稱、作品中的角色名稱等具有較高知名度;第二,將其作為商標使用在相關商品上容易導致相關公眾誤認為其經過權利人的許可或者與權利人存在特定聯(lián)系。
例如,對于金庸《天龍八部》中的段譽這個人物角色,如果他人在另一部小說中也使用了“段譽”作為人物角色姓名,但故事情節(jié)完全不同,則金庸一方難以僅僅根據(jù)角色姓名相同而主張著作權;與之相對,如果他人在另一部小說中雖然使用了完全不同的姓名,但是人物的重要人生際遇和段譽完全雷同或者基本相似(例如,同樣出身王侯之家,父親不是親生的,發(fā)生感情的幾個情人都是自己的妹妹,但是結尾又反轉,等等),那么,金庸的繼承人就可以嘗試訴諸著作權法來維護權益。
對于與角色密切相關的情節(jié)版權的判定,還需要進行一分為二的分析。人物角色可以分為真實存在的人物和虛擬的文學形象。對于真實存在的人物,由于其事跡屬于事實范疇,因此對基本事跡的記述屬于著作權法上的“唯一性表達”,因而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不屬于作品的表達范疇,只有作者基于對人物性格的把握演繹的獨創(chuàng)性細節(jié)才可以構成個性化表達,因此,如果他人并未抄襲真實人物事跡情節(jié)的具體文字,而只是引用其中的歷史情節(jié),由于“客觀歷史事實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作者同樣不能據(jù)此主張侵權。
對于虛擬的文學形象,則作者的獨創(chuàng)程度較高,他人即使僅僅是抄襲作者的情節(jié)而不抄襲具體的文字,作者同樣可以依據(jù)著作權法起訴維權。這是因為,對于虛擬的文學形象,就連情節(jié)本身,也是作者獨創(chuàng)完成的智力成果。這在瓊瑤訴于正一案中得到了經典詮釋,正如一審判決所指出的那樣,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設置及人物關系,如果僅僅是“父子關系”、“兄弟關系”、“情侶關系”等,應屬于思想范疇;如果就上述人物關系結合故事情節(jié)加以具體化:“父親是王爺而兒子是貝勒但兩人并非真父子”,“哥哥是偷換來的貝勒而弟弟是側福晉的兒子”,“情侶雙方是因偷換孩子導致身份顛倒的兩個特定人物”,則相對于前述人物關系設置而言,這樣的具體情節(jié)設計則更傾向于表達;如果再將特定事件安插在存在特定關系的人物之間,則無疑又是對人物設置及人物關系的更為具體化的設計和表達。
如前所述,金庸雖然逝世,但其著作權仍然可以受到繼承人的保護,但是實踐中還存在一些復雜的情形,舉例分析如下:
問題1:假設金庸將一部未發(fā)表的小說(包括原件及其版權)遺贈給一位朋友,其后金庸繼承人聯(lián)系該朋友要求發(fā)表、復制、發(fā)行該作品,但被拒絕,此時如何處理?
《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十七條規(guī)定,作者生前未發(fā)表的作品,如果作者未明確表示不發(fā)表,作者死亡后50年內,其發(fā)表權可由繼承人或者受遺贈人行使。由于本例中作品是被遺贈而非法定繼承,因此決定發(fā)表權的應為受遺贈人。而根據(jù)《著作權法》第十九條的規(guī)定,著作財產權在作者死后在法定期限內依照繼承法的規(guī)定轉移,因此同樣應視為轉移給受遺贈人。因此,該朋友有權拒絕。
問題2:假設金庸早年將一部未發(fā)表的小說出售給一位商人,商人將該小說秘藏,金庸逝世后其繼承人聯(lián)系該商人要求發(fā)表、復制、發(fā)行該作品,但被拒絕,此時如何處理?
根據(jù)《著作權法》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的規(guī)定,金庸的這部未發(fā)表的小說的發(fā)表權、復制權和發(fā)行權本來應當歸屬于其繼承人,但是這個例子詭異的地方在于繼承人繼承的著作權和該商人的原件所有權發(fā)生了沖突。換言之,如果未經許可強行要求商人拿出秘藏的原件進行復制,其實是可能侵害了該商人對作品原件的物權以及對所有物自由支配的意志。而此種情形,版權法上無論是合理使用還是法定許可,都沒有規(guī)定此時商人負有必須交出原件的法律義務。對于此類問題,德國做了關于“接觸權”的規(guī)定。
《德國著作權法》第25條規(guī)定:“如果為制作復制物或改編著作,并且不損害占有人的合法利益,著作權人可向占有其著作權原件或復制物的占有人要求讓他接觸原件或復制物,占有人無義務將原作或者復制物送交給著作人”??梢钥闯?,當作品原件為他人所占有時,作者如果符合接觸權的條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前述問題。我國著作權法目前尚無“接觸權”的規(guī)定,但應當承認,“接觸權”的機制畢竟為我們解決類似問題提供了一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