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懼怕黑夜,為了逃避黑夜,我從小學(xué)會了讀大部大部的書。
讀書成了我命定的一種生存方式,逃避苦難和懲罰的方式。
然而,近年來我對讀書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不祥感覺,有些書讀著你就感到自己不是在學(xué)習(xí)、在享受,而是在受懲罰。
所謂“開卷有益”“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古訓(xùn),現(xiàn)在感想起來似乎有點(diǎn)茫然。
對于選書的偏執(zhí)
說一件具體的事吧,有一年暑假我?guī)Ш⒆尤?,自己也想買一本德國作家施林格的《朗讀者》。
營業(yè)員說沒有這本書,我自己在幾個書架上找了找也沒見著,就出了門。
這時我的不長眼的背脊剛好和一個捧了十幾本書的少女了發(fā)生了碰撞,結(jié)果將她懷中的書全打落在地。
我一邊連連道歉,一邊急忙將地上的書一本本拾起:《愛情小鳥》《神秘殺手》《皇宮謎案》《當(dāng)百萬富翁的秘訣》《如何討好你的上司》《天不亮就分手》等。
誰都知道,這些都曾是大紅大紫的暢銷書。
然而,當(dāng)我將這些書碼好,歸還給少女后,我心里不停地問自己:這些書能給她帶來什么?是誰讓她喜歡這些書的?寫這些書的人為什么要寫這些書?
隨著這類書在大街上越炒越紅,我固執(zhí)地告誡自己:決不讓這些書進(jìn)入我家。不是說我求高雅,而是我怕腐爛。
抵制本能誘惑
你知道,我們要想在卡夫卡、??思{們的書籍中感受到快樂和迷戀是很難的,就像你要在手提琴的琴聲中感受到快樂,非得需要你聳肩縮脖地拉上幾年才行。
但是要在這些書中汲取快樂卻是很容易的,就像吃飯和睡覺讓你快樂一樣,是一種本能使然。
一個人的快樂如果全是通過滿足本能來達(dá)到的——沒有其他品種,那么這個人一定是低級的,甚至是腐朽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值得稱道之人的成長過程,其實(shí)就是一個不斷抵制本能誘惑的過程。
只有不斷抵制本能的驅(qū)使,你才會有其他的、很可能是有益的迷戀和歡樂。
人活一世總是因?yàn)橛兴詰?,只有有了有益的迷戀,你才可能獲得稱道。
我深知,那些寫滿本能和快樂的書是一劑醉人的藥,一旦沾染就會迷醉難拔。
所以我堅強(qiáng)地抵制著它們的侵略、誘惑、神奇、秘聞、荒誕不經(jīng)、大富大貴……
我對自己說,寫這些書的人都已糜爛,他們寫這些書的目的也正是希望我們與他們一道糜爛。
不,不能靠近,不能上當(dāng),我要遠(yuǎn)離!遠(yuǎn)離??!
在一道道警鈴聲中,我的書桌上一直保持住了應(yīng)有的尊嚴(yán)和凜然。
讀一本好書的代價
我以為,一冊書被人害怕或厭惡,這該說是著書者最大的悲哀。但要我說,這更是讀者的悲哀。
這種悲哀并不局限于一本書,而是所有的書。
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由于經(jīng)常讀到一些使我厭惡或氣憤或害怕的書,現(xiàn)在我竟然變得對每一冊新書都有一種莫名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懼怕,只怕翻開一閱又是一冊壞我心緒的糟書。
誰都曉得,好書糟書表面上你是識不破的,只有通過品讀才能知曉,才能分清。
如果讀書的過程成了像個法官審閱案宗一樣緊張、謹(jǐn)慎,那讀書又有什么樂處?
換句話說,如果為讀到一冊好書必須忍受幾冊糟書的捉弄,讀書又有什么意思?
當(dāng)你做一件事所得的快樂還沒有不快多時,或者快樂和不快是一樣的多,那你還會不會去做這件事?
很可能就不做了。
是的,我就是這樣對書慢慢地懼怕了,疏遠(yuǎn)了,甚至仇恨了。
我原來是因?yàn)閼峙潞谝共琶詰偕蠒?,想不到書又讓我生出一大恐懼——對書的恐懼?/p>
讀書,最后讀到這般地步,真是夠可憐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