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昇嘉
夕陽淡淡地掛在遠處公路旁的樹梢上,凜冽的北風搖動著枯瘦的樹枝,太陽仿佛也在不停地晃動著。
石一超放學回家,背著雙肩書包,下了公交車。離開了暖融融的空調(diào)車廂,迎面吹來一股寒風,石一超渾身一個激靈,趕緊把脖子縮進羽絨服領子里,聳動著肩膀,急匆匆地向金谷苑小區(qū)走去。
走出沒多遠,只聽身后隱隱傳來“嗚——嗚——”的喇叭聲響,石一超回過頭去,只見一輛大紅顏色的消防車正由遠而近駛來。
“哪里著火啦?”石一超愣了一下。
消防車風馳電掣,發(fā)出刺耳的警笛聲,從石一超身邊急速駛過。
石一超視線緊隨著消防車,前方不遠處,消防車拐了個彎,開進金谷苑小區(qū)。
“怎么,我們小區(qū)著火啦?”石一超心中一陣緊張,渾身冒出雞皮疙瘩,不由得邁開腳步,跟在消防車后面奔跑起來。
尖厲的警笛聲在小區(qū)上空盤桓、震蕩。剎那間,緊張、惶恐籠罩著整個小區(qū)。
石一超邊跑邊抬頭向前望去。寒風中,小區(qū)大道兩旁的樹枝在不停地搖擺著,大樹后面那高高的青灰色屋頂,在夕陽下閃爍著湛藍的光芒,沒有看到滾滾濃煙升騰,也沒有嗅到嗆人咽鼻的煙火味。
消防車警笛聲停息了。頃刻間,小區(qū)里顯得格外沉寂,令人心神不寧。
石一超加快步子朝前奔去,他看到體積龐大的消防車??吭?4號樓下——呀,那是自己家所在的大樓啊!
石一超吃驚不小,胸脯急劇起伏著,大口喘著氣。他站定了,揉揉雙眼,瞪大眼睛把整幢大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掃瞄一遍,并無異樣,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著火的跡象。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石一超黑亮的眸子骨碌碌轉動著,四下里搜索起來。他從高處收回目光,突然發(fā)現(xiàn)消防車前面??恐惠v黑色面包車,車上走下來幾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后背上幾個工整的字告訴他,他們是城管執(zhí)法隊員。
大樓里發(fā)生什么事了?
小區(qū)居民們聽到消防車警笛聲響,匆匆忙忙走出大樓,三五成群圍了上去,急著打聽哪里著火了。
這時,身穿制服、頭戴安全帽的消防隊員從車上搬下來一個橘黃色布包,他們迅速解開布包攤平在地上,只聽一陣“噠噠噠……”的充氣機泵聲響,布包漸漸鼓脹起來,不一會兒,平地上便支起了一個如教室般大小、足有一層樓房高的救生氣墊床。消防隊員把橘黃色氣墊床抬到大樓西側墻腳下,一名消防隊員攀上去,試著向氣墊床中央撲去,人迅速被松軟的氣墊床吞沒了。
石一超聽到身邊幾個大人在議論:
“嘖嘖,老頭何苦??!”
“嘿,沒良心的兒子,有膽量自己去跳樓!”
……
石一超吃了一驚,原來是有人要跳樓。
這幢大樓共有二十層高,每戶人家住的都是復式樓。石一超抬起頭來,瞇縫著雙眼,向著大樓屋頂望去。果然,他隱隱看到,在頂樓西側的陽臺窗外,站著一個穿黑衣服的人,佝僂著背,雙手抓著陽臺窗檻。
大冷天的,北風呼呼地吹著,石一超不禁為那人擔心著。有事好好商量,為什么偏要跳樓呢?
石一超心生疑問,只聽又有人在議論:
“這種人家太自私了,用鋼筋水泥澆鑄新陽臺,樓下人家安全就要受到威脅呀!”
“他們家有的是錢,缺少的卻是公德!”
“這種違章搭建就得拆除!”
……
石一超漸漸聽明白了,今天城管部門來小區(qū)執(zhí)法拆除違章建筑,而且他聽得出,人們對違章搭建行為非常義憤。
石一超再次抬起頭來,向上望去。寒風中,夕陽映在西墻上,顯得那樣的蒼白、黯淡。高高的陽臺上,那黑色的身影,此刻顯得愈加瘦小……
“??!”石一超突然驚叫一聲,轉身沖出人群,撒開步子,向著大樓門口奔去。
十年前,爸爸媽媽帶著兒子石一超從北方山村來到江南K市。六歲的石一超清楚地記得,那時他們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只能租住在汽車庫里。
汽車庫里陰暗潮濕,終年照不到陽光,冬天寒冷,夏天悶熱,一家三口生活起居都在里面,條件非常艱苦。爸爸雖然讀書不多,但年輕,有的是力氣,吃得起苦。他在建筑工地打過工,每天早出晚歸,后又改行為建筑工地運送刷墻涂料;媽媽在城里菜場擺了個菜攤,每天早晨四點準時起床,風雨無阻。再后來他們抓住商機,一起在市里開了一家五金商店,專為裝修住房配套銷售五金器件。爸爸媽媽白手起家,省吃儉用,經(jīng)過十年打拼,終于在K市站穩(wěn)腳跟,成了小老板。
去年,石一超升入初中,爸爸媽媽在城郊買下一套新房子,從此全家結束了租房族生活。一百六十平米的復式樓,寬敞、明亮,上下有電梯,夏天無蚊子。如今樓上樓下共有三個臥室,一個客廳;兩個朝南陽臺,樓下西側還有一個外挑露臺。對比昔日蝸居在人家車庫里的日子,如今的房子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住著舒心、踏實。
兩個月前,爸爸媽媽把爺爺奶奶從老家接來K市,他們說爺爺奶奶在山村勞累了大半輩子,讓他們也來城里享享清福。石一超為爸爸媽媽的行為而感動,他在心底暗暗發(fā)誓,將來爸爸媽媽年紀大了,自己也要好好孝敬他們。
本來祖孫三代來到K市團聚,一家人沒有后顧之憂,可以安享幸福生活,可是,石一超的爸爸看著樓下人家都在西墻安裝了復式陽臺,心里也癢癢的。他貿(mào)然請人在樓上澆鑄外挑新陽臺,用鋁合金玻璃窗把樓上樓下兩個陽臺密封起來。
可是,施工時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委員會派人登門制止:“私自用鋼筋水泥澆鑄外挑陽臺,存在安全隱患,一旦發(fā)生意外,勢必連累樓下人家,后果難以預料?!?/p>
石一超爸爸哪里聽得進去,厲聲責問道:“樓下人家都安裝了陽臺,為什么我們不能安裝?”
物業(yè)工作人員告知:“搭建陽臺并非不可以,但必須用輕型鋼質材料,并且應該預先申請,拿出設計方案,批準后才能施工?!?/p>
石一超爸爸回答得很干脆:“你們不要欺負外地人!”
物業(yè)工作人員幾次勸說無效,只得向上逐級反映。K市正在建設國家文明城市,違章搭建不能容忍,有關部門對此十分重視,今天派出執(zhí)法人員上門工作,不料遇到石一超爺爺以跳樓抗拆。為了不使事態(tài)擴大,造成不必要的傷亡事故,除了做好一切必要的應急措施外,執(zhí)法人員還是堅持登門勸說,力求平息事態(tài)。
石一超放學回家,正好遇到這一幕場景。
電梯迅速向上升去,石一超眼睛緊盯著電梯門側上方的電子顯示屏,快點,再快點!石一超心急火燎,恨不得一步登上頂層家中。
上升至十九層,電梯門打開了,出現(xiàn)在石一超眼前的是兩個身穿制服的城管隊員,他們站在他家門口,面對著緊緊關閉的棕色防盜門正大聲說著:
“快開門,有事可以好好商量!”
“不要走極端,否則后悔莫及!”
……
一切得到證實,石一超知道,此刻站在寒風中的陽臺上要跳樓的,正是自己的爺爺!
“石惠林,請你快開門!”
“石惠林,你有良心嗎?怎么可以讓你老父親去跳樓!”
石惠林是石一超的爸爸。石一超覺得城管叔叔的話很有道理,爸爸為什么看著爺爺跳樓毫不在乎呢?爺爺從山村來到K市,好日子才剛剛開始,有什么事情不能通過協(xié)商解決呢?
石一超心里想著,急忙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央求著:“叔叔,我有門鑰匙,請你們一起救救我爺爺!”
一位叔叔問道:“小朋友,你是石惠林的兒子?”
“嗯!”石一超應了一聲,把鑰匙插進門上鎖孔。
客廳里靜悄悄的,除了空蕩蕩的黑色牛皮沙發(fā),不見一個人影。
石一超撂下書包,三步并作兩步直奔樓上去。果然,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在樓上新搭建的陽臺旁,正在嘀嘀咕咕商談著什么。不同的是,爺爺手抓著窗檻,孤零零地站在陽臺窗外,腳下是一尺來寬的陽臺邊檐。
樓上的風更加肆無忌憚,陽臺上像撞進了一頭大鳥,把窗玻璃震得咯咯地響。
“爺爺,爺爺快進來!這樣很危險啊!”石一超沖到陽臺上,隔著窗檻緊緊拉住爺爺?shù)氖?。爺爺?shù)氖质执植?,冰涼涼的,石一超心里冷嗖嗖的?/p>
“超超,你,你回來了……”爺爺說話的聲音有點兒顫抖。
“爸爸媽媽,你們怎么可以讓爺爺去做這種傻事!”石一超轉向爸爸媽媽,大聲地說道。
“超超,你放心,不會有事的。”爸爸眨著眼睛,壓低喉嚨說著。
“怎么,難道爸爸讓爺爺在演戲?”石一超心里想著。
就在這時,兩位城管叔叔上樓來了。
“你們怎么進來了?你們要干什么?”爸爸瞪著雙眼,兇狠地說,“你們要強制把陽臺拆了,今天我就跟你們拼了!”爸爸握緊拳頭,迎了上去。
“石惠林,請你冷靜一點!”
“有話好好說,不要做出過激行為!”
兩位城管隊員心平氣和地勸說著。
“有什么過激行為也都是你們逼的!”爸爸一臉怒氣吼叫著。
此刻,石一超最關心的是爺爺,爺爺這么大年紀,站在陽臺外,挺立在寒風中,要是有個閃失,后果不堪設想?!盃敔?,天氣寒冷,外面危險,快進來吧!”石一超勸說著爺爺。
也許是站的時間長了,再加上天氣寒冷,爺爺滿是刀刻般皺紋的臉顯得十分蒼白,他喘著氣,瞥了一眼屋里正跟城管隊員爭辯的兒子,哆嗦著嘴唇,聲音弱弱地說:“超超,他們……真的要強拆陽臺?”
石一超回頭看了看正在耐心勸說爸爸的城管叔叔,說:“不會的,您看,樓下來了消防車,怕您摔了,他們安上了救生氣墊床……”
“真的?”爺爺不由得低頭看了一眼。
“真的呀!”石一超從窗口探頭往下看去,樹木、汽車、人群都變得那樣渺小,即使是剛才在樓下看到的那個體積龐大的橘黃色氣墊床,也像極了奶奶親手制作的金黃色的油泡??墒谴丝蹋怀挥X得這種家的溫馨正在離他遠去,并且隨時會有一種破碎的感覺。他緊緊抓住爺爺?shù)氖郑桓矣邪朦c松懈,爺爺?shù)氖质悄菢拥谋鶝觯瑺敔數(shù)纳碜釉诤L中篩糠似的發(fā)抖。
“爺爺,不能再等了,您快進屋來吧!”石一超哭喪著臉,哀求著。
似乎被孫子的真摯情感打動了,爺爺輕輕“嗯”了一聲,側過身,費力地抬起右腿,搭上窗臺。可是,試了幾下,沒能成功。
“爸爸,快來拉爺爺一把!”石一超轉過頭,大聲招呼著。
爸爸好像沒聽到似的,還在指手劃腳竭力阻擋城管隊員靠近陽臺。
爺爺緩了口氣,再次用力抬腿。終于,右腿搭上了窗臺??墒?,他再也沒有力氣爬上窗臺,更不用說翻身進屋了。
上不去,下不來,爺爺?shù)奶幘呈治kU!
西北風“呼呼”地刮著,像一把利劍刮得石一超臉上火辣辣的生疼,抓著爺爺?shù)碾p手也變得麻木起來。他知道,如果一松手,慘劇馬上就會發(fā)生。
“你們快來拉爺爺一把呀!”石一超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喊聲。
奶奶和媽媽都沖過來幫忙……
這時,爺爺搭在窗臺的右腿,卻無力地垂了下去……
“爺爺,您一定要挺住啊!”石一超麻木的雙手抓住爺爺僵硬的手,不停地喊著。
可是,此刻爺爺張口喘著粗氣,神情十分疲憊,連站著都顯得非常困難,搖搖欲墜……
“爸爸,爸爸!”石一超聲音嘶啞,大聲呼喊著,幾乎要哭出來了。
在這千鈞一發(fā)的關頭,一雙大手伸了過來,緊緊抓住爺爺?shù)氖直邸A硪粋€身影“呼”的一下?lián)溥^來,兩條有力的胳膊緊緊摟住了爺爺?shù)纳碜?!是兩位城管叔叔?/p>
爺爺也許凍僵了,額頭上冒著虛汗,兩眼緊閉,嘴唇發(fā)紫,手腳動彈不得。
城管叔叔年輕力壯,可是因為爺爺身體不能自主,要想把他從窗外拉進屋來,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奶奶和媽媽忍不住哭喊起來:
“救命啊……”
呼救聲響徹在傍晚的小區(qū)上空,讓人聽來不寒而栗。
正在這危急關頭,只見陽臺外一架高高的銀灰色云梯升上來了。
“云梯!云梯上來了!”石一超驚喜地喊了起來。
夕陽下,云梯在迅速上升,閃爍著熠熠的光芒。寒風中,云梯頂端圍著欄桿的平臺在輕輕地搖晃,兩個身穿制服的消防隊員手扶欄桿,穩(wěn)穩(wěn)地站著。云梯緊靠在陽臺邊,消防隊員和城管隊員合力把爺爺救進了屋里。
化險為夷,大家終于松了一口氣。
爺爺躺在床上,臉色十分憔悴,奶奶為爺爺蓋上了暖暖的被子,媽媽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給爺爺喂著白開水。幾口熱水下肚,爺爺緩過氣來,慢慢睜開了眼睛。
“多虧消防員、城管叔叔及時出手相救,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石一超心存無限感激。他抬眼看看爸爸,爸爸耷拉著腦袋,站在爺爺床前,嚅動著嘴唇,不知說什么才好。
“石惠林,你,你這個混蛋!”爺爺喘著氣,手敲著床沿,指著他的兒子罵道,“你說城管隊員欺負外地人,可他們講理、講情,消防隊員動用了消防車,放置了氣墊床,是他們救了我……咳、咳……”爺爺說著氣急,忍不住咳嗽起來。
石一超急忙彎下腰,伸出手掌為爺爺安撫著胸口。
只聽爺爺重重地嘆息一聲,后悔不迭地說:“唉……都怪我,我也是老糊涂,上了你的當!”
城管隊員聽了,一針見血地指出:“石惠林,通過違章搭建這件事,可以看出,你人雖然來到了城里,思想觀念卻還沒跟城市融合在一起……”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爸爸批得抬不起頭來。
夕陽的余暉映照在陽臺上,漸漸地,陽臺變模糊了,陽臺外的一切也都變得迷迷蒙蒙。石一超開亮了電燈,屋子里頓時亮堂起來。
爸爸漲紅著臉,說:“我錯了,我向你們賠禮道歉!”說著,他向消防隊員、城管隊員們深深鞠了個躬,“你們批評得對,我明天就把陽臺拆了!”
城管隊員說:“石惠林,歡迎你知錯改錯!當然,如果你確實需要搭建陽臺也是可以的,但是一定要安全規(guī)范!”
石惠林擺了擺手,堅決地說:“不,陽臺不建了,我想通了,房子全家夠住就好了!”
石一超看著城管叔叔、消防叔叔,又看看自己的家人,心里喜滋滋的,他又體味到了家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