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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枝向晚

        2018-11-26 10:58:14周真真
        花火A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漆皮大師傅福州

        周真真

        作者有話說:有一次突然看到遺憾這個詞,我想眾生蕓蕓,大抵都是有遺憾的。于是,靈光突現(xiàn),寫了這個故事。這也是第二次在花火A上和大家見面了,希望大家喜歡。

        他化成了山川,化成了河流,化成了曠野的風聲。

        裴枝是在2015年冬天接到那個電話的。

        耳邊電流聲斷斷續(xù)續(xù),傳遞出暌違數(shù)年的國語:“是裴枝吧?我是孫阿姨啦,以前住王先生隔壁的。前兩天樓里電線短路起了火,不過沒出什么大事,但我想著老先生屋里的東西金貴,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裴枝愣了愣,許久后才道:“好的。”

        她已經(jīng)將近十年沒有回過國了?;蛟S是近鄉(xiāng)情怯,回國前的晚上她鮮有的地失眠了。

        床頭小燈散著幽藍的光,將小樽的雪夜襯得愈發(fā)清冷。福州是從來不下雪的,但是她卻難以抑制地想起了槐英里。

        大師傅經(jīng)常跟她說:“枝枝啊,你別看這地兒破,這以前可是個好地方,鼎鼎有名的大歌星胡蝶都在這兒住過呢!”

        大師傅脾氣好,江縈風卻皮得很,:“我還說梅艷芳跟我是老相識呢!誰信?”

        大師傅追著他滿巷子打,樓下的榕樹影里沈云書在念詩,張棗的《故園》。

        “新燕才聞一兩聲/燃燒的東西真像你/你以為我會回來/河流解著凍/穿著白襯衣/我夢見你抵達/馬匹嘯鳴不已……”

        你以為我會回來……我夢見你抵達……

        裴枝在十二月的風聲里跟著輕念:“馬匹嘯鳴不已。”

        01

        裴枝在十六歲以前最討厭夏天。

        福州的夏天炎熱而冗長。她以前住在一個北方小鎮(zhèn)上,夏有涼風冬聽雪,八歲那年父母離婚,她隨母親回到了她的故鄉(xiāng)。

        八歲的孩子懂了愛憎,她并不想走。裴枝的母親卻沒有好脾氣,直接將哭得驚天動地的她拉上了火車,或許是當時母親臉上的漠然,裴枝初到福州就已經(jīng)開始拒絕這座城市。

        她不愛出門,怕衣服上沾上咸濕的海風味。

        也拒絕學習福州話,深怕耳濡目染下,那口正宗的普通話就染上了閩東口音。開始也是沒什么影響的,到了高中,老師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夾雜著福州話講課,一個轉(zhuǎn)眼黑板上的公式就變成了天書。

        那兩年,母女倆的關(guān)系仿佛到了臨界點。裴枝的母親無技傍身,在海鮮市場賣海鮮,日日風吹日曬,脾氣愈發(fā)火爆,某一天看到她的成績單,一下就炸了:“你是替你爸來討債的吧?我曉得你瞧不上這里也瞧不上我,既然這樣,你別用我的錢也別讀書了!”

        裴枝氣得冷笑:“無所謂?!?/p>

        她飯也懶得吃了,直接跑下樓。

        那是1999年夏天,本就躁動的城市愈發(fā)膨脹得像一個蒸籠。裴枝家樓下開了一間報刊亭,里面零星擺了幾本雜志,正中間的位置放著一份報紙,打頭一頁寫著,王氏藤漆皮枕招收學徒。

        藤漆皮枕,大多老福州都知道,以前這里的女兒出嫁都得隨一份做嫁妝。裴枝不太了解,她只是想如果不讀書了也不能像母親一樣去賣海鮮。她掏出零錢買了一份報紙。

        江縈風后來經(jīng)常說,就她這么個對藤漆皮枕一問三不知的門外漢,大師傅是瞎了眼才選上她。

        這話狠了點,但確實不假。

        裴枝是隔天去的槐英里。王氏在福州名氣大,去的人很多,并且都有備而來,被問起為什么想要學習藤漆皮枕制作時,個個如教科書般回答,想要將這門手藝弘揚光大。裴枝是個實誠人,看著眼前文雅的老師傅說不出謊來,:“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為了好好生活吧。”

        結(jié)束后,她反而成了唯一留下的一個。

        “做手藝,講究的是實在,會說漂亮話沒用,得做漂亮事?!崩蠋煾祵λ?,“我是王氏藤漆皮枕的第三代傳人,在師兄弟里排行最大,以后你就叫我大師傅吧。”

        大師傅帶她去了一間小房間,那里已經(jīng)有兩個人在了。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高個男生,應(yīng)是福州本地人,皮膚曬成了小麥色,但眉目張揚得很。他正在百無聊賴地折紙飛機,一聽見聲音側(cè)頭:“喲,老頭兒,一下午你就選了個嬌滴滴的女生???”

        大師傅從桌上抽出一根木條,作勢要打他:“江縈風,你又皮癢了是不是?”

        男生躲開跑出門,經(jīng)過她身旁時,壞壞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好啊,小師妹?!?/p>

        裴枝差點沒站穩(wěn),人一晃,只看見紗簾飄蕩的窗前正坐著一個人,雪白T恤,黑色短發(fā),白皙消瘦的臉上神色溫和,他正在枕骨上繞藤,一圈完畢才微微抬頭眼,“你好,我是沈云書。”

        02

        后來裴枝永遠記得,那是1999年的7月23日。大暑。

        她心里好像也起了一場高熱。

        藤漆皮枕工藝繁瑣,裴枝不懂的太多,第二天就開始去槐英里學習。她不知道別人學手藝是什么樣的,只知道大師傅怪得很,一見她不說別的,直接上了一大盆豆子,里頭有紅豆、黃豆、綠豆……讓她按種類挑選出來。

        裴枝蒙蒙懵懵的,然后一挑就是一個月。

        江縈風和沈云書他們早學一年,是不同她一起的。裴枝一個人坐在陰暗的工作室里,挑久了難免會煩躁,也不知道生誰的氣,一股腦將挑好的豆子打翻,抱著肩哭了哭,想起母親,又認命地將豆子收撿好重新挑選分類。

        那一天她花了將近兩倍的時間,等回到家時夜已深。

        裴枝打開燈,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她衣服沒換,全身都飄散著海鮮的腥臭味,:“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也學你爸在外面亂來?”

        裴枝不想理她,那輕飄飄的眼神卻被當成挑釁,等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被母親一巴掌打倒在地上。一個想保護自己,一個想疏散自己的怒氣,兩人就如野獸般廝打起來。

        裴枝后來都忘記自己是怎樣脫身出門的。

        頭發(fā)被扯掉了一把,身上的衣服也皺巴巴的。大抵是哭過一場流不出眼淚了,她只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那時候娛樂方式少,裴枝經(jīng)過五四路,看見一群學生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

        她身子一顫,直覺想躲開,隊伍最后兩個人已經(jīng)折了回來。

        高瘦如鶴,是江縈風。

        而落在后面的,白衣黑褲蕭蕭肅肅,正是沈云書。

        江縈風長腿蹬得飛快,領(lǐng)先停在她前面,:“嘖,小師妹吧?你這是在上演丑小鴨落難記?”

        裴枝看著越來越近的沈云書,腦子里一片空白,偏偏江縈風還不依不饒,“大晚上的你這是去哪兒?雖然你這樣子不好看,也不妨有人口味獨特對你心懷不軌啊?!?/p>

        他音色亮,裴枝似乎聽見不遠處的沈云書都被逗得輕笑。她原本火辣辣的臉上愈發(fā)熱起來。一般的女孩此刻定會惱羞成怒吧?裴枝卻不知怎么想的,一頓,竟然轉(zhuǎn)身飛速跑了起來。

        人吶,不管什么時候,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在別人面前。

        裴枝體育不錯,步下生風。兩個少年人就騎車在后面追。福州夏夜的風清爽安寧,將所有隱藏在心里的困苦郁氣蒸騰成了咸濕的汗。

        裴枝突然閉眼大喊了一聲,后面兩人嚇得一愣,隨后竟也笑著跟著呼喊起來。

        他們后來折騰累了,還去吃了一碗海鮮粥。

        很小的粥鋪,頭頂?shù)乃娜~風扇呼啦作響。

        江縈風趴在桌上,:“不是我說,你別學藤漆皮枕了,去學跑步吧,準能拿個奧運馬拉松第一。”

        “你別聽他瞎說。”沈云書在檔口端粥,“師父還跟我們夸你了,你很棒的。”他將粥和筷子一起遞給她,眉目含笑,一字一頓,“裴枝。”

        是一切都起霧了吧?裴枝一愣,平復(fù)的心跳又重新雷動起來。鋪子的隔間有人在聽收音機,是一個溫柔男聲在唱《光陰的故事》。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憂郁的青春。

        以及年少的我啊。

        03

        很久以后裴枝想,大概是從那天起,她和江縈風、沈云書三個人才算真正熟了起來。

        大抵是男生天生神經(jīng)大條,他們沒有過問她發(fā)生了什么。裴枝反而更自在,她依然每天練習夾豆子,不一樣的是,江縈風和沈云書偶爾會來看她。

        八月的福州,過了立秋,依然暑氣四溢。

        裴枝以前沉默,現(xiàn)在交了朋友,也愛跟尋常小女生似的念叨:“大師傅怎么老要我干這個呀?”

        江縈風不知從哪摘了一朵茉莉,胡亂仍在她頭上,:“怎么,連這個都做不好?”

        裴枝瞪他,沈云書輕笑,:“這是在鍛煉你的耐心,做手藝人,首當其沖就要耐得住寂寞?!?/p>

        這下裴枝只乖乖“哦”了一聲。

        半開的窗下有一樹葉子伸進來,上面停著一只聒噪的蟬。江縈風又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猝不及防將那只蟬捉下放到她耳邊,看到她嚇得大叫,才再次眉目飛揚,哈哈大笑起來。

        裴枝后來走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人,蒲甘街頭微笑的沙畫師,斯里蘭卡盤山公路上咧嘴賣花的少年,以及伊洛瓦底江上大笑搖櫓的擺渡人,他們笑得各有千秋,但都不如少年時的江縈風笑得肆意。

        他是有資本的。他家境優(yōu)渥,來學皮枕制作是因為年老的奶奶,一位老福州,對藤漆皮枕感情濃厚,深怕這門手藝隕落,讓他來試試。

        而她和沈云書卻不同。她自不用贅述,但沒想到沈云書更慘。沈云書沒有父母,1987年大師傅應(yīng)邀去河北某鎮(zhèn)傳授皮枕制作工藝,看見年僅五歲的他瑟縮在街頭,也許是傳說中的惻隱心動,大師傅收養(yǎng)了他。

        裴枝從不主動去探聽這些,可抵不住周圍女同學的瘋狂討論。

        哦,是的,她并沒有真的退學。也許是母親心里還殘留著最后一點良知,開學那天她被她連人帶書包扔進學校,莫名其妙地開始了高二生活。

        江縈風和沈云書跟她同級不同校,以前不認識并未感覺到什么,等熟了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出名得很,一個是一中桀驁不馴的刺兒頭,一個是出類拔萃的五好學生。每周五放學后,他們都會跨越大半個城市來裴枝的學校找她,三個人再一同去槐英里。

        裴枝似乎越來越能接受關(guān)于福州的一切,功課也慢慢能跟上,實在有不懂的,沈云書會把筆記借給她看。雨雪來歸的十二月天,福州的銀杏樹葉開始變黃,沈云書坐在一旁記英語單詞,江縈風在操場上打籃球,把毛衣脫了,長袖衫顯出好看的肩胛線,每進一個球他就會朝這邊吹一聲口哨。

        少年多美好。

        裴枝想,如果之后佟晚晚沒有出現(xiàn)的話。

        04

        化學里有種東西叫白磷,一旦接觸到空氣,很容易就會自燃,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而佟晚晚就像白磷。

        認識佟晚晚是高二期末考后,江縈風在學校呆待夠了,提議去泉州玩。

        走過洛陽橋,看過開元寺,下午時還去爬了一趟清源山。

        走到半路,忽然看到一座八角亭,三個人一窩蜂擠進去,卻見里面還坐著兩個人。

        左邊的是一位老阿婆,右邊坐著的則是一個年輕女孩,穿著白裙子在唱南音,聲音如珠似玉,唱完后抱著老阿婆的手撒嬌:“阿啊嬤,我唱得好不好?”

        亭子小得很,裴枝三人剛好擠著坐下,一抬頭,看見女孩的臉,柳葉眉,桃花眼,笑起來時耀眼得像亭子外泛著白暈的光。

        離開時莫名變成了五人行。佟晚晚不認生,一路嘰嘰喳喳:“你們是來旅游的吧?去吃過升文小學旁的扁肉小籠包了嗎?可好吃了。”

        江縈風偶爾敷衍地回答兩句,向來有禮有節(jié)的沈云書卻反常地沒有說話。

        而再次見到佟晚晚是幾個月后。

        市里的高中聯(lián)合起來舉辦了一場文藝演出。沈云書擔任學生會長,一直忙上忙下。大家都沒想到會看到佟晚晚,演出臨近結(jié)束時,她代表五中上場表演了一支古典舞,火紅的紗衣,一彎腰一回眸,將全場氣氛燃到極點。

        每個學校都有自己的觀看區(qū)域,江縈風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坐到了她身旁的位置上。攢動的掌聲如浪潮,他伸手拍了拍裴枝的頭,:“小師妹,你瞧人家,跳得多好看啊。”

        裴枝其實長得挺好,臉龐白凈,杏眼紅唇,但放在佟晚晚身邊總矮了一層。那個年紀最討厭拿自己跟別人比較,裴枝本就莫名有些煩躁,再聽江縈風這么一說,直接踢了他一腳,:“不用你管?!?/p>

        她瞪他,隨即貓著腰去后臺找沈云書。

        為了營造舞臺效果,大禮堂的燈熄了,江縈風慢悠悠跟在后面:“小師妹,你脾氣見漲啊?!?/p>

        他囂張慣了,聲音毫不收斂,引來一大串好奇的目光。裴枝低喝:“你別說話?!?/p>

        “嘖,你真是欠收拾了,你知道一中的都管我叫什么嗎……”

        裴枝好氣啊,一下直起腰轉(zhuǎn)身,江縈風沒防備,兩人忽而撞在一起。裴枝長得偏高,這一撞,她的唇直接印在他的下巴上。

        這個年紀的男生大多長胡子了,江縈風的皮膚卻十分滑膩軟。裴枝唇瓣發(fā)麻,心口直跳,許久才手忙腳亂地退開。

        他們站的位置已經(jīng)到了后臺入口,一條狹窄的過道后,只見剛下場的佟晚晚翩翩而來,她的舞裙太繁復(fù),走動間不小心踩到裙邊,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去。

        沈云書本在梳妝鏡后跟人交代細節(jié),不知怎么第一時間跑過去扶住了她。

        他的表情淡得很,卻嘴唇角緊抿,等人站穩(wěn)了又狀似嫌棄地放開。

        裴枝那時還不懂,當一個云淡風輕的人變得心口不一是因為什么?

        她只是突然感到難過。

        窗外三角梅層層開放,她轉(zhuǎn)頭看江縈風,眼里有淚有怒:“你討不討厭!”

        05

        裴枝來福州后第一次哭,是從北方來這里的第三年,她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這座城市夏長冬短,是終年無雪的。

        那也就意味著,過去得不到掩藏,而未來無法新生。

        裴枝只能在心里偷偷下一場雪,但無論怎樣,佟晚晚還是無法避免地跟他們熟了起來。

        高三后學校管得越來越嚴,特別是一中,周末還要補課,三個人最后的娛樂就是每周六補完課后一起去南后街小吃店寫作業(yè)。佟晚晚不知從哪知道了他們的據(jù)點,隔三岔差五來一次,她勤快,寫完了就在一邊忙上忙下地端東西。美食總能很快虜獲一個人的心,等后來,連向來挑剔的江縈風都說:“那佟什么晚晚,還行吧?!?/p>

        裴枝嗤了聲:“是啊,人家多好看?!?/p>

        她以前有點怕江縈風,而近些日子總是忍不住想嗆他。江縈風眼里明明暗暗,作勢要來勾她的肩膀,被她一下躲開,從臂彎與門頁間溜了出去。

        日子仿佛上了發(fā)條,門外又是一年冬天。

        大師傅瞧他們辛苦,取消了一周一次課的規(guī)矩,裴枝有了空閑,放學后就去于山路的富華錄像廳。她每天晚上來這里做兼職,老板大方,她算了算大概再堅持半個月,等來年夏天就可以籌滿錢給沈云書買一部隨身聽做18歲生日禮物。

        她打算得很好,萬萬沒想到后來會發(fā)生變故。

        那是最后一次兼職,臨近下班,她正興致勃勃地研究著隨身聽的式樣,就聽到房間里傳來了爭吵聲。才來的時候老板跟她交代過,晚上這里會比較亂,平常的吵鬧聲不用管,哪想里面的聲音越來越大。

        她連忙沖進去?;璋档姆块g里,屏幕上正在放《上海灘》,兩個男人不知道為什么打得如火如荼,眼見要殃及角落里的錄像機,她一股腦沖過去勸架。

        那晚的記憶十分混亂,邊上的人只看著,到后來不知誰喊了一句“這小妹長得好像馮程程啊”,那些看戲的人霎時全向她擠來。香煙味,汗臭味……就在黑暗即將將她淹沒時,一雙手將她拉了出去。

        是江縈風。

        后退的燈火如流螢,他手臂線條出奇僵硬,偶爾回看她一眼,眼里墨色欲滴。

        按照以往他總該諷刺她幾句的,那晚他卻什么都沒說。兩個人在街頭站了許久,最后他沉默著轉(zhuǎn)身將她送回了家。

        那時的裴枝并不知道江縈風恰巧出現(xiàn)的原因。

        錄像廳的事讓她嚇了好大一跳。等過一段時間稍微能緩神,又有一個重磅消息傳來,江縈風和五中校花佟晚晚在一起了。

        兩個都是風云人物,消息被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是佟晚晚追的江縈風,也有人說是江縈風對佟晚晚一見鐘情。

        然而等流言真正坐實卻是在沈云書生日那天。

        18歲成年禮,又逢高考結(jié)束,大師傅在雍和會定了一桌,江縈風和佟晚晚姍姍來遲。

        平時幾個人一塊玩還不覺得,現(xiàn)在兩人單獨站在一起,實在配得很。佟晚晚依然跟往常一樣,上來就喊他們“裴枝姐”“沈云書哥”,江縈風一把摟住她的肩膀笑:“他倆比我小,你這么喊算怎么回事?”

        沈云書的身影瞬間僵硬無比。

        那場生日宴結(jié)束得近似乎匆忙。佟晚晚家里有門禁,江縈風和她很早就走了,到最后包廂里只剩下她和沈云書。

        誰都沒有說話,沈云書雙眼通紅地靠在墻上,裴枝想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撞到桌角上。

        額頭劇痛無比,那一刻,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福州很多個漆黑的夜晚,浮現(xiàn)出錄像廳里時不時傳來的令人膽戰(zhàn)顫的地咒罵,最后融合成禮物袋掉落在地發(fā)出的刺耳的碎裂聲。

        裴枝忽然眼角發(fā)酸,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

        06

        三個人仿佛就那么散了。

        偶爾回槐英里,大師傅瞅他們誰也不理誰,樂呵呵地問:“吵架了?”

        三個人只笑笑。

        不久后高考成績出爐,裴枝考得格外差,兩個省內(nèi)學校都沒錄上,最后竟然被哈爾濱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校錄取。而其他三人正常發(fā)揮去了廈大。

        裴枝一個人坐了幾十個小時火車回到暌違十年的北方,心中沒有激動只余遺憾。

        她在哈爾濱孤零零的地生活了三年,是大三那年,非典席卷全球。

        她向來身體好,那次卻突然發(fā)起高燒,進隔離室之前,醫(yī)生幫她打了個電話回福州。

        她燒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打給了誰,只是一聽到那帶著閩東口音的普通話,仿佛聞見鄉(xiāng)音,不可自抑地哭了起來。

        后來,她愛上了一部外國電影。

        鏡頭里,小姑娘瑪?shù)龠_問殺手里昂:“人生總是這么痛苦的嗎?還是只有童年痛苦? ”

        里昂說:“總是這么痛苦?!?/p>

        她被隔離了整整三天,整個人渾渾噩噩,偶爾睜眼,只見一個穿著隔離服的人坐在床前。

        她沒有任何精神,時哭時夢,那個人一直耐心地哄她,實在哄不住了,微微彎腰將她納入懷中。他身上有皂角香,茉莉香,好聞得像塵封的夢境。

        裴枝清醒時,人已經(jīng)出了隔離室。那天下午,她看見了很久不見的沈云書。

        她隔離前的電話打到了槐英里,大師傅見沈云書正好在哈爾濱交流學習就聯(lián)系了他。

        裴枝半晌沒反應(yīng),直到聞見他身上的皂角香,才跟他打了個招呼,:“二師哥,好久不見。”

        沈云書一愣,隨后輕輕笑。他在哈爾濱學習時間總共為一個學期,裴枝好后,兩個人一起去看了圣·索菲亞大教堂,逛了中央大街,還去滑了雪,都是初學者,從高處一起沖下來時沒控制好,裴枝摔在沈云書身上,兩個人哈哈大笑,垂在身側(cè)的手卻不期然間碰到了一起。

        那一刻,前人和往事仿佛消散,兩人就這么糊里糊涂模模糊糊地走到了一起。

        當然,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江縈風的。

        他學工藝美術(shù),大四上學期,跟班上同學一起來哈爾濱看冰雕展。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她們學校,直接在宿舍樓下喊她的名字:“裴枝,裴小枝,裴枝枝?!?/p>

        裴枝疑以為是夢,鞋都沒穿就跑到陽臺上。

        那天哈爾濱難得的出了太陽,江縈風寥落地站在樓前的山槐樹下,笑容澄澈明朗,一眼望穿。

        不知是不是陽光太刺眼,裴枝眼眶一熱,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07

        時光啊,如果就這樣走下去也很好的。

        2005年夏天,裴枝畢業(yè),從哈爾濱再次回到福州,這次她從北方帶了一瓶初雪融化而成的水回來,羽絨服也收進了柜子深處。這么多年后,她終于一本正經(jīng)地告別了北方,告別的故鄉(xiāng)。

        她、江縈風、沈云書又跟以前一般一起去槐英里,偶爾還會搭上一個佟晚晚。

        春有百花、夏有流螢,歲月很好,如果沈云書的父親沒有出現(xiàn)的話。

        那是某個午后,年過半百的中年人不停地解釋當年是如何的無奈,又說這些年一直在國外奮斗,等生活安穩(wěn)下來后,雙腳跨越了多少的山與水,終于找到了自己流落在外的孩子。

        人對痛覺記憶綿長,沈云書大抵不記得自己被拋棄的原因了,但卻永遠無法忘記在街頭食不果腹的日子。他開始不愿意見他,后來他的父親在大師傅的門前久跪不起,就如同裴枝和她的母親,兩看生厭,但血肉牽連總讓人難以割舍。

        沈云書沒了辦法,只能在半個月后告別福州,跟他的父親飛到了遙遠的加州。歸期不定。

        他們之間沒有告別,就好像從來沒有一個正式的開始。

        許是那些年習慣了孤獨,裴枝只是恍惚。她經(jīng)常翻閱一些地理雜志,知道了加州原來是美國西部的一個州,陽光脆薄,空氣中都飄散著酸酸的奶酪味。

        應(yīng)該是很好的地方吧。眼前夕陽欲墜,他們躲在樓下的榕樹下乘涼,佟晚晚哼著南音,一只鳥從頭頂飛過。她問江縈風:“未來有多遠?”

        沒人回答。

        江縈風就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艘小游艇,說要帶她出海去散心。

        他怕她太悲傷了,但裴枝真的只是感到悵惘,她不知道怎么解釋,索性答應(yīng)了。

        后來,很多年以后,她無比后悔自己當時的遷就。

        他們的游艇駛出去很遠,碧藍無邊的海水,淡紅淺紫的煙霞,還有一輪灼灼發(fā)光的紅日悠悠沉入海底。佟晚晚開心得大叫,裴枝也受她的感染無畏地大笑起來。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江縈風達到目的,準備返航。

        裴枝以前最討厭什么來著?對,夏天。她最討厭夏天,燥熱,并且變化無常。他們的游艇才掉頭不久,天空中風云突變。幾個人都是海邊長大的,最開始并不是特別懼怕,但后來一場雨以排山倒海摧古拉朽之勢傾盆而下,他們的游艇太小,在暗潮涌動的海浪上不住搖晃,再后來游艇進了水,他們不斷地往下沉。

        瑪雅人曾預(yù)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不是的,2005年才是。

        他們想用游艇上的容器將水舀出去,但無異于螳臂擋當車。

        游艇越沉越下,這時江縈風不知從哪兒找到了一件救生衣,他想都沒想直接給佟晚晚穿上。

        裴枝以前抗拒佟晚晚,可依然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生。她同裴枝一樣在學校人緣并不是很好,裴枝是因為太過沉默,而佟晚晚卻是因為過于優(yōu)秀。她的同學中傷她,她偶有落寞,但總是言笑晏晏,帶著一種明媚的隱忍。而現(xiàn)在,當江縈風把救生衣給她一點點穿上時,她突然大哭出聲:“江縈風,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他放她一條生路,把一起赴死的機會留給了裴枝。

        最最開始,清源山上,佟晚晚她喜歡上的就是江縈風他,肆無忌憚,漫不經(jīng)心,所以當后來他問她要不要在一起,她即便知道這不尋常,依然義無反顧地答應(yīng)了。

        可是為什么這么多年的陪伴,抵不過早相識的那幾年。

        她的淚一滴又一滴,江縈風最后一次溫柔地抱住她:“晚晚,要活下去。”

        三個人一起漂泊了一路,后來被海浪沖散開。裴枝不太會游泳,江縈風就用一只手扯著她,她的喉嚨里灌了無數(shù)口海水,只能用僅剩的力氣乞求江縈風放開她。

        江縈風仿若未聞,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越游越慢,她聽見江縈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裴枝,這些年你是不是……挺煩我的?”

        “我總愛鬧你,還打著為你好的旗幟,不顧沈云書對佟晚晚的喜歡搶走了她……你去哈爾濱的前三年應(yīng)該很恨我吧,因為我,你連沈云書的面都見不著……”

        錄像廳那晚,江縈風的出現(xiàn)根本就不是巧合。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勁,時常會跟過來,一直護送她安全回家才離開。都說年少時的感情最明朗,然而有時候也晦澀得像一句佛偈。

        裴枝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不知道臉上的是海水,是雨水,還是淚水,:“江縈風,從來就沒有恨,從來就沒有,我喜……”

        她昏了過去,耳邊是驚濤駭浪風啼浪嘯。

        仿佛永無止境。

        08

        飛機在長樂機場降落時,裴枝才從無邊的回憶中醒過來。

        臉上淚水重重,她抹把臉走出機艙,打車回了槐英里。

        孫阿姨早就在樓梯口等她,:“多少年沒回來了?樣子都變咯?!?/p>

        多少年了?她望著眼前這棟破舊的建筑,依然老墻斑駁,讓她感覺并沒有那么多年,一切都是昨天。

        當年那場海嘯后,她被過往的漁船所救,不過昏迷了很多天,等醒時聽說佟晚晚和江縈風全被救上岸,只不過佟晚晚因肺部吸入太多海水導致大腦缺氧,陷入了長期昏迷。他的父母不肯接受這個事實,連夜帶她去了德國,江縈風內(nèi)疚不已,亦隨之前往。

        裴枝休養(yǎng)了半個月。好像也是那年,大師傅的身體越來越差,他一生無妻無子,將所有的青春和生命奉獻給了王氏藤漆皮枕,而現(xiàn)在眼見著身邊一個個人離開他,在夏天快結(jié)束時,眸光一頓,也離開了人世。

        裴枝為他做孝子賢孫,為他扶棺下葬。

        而決定去日本是05年快結(jié)束時候的事了。她大學學的是對外漢語,一次偶然機會,以前學校的導師聯(lián)系她,有一個去日本的對外教學計劃,只不過需要的時間很長,問她有沒有興趣。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下來。

        故鄉(xiāng)是他鄉(xiāng),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從此,一別往后,轉(zhuǎn)瞬十年。

        裴枝跟著孫阿姨往上走,:“王先生走后,少了你們幾個,這棟樓里安靜得過分了。前兩年云書回來過一趟,阿風倒是再沒見過,他在忙什么呢?”

        “不知道,沒聯(lián)系了。”

        裴枝從她手里接過鑰匙,以極慢的地速度打開門,那一瞬間塵煙四起,過往的一切再度撲面而來。

        “你好啊,小師妹?!?/p>

        “不是我說,你別學藤漆皮枕了,去學跑步吧,準能拿個奧運馬拉松第一?!?/p>

        “小師妹,你脾氣見漲啊。”

        以及最后的——

        “裴枝,這些年你是不是……挺煩我的?”

        裴枝突然心臟一痛,扶著門框慢慢蹲下來。

        09

        或許,故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

        很久以前,一個姑娘打北方來,她厭惡這里的一切。后來,她遇到了兩位少年,一位姓江,一位姓沈。姓沈的少年與她同樣來自異鄉(xiāng),而姓江的少年肆意妄為,家庭美滿,與她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開始也以為自己是喜歡沈姓少年的,他溫潤如一塊璞玉,直到后來她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跳都再也離不開另一個人。她喜歡看那個人在夕陽下打球,喜歡看那個人坐在木窗前調(diào)漆,更喜歡他摸著她的頭一聲聲叫她“小師妹”的樣子。

        她也知道他喜歡聽搖滾,特地存錢給他買了一部隨身聽,里面放著竇唯、許巍的磁帶。

        可是,也許愛是一種習慣。她習慣在人前將目光放在沈姓少年身上,而睡夢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念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所以,她傾其一生,都沒能把這份禮物送出去。

        也傾其一生,沒有將那句涌于唇齒的“喜歡”公之于眾。

        更傾其一生都不會知道,2004年夏天,非典肆虐,江縈風從大師傅的電話里得到她隔離的消息,不遠千山萬水,從南到北,陪了她整整三天。皂角香是他的,茉莉香也是他的。

        而2005年夏天,她被漁船救起后,突來一場大浪,將江縈風沖得不見蹤影,漁船不敢返航,他掙扎之后,長眠于海底。

        他并沒有去所謂的德國,他化成了山川,化成了河流,化成了曠野的風聲。

        他化成了萬丈紅塵里所有的春夏秋冬。

        永遠陪著她。

        編輯/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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