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婉
后現(xiàn)代地理學家索亞曾提出“人是空間性存在者”命題,并認為人類行為在塑造空間的同時,空間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著人類自身,決定著人類的空間體驗和感受。D.H.勞倫斯在其作品中構筑了一個獨具特色的諾丁漢礦區(qū)空間,作為這一空間生活主體的礦工,必然受到礦區(qū)空間構成以及煤炭生產(chǎn)方式的影響而形成獨特的行業(yè)特質。
勞倫斯在小說《牧師的女兒們》中借助礦工阿爾弗雷德向大家描述:“礦工們干得渾身黑乎乎的,時而彎著腰蹲在黑灰色的巷道里聊上幾句……礦井里四下采來的煤漸漸地隆起來,巷道里一根根的木頭撐柱看上去像極了低矮、黑暗的廟宇中的房柱……一群黑色的男人與世隔絕,被關在井下。這里還是一個危險之地,隨時都會遇到塌方、爆炸,然而這里所有的工作都需要他們來完成:挖煤、裝車、修復掌子面……”[1]勞倫斯客觀地將這個昏暗、低矮、危險、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空間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煤炭工業(yè)產(chǎn)生伊始,就確立了屬于自己的生產(chǎn)實踐空間,礦工在這個空間中失去了人類的本真,失去了個性差異,以一種海德格爾所說的“平均狀態(tài)”存在,他們不斷重復繁重的體力勞動,庸庸碌碌。也正是在這個礦井空間中,礦工被烙上了深深的行業(yè)印記。
礦井空間首先給礦工帶來“顏色”上的改變。一旦進入礦井,“黑”便成了他們的主色調,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黑暗的礦井空間,而礦井工作又使得他們滿身黑灰,如同黑色的幽靈在黑暗之地游蕩。黑格爾曾指出:“顏色感是藝術家所特有的品質,是他們特有的掌握色調和就色調構思的一種能力。”[2]不得不承認,勞倫斯的這種能力尤為突出。在對礦工形象的塑造過程中,勞倫斯并非單純地使用白描的手法刻畫礦工的“黑”,而是通過多種顏色的對比,使其“黑色”特質更為突出。正如《受傷的礦工》中的霍斯普,他“黑得難以形容”,而站在身旁的妻子則“身穿白色罩衫,系著白色圍裙,白白凈凈,純粹是一幅美人兒圖?!盵3]霍普斯從礦井空間回歸家庭空間,無論是白凈的妻子,還是客廳的白色墻壁,以至于餐桌上的白色桌布都與他這個黑色的形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他在家庭空間中成為被孤立的他者。勞倫斯不僅將這種對比色應用在不同的社會群體之中,即便是在礦工群體內部,勞倫斯也大膽使用了顏色的對比?!栋卓兹浮分械牡V工們“滿臉烏黑,只露著血紅的嘴巴”。[4]《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礦工們在井下弄得一臉黢黑,只有眼白在翻動著?!眲趥愃故褂冒咨?、紅色這些與黑色對比強烈的色彩,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極大地增強了人物形象的畫面感,“黑色”也成為礦井日常生活賦予礦工的最為鮮明的行業(yè)特征。
長年累月的礦井工作,還給礦工印上了另一特殊的標志——煤瘢,這也成為勞倫斯筆下特殊的礦工符號。莫雷爾“嵌在皮膚里的煤灰給他留下了一身的藍疤,像刺花?!薄毒障恪分械牡V工里格利,“太陽穴上橫著一條傷疤,那是在井下掛的彩,由于傷口里不斷有煤灰滲入,使它看上去像紋身那樣發(fā)青?!边@塊塊煤瘢正是礦工在井底日復一日勞作被煤塵暈染的結果。
不光是黑灰色的外形、紋身一樣的煤瘢,礦工還散發(fā)著特殊的礦井味道?!赌翈煹呐畠簜儭分械陌柛ダ椎律砩稀吧l(fā)著井下的腐臭味,”《受傷的礦工》中,露西從丈夫身上聞到的則是“一股井下的味道,潮乎乎地嗆人?!痹趹騽 兑粋€礦工的星期五晚上》中,女兒內莉·蘭伯特厭惡地對父親說:“你褲子的味道真是惡心,你為什么不能把它們放在后廚洗碗槽那兒!”《兒子與情人》中的莫雷爾下班回家去看望剛剛生完孩子的妻子,他走出妻子房間好一會兒,屋里仍然“留下一股淡淡的礦井的臟味兒”。這種從礦井帶出來的味道是“嗆人的”、“潮乎乎的”、“腐臭的”、“惡心的”。皮埃特在《氣味:秘密的誘惑者》一書中指出“氣味能夠喚起人們的模糊記憶。”的確,當勞倫斯在作品中塑造礦工形象時,視覺的印象關聯(lián)出氣味的記憶,使得其筆下的礦工形象更為真實和立體。
礦井空間是工業(yè)文明催生的一個特殊的生存體驗形式,它作為礦工主要的日常生活空間,決定著礦工特殊的生活體驗并賦予了他們獨特的行業(yè)形象。勞倫斯在作品中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陌生化的煤炭空間,又通過強烈的色彩對比以及對氣味的記憶,創(chuàng)造了活動于這個煤炭空間的礦工形象,構成了勞倫斯文學作品的特殊文化內涵,為讀者帶來了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