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菁菁
一
人類社會產(chǎn)生以來,文學作為伴隨人類社會發(fā)展步伐的高級產(chǎn)品,是人類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為本來就無限多樣的人類社會增加了更加絢麗的色彩。在茫茫的文學長河里,文學作品的數(shù)量可謂是浩如煙海、繁若星辰,文學作品的特質更是千差萬別、各領風騷。盡管如此,同一國度的同一時期、不同國度的同一時期,甚至不同國度的不同時期,某些文學家和文學作品的觀點總能找出其相通的地方,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講的文學共通現(xiàn)象。塞萬提斯和屠格涅夫及其代表作《堂吉訶德》和《羅亭》之間驚人的相通之處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塞萬提斯是16至17世紀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著名作家,他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堂吉訶德》。作品的主人公堂吉訶德是一個窮鄉(xiāng)紳,年近五十歲時因酷愛騎士小說而入迷,自己便仿效騎士出外游俠,在無邊無際的幻想中,非常另類地處理一路上的所遇所聞,闖了很多禍,吃了很多苦頭,鬧了很多笑話,最后帶著全身心的累累傷痕,回到家里臥床不起,至死才有所悔悟。屠格涅夫是19世紀俄國著名作家,他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羅亭》,作品的主人公羅亭出身于破落貴族家庭,他崇尚自由,能言善辯,但是缺乏行動力,是一個“口頭革命家”,最后是一事無成,死于巴黎巷戰(zhàn)之中。無論是從兩位文學大師的生活時空來看,還是從其代表作的故事情節(jié)來看,似乎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根本就不具有文學比較的價值。但是,1860年1月10日,為贊助“清貧作家和學者救濟會”,屠格涅夫在公眾報告會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的演說,熱情洋溢地贊美了堂吉訶德式的信仰,對堂吉訶德給予了高度評價。這個演說中的觀點,與他在《羅亭》一書中描繪的羅亭辯駁畢加索夫的觀點以及對羅亭的贊賞,竟然如出一轍。這無疑提示了我們,塞萬提斯和屠格涅夫兩個文學大師之間,或者說堂吉訶德和羅亭兩個文學人物形象之間具有共通性,從而,也給我們的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啟發(fā)。
二
《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這篇演說長達14000多字,在整個演說中,屠格涅夫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對堂吉訶德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說:“堂吉訶德究竟表明什么呢?首先表明信仰,對于某種永恒的、不可動搖的東西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一句話,對于那種處于個人之外的真理的信仰。這種真理不大容易把握,要求為它服務和做出犧牲,但是只要為它服務時持之以恒并且做出大的犧牲,它也是可以掌握的。堂吉訶德整個人充滿著對理想的忠誠,為了理想,他準備經(jīng)受各種艱難困苦,犧牲生命;他珍視自己的生命的程度,視其能否成為體現(xiàn)理想、在世界上確立真理和正義的手段而定?!薄八麄€人,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生活在自己之外,活著是為別人,為了自己的兄弟,為了根除邪惡,為了反對敵視人類的力量—魔法師、巨人,即壓迫者。他身上連一點利己主義的痕跡也沒有,他不關心自己,他整個人都充滿自我犧牲精神—請珍惜這個詞!—他有信仰而且堅信不疑,義無反顧?!庇纱丝梢姡眉X德對于理想和信仰的歸依心是非常強的,為了實現(xiàn)理想,他不畏任何艱難險阻,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乃至寶貴的生命,在他眼里,自己的一切都是實現(xiàn)理想的手段。
事實上,屠格涅夫通過對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兩個人物形象的比較,目的在于向人們展示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雖然通篇演說都沒有提到五年前自己出版的《羅亭》一書的主人公羅亭的形象,但是,文學家往往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的思想觀點融入自己的文學作品中,屠格涅夫也不例外。在《羅亭》一書中,羅亭在莊園中慷慨激昂的演講就印證了這一點。羅亭針對皮加索夫的信念空虛、自私自利、懷疑主義、玩世不恭等進行了毫不客氣的批判,在演講中情緒激昂、神采飛揚、旗幟鮮明。羅亭說:“我再說一次,假如一個人沒有他相信的堅實原理,沒有他站穩(wěn)腳跟的立場,他怎么能認識清楚本國人民的需要、使命和未來呢?他怎么能知道他自己理當干什么呢?”“自私的人仿佛貧瘠土壤里的一株孤木,會枯萎而死,但自尊心卻宛如趨向盡善盡美的一種活力,是一切偉大事業(yè)的淵源……是的!一個人應該挫敗自己個性中最頑固的利己主義,才會讓個性有表現(xiàn)的權利!”針對羅亭的演講,屠格涅夫無法掩飾對羅亭式崇高理想信念的鐘愛和對羅亭的思想觀點的高度認同,他甚至不直接讓羅亭說話,竟然自己替羅亭發(fā)表起觀點來了。屠格涅夫說:“于是羅亭開始談論自尊心,而且談論得十分得體。他有理有據(jù)地指出,一個人沒有一點自尊心就毫無價值,自尊心有如阿基米德的杠桿,可以憑借它推動地球,但與此同時,一個人只有像騎士駕馭駿馬那樣善于駕馭自己的自尊心,一個人只有把一己之身奉獻給公共福利,他才無愧于人的稱號......”
由此可以看到,羅亭在雄辯式的演講中展現(xiàn)出的理想信念和思想觀點與屠格涅夫對堂吉訶德的評價驚人的相似。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屠格涅夫把對堂吉訶德的厚愛傾注到羅亭的身上,把自己的崇高的理想信念和深邃的思想觀點寄托并展現(xiàn)在了羅亭這一人物形象上,羅亭的身上具有了堂吉訶德甚或塞萬提斯的影子。
三
《堂吉訶德》和《羅亭》分別是兩位世界文學大師的代表作。我們在閱讀兩部名著時會發(fā)現(xiàn),堂吉訶德和羅亭兩個人物形象無論從其人生經(jīng)歷上,還是從其理想信仰上有著太多的共同特征。
從堂吉訶德和羅亭兩個人物形象的人生經(jīng)歷上看,雖然兩個人都代喻著某種社會進步的特征,但由于任何進步的東西起初都是渺小、微弱的,因此,兩個人都成了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異己分子。堂吉訶德單打獨斗、橫刀立馬,三次出征與社會的陰暗面作斗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艱難險阻,吃了不少皮肉之苦,但他卻成了人人嘲笑的瘋子、蠢貨、“二愣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全身心付出卻得到了相反的回報,給他的心靈上帶來了極大的創(chuàng)傷,致使在自我質疑、抑郁憂憤、有所醒悟中死亡。羅亭作為一個年輕的知識分子,為了改造社會,他到處宣傳先進思想,他熱衷于小范圍實驗改良,他將生死置之度外勇敢地躍入巴黎戰(zhàn)場,但從來沒有得到人們的認可,相反,卻遭到很多人鄙視和詬病,把他看成一個神經(jīng)質的人,甚至連對他無比崇拜的米哈伊洛夫娜也只是把他當作打發(fā)無聊日子的工具而已。兩個人物形象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國度里,演出了魯迅先生所說的革命者的“人血饅頭”式的悲劇。
從堂吉訶德和羅亭的理想信仰來看,兩個人都是絕對的執(zhí)著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的思想、他們的信仰,從而他們的行動都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因而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令人惋惜的破滅。堂吉訶德所向往的社會是一個理想的烏托邦式的社會,這個社會是古代的“黃金世紀”,生活在那里的人沒有任何私心雜念,萬物公有,天下太平,充滿著和諧友愛的氣氛。但是,這個美好的世界被當前的一些妖魔鬼怪破壞得面目全非,成了一個多災多難、令人厭惡的時代。因此,他便把單槍匹馬打抱不平當成除暴安良、伸張正義、改造社會的途徑,企圖以自己的游俠行為來恢復過去的騎士制度和遠古的黃金盛世。結果,弄得自己吃盡苦頭,滿身是傷,不僅害了別人,更害了自己。羅亭出身于破落的貴族家庭,在大學時代就參加過進步的青年團體。他向人們宣傳為真理和理想而奮斗。他關注重大社會問題,對俄國黑暗落后的社會現(xiàn)象極度不滿,對腐朽的統(tǒng)治者深惡痛絕,對美好的未來充滿執(zhí)著的向往,醉心于通過農(nóng)業(yè)改良、疏浚河道、改革教育等社會改良的實踐,為充滿陰霾的俄國帶來朗朗乾坤。所以他無視他人的冷嘲熱諷,無視合作者的政治立場,無視忘我的淚水汗水,甚至無視戰(zhàn)場上的烽火連天。堂吉訶德和羅亭誤入理想主義,最后都以失敗而告終,以死而告慰,可謂是悲歌一曲。兩個人物形象的悲劇給了我們一個深刻的啟示:一個人必須有理想,否則就只能是行尸走肉;但理想必須切合實際,否則就只能是空洞的理想主義,在語言上夸夸其談,在行動上違背規(guī)律,在結局上一事無成。
四
塞萬提斯和屠格涅夫生活在不同的國度,生活的時間相差250多年,為什么他們的思想觀點和塑造的堂吉訶德和羅亭兩個人物形象具有如此的相通性呢?究其根源在于他們都生活在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型中的動蕩變革時期,具有相同的社會物質條件。
《堂吉訶德》創(chuàng)作于17世紀初西班牙文學的黃金時期。在16世紀,西班牙是伊比利亞半島上熱衷于擴張的國家。16世紀之前的幾百年中,伊比利亞半島一直是穆斯林的一個據(jù)點,西班牙人堅信伊斯蘭教是永遠的敵人,所以他們打著圣戰(zhàn)的旗號利用海外擴張來增強天主教的勢力范圍。于是從15世紀便開始了新航路的開辟,在美州和亞洲建立了大量的殖民地,從東方的香料貿(mào)易,美洲的銀礦、大莊園和種植場中獲得了巨大的財富,國家的經(jīng)濟實力大大提高。憑仗著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西班牙王朝更加窮兵黷武,與新教徒的戰(zhàn)爭、與土耳其的戰(zhàn)爭、與法國人的戰(zhàn)爭等等,致使長時間國無寧日。同時,由于航海事業(yè)的發(fā)展和西歐的對外擴張,資本主義萌芽在歐洲大地上興起,文藝復興也席卷歐洲大陸,封建社會的根深蒂固受到了資本主義的猛烈侵襲,不同經(jīng)濟形態(tài)之間的矛盾使整個社會處于變革轉型的動蕩時期,廣大人們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更是受到猛烈沖擊,《堂吉訶德》就是這種社會劇變大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
《羅亭》創(chuàng)作于19世紀50年代,羅亭是19世紀40年代的人物。19世紀40年代是俄國尼古拉一世反動統(tǒng)治時期,可以說是俄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封建沙皇政府腐敗墮落,政治上實行高壓政策,思想言論沒有自由,嚴格禁止革命活動,整個社會蒙昧,人民沒有覺醒,革命行動的條件尚不成熟,社會政治經(jīng)濟狀況遠遠落后于西歐國家。但是,黑暗的統(tǒng)治無法阻止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和西歐政治經(jīng)濟的滲透使資本主義新經(jīng)濟形態(tài)不可避免地光顧了這個封建大國,封建統(tǒng)治者更加惶惶不可終日,對農(nóng)奴壓迫的手段更加殘忍,國內矛盾更加激化。19世紀50年代,俄國又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中慘遭失敗,進一步加劇了國內的社會經(jīng)濟危機,整個國家積貧積弱、動蕩不安、混亂不堪,社會矛盾空前激化,社會變革迫在眉睫。
由此可見,雖然就堂吉訶德和羅亭兩個人物形象來看,一個是西班牙人,一個是俄羅斯人,一個是16至17世紀的人,一個是19世紀中葉的人,而且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也大相徑庭。但是,由于塞萬提斯和屠格涅夫都生活在“經(jīng)濟大轉型、政治大變革、思想大碰撞”的社會物質生活條件下,因而,他們就有了相通的政治觀點、理論觀點和文學觀點,因而也就塑造出了像堂吉訶德和羅亭這種具有共通性的人物形象。這是符合歷史唯物主義關于“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是社會存在的反映”這一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的,從而也告訴我們,社會歷史是客觀實在,是人們思想觀點的社會物質基礎。因此,文學研究不能割斷歷史,只有把人物形象放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和大視野中去把握,才能使文學研究更加科學,也才能使文學現(xiàn)象閃耀出更加絢麗奪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