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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粒微塵

        2018-11-22 11:26:46王祥夫
        山花 2018年9期

        王祥夫

        ——人不過只是一粒微塵

        1

        已是半夜時分,李書琴和王重生翻來翻去還是怎么也睡不著。

        王重生對李書琴說:“要不就再吃一顆?”

        李書琴說:“總吃睡覺藥不是個事,離吧,你帶孩子回重慶?!?/p>

        王重生雖是膽小,但脾氣卻很倔:“你別這么說,婚我反正是不離?!?/p>

        王重生又說了一句:“也許……”

        李書琴說:“也許什么?你不看都貼在了門上了?!?/p>

        李書琴的聲音有點不對頭了,鼻子像是有些堵:“我絕對不能拖累你,更不能拖累孩子,只有離婚才是最好的出路。”

        王重生說:“先睡,我說不離就是不離,天又塌不下來?!?/p>

        王重生不看他的那本小字典了,這天晚上他已經(jīng)認了幾個生字,差不多記住了,他把字典放在枕頭邊,把燈關了,屋子里即刻暗下來,窗子那邊卻亮出一大塊。李書琴和王重生他們住學校里分的小平房,是一間半,里邊這間大一些,外邊那間小一些,外邊那間平時做廚房,但還是放了一張床在北窗下,床的旁邊還放著李書琴的蜜蜂牌縫紉機,李書琴不僅會做小孩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和王重生的衣服都是她自己來做,她還會裁旗袍和西式褲。床和灶臺之間又拉了一幅淡綠的碎花布簾子,四川老家的親戚們來了就擠在這里。王重生和李書琴帶著兩個孩子在里邊,老大今年六歲了,老二才三歲,都是男孩兒。四個人睡在一張很大的床上,有時候兩口子在床上做事,動作稍大一些床板就會“吱呀”亂響。

        李書琴會說:“輕點,輕點,同同睡覺輕,小心被他聽到?!?/p>

        王重生說:“他就是看到也不會知道咱們是在做什么?他還那么小?!?/p>

        王重生話不多,膽子又小,但做起那事卻猛得很,每次都是大汗淋漓。

        王重生對李書琴說:“我現(xiàn)在也只有這一點點樂趣了,到外邊惟恐說錯話,那天學校讓我?guī)ь^喊口號,嚇死我了,差點趕上你們學校的白老師?!?/p>

        李書琴靜著,老半天沒說話,就那個白老師,現(xiàn)在還不知在什么地方受罪。過了好一會兒,王重生以為李書琴睡著了,卻聽她一聲長嘆。

        “你怎么還沒睡?”王重生說。

        “當時悔不該聽我姨,這時候倒連累你說紅不紅說黑不黑?!崩顣僬f。

        “別說連累,什么連累不連累?!蓖踔厣f我這個人就是不怕連累。停停又說:“我們是一家人,告訴你,就是死,我也不會跟你離婚?!?/p>

        “我恨他們。”李書琴說。

        “恨也無法子,天底下誰也沒本事給自己挑選父母?!蓖踔厣f父母總歸是父母,只有孝敬他們的份兒,沒有說他們不是的份兒。

        “那我也想不明白?!崩顣僬f。

        “睡吧,睡著就什么都不用想了。”王重生說。

        兩人不再說話,有什么“叭噠”一聲掉在地下,是王重生的那本小字典。又過了好一陣子,墻上的掛鐘連敲了三下,王重生和李書琴仍在被窩里大睜著眼睡不著,天花板上有什么在跑,是老鼠,又靜下來,“嗦嗦嗦嗦”在啃什么。外面的風一陣一陣,把房檐下邊的什么東西吹得“嗦啦嗦啦”響。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王重生迷糊著了,為了讓自己睡著,他在默背字典上的字,第幾頁,第幾行,什么字,怎么寫,發(fā)幾聲。王重生背字典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了,他幾乎天天都要從字典上找?guī)讉€生字來背,并且把它記下來,他發(fā)誓要做市里最好的語文教員,發(fā)誓要和別的教員不一樣,那就是要把字典上的字全都背下來,所以他天天沒事就要看字典,背字典。而背字典的另一個好處就是還可以催眠,背著背著,人就迷糊了。這一次也不例外,他背著字典,都快要睡著了,忽然又被拉門聲弄醒,伸手摸摸,李書琴又不在了,王重生也馬上翻身下了地。

        外屋有些冷,李書琴披著件毛衣在燈下翻看什么。

        王重生過去,站在李書琴身后。

        李書琴在看一張合影照,這張照片背后寫著:

        左起:二姨,二姨父,大姨,大姨父,姥姥,姥爺。右起:媽媽、爸爸,大姑父,姑姑,神父。

        “不早了,快睡吧?!蓖踔厣f,他怕李書琴冷,從后邊把李書琴摟住。

        “這些照片都不能留了,燒了了事?!崩顣侔涯琼匙诱掌迷谑种校仡^對王重生說。

        李書琴的母親去世很早,留下的也就這些照片。照片上的人都穿得很闊氣,有一張照片,是李書琴母親和李書琴姨姨的合影,兩個人拉手的樣子還真是不好學,四條胳膊交叉著,很好看,每看到這張照片,王重生就忍不住“哈哈哈哈”笑,說這是怎么拉的,說完還和李書琴對著鏡子比試一下。那時候他們剛剛結婚,鏡子里的人和鏡子外的人一樣年輕。

        “這些照片都得燒掉,一張也不能留。”李書琴把照片收在一起,不看了。

        兩個人就又站在了里屋的火爐子旁,爐子里的火被灰埋著,到明天早上一捅就會著起來,所以上邊的那把壺里的水就總是熱的,刷牙洗臉正好用,北方的冬天,再冷,也要比南方好,起碼還有個火爐子。

        “留下吧,燒了就沒了。”王重生伸手攔了一下,但照片已經(jīng)被李書琴投到了爐子里。外面風又大了起來,兩個人又上了床,才躺下,李書琴突然又下了地。她很快從外邊屋子里把什么又拿了過來,是那包東西,日本西陣織的包袱皮,這包袱皮很講究,也是李書琴母親留下來的。她想好了,即使是再值錢再珍貴的東西她也不能留了,現(xiàn)在到處都在抄家,一旦被抄出來,全家到時候就會更倒霉。

        “這些東西留下來都是罪?!?/p>

        李書琴把那包東西打開,里邊全是李書琴母親的遺物,玻璃絲手套和襪子,蕾絲手帕,玉蝴蝶的胸針,一對玉鐲子,又兩個鑲紅藍寶石的金戒指,繡花的護手,還有別的一些零碎東西,還有一個日本漆盒,上面繪著蘆葦草。

        “不要了,不要了,都不能要了?!崩顣俅蜷_爐蓋要把那包東西塞到爐子里。

        王重生忙把那兩個鑲紅藍寶石的金戒指一把搶過來:“怎么這東西也燒?”

        “誰現(xiàn)在還戴這種東西,賣又賣不了幾個錢,戴出去還找麻煩?!崩顣僬f。

        王重生不聽她的,去床下邊摸了個罐頭瓶,出去了,過一會兒回來,小聲對李書琴說:“我把它埋在院里那棵樹下了,沒人會知道,再說金子也燒不掉。”

        李書琴已經(jīng)把那包東西已經(jīng)一股腦塞到了火爐里。“早知道,那件旗袍也燒了就好了?!崩顣僬f。那包東西塞到爐子里,火爐子即刻“轟”的一聲旺起來,水壺也緊跟著“吱吱吱吱”叫。

        “咱們還是分開的好?!崩顣儆终f。

        王重生這次沒有答話,用了力,拉她上床,又重新躺下。

        “為了孩子,就當我求你?!崩顣賯冗^身,看著王重生。

        王重生在暗里突然抓緊了李書琴的手。

        “聽說旗袍要拿去搞展覽?!崩顣儆终f。

        王重生不說話,只是緊緊抓著李書琴的手。

        李書琴只好長嘆一口氣,不再說話。

        為了能讓自己趕快睡著,王重生又開始背他的字典,他已經(jīng)背到了字典的第109頁:“籪,duàn ,插在水里捕魚用的竹柵欄。”

        “duàn,duàn,duàn?!蓖踔厣谛睦锊煌5啬?。

        李書琴還是睡不著,翻過來,翻過去。

        老鼠在頂棚上跑著,跑過來,跑過去。

        2

        工宣隊王黨生的說話聲從旁邊的教室里傳了過來,雖帶些當?shù)乜谝簦烤湓挼暮筮厧缀醵紟е粋€兒字,但不難聽,聲音也洪亮,因為洪亮,所以就顯得底氣足,聽起來讓人感覺是一勃一勃的。

        別的學校早就有工宣隊進駐了,而李書琴她們學校卻遲遲不見上邊往下派,而軍宣隊卻早就進來了,一共二十多個人,每個班級都會派到一個。都穿著一色的綠軍裝,其中那個姓鄭的是連長,快四十歲了。他們除了講政治,還要負責學生的軍訓,讓學生們在操場上跑步或匍匐前進。工宣隊因為遲遲沒派下來,校長梅有文那天還專門去市革委會請示了一下,隨后,工宣隊才被派了下來,也是二十多個人,校長梅有文對教員們說咱們學校也不能落后,如果可以的話,咱們還要派人去北京。至于去北京做什么梅校長自己也說不清楚。

        歡迎工宣隊進駐學校的時候,李書琴也去了,讓教員們想不到的是工宣隊隊長王黨生會這么年輕,皮膚雖有點黑,看上去卻是那么精神,洗得有點淡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總之一下子像是連那種短短的粗布工裝都變得十分好看了。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大家聽好了,我要講話了?!?/p>

        王黨生講話之前總喜歡一邊拍巴掌一邊說兩句,算是開場白。他經(jīng)常喜歡說的一句話是,“現(xiàn)在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一切都是嶄新的,所以我們也要做嶄新的人?!?/p>

        此刻王黨生在講形勢課,王黨生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一直回蕩到老師們的辦公室里來,一直回蕩到李書琴的耳朵里來,然后再從耳朵里回蕩到心里。

        李書琴抬起頭來,眼神有些恍惚,或者可以說是迷離,一顆心在“砰砰”直跳,她望著窗外,天很藍,對面屋頂紅瓦片上的初雪已經(jīng)化沒有了,遠處的六盤街老教堂,怪怪的,禿禿的,是因為上邊的十字架沒了,前不久被拆了,那幾個老尼姑也不知現(xiàn)在在做什么?天氣陰著,也許會馬上再來一場雪,飛飛揚揚的雪,或者就是雨。校園里喜鵲的叫聲很刺耳,“嗄嗄嗄嗄,嗄嗄嗄嗄”,它們總是從這棵樹上跳到那棵樹上,再從那棵樹上跳到這棵樹上。樹上有黑乎乎的喜鵲窩。但過不了多久,那個門房老黃總會把喜鵲窩捅下來抱去生火,“都是好柴禾,還不用劈?!崩宵S說,有時候喜鵲的巢里還會有喜鵲蛋,老黃會把它們拿回去炒炒下酒,喜鵲窩里能有幾顆蛋?人們都說老黃這是饞瘋了,再饞就輪到他自己下面那兩顆了。

        “現(xiàn)在我們國家總之是形勢一片大好?!?/p>

        王黨生還在繼續(xù)講他的形勢,他的聲音一直往李書琴的耳朵里鉆,鉆,鉆,讓她一次次想起王黨生和軍宣隊鄭連長到自己家里做家訪的情景。雖說是家訪,但那天她和王黨生沒接幾句話,他們也沒在她家待多久,也沒喝一口水,與其說是家訪,不如說更像是檢查,因為那次家訪實際上是在做普查,對那些出身不好的家庭作一次普查。所以讓人感到心驚膽跳。

        “我講的同學們聽懂聽不懂?形勢大好就說明地富反壞右已經(jīng)被我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了?!?/p>

        工宣隊王黨生還在說,就這個王黨生,據(jù)說他的媳婦就是紡織廠里的女工任桂花,是市里出了名的學毛著極積分子,口才真好,各單位都爭搶著請她去演講,她又很會結合自己的情況,把演講搞得特別活特別生動。因為進駐學校,學校給軍宣隊和工宣隊都安排了辦公室,鄭連長和王黨生是單間,其他人是幾個人一間。他們的辦公室也就是他們的宿舍,白天辦公晚上睡覺,王黨生的辦公室在教學樓一層的東邊,緊靠走廊門,軍宣隊的鄭連長也在一層,卻靠西,出了那個門,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叢,過了花叢就是操場,離得最近的是單杠,有時候人們可以看見王黨生帶幾個學生在那里玩單杠,把身子甩得很圓,直甩得渾身熱汽騰騰。

        旁邊的教室里又響起了口號聲,這是事先安排的。一般是由班主任帶頭喊,但自從出了白老師喊錯口號的嚴重事件后,帶頭喊口號的事都由學生們代替了。那個白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被帶到了什么地方,因為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該帶頭喊“打倒×××”,卻一張口喊成了打倒另一個人會場當下就炸了窩。根本就不用他再說什么,馬上就有人把這個白老師頭朝下按在了那里,人第二天就被帶走了,后來又被帶回來批斗過。那天,李書琴心驚膽跳地隔著幾排座位看著站在那里的白老師,頭上戴著一頂很尖很高的白紙帽子,上邊赫然寫著很大的黑字,“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白崇禮”,那天白老師的臉色特別的不好看,神色特別的緊張,身子一直在顫抖,是屁股抖,因為彎著腰。但據(jù)說他的出身很好,但他怎么會喊出那樣的口號?許多同事們在下邊悄悄議論說也許是他神經(jīng)太緊張了,這話被梅校長聽到后馬上把各科室的教員都召集到了一起談了話。從那天之后,喊口號的事都由學生來帶頭喊,而且梅校長還特意交待了一下,讓老師們查一下學生們的出身,要靠得住的學生來帶頭喊口號。梅校長希望學校不要再出這種事。那天李書琴也被叫到了梅校長的辦公室,梅校長對大家說:“主要是出身,要把學生們的出身都查一下,出身不好的千萬不要讓他們帶頭喊口號?!?/p>

        在那一剎那間,李書琴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看,其實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她,人們正七嘴八舌地說白老師平時的表現(xiàn),同事們都想不出白老師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有一個教員說:“出身好的人尚且如此,真是難以看出他們的內(nèi)心,出身不好的那些人就更加可想而知了?!币膊恢幸馐菬o意,說話的那個老師姓丁,還朝李書琴這邊看了一眼。丁老師是教數(shù)學的,湖南人,個子很高,方額大臉,走路總愛背抄著手,年年都要自己動手做一些臘肉,現(xiàn)在的肉都是憑供應號供應,但不知道他從什么地方可以搞到肉,總是要做那么幾大塊放在那里慢慢吃,有時候還會送同事們一兩塊。丁老師平時很愛和李書琴開玩笑,但這一次分明不是玩笑。

        李書琴忽然把頭低下來,看自己的手,李書琴的手很小,手指很細,她看自己的手,好像她這一輩子就沒看過自己的手,一直到看不清,是因為她的臉離手太近了,差不多快要挨在了一起。她忽然覺得自己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了,隔了不知多長時間,她鼓足了勇氣把身子直了起來,才發(fā)現(xiàn)梅校長辦公室里早已經(jīng)空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已經(jīng)散了,人們都走了,就連梅校長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也許是學校里又出了什么事?校長的辦公室里就剩下她自己。

        “怎么回事?”

        李書琴問自己,忙站起來。因為站得急,差點把梅校長的竹皮暖水瓶碰倒。

        李書琴跌跌撞撞從梅校長的辦公室出來,旁邊是歷史教研室,因為停課,里邊靜悄悄的。教研室對面的那一排榆樹墻雖說入冬以后修了一下,但顯得亂七八糟,鍋爐房的煙囪冒著煙,很濃的黑煙,在天上,像是一個巨大的問號。那天,教日語的張老師就是從鍋爐房煙囪上邊跳下來的,張老師年輕時候曾經(jīng)留學日本,課講得很好,人們誰也沒看到他是怎么就爬到了煙囪上邊,那幾天,學校讓他交待在日本都干了些什么,好像還要他交待跟那邊的特務組織有什么聯(lián)系,想不到一星期后就出了這事。當時李書琴還不知道那邊出了什么事,她正好從學校禮堂經(jīng)過,也擠過去看了一下,但讓她想不到的是一個人從那么高的煙囪上跳下來竟然沒出一點血,趴在那里已經(jīng)死去的張老師穿著一身黑衣服,人是臉朝下趴在那里,說黃不黃說白不白的那種化學框子眼鏡被甩在一邊,一只鞋子也不知去向。李書琴忽然有點想吐,她趕緊踉踉蹌蹌走開。

        “活下去,活下去,再怎么也要活下去?!?/p>

        李書琴聽見一個聲音在自己心里說,是她自己在對自己說,還有另一個聲音也在她心里說,“要活下去就要有靠山,要有靠山?!闭f這話的卻是李書琴的姥姥 ,李書琴的姥姥去世已經(jīng)多年了,但直到現(xiàn)在骨灰也沒有埋回青島。

        李書琴抱著教案從西往東走,東邊就是學校的操場,忽然有人大聲在她后邊說,“有什么好看,這樣的人死一個少一個地球還干凈,他是蒼蠅碰壁,自決于人民,畏罪自殺!有什么好看?!闭f話的是幾個學生,他們一邊走一邊說,快步超過李書琴,只這一句話,讓李書琴渾身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水泥花池上。大煙囪那邊圍的人更多了,公安的人在拍照。

        李書琴忙把臉掉過去,她不能讓自己再朝那邊看。

        操場的另一邊,學生們正在搞軍訓,軍宣隊的鄭連長正在作示范,胳膊甩得很高,一條腿筆直地抬起來懸在半空一動不動,他可以把這個動作保持很久,學校里的體育教員曾經(jīng)和他比試過,直直抬起一條腿站在那里看誰站的時間長,但誰都比不過他。這真是讓人佩服,李書琴看著鄭連長的背影,因為系著腰帶,這個鄭連長肩寬,腰細,挺拔,根本就不像快四十歲的人。

        下午李書琴還有一堂課。她沒有回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教室。

        教室外的門兩邊,貼著長條標語,上邊寫著“學工學農(nóng)”“備戰(zhàn)備荒”“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這樣的口號。李書琴最近上課總是走神,接下來的這堂課終于出事了,雖然講的內(nèi)容都是曾經(jīng)講過多次的,但李書琴忽然不知道自己講到了哪里,只好問下邊的同學,下邊有幾個同學因此忽然“噓”了起來,這讓她自己都感覺到簡直是無地自容。她以羞愧的口吻對下邊的學生說:“對不起,對不起,老師實在是對不起同學們?!闭f這話的時候她忽然又把剛才要講的內(nèi)容想了起來,按說可以正常地講下去,她轉過身子剛剛往黑板上寫了“滿江紅”這三個字,班里的一個叫黃小衛(wèi)的學生突然站了起來,大聲說:

        “你怎么講課!你這個資本家的臭小姐!”

        黃小衛(wèi)的話讓李書琴覺得自己像是被刀子猛地捅了一下,這一下捅得她忍無可忍。

        “出生不由自己,路是可以選擇的!”

        李書琴把身子一下子轉了過來,胸口那地方好一陣波瀾起伏,然后,她就再也說不出話來。那根粉筆,在她的手里已經(jīng)被折成數(shù)節(jié),她死死握著它,恨不能把它攥成粉沫,她一直攥著,渾身在抖,粉沫從她的手指間簌簌落下,她猛地把手一甩,跌跌撞撞走出教室。腳下的石子路也好像突然跟她過不去,絆了她一下。而她忽然轉過身又馬上回到了教室,因為這堂課還沒有講完,還沒到下課的時間。

        “滿江紅,是古代詩詞的詞牌?!崩顣儆珠_始講,聲音有些顫抖。

        3

        學校里要組織學生們?nèi)⒂^的事很快就被定下來了,每個年級每個班都必須去,都要去接受教育,這個展覽是“資產(chǎn)階級腐朽生活罪行展”,一條大展標橫掛在那里,是白布黑字,很是醒目,很是讓人膽戰(zhàn)心驚。展廳就在一進學校大門正對著的大禮堂。這個禮堂是當年蘇聯(lián)專家設計的,每個門頭上都有鐮刀斧頭和麥穗,因為剛剛被油漆過,紅紅黃黃十分顯眼。禮堂的正門在北邊,但現(xiàn)在正門一般不開,人們進出禮堂都從東邊這個門,到了冬天,這個門避風。門的北邊墻上有一根生了銹的鐵管子,是輸送暖氣的排氣管,到了冬天總是滴滴噠噠地往外噴氣流水,說來也奇怪,也可能是朝著東邊,北風吹不到,水管周圍的草到了冬天居然都是綠的,有時候居然還會開出黃色的小花。學校園工有時候來這里洗拖把,住校的學生洗衣服也會來這里。關于這個展覽,學校里有安排,就是學校里的每個人都必須去,李書琴當然不能不去。據(jù)說這個展覽搞完之后還要展出毛主席送給工人們的芒果,在北方的這個小城,人們根本就沒有見過芒果,據(jù)說梅校長已經(jīng)到上邊請示過好幾回了,強烈要求展出芒果,要求把芒果接到學校里來,展幾天,再送回去,到時候要敲鑼打鼓列隊歡迎。

        “什么是芒果?”有人問。

        “總之和蘋果差不多吧?!庇腥舜稹?/p>

        “一定很大吧。”有人問。

        “毛主席送工人同志的,肯定小不了?!庇腥舜稹?/p>

        “什么顏色?”有人問。

        “肯定是鮮紅的,毛主席送的水果肯定是紅彤彤的。”有人答。

        人們都等著芒果的到來,但芒果還沒到,這個展覽卻開始了。

        看展覽的時候,李書琴差點要喘不過氣來,禮堂里拉的幾條繩子上大大小小掛滿了東西。已經(jīng)是下午,太陽從西邊的窗子射到禮堂里來,照在禮堂里人們的臉上,人們都顯得十分興奮,那興奮毫無來由,所以也就來得無比高漲,他們所能看到的東西也不外是些日用品,比如外國牌子的金筆,還有金表,衣服和帽子。

        李書琴從外面進來,她一眼就認出了前幾天跳煙囪自殺的張老師的那雙日本太陽牌的滑冰鞋,那雙鞋子是棕黃色的,據(jù)說是張老師從日本帶回來的,每年冬天,張老師都要和教歷史的楊老師一起去滑冰,人們都知道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很要好,夏天他們還會在一起游泳。張老師在冰上會把身子猛地一擰就旋轉起來,先是把兩只手揚過頭頂,然后會慢慢慢慢放下來,旋轉也就跟著停了下來,真是漂亮。但楊老師就不會旋轉,雖然學過許多次,但轉著轉著總是會摔一個跟頭。李書琴不敢離近了看那雙鞋,她想起前幾天張老師臉朝下趴在地上的模樣。人就那么說完就完了,學校那么多人,怎么就沒人看到他是怎么爬到了煙囪上邊?但人們都知道就是和他關系最好的楊老師檢舉了他家里藏有一部電臺,那部電臺其實就是一臺收音機,那收音機現(xiàn)在就放在禮堂里,想不到居然是一臺可以向敵人發(fā)報的電臺。

        展覽上還有一些物品是教員們自動拿出來的,但更多的是上邊指名道姓要誰誰誰必須交上來的,李書琴的旗袍就是被點了名特別要交上去的。關于這一點,學校的教員們幾乎都知道了。因為李書琴是學校里很扎眼的人物,她的扎眼是因為她漂亮,因為她長得很像電影演員王丹鳳。好像是,她穿什么都漂亮,她站到什么地方都會引人注目,其實這很不好,雖然學校里邊穿旗袍的老師不止李書琴一個,但旗袍穿在李書琴身上就顯得比別人好看,是特別的好看。李書琴的這件旗袍是母親叫裁縫到家里來給做的,李書琴當然不會忘記那個小裁縫,二十多歲,黑皮膚,油光的分頭,中等個子,嘴很甜,人長得真是讓人喜歡,他先是拿過幾種布樣讓李書琴的母親看,然后才過來量尺寸,那時候家里做衣服一做就是好幾身,母親的,李書琴的,李書琴姨姨的,還有李書琴妹妹的,那個裁縫會把尺寸一一量好記下,過些天再把搭好片的衣服拿過來請她們試一回,再這里拉拉,那里攏攏,作好記號,用竹夾別一下,用大頭針定一下型,李書琴這才知道做一件衣服居然要用那么多大頭針。所以當李書琴走到自己的那件旗袍前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當年那個小裁縫來家做旗袍的事,后來姨姨還對李書琴說,說那個小裁縫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上海去了北京,那個裁縫店的牌子上照例加了四個字:上海遷京。因為是上海遷京,所以買賣好得不得了。北京人特別迷信上海遷京這種店。連照相片都要去上海遷京的照相館。

        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多少年了,但李書琴還是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小裁縫,想起那個晚上他把自己帶到靠近教堂的地方,先是給自己吃薄荷糖,當然他自己也吃了一顆,“吃過這種糖的嘴巴會特別好聞?!毙〔每p還對李書琴這么說,說著說著就把嘴巴湊了過來。然后一下子把李書琴推到墻上,他的身子緊接著也貼到她的身上來,有一個地方還特別尖銳,像枚大釘子,他用他的身子把她往墻上按,就好像要把她按到墻里邊去,其實那時候除了疼痛的感覺李書琴真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小裁縫按到了墻里,到了后來,她是那么渴望被小裁縫往墻上按,那堵墻就在教堂的背后,旁邊是修女們的墓地,熟鐵的十字架都銹了,上面有鳥屎,白白的一片一片。

        那個小裁縫,把李書琴往墻上按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就徹底消失了。

        李書琴站住了,有點恍惚,她看到自己的旗袍了,銀灰色豎道子的杭州綢,挺括順滑,李書琴的頭忽然有些暈,她感覺到那些人都在盯著自己看,那些目光像釘子,一根一根雖然無形卻穿透肌膚一直扎到她的心上。想了一夜了,李書琴明白自己的處境,她想好了,要讓自己以行動表一下態(tài),這個表態(tài)對她來說是特別重要,要表明自己和家庭劃清界線,這一劃很重要,劃好了,自己也許就可以站在這一邊,劃不好自己就永遠只能灰頭灰腦地站在家庭那邊。但此刻她忽然又猶豫了起來,李書琴定了定神,看看左右,終于還是沒有把那把小剪子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來,是沒勇氣,鼓足的勇氣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沒了。她想快走兩步過去,卻又好像怎么也邁不開步子。但好在人們忽然又都擁到張老師的那部電臺那邊去了,因為楊老師正在講關于那部電臺的事。

        “看上去是普通收音機,但實際上它可以向敵特發(fā)報。”

        但無論楊老師怎么說,人們都只覺得那不過是一臺很普通的收音機。講來講去,楊老師的頭上都出了汗。就這個楊老師,才四十多歲,但已是滿頭白發(fā)。

        李書琴快走幾步,她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她走錯了,忘了北邊的門早已封死,她拉了一下門,“嘩啦”一聲,又拉,又“嘩啦”一聲,門就是不開。

        “李老師,走東邊,這門封了?!?/p>

        不知是誰在李書琴的身后輕聲說了一句。

        李書琴回過頭,是盛慧,人長得很白凈。很奇怪的是,每次看到這個名叫盛慧的女學生,李書琴就會想到自己白白凈凈的外婆,外婆的皮膚真是好,和這個名叫盛慧的女同學的皮膚一樣好,外婆去世多年了,她們興高采烈地做衣服的時候外婆還對她說,“趁著年輕身材好就好好穿旗袍吧,我現(xiàn)在也只能穿袍子。”在那一剎間,李書琴還又記起搬家的事,梳著大分頭的父親和燙著大翻花頭發(fā)的母親匆匆提著皮箱出去,車在外面候著,司機在車里抽煙,那天下著雨,“唰啦唰啦”的雨把窗玻璃下得一片迷朦。外婆卻在屋里自己動手捆扎行李,但她哪里做過這種事,外婆一輩子幾乎都沒有進過廚房,她看見外婆一邊扎行李一邊流眼淚,剛捆扎好的行李忽然又奓開了,外婆一屁股坐下來,喘著氣說:“這怎么去得了香港,這怎么去得了香港?這怎么去得了香港?!钡胶髞?,外婆真的沒有去成香港,但她還是學會了自己做飯,也學會了擇菜。外婆對李書琴說:

        “怎么也要活下去,再難也要活下去,活著總比死了好?!?/p>

        外婆出身在很富有的家庭,在青島有小洋樓,一解放,那么多東西她都放棄了,金銀都不在她的眼里,但她卻把一大包珍珠粉悄悄留了下來,李書琴總記著外婆慢慢慢慢用水化一點點珍珠粉,用小銀勺攪啊攪啊,然后再慢慢慢慢喝下去。外婆對李書琴說珍珠粉是好東西,也許外婆的皮膚那么好真是與珍珠粉分不開?有時候外婆喝珍珠粉也會給李書琴喝一點,珍珠粉什么味道都沒有,說咸不咸,說甜不甜,那氣味,讓人想到新刷的房子,就是那種氣味。

        李書琴低著頭慢慢慢慢從禮堂東邊的門走了出去。

        雖然是冬天,陽光還是十分刺眼,白晃晃的。

        因為學校里搞這樣的展覽,外面社會上的人也都來了,不少人正在從校門口那邊往禮堂這邊走,嘰嘰喳喳,顯得都特別興奮,像過節(jié),又像是過年,或者還可以說是像是在夢里,人們只有在夢里才可以這樣毫沒來由地興奮和高興,一切都像是很不真實,但一切又都不容人置疑地真實。從外邊照到禮堂里的陽光中,灰塵在飛揚。學校的大禮堂和圖書館里沒別的,就是灰塵多。

        李書琴站在禮堂門口,一只手放在胸前,那地方“怦怦怦怦”亂跳,“要活下去就不能落在別人的后面,一定不能落在后面?!彼犚娮约涸谛睦飳ψ约赫f,但這又好像是王重生的聲音,是王重生在對她說,這聲音一旦在心里響起,她的身上忽然像是又有了力量,勇氣也來了。

        李書琴把身子又轉了過去,昨晚她已經(jīng)想好了,她要做給人們看,一定要做給人們看,為了孩子為了家庭。

        再次進到禮堂里去的時候,李書琴的心里平靜了許多,那個楊老師還在那里講,額頭上都是汗,喋喋不休。只不過是聽他講的人又換了一撥。學校也沒請楊老師來給人們講解,他不知怎么就自己當起講解員來了,講那個收音機的事,講收音機里暗藏了一個電臺的事,其實他什么也說不清,他甚至連什么是收音機里的二級管三級管都不知道。

        李書琴往那邊走,往那邊走,一只手始終放在衣服口袋里,此刻她心里已經(jīng)不那么慌了,鎮(zhèn)定了。不但不慌,此刻的李書琴甚至急于想把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她走到了自己的旗袍前,但忽然又有些站不穩(wěn),但還是站穩(wěn)了。

        有幾個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正站在那里議論,也不知道他們正在議論什么?看見李書琴再次走過來他們忽然都停止了說話,都看著她,李書琴的臉色,說白不白說黃不黃,很不好看。

        李書琴站住,一只手垂著,另一只手在衣服口袋里揣著,讓那幾個老師和同學感到吃驚的是她一下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來,那是把英國牌子的手術剪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還那么鋒利,就這把剪子,李書琴的爸爸用它剪過那種結實得不能再結實的釣魚線,李書琴的哥哥用它剪薄鐵片,不知怎么回事,家里的那么多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偏偏這把剪子還在。

        李書琴站在自己的那件旗袍下邊了,在那一剎間李書琴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了,就要跳出來了,她伸出一只手,手有點抖,但她還是拉起了旗袍的下擺,繃緊它,用力,再繃緊,再繃緊,另一只手里的剪子猛地朝繃緊的旗袍上一戳,“噗”的一聲,又用力朝上一挑,“嗞”的一聲,那旗袍的前襟已經(jīng)被她一剪子劃做兩半。

        “我要和以前告別!”李書琴開口說話了,但聲音很小,而且顫抖。

        李書琴忽然覺得自己這么說有些不夠堅決。

        “我要和以前決裂!”李書琴又大聲說了一句。

        但李書琴周圍的人沒有一點點反應,她們像是根本就沒有聽到李書琴在說什么,她們都吃驚地看著李書琴,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堅決和以前決裂!”

        這次是李書琴喊了起來,像是在帶頭喊口號,聲音尖利卻又十分無力,就好像有人把一件什么東西一下子拋起來,拋得很高,但落下來的時候卻什么聲音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大禮堂靜下來,人們都朝這邊看。

        這時旁邊有人說話了,是校外來的人,皮膚很黑,眼睛很亮,這個人冷冷地說:“你們這個展覽不算好,機車工廠那邊搞得才好,那邊有活人展覽,二中的那個美術老師,那個資本家臭小姐站在桌子上讓人們隨便參觀,一站就是半天,脖子上還掛著個大黑牌子,那才好看,那才是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人家工廠可以去學校借一個資本家臭小姐去展覽,讓她掛個牌子站在那里一站半天,人家那才叫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要搞活人展覽!”這個人鄙視地看了一眼李書琴,轉身走開了。

        李書琴站在那里,努力不讓自己出聲,但眼淚卻絕對止不住,她看看旁邊不遠處的那張桌子,再看看旁邊的人,她的心里,在不寒而栗,她很怕有人一下子沖上來把她推到那張桌子上,讓她彎下腰,把她當做展覽品,拿活人展覽的事她已經(jīng)聽人們說過了,現(xiàn)在社會上十分流行,她自己在心里想,如果那樣,自己寧肯去死,死!一頭從桌子上撞下來,去死。

        4

        接下來的日子里,李書琴的心情忽然又像是平靜了許多,因為出了旗袍的事,她現(xiàn)在穿衣服要多樸素就有多樸素,在心里,她要爭取和工農(nóng)兵一個樣?,F(xiàn)在的李書琴,下面穿了一條布褲子,是那種到處可見的藍布褲子,但她在褲子下邊稍稍往里收了一下,褲腳也往上提了一點,所以穿出來的效果還是與眾不同,這就有悖她的初衷,她用來配這條藍布褲子的是一件灰色的上衣,這是用一件舊衣服改的,衣服原來的顏色是淡米黃色,染這件上衣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但她還是不敢把上衣染成軍綠色,這件上衣領子稍稍比一般的領子大了一點,是個大三角,往下垂,再往下垂,這樣一來,穿在身上脖子就顯得像是比一般人的長,人就顯得很挺拔,倒像是搞舞蹈的。這樣的衣服穿在李書琴的身上,不但沒把她的漂亮打了折扣,反而更突出了她的與眾不同。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樣的衣服不會引來什么非議,不會給李書琴帶來什么麻煩。而且,李書琴在那次展覽上的舉動也得到了肯定。軍宣隊的鄭連長在一次講話中對學校搞的這次展覽作了肯定,認為很好很及時,而且還特別提了一句,說“出身不好的教員也當場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敢于和過去決裂,一剪子劃到了靈魂深處,希望他們能夠繼續(xù)加強加快對自己的人生觀改造,樹立新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從精神上和肉體上徹底和過去劃清界線。用革命的剪刀徹底剪斷自己和過去的聯(lián)系。把存在的問題向組織交待清楚,要看清形勢,不要等著別人把問題揭發(fā)出來,那就被動,沒罪也是有罪了?!编嵾B長很會講話,既有肯定又有訓戒,一分為二。

        鄭連長講話的時候工宣隊的王黨生連連咳嗽了幾聲,一只手在掀動茶杯蓋子,把它打開,蓋上,再打開,再蓋上,像是特別的不耐煩,又像是有什么話急著要說,但還是沒有說出來。輪到王黨生講話的時候,王黨生的一句話又讓李書琴渾身發(fā)冷,就像是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

        “我們不會只看表面,表面文章誰都會做,我們要看誰敢于觸及靈魂,在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

        王黨生這幾話說得特別鏗鏘有力,這句話就好像是專門針對李書琴說的。

        李書琴坐在下邊,手攥得越來越緊,指甲都要摳到手里去了。

        “再進一步,要觸及靈魂。”李書琴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時旁邊的人突然輕輕推了她一下,是音樂老師賀北芳。

        “干什么?你掐疼我了。”賀北芳小聲說。

        李書琴這才知道自己是抓著賀老師的手。

        “我也要向組織交待。”李書琴對賀北芳小聲說。

        “有問題就交待吧,早交待比晚交待好?!辟R北芳說。

        “我要交待?!崩顣儆终f。

        “小點聲?!辟R北芳說。

        “我一定要交待。”李書琴又說了一句。

        在學校里,李書琴和賀北芳的關系最要好,因為李書琴喜歡音樂,賀老師又是教音樂的,因為教音樂,賀老師的嗓子就總是沙啞的,又因為她是教音樂的,所以學校里的宣傳隊排節(jié)目就總離不開她。賀老師的丈夫在北京工作,她和她丈夫長年過著分居兩地的生活。但賀老師的性格特別開朗,學校領導和同學們也都特別欣賞她,有時候學校排節(jié)目她會上一個節(jié)目,就是自拉自唱,她唱歌的時候也穿著一件旗袍,紫絲絨的,胸前用金黃色的亮片盤著一朵菊花,雖然她也穿旗袍,但就是沒人說她穿旗袍的事,李書琴明白,自己是受了出身的連累,自己要是出身好,穿什么都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有問題就交待,有包袱就甩掉?!辟R北芳小聲對李書琴說。

        “我肯定要向組織交待?!崩顣僬f這一次已經(jīng)想好了,也下定了決心,要把藏在心里很久的那件事向組織交待出來。

        “大賀?!崩顣傩÷暫傲艘宦曎R北芳。

        “什么?”賀北芳說。

        李書琴的手又伸過來,抓緊了賀北芳的手。

        賀老師掉過臉,李書琴的臉彤紅彤紅的,賀北芳不知道李書琴要向組織交待什么問題?但沒問。她知道這種事最好是不要問。軍宣隊的鄭連長還在上邊繼續(xù)講話,但他再講什么,李書琴都聽不進去了,李書琴覺得自己甚至都有一種沖動,渾身在顫抖,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一下子沖到臺上去,把自己的事情當著大家面講出來。她的那件事,如果不講,誰也不會知道,連王重生也不會知道,但李書琴決定了,要講出來,一定要講出來。她要找時間去找鄭連長把自己的事情交待出來,只有把那件事講出來,才可以表明一個人對組織是一片真心。

        “是時候了。”李書琴對自己說,她再一次抓住了賀老師的手。

        “你的手在抖。”賀老師小聲說。

        “是時候了?!崩顣僭僖淮卧谛睦飳ψ约赫f,手抖得更厲害了。

        “你到底怎么啦?”賀老師說,推推她。

        李書琴的渾身都在抖,好在,會這時候散了,人們紛紛站起來,一陣椅子響,不知是誰的茶缸蓋子掉在了地上,叮叮當當。

        “大賀,”往外走的時候,李書琴忽然又一把拉住了賀北芳。這時候人們差不多快走光了。李書琴對賀北芳說,“我剛才真想一下子沖到臺上去,真想,我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出身不好的人學校里又不是你一個,出身是出身,表現(xiàn)是表現(xiàn)。”賀北芳小聲說,“你剛才手抖得真厲害?!?/p>

        “我交待出來就好了,我差點控制不住?!崩顣儆终f。

        賀北芳看著李書琴,她有點被李書琴神情嚇著了,不知道她到底要交待什么?賀北芳想像不出李書琴會有什么事?她總不會是美蔣特務吧?還能有什么事呢?

        “你除了出身不好還能有什么事?”賀北芳說。

        李書琴看了一下賀北芳,眼神忽然亮得有些怕人。

        “我還是先向軍代表交待吧?!崩顣僬f。

        “也好?!辟R北芳說,一轉身走開了,把李書琴一個人留在那里。

        賀北芳還有事,要去給學生們排節(jié)目。最近很流行的一個舞蹈,是西藏舞《北京的金山上》,這個舞蹈,在每一段結束的地方節(jié)奏都格外的鏗鏘有力,加上演員們的甩胳膊跺腳,讓人感覺連空氣都在一勃一勃。由于大禮堂太冷,宣傳隊只好在教室里排練,是八男八女,都穿著藏服,亮閃閃的很好看,八個人一起跳,男的一排,女的一排,或者穿插,或者繞圈,把長袖子整齊劃一地甩得很高,每跳到一段快結束的時候,都會傳出很亮很整齊的“嗵嗵”聲,緊接著是一聲“吧扎嘿!”

        李書琴站著沒動,很快,偌大的禮堂就剩下了她一個人,她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坐下來,她想一個人靜靜地坐坐,外面是學生們的喧鬧聲,禮堂里倒很靜,但就是冷。天慢慢一點一點黑下來。暗中,李書琴抬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人來關禮堂的門,發(fā)現(xiàn)里邊有人,“喂”了一聲,又大喊了一聲,李書琴這才慌慌張張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從禮堂里走出去。

        “是李老師嗎?我還以為是哪個學生?!?/p>

        是門房老黃,因為出身不好,也已經(jīng)被批斗過了幾回。

        “請李老師原諒我大呼小叫?!遍T房老黃又說,但老黃馬上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真是頂頂苛毒,讓李書琴感覺心里像是被刀猛地扎了一下。

        “你的出身比我還壞,我為什么要你原諒!他媽的!”門房老黃說。

        李書琴愣在那里,一時說不出話,門房老黃怎么會這樣對自己說話。

        “他媽的,你比我還要臭!”門房老黃又說。

        5

        李書琴這天回晚了,街道上的落葉“嘩啦嘩啦”響。

        李書琴的臉色很難看,像是得了什么病。王重生已經(jīng)給兩個孩子吃過了飯,但他自己還沒吃,他坐在那里背字典,他等著李書琴回來一起吃。孩子們吃的是白面面條,放一顆雞蛋在里邊,王重生和李書琴吃的是用玉米面和白面蒸的卷子,一層白一層黃,菜是炒山藥絲,里邊放了不少紅紅的辣子,還有一個黃黃的腌蘿卜條,是秋天的時候李書琴自己腌的,把蘿卜用鹽揉了再曬,曬了再揉,然后放在拌了鹽的糠里捂著,這種蘿卜條又脆又好吃。蘿卜條里邊也是紅紅的辣子,這兩個菜李書琴平時很喜歡吃,但她此刻卻沒有一點胃口,嘴里是苦的,她喝了杯水,水好像也是苦的。

        王重生對李書琴說:“你臉色不太對?!?/p>

        李書琴沒說話,伸出筷子,才吃兩口,她就不吃了,她站起來,走到縫紉機旁邊,慢慢坐下來,她很難過,她很想哭,連門房老黃都敢那樣對自己說話,以后的日子想必會更加難過。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那樣一來王重生會更擔心。她已經(jīng)想好了,自從那件旗袍被拿去展覽之后,她決定要把所有的衣服都改一下,也算是與過去決裂,時代變了,一切也都要跟著變。她把要改的衣服都取了出來,其中有一件是灰顏色的半大衣,她想把它改成女軍人穿的那種翻領,然后再染一下,不妨就染成軍綠的顏色,這件衣服是母親留給她的,反正也穿不出去了。

        因為剛剛吃完飯,兩個孩子在屋里跑來跑去。

        李書琴開始做她的事,縫紉機“嘩啦嘩啦”響。

        王重生端來一杯水,輕輕放在縫紉機上。王重生端水過來的時候李書琴心里猛地動了一下,她覺得時候是不是到了,她看了一眼王重生,心不由得“怦怦”亂跳起來,她想應該把那件事先對他說一下,那件事,遲早要說的,反正自己就要向軍宣隊去說了,這件事壓在她的心上讓她喘不過氣來,這件事不是一天兩天,都快十年了,李書琴從來都沒有想過它,但最近她忽然想起它了,這件事讓她心里是那么慌,又是那么興奮,社會上和學校里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紛紛向黨交心,把埋在心里最不可告人的事都像倒垃圾一樣講了出來,那是對黨的忠誠,也是改造世界觀的表現(xiàn)。

        李書琴看著王重生,覺得時候到了,她想對王重生把這件事講出來。她停下手里的活兒,把身子稍微轉了一下,看定了王重生。

        “我爸爸可能是癌?!蓖踔厣鷧s已經(jīng)挨著她坐下來,突然小聲說。

        李書琴嚇了一跳,要說的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不得不改口。

        “什么時候?”李書琴問。

        “今天來信了。”王重生說。

        “還是這地方?”李書琴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是,可能是食道癌?!蓖踔厣f。

        李書琴張張嘴,想了好久要說的話不得不又咽了回去,王重生的父親病好久了,一開始總是說嗓子疼,到了后來咽不下東西,最近又厲害了。

        “怎么會是癌?”李書琴對王重生說,聲音很低,又像是自言自語。

        王重生說他已經(jīng)打聽到了一個偏方,是用核桃枝煮雞蛋,據(jù)說可以治癌癥,已經(jīng)托人去找核桃枝了,因為他們這個地方?jīng)]有核桃樹,王重生對李書琴說他帶的那個班上一個學生的家長說過幾天會從南邊把核桃枝送過來。

        “過兩天我可能要回去一下,我不在的時候有什么事你不要著急,要沉住氣。”王重生說。

        李書琴把身子挺了一下,長出一口氣,用手把臉用力捂了一下,又長出了一口氣,整整一下午,她已經(jīng)想好了,也鼓足了勇氣,但此刻她忽然一下子就沒了勇氣,她端起那杯水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慢點喝?!蓖踔厣f。

        “噎死算了?!崩顣僬f。

        “看你說的。”王重生說。

        李書琴想把門房老黃剛才對自己那樣說話的事跟王重生說說,但想想還是沒說。

        “明天我還得去買個溫度計。”王重生又說。

        李書琴知道,家里的那個溫度計早就壞了,是應該買一個了。兩個人不再說話,外邊遠遠的有鑼鼓聲,屋里只是靜,這時候灶臺那邊的水盆里忽然“嘩啦”的一聲,把李書琴嚇了一跳,忙朝那邊看了一眼。

        “下午候捍東來了。”王重生說,說候捍東下午剛從水庫那邊宣講回來,這兩條魚是他送的,候捍東是王重生的大學同學,原來的名字是叫候福壽,去年剛把名字改了過來,他對幾乎是所有的熟人和朋友說原來那個名字是四舊,難聽死了,從今往后誰也不許再叫那個名字,誰叫就和誰翻臉,只能叫他候捍東,但“候”字和“捍東”兩個字加在一起很繞口,所以人們都叫他捍東,新入學的學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還又叫他“捍老師”。“百家姓里邊有姓捍的嗎?媽的。”候捍東那天對王重生說,說《百家姓》不能算是四舊吧?倒是應該讓學生們學學《百家姓》。候捍東大學畢業(yè)后直接被分配到學校里去教書,正好和李書琴在一個學校。

        王重生嘆了口氣,說魚再大一點就好了,可惜太小,只好熬魚湯給兩個孩子吃。王重生又說了一遍,“魚太小了,要是大魚就好了。”

        王重生想說什么,李書琴好像已經(jīng)明白了。

        “得了那個病,吃什么恐怕都不香了。”王重生又說。

        李書琴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心里更亂了,她一下一下把線頭從衣服上揪下去,每一下都很用力,那些線頭像是和她有仇,就這樣,她改衣服直到深夜,不說話,身子伏在那里,頭上的十五瓦燈泡說亮不亮,說不亮又亮。

        李書琴有心事,不想多說話,王重生也不再說,他一直坐在李書琴旁邊看他那本小字典,專門查生僻字,查一個記一個,也直到深夜,實際上他是記一個馬上就忘掉一個,什么也沒有看進去,眼睛紅紅的。再到后來,他不看了,打了盆洗腳水,自己先洗,再打一盆讓李書琴洗,然后出去解了個小手,因為天氣冷,他把小便撒在門外的一個桶里,桶里的水已經(jīng)結了冰,聲音很響。有什么飛起來又落下,是紛紛的落葉。天上的星星很亮,閃閃爍爍,北斗星的柄子已經(jīng)快移到東邊了。

        王重生仰著臉看了一會兒星星,找到了獵戶星座。他認識獵戶星座還是父親教的,父親認識不少星座,父親說過他年輕的時候很想當一個天文學家,但小門小戶人家怎么可能,連一般的小望遠鏡都買不起。

        “家里就剩下三十多塊錢了?!睆耐膺吇貋恚踔厣鷳n心忡忡地對李書琴說。

        “你先都拿去,馬上要開工資了?!崩顣僬f。

        “工廠那邊據(jù)說會派人陪我爸爸去北京再看一次?!蓖A艘粫?,王重生又嘆了口氣,說,“怎么也得湊個五十吧,三十元也太少了。”

        李書琴仰起臉,看著王重生:“不行我明天先從大賀那邊借二十?!?/p>

        這時外邊屋里“嘩啦”一聲,是盆里的一條魚跳了出來。

        李書琴站起身去了外屋,地上的那條魚在拼命地蹦,嘴一張一張。李書琴蹲下來,看著那條可憐的魚,覺得王重生的父親可能現(xiàn)在就是這個樣子了,李書琴心里很難受,癌癥就是死刑,人與人的生死分離真是簡單,說分就分,王重生的父母對李書琴很好,就像對自己的女兒一個樣,他們幾乎每年都要過來住幾天,總是要帶兩大瓶他們自己腌的剁椒。剁椒里邊的那種小魚其實最好吃,李書琴總是挑這種小魚吃,到了后來,王重生幾乎不動那小魚,只吃剁椒,小魚都留給李書琴。李書琴幾乎想不出王重生的父親穿過別的什么衣服,他總是穿著工作服,那種灰藍色的布,很粗,但又比帆布薄一些,這種布料洗的時候會變得很硬,幾乎都沒法子揉搓,有一次王重生的母親看到李書琴在洗那件工作服,就說他們廠里的工人洗這種衣服都得去廠子外邊的河里去,要把衣服用一塊大石頭壓在水里泡老半天,人先去游泳,游完再回來洗衣服,不是洗,是用腳踩,在河邊找塊大石頭,把衣服放在上邊不停地踩,只有這樣,這種帆布工作服才能洗干凈。

        “女人是洗不動這種衣服的?!蓖踔厣哪赣H對李書琴說。

        李書琴想好了,明天也許會向大賀多借幾十塊,一定要給王重生的父親做件好一點的衣服,她已經(jīng)想好了,就買那種灰色的的卡布,現(xiàn)在人們都喜歡穿那種的卡料子的衣服,又樸素,又挺括,還有有機玻璃的扣子。李書琴把那條魚重新放回到盆里,找了個蓋子把盆子蓋好,洗了手,然后躺到床上去。

        “多在家里陪你爸幾天吧。”李書琴把身子側了過來。

        王重生一動不動地躺著,從側面看,他的鼻梁很高。

        “工作調(diào)動的事好像那邊已經(jīng)同意了?!蓖踔厣f。

        李書琴愣了一下,在暗里“嗯”了一聲,這事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王重生的父親在那邊一直忙,東找人西找人,把人幾乎都找遍了,他的理由是自己和老伴兒的歲數(shù)越來越大,三個兒子都不在身邊,“怎么也得有一個在身邊啊?!蓖踔厣母赣H見人就這么說。其實他心里真正想要做的就是兩個孫子怎么也得回到重慶來,兒子回來不回來倒在其次,人老了,心都在孫子身上。李書琴有李書琴的打算,她也已經(jīng)想好,王重生回家的時候她就去找鄭連長,把自己的那件事和盤托出,徹底向組織交待?,F(xiàn)在的形勢就這樣,出身不好的人連豬狗都不如,一出門就被叫作狗崽子,現(xiàn)在不交待,如果這事被那邊交待出來再追查到這邊麻煩就大了,那邊,那邊那個人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這連李書琴自己都不知道,但這塊心病讓李書琴受不了,只有把它交待出去,自己才可以解脫,她在暗里把手伸過去,將王重生緊緊抱住。

        “要來嗎?”王重生小聲說。

        “不?!崩顣侔淹踔厣У酶o。

        “那就睡吧。”王重生說。

        “睡吧?!崩顣僬f。

        不一會兒,王重生響起了鼾聲,睡著之前,他又背了幾個字典上的生僻字,而李書琴還大睜著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

        6

        天一天比一天冷,若按照常規(guī)學校也快要放寒假了,但現(xiàn)在學校里討論的一件事是今年到底要不要放假,許多地方的學校都傳出了風,要停課不離校,繼續(xù)革命不松勁把大好形勢推進到一個更好的階段,雖然有這樣的說法,但放不放假還沒有定,其實學校的梅校長已經(jīng)和軍宣隊工宣隊探討過這個問題了,但鄭連長拿不出什么合適的意見,說等等看,看看別處是怎么搞。梅校長又去和工宣隊商量,工宣隊王黨生對梅校長有什么事總是先去找軍宣隊很有看法,他坐在那里,不看梅校長,只顧翻報紙,老半天才說你既然找過軍宣隊,就請他們定好了。停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就重了,有了份量。

        王黨生對梅校長說:“但請你不要忘了‘工農(nóng)兵這三個字是怎么排的,工人階級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然后才是貧下中農(nóng),最后才是他們當兵的?!?/p>

        王黨生這么一說梅校長就有些下不了臺,滿臉都是尷尬。

        王黨生也不愿把事情搞僵,兩只手把報紙翻得“嘩啦嘩啦”響,其實這張報紙他連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好一陣子,才又開了口,說離放假還有一段時間,先等等看吧,反正現(xiàn)在要把破四舊放在具體行動上,年是不能再過了,因為過年過節(jié)是最大的四舊,一定要破掉。又說,上邊已經(jīng)決定了,過年一是不能像過去那樣貼對聯(lián),二是不能放鞭炮,但學生們排練的節(jié)目還是要演,而且要搞幾次巡回演出,先去工廠,再去農(nóng)村,去慰問演出,有時間的話還要去一下部隊。

        “當兵的也很苦,我們也要去慰問一下他們?!蓖觞h生說,是領導的口氣,是居高臨下,這也是王黨生的不成熟,要是鄭連長,就不會這樣說話。

        因為工宣隊和軍宣隊都是這個意見,所以這幾天賀北芳特別忙,那個楊老師居然會打洋琴,也主動加入到排練中來,賀北芳聽人們說楊老師家里還有一架外國鋼琴,在以前,楊老師是天天都要彈一個小時的,肖邦和斯特勞斯,但現(xiàn)在他不再彈。賀北芳還聽人們說過就這個楊老師為這件事還特別請示了軍宣隊和工宣隊,問用不用把那架鋼琴也拉到學校來也展覽一下,因為那架鋼琴確確實實是封資修的東西,是一架瑞士大鋼琴,坐船從海那邊運過來的,四條腿上的卡鎖都是鍍金的,18K,原來是教堂的財產(chǎn),后來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舊貨市場,再后來又到了楊老師的家。這架鋼琴的琴鍵上都鑲著七彩螺鈿,真是漂亮,音色也好。楊老師請示怎么處理這架鋼琴,是不是也要拉到學校里來,但此事后來也只好作罷,因為要想把那架鋼琴運到學校的禮堂必須要有一輛車。

        鄭連長揮揮手說:“那種洋玩意肯定屬于封資修,不過只要你不彈它就行,到需要它的時候再說?!?/p>

        楊老師也做了一個動作,把手舉到半空,嘴半張著,“要不我就砸了它?”

        鄭連長想想,把手擺擺,說:“那又何必,古為今用,洋為中用。”

        這時候,站在一邊的工宣隊王黨生突然說了話,他看了一眼鄭連長,說,“封資修的東西就是封資修的東西,還是徹底砸爛的好,我們中國有我們自己的鋼琴,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樂器演奏我們時代的最強音?!?/p>

        王黨生這么一說,鄭連長就笑笑,但沒接這個話茬,鄭連長的修養(yǎng)就在這里,從來不急,做什么都要想好了再說再做。而楊老師就不知所措了,看看鄭連長,再看看王黨生,一時不知該怎么好了,說實在的,他在心里根本就不想把那架鋼琴砸壞,但既然是王黨生這么說,不砸不好,砸了又讓人心疼。但這時候鄭連長又說了話,說我們中國有我們自己的造船廠,但我們該向外國買船還是買,我們用外國的船運我們自己的貨。鄭連長這么一說,王黨生就對答不上來了,忽然不知該說什么了,多少有些尷尬。

        “先放著,到時候再說,鋼琴是樂器,你可以用它彈《東方紅》?!编嵾B長接著又說。到時候?到什么時候?鄭連長沒說,但這也算是一錘定音,那架鋼琴不用砸了。鄭連長說話辦事總是能把主動權緊緊抓在自己的手里。

        鄭連長說這話的時候李書琴正站在旁邊,她在心里是特別的佩服這個鄭連長,有魄力,果斷,看人,說話,擺手的樣子都很氣派。最近,李書琴在心里總是拿鄭連長和王重生比,有一個聲音在她心里說,要是鄭連長是王重生就好了,要是鄭連長是王重生就好了。李書琴忽然又在心里覺得有些對不起王重生。

        7

        鄭連長名叫鄭銘雄,是河南開封那邊的人,一般人都看不出他是快四十歲的人,他看上去要比他本來的歲數(shù)老得多,他原來的性格可不是這樣,從小特別愛動,他父親雖然是鄉(xiāng)下人,卻讀過不少書,但也只不過是《三國演義》《水滸》《三俠五義》這樣的書,但這就足夠了,這樣的書給了他很多想法和智慧。鄭連長的父親對鄭連長說:“你看看哪個成大事的人會整天蹦蹦跳跳像個孩子?你要穩(wěn)重再穩(wěn)重,你看古來多少人的官運不出在‘穩(wěn)重二字上?!?/p>

        鄭連長記住了父親的話,到了后來,他甚至連走路都永遠是不快不慢,雖然走得有精神,胳膊甩得開,步子邁得十分堅定,但節(jié)奏是永遠不慌不忙。說話也是這樣,從來都不急,能靜靜地聽別人把話講完,他有這個本事,會等你一直講一直講,把要講的話都講完他還不開口,他不開口別人就心慌,就會接著再講,講到什么話都沒有的時候心里就更沒底,有時候會有的也講沒的也講。也就是在這種時候鄭連長才會突然襲擊,抓住對方的要害。所以鄭連長在部隊是出了名的會做思想工作的人。說來也奇怪,人們也愿意跟他交心,因為他總是在那里聽,一般不輕易表態(tài),一旦表了態(tài),事情就會按著他的主意辦了。因為他肯聽,自然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可以親近的人,而實際上不是這樣,他的肯聽只是在靜靜地分析對方的弱點和可以一舉擊破的地方。

        鄭連長的媳婦劉秋香是鄉(xiāng)下人,也是好角色,是村里出了名的摘花能手,摘花就是摘棉花,別人一天摘十斤,那她肯定會摘出十二斤或十三斤,這就怪了,人們看她表演,她那兩只手真是讓人眼花繚亂。鄭連長的父親就是看中了這一點,一定要把她弄成自家的媳婦,鄭連長的父親雖是鄉(xiāng)下人,但做事特別不一樣,他是自己去對人家說,趕了一頭剛出欄的小花豬,那時候村里還允許人們養(yǎng)豬。鄭連長的父親其實不認識那家人,但他想辦法打聽到了,這個也好打聽,只要一說摘花能手劉秋香,周圍村子沒人不會不認識。

        鄭連長的父親去登門了,他也不拐彎抹角,他還帶著鄭連長的照片,鄭連長的人樣可以說長得很好,只要你仔細看,是有棱有角,方額高鼻梁。村里人哪里見過這樣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家長親自登門說這個事的,這可見男方的誠意,結果是那頭小豬被留了下來,婚事也說成了。鄭連長是先結婚后入伍,這種事在那時候不稀奇。

        結婚入洞房的那天晚上,鄭連長并沒有急吼吼地先把那事做了,而是把媳婦的兩只手一點一點仔細看過,媳婦的手并不好看,幾乎都變了形,摘花摘的,尤其是兩個食指,都像一個鉤,朝里邊彎著,看完手指,然后,鄭連長才和媳婦做事,一開始,是鄭連長先親了這兩個手指,然后才慢慢深入,他是無師自通,從手指到胸脯再一路下來,然后是,先來了一次,馬上就不行了,但幾乎是沒有停下來,馬上又接著來了第二次,這次很成功,緊接著他又來了第三次第四次,那時候他才十七周歲,一直到天亮。

        天快亮的時候,鄭連長聽見父親在窗外狠狠清了一下嗓子,說:“銘雄你也夠了,吃多了小心消化不了。”

        鄭連長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對媳婦小聲笑著說:“我今天可算是吃飽了。”

        到了后來,每逢做那事,他媳婦總是跟他開玩笑,說:“你吃飽沒吃飽?”

        鄭連長到了部隊后,每次探親回家,他會別的什么也不做,一進門就先吃,他媳婦自然給他吃,院門關了,屋門關了,窗上卻沒有窗簾,農(nóng)村都這樣,但誰會來看呢?誰也不會,鄭連長也真是餓壞了,有時候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開始吃。

        “吃一下,吃一下,快給我吃一下,我可餓壞了?!彼@么對媳婦說。

        “來,給你吃?!毕眿D也是這樣說,說你總是說吃吃吃,吃東西要靠嘴,別人的嘴是那個樣,你們的嘴倒是這個樣,到底是你吃我還是我吃你?

        鄭連長一想,覺得還是自己媳婦說得對,到后來就改了口,說:“來,摘花能手,你來吃我吧?!?/p>

        “我當然要吃你,我摘花摘累了,餓了?!编嵾B長的媳婦說。

        “你看看你,你一口就把我全吃進去了?!编嵾B長說。

        “你也剛夠我一口?!编嵾B長的媳婦笑著說。

        這話都是鄭連長媳婦到部隊探親的時候人們聽房聽到的,后來戰(zhàn)友們總是嘻嘻哈哈跟他們的鄭連長開玩笑,說,“嫂子可真能吃,一口就把你吃掉了?!?/p>

        鄭連長很少跟戰(zhàn)友們開這種玩笑,臉馬上就紅了,但他認為這樣子可太不莊重,他就很嚴肅地說:“瞎說什么,你嫂子那天是趕路餓了,是吃炸果子?!?/p>

        部隊里戰(zhàn)友之間哪有不開玩笑的,大家伙去洗澡,戰(zhàn)友們會對鄭連長說,“好家伙,連長的炸果子可真不小,一頓吃不了,兩頓差不多?!?/p>

        鄭連長假裝沒聽懂,說,“澡堂里哪有什么炸果子?!?/p>

        鄭連長很認真的這么一說人們就都覺得沒趣了,后來人們就很少跟鄭連長開這種玩笑了。一般來說,頭一次看到鄭連長的人都覺得他看上去要比實際歲數(shù)大得多,但他那張臉只要細看,看進去,才會讓人覺得這個鄭連長實際上很有看頭,不單單是肩寬,腰細,挺拔,是既有肉又有骨架。

        8

        李書琴站到了鄭連長的辦公室門口,心在“怦怦”亂跳。

        李書琴把手放在胸前,其實這又有什么用,沒一點用,胸是胸,手是手,誰也不會聽誰的,胸口還是“怦怦怦怦”亂跳。她的腳步很輕很輕,但她不敢貿(mào)然就進去。李書琴想好了,白天人多眼多自己不好來,所以她晚上來了,鄭連長的屋里亮著燈,這說明他在,為了證實鄭連長是不是一個人在辦公室,李書琴先去了一下鄭連長辦公室對面的那個水泥花池,站在冰涼的花池上可以看到鄭連長一個人背著身子在門那邊做什么,好像是在洗什么東西,“洗手?還是洗什么?”李書琴在心里想,要是自己能替他洗東西就好了,這個想法說是想法也許不對,也許應該說是一種沖動。

        王重生已經(jīng)帶著兩個孩子回了重慶,每年過年他們都要回重慶去過,只不過今年早一些,他背著好大一捆核桃枝,簡直像個樵夫,那些核桃枝都給折成一樣長短的一截一截,李書琴已經(jīng)把王重生父親的衣服做好了,讓王重生也帶了回去。王重生不在,學校晚上人又不多,可以說幾乎是沒人,李書琴認為這是個機會,這個機會說難得也難得,說不難得也不難得,這個機會,不是時候問題,而是自己的心情問題,李書琴覺得時候到了,自己一旦把那件事交待出來,就等于自己把自己從長期以來的禁閉中解放了出來。李書琴也想過,如果自己不交待,而那個人把事在那邊交待了出來,事情便會是另一種性質(zhì)。

        “首先要徹底解放自己才可以跟過去劃清界線?!崩顣僖淮未蔚卦谛睦飳ψ约赫f,要自己堅定,要自己不怕。她感覺到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井里,快掉下去了,一個在井外,要把快掉到井里的那個自己拉上來。

        走廊里很暗,李書琴腳步很輕,是一步一步挨到了鄭連長的辦公室門前,因為是晚上,走廊另一頭還有兩間屋的燈亮著,李書琴站在了鄭連長的辦公室門外,心“怦怦怦怦”像是要從懷里一下子蹦出來,而且,李書琴忽然又覺得口渴,像是從來都沒這么渴過,舌頭都好像要粘在口腔上了,她吞咽著,其實她的嘴里什么也沒有,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手上的一個手指纏著紗布,那天給王重生的父親做衣服她不小心傷著了手,用剪子挑線,卻一下子挑在手上。

        走廊那邊,忽然有了動靜,不知什么人從外面走了進來,說笑著。李書琴嚇了一大跳,緊走幾步從鄭連長的門口走開了,因為鄭連長的辦公室緊靠著走廊門,她一下就從走廊門走了出去,她在外面待了一小會兒,再次走回來的時候李書琴覺得自己是豁出去了,李書琴讓自己不豁出去也得豁出去,李書琴不再猶豫,她走過去,走過去,站在鄭連長的門口了。

        李書琴抬起手來,她讓自己不要慌,要果斷,她在鄭連長的門上重重敲了兩下,一下兩下,“啪啪”,很響亮。這是她自己給了自己勇氣,如果再一猶豫,也許她都不敢再走近這個門。

        鄭連長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光線一下子從屋里撲了出來,白亮亮的一大塊。李書琴就站在這白亮亮的一大塊里,但她的臉比那一大塊還要白。

        “是你?!编嵾B長朝外看了看,以為李老師的后面還會有別人。

        “鄭連長?!崩顣俳辛艘宦?,聲音在顫。

        “進來吧?!编嵾B長說,他也習慣了,因為總是有人來找他,不是白天就是晚上,那個前些日子從煙囪跳下來的張老師,在跳煙囪的前一天也找過他。張老師神情十分緊張地對鄭連長說自己不是日本特務,自己怎么會是日本特務呢?收音機就是收音機怎么會是發(fā)報機呢?那天鄭連長沒有讓張老師進辦公室,他很簡短地對張老師說,是不是特務你自己清楚,組織也要慢慢調(diào)查掌握情況。鄭連長不好多說什么,然后就把門當著張老師的面關上了,把張老師一下子給關在門外,在那一瞬間,鄭連長看到張老師的那一張驚慌的臉。鄭連長只好這么做。想不到第二天就出了跳煙囪的事。

        “鄭連長?!币贿M鄭連長的辦公室,李書琴突然又慌了,她這個慌是心情慌亂,不知道怎么開始說話,不知道從何說起。剛才鄭連長是在洗襪子,這被李書琴一下就看在眼里,洗臉盆架子就在門背后,里邊是襪子還有別的什么,鄭連長正在洗這些東西。

        “你坐吧?!编嵾B長把手擦了一下。

        “我是有罪的人?!崩顣僬业皆捔?,也激動起來,眼里也有了淚。

        “你怎么有罪?”鄭連長看著李書琴。

        說實在的,李書琴無論從個頭到長像都十分出眾,雖然三十多了,但還是非常吸引人,人漂亮,氣質(zhì)也好。人們都說李書琴長得像王丹鳳,其實王丹鳳也未必能比得過她,

        “坐吧坐吧?!编嵾B長又說了一句,因為他自己已經(jīng)坐了下來,如果李書琴不坐他倒覺得別扭了。

        “我真是有罪的人?!崩顣儆终f,往前靠了一下。

        “你只不過是出身不好,出身沒辦法選擇,但走什么路還是可以選擇的?!编嵾B長又指示了一下,“你坐?!?/p>

        李書琴退了幾步,在靠門這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心里也不那么慌了,說話也順了,李書琴說她這是第三次來。

        “一連三次了?!?/p>

        “你說什么一連三次?”鄭連長用手摸了一下煙盒,里邊還有兩三支。

        李書琴說她一連來了三天,都只是在門外走來走去不敢進來。

        “那怕什么,我又不吃人。”鄭連長開了句玩笑。

        “我想好久了,”李書琴說自己這也是落后了,學校里其實許多人都已經(jīng)向組織交心了,說這話時,李書琴的心又“怦怦怦怦”跳了起來,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快說出來快說出來,說出來就沒事了,快說?!?/p>

        李書琴看著鄭連長,希望鄭連長能把自己的話接下來,希望他問。

        鄭連長也看著李書琴,卻不再說話,像往常一樣不說一個字,他嚴肅起來,看著李書琴,等著她把要說的話或什么事說出來,以他的經(jīng)驗,這些人找組織交心也不過談些家庭出身的問題,當然還要表態(tài),比如要和家庭決裂,比如要和父母劃清界線。這種事,好像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程序。連鄭連長都有點聽膩了,但鄭連長的功夫就在于聽膩了也會靜靜地聽。他看著李書琴,以他的習慣,李書琴只要不把話說完說透他是不會開口的。

        鄭連長的不動聲色讓李書琴有些慌張,但她一開口,該慌張的就不是她而是鄭連長了。李書琴開口講話的時候鄭連長在心里忽然想起一個電影演員,而且他一下子就把這個電影演員的名字也給想起來了,王丹鳳,是的,李書琴長得很像王丹鳳。

        “鄭連長,這件事我放在心里有很多年了?!?/p>

        李書琴覺得自己好像是要哭了,她想讓鄭連長把話接過去,這樣一來話就好往下說了,但她錯了,鄭連長的秘密武器就是不開口,這樣一來對方多多少少就會不安會慌,會在慌亂和不安中把話都老老實實講出來。

        “鄭連長,我那時候才十九歲?!崩顣倏粗嵾B長,又說,再次希望他把話接下去,但鄭連長看著她,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嘴抿得很嚴,鄭連長的嘴唇可以說得上是性感,也好看,線條很分明,這真是一個猛看會被忽略而越看越有味道的男人。

        “鄭連長?!崩顣儆纸辛艘宦?,看著鄭連長,這是她第一次挨這么近看著王重生之外的另一個男人,當然還有那個小裁縫。鄭連長還是不說話,但他忽然覺得這次談話也許會有新的內(nèi)容,這也只是一種直覺,但他這種直覺對了,接下來,李書琴又重復了一下剛才的話,說她那時候才十九歲啊。

        “那時候我才十九歲?!崩顣俸鋈挥挚诳实煤?,她舔了一下嘴唇。鄭連長動了一下,是,把煙灰磕了一下。鄭連長此刻在心里已經(jīng)確定這是一次不同于一般的談話了,這個向組織交心有意思了。因為已經(jīng)有兩道眼淚順著李書琴的眼睛流了下來,但是,鄭連長還是不吭一聲,直到李書琴哽咽出聲,淚流滿面。

        “我那時候不懂事,在作風上出了問題,跟一個男人生過一個私孩子?!崩顣儆X得自己就要喘不過氣來了,就要暈倒了,但她終于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此話一出口,奇怪的是,嘴一下子也不干了也不渴了也喘過氣來了。

        話既說了出來,李書琴看著鄭連長。

        鄭連長大吃了一驚,眼睜大了,嘴也張開了,手也懸在半空,他原來是想伸出手拿那個杯子,他根本就不會想到李書琴會把這種私事談出來,這種事情,一般不會有人自己把它抖出來,這簡直是讓人防不住,而且,坐在對面的李書琴的淚水流得更厲害了。接下來,按照常規(guī),應該是鄭連長開口的時候了,哪怕是勸李書琴一下,讓她不要哭。鄭連長還是不說話,他不是不說話,他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了,他的語言系統(tǒng)也出問題了。

        “我在作風上出了這種問題, 對不起人民?!崩顣僬f。

        “這事和人民有什么關系?”鄭連長在心里說,但他嘴上還是不說話,他站起身,往門那邊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條縫,這樣如果有人從外邊進來就不會往別處去想。

        “我千不該萬不該。”李書琴繼續(xù)說她的話,“千不該萬不該和那個人生了個私孩子?!?/p>

        李書琴這么一說,鄭連長就更想不起自己該說什么了,這是什么性質(zhì),是敵我矛盾,不是,是作風問題?也可以說是,但這是李書琴二十多歲時候的事,顯然與現(xiàn)在沒什么關系,鄭連長頭一次腦袋有些發(fā)懵。鄭連長想到外邊抽支煙,想把問題理清再說,李書琴交待的事情實在是太特殊了。

        鄭連長站了起來,點了一支煙,舉著,神情很莊重,又很不知所措,這在鄭連長是很少有的事,他出去了,他要在外邊抽支煙,他不能讓自己當著李書琴的面說不出話來,不開口是有底線的,當別人把問題都講清講完的時候就必須要說話了。

        鄭連長從自己的辦公室走了出去,當他抽完一支煙回來的時候大吃了一驚。李書琴正站在門后給他洗盆里的東西,一邊流淚一邊洗,盆子里是兩雙襪子和一條內(nèi)褲。李書琴也沒想到盆子里邊還會有一條軍綠色的內(nèi)褲。

        “可不能。”鄭連長馬上說。

        李書琴并沒有停下手來。

        “這可不能?!编嵾B長又說,用腳朝后一勾把門帶上了,他臉紅了,而且?guī)缀跏怯行┦B(tài),男人的內(nèi)褲能讓除自己女人以外的女人接觸嗎?鄭連長真是懵了。他連說了幾個不能,李書琴還在那里洗,悶著頭洗。

        “放下放下。”鄭連長站在李書琴身邊說。

        李書琴搓完那兩雙襪子了,正在搓那條軍綠色的內(nèi)褲。

        “唉,我命令你放下?!编嵾B長貌似很嚴厲地說,但聲音很小,像是一下子沒了底氣,那聲音,完全像是對自己家人說話的腔調(diào)了。

        “我也不愿意讓自己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我也不想跟那個人生孩子?!?/p>

        讓鄭連長大吃一驚的是李書琴這時突然回過身來,一下子攔腰把他抱住了,李書琴的兩只手上都是水。接下來,跟一切傳說,一切小說和一切電影都不一樣,兩個人忽然都不動了,門已經(jīng)在他們身后關上了,鄭連長已經(jīng)感覺出來了,自己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在反抗自己,但他的腦子還清楚,鄭連長用雙手把李書琴死死抱住自己的雙手用勁掰開,鄭連長這回說話的聲音更低,甚至有些抖,鄭連長說:

        “你放開,你只要放開,你要是不放開我就不答應了?!?/p>

        李書琴能感到鄭連長的身子在一緊一緊,她又往緊了抱了抱。

        “放開放開?!编嵾B長用更小的聲音說。接下來,出乎鄭連長的意料之外,李書琴把手放開了。

        鄭連長馬上轉過身去,再次把門打開一條縫,心里好一陣“怦怦”亂跳。

        李書琴突然哭了起來,她說了一句話,讓鄭連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拔耶斈暌悄芗弈氵@樣一個人就好了?!崩顣僬f。

        鄭連長朝外邊看看,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不讓李書琴接著把話說下去,但他還是沒說話,也沒接著細問李書琴的事,也沒再讓李書琴把她的故事講下去,他要李書琴不要哭,他讓李書琴馬上先回去,他走到椅子邊坐下來,坐下來之后就一直沒有站起來,此刻他根本就站不起來了,除了自己女人,他沒接近過第二個女人,這對他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

        鄭連長對李書琴說:“你這樣做很好,是對組織的信任,你先回去?!薄笆俏也粚?。”李書琴其實是找不到話了。

        “你先回去?!编嵾B長說。

        “是我不對?!崩顣儆终f,頭腦已經(jīng)一片空白。

        “你先回去?!编嵾B長又說。

        鄭連長既然再三這么說,李書琴當然不便再繼續(xù)待下去,她只覺自己兩手發(fā)麻,渾身發(fā)軟,她轉了一下身子,好不容易才把身子轉了過去,然后,邁開了步子,這個步子邁得很不容易,是好不容易才把步子邁開,李書琴從鄭連長的辦公室往外走,她覺得自己是在飄,身體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好像只有頭還在,就是這種感覺,但她心里確實是一下子輕松多了。李書琴出門之后卻忽然又返身進來了一下,這又把鄭連長給嚇了一跳,李書琴這次進來是給鄭連長鞠了一個躬,說了一句話:“我也會把一切獻給黨的?!崩顣俚脑捲谶@種場合說還比較合適,她和她那個時代的人一樣也都看過那本書,那本書不算厚,書名就叫《把一切獻給黨》。

        鄭連長沒站起來,人是木在那里,一直到李書琴從走廊里走了出去,聲音遠去了,他才從椅子上迅速站起來把門關了,還上了插銷,而且順手把燈也給關了。辦公室里的燈一關,他就可以看清外面,但外面不再能看到他,他走到窗前,看見李書琴已經(jīng)慢慢走過了南邊的那個花池。

        花池里的花早枯了,但還沒有清理,是東倒西歪一片憔悴。

        這天夜里,鄭連長沒再開燈,他讓自己躺到床上去,但他根本睡不著,是睡意全無。鄭連長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對得起摘花模范劉秋香了。后來,鄭連長的床響了起來,“吱呀,吱呀,吱呀,吱呀?!痹俸髞?,他從床上起來去了門那邊,用毛巾把自己擦了擦。

        “劉秋香,我對得起你。”鄭連長聽見自己在說。

        鄭連長的興奮是一波一波的,他忽然又從床上跳下地,把被李書琴洗過晾在那里的內(nèi)褲拿在手里看來看去,甚至還聞了一下。

        “如果下次有機會,如果下次有機會,如果下次有機會?!编嵾B長在心里說。

        “下次有機會也不行!”有一個聲音忽然在鄭連長心里響起,而且很響,他想起劉秋香那兩個食指來了,彎彎的食指。

        “劉、秋、香。”鄭連長把這三個字念了出來。

        “我他媽對得起你?!?/p>

        9

        李書琴回重慶去過年,臨走之前山西這邊又下了一場雪,路上結了很厚的冰,樹上都是透明的冰掛,但這是暫時的,已經(jīng)五九了,再冷也冷不到哪里了。

        市里的各個學校也都接到了通知,要照常放假。開過散學典禮,學校里就安靜了下來,門房老黃被地上的冰滑了一跤,摔壞了胳膊,但他還要用另一條胳膊做事,繼續(xù)掃院,接收郵件,關門開門。賀北芳和那個楊老師沒放假,他們比平時更忙,他們準備在節(jié)假期間到工廠和農(nóng)村去慰問演出,在抓緊排練,他們把排練場所移到大禮堂來了。

        學校的大禮堂真冷,臺上臨時點了兩個大火爐子,這樣一來好了些。

        李書琴買了一月三十一號的火車票回重慶,這一年的春節(jié)在二月十三號,臨離開學校的時候,李書琴忽然又看到了新貼出的幾張大字報,上邊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名字上都被用毛筆打著紅叉,名字上被打上紅叉還是最近幾天的事。

        李書琴匆匆從大字報下邊走過,心“怦怦”亂跳,像是要從懷里跳出來。李書琴在心里再一次想到了鄭連長,她覺得自己那天是不是錯了,那天或者應該讓事情發(fā)展下去,要是發(fā)展下去,一切一切也許就都不一樣了,正是因為自己沒有把握好機會沒有讓事情接著發(fā)展下去,也許鄭連長才沒給自己辦什么事?可以肯定一點的是,鄭連長也沒給自己說話?要是軍代表那邊說了話,她的名字也許就不會再出現(xiàn)在這樣的大字報上,也許不會給打上紅叉??粗切┐笞謭螅顣儆X得自己在渾身止不住地打顫,好像一個人置身于驚濤駭浪的船上,船一會兒上去,一會兒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沉掉,這就更加強了她要和王重生離婚的念頭?!安荒苓@樣下去,不能這樣下去,不能這樣下去?!崩顣僭谛睦飳ψ约赫f。

        李書琴覺得自己還應該再去找一下鄭連長,沒事的時候她還給鄭連長用白線勾了兩副襯領,還用那種白色的細毛線打了一雙襪子,她要把這些送給鄭連長。這些東西,她都放在一個很大的牛皮紙信袋里。她甚至還等著鄭連長主動來找自己,或者讓誰來通知自己去一下他的辦公室,但鄭連長那邊連一點點動靜都沒有,是石沉大海,是泥牛入海。這讓李書琴很痛苦。

        年前這幾天,人們都忙著滿街買年貨,但實際上也沒什么可買,豬肉,帶魚,海帶,粉條,白菜,蘿卜,土豆、芋頭,再好一點的菜就是韭黃和芹菜,人們包餃子離不開。南方人可以拿著戶口本每人多買到三斤大米,愛喝一口的人想喝一點好酒就只能再向朋友們借一個號,好一點的汾酒都是兩個供應號一瓶,幾乎是所有年貨都是憑票供應,甚至是白菜和粉條,都要供應號。

        “我找過鄭連長了?!迸R走的前一天,李書琴實在是忍不住了,她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賀北芳。賀北芳看著李書琴,發(fā)現(xiàn)她最近瘦了許多。

        李書琴又張張嘴,想說,但還是沒有把對鄭連長說過的那件事告訴自己這個最好的朋友。賀北芳也沒有問,她知道這種事最好不要問。“我怎么也不能讓孩子受到連累?!崩顣儆謱R北芳說,說自己最近想好了,出身不好再加上海外關系,還會有什么前途?只能給家人帶來麻煩,離婚算了,不能讓兩個孩子受一點點連累。

        賀北芳吃了一驚,說吃驚也許不對,這種事最近她聽多了也見多了,現(xiàn)在社會上這種事太多了,她從側面看李書琴,一時無語,停了好長一會兒賀北芳才說:“先過年吧,有什么事過了年再說?!辟R北芳說她過年也要回北京。

        “就像是做噩夢,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會醒?!崩顣僬f。

        “可不能這么說,怎么能說是噩夢?”賀北芳嚇了一跳,忙看看左右,說你這么說是要犯錯誤的,要端正思想,連這種話你也敢說。李書琴也忙看看左右,又對賀北芳說自己現(xiàn)在是幾乎天天失眠。

        “老這么下去也不行?!辟R北芳說。

        “出身不好,所能碰到的都是壞事,干脆離婚!”李書琴說。

        “一個人的出身真是很重要。”賀北芳說,把摘下的手套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學校的禮堂里邊很冷,她真是太需要一雙這樣戴著可以拉手風琴的手套,這雙手套正合適,在十個手指尖的地方恰好把手指頭露出來。

        “你手真巧,我怎么謝你?!辟R北芳有意把話題轉開。

        “你不嫌棄我就行。”李書琴說。

        前不久,李書琴把母親留下的那條開司米大披肩拆了,給王重生打了一雙襪子,給同同和重重也各打了一雙,剩下的就是給賀老師打了這雙手套。

        “出身真是不能選擇,”賀北芳忽然嘆了口氣,說。

        “我離定了,我不能連累孩子?!崩顣俸鋈话奄R北芳的一只手拉住,按在自己心口那地方,用力壓著,賀北芳能感覺到李書琴那地方“怦怦”在跳,像要跳出來,或者從此不再跳。

        “你看我的心跳得有多厲害?!崩顣僬f。

        “要是跳著跳著不再跳該有多好?!崩顣儆终f。

        “盡瞎說,別瞎說。”賀北芳說。

        10

        李書琴回到重慶了,重慶的空氣很潮,屋里比屋外都冷,是又濕又冷。這種濕冷的空氣讓人感覺是很厚,是一塊一塊的,但重慶的氣候還是要比李書琴和王重生待的那個北方城市好得多。王重生父親的病是一天比一天重。

        李書琴在重慶站下了火車,火車站真是亂,人擠人,聲音又嘈雜,但李書琴還是在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王重生,王重生的個子很高,很瘦,無論站在什么地方都會顯出他來。王重生也看到她了,朝她招了招手,李書琴好不容易才擠了過去,王重生騎的還是那輛加重的永久牌自行車,他幫李書琴把帶回來的東西掛在車把上,其中有兩只雞,是李書琴在院子里自己養(yǎng)的,臨回重慶的時候殺了做熟了悄悄帶了回來,身邊帶著兩只雞坐火車,如果被發(fā)現(xiàn)也許會被當做投機倒把來處理,李書琴只好把雞一剖為二地放在一個很大的袋子里,外面再用衣服包住,所以這個袋子很大。

        王重生騎著車子,帶著李書琴往家里騎,因為車把上掛著東西,車子就不好騎,左擺一下,右擺一下,后來李書琴干脆跳下車不再坐,她要王重生推著車子走,好一邊走一邊說話。

        李書琴走在王重生的旁邊,她側著臉看王重生,想想,覺得這正是個說話的好機會,她再側過臉看看王重生,覺得王重生又瘦了許多。李書琴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張不開口,張張嘴,話又給咽回去。

        “重生?!崩顣僬f。

        “什么?”王重生說。

        李書琴的話又給咽了回去。

        “重生?!边^不一會,李書琴又說。

        “什么?”王重生又說。

        李書琴還是開不了口。

        “我爸爸好像也沒多少日子了,你也少說離婚的事,中國大了,又不是咱們一家?!蓖踔厣鞍Α绷艘宦?,把話一下子挑明,他知道李書琴想說什么。

        “我就是不要你離婚,我們一家,誰也不離開誰?!蓖踔厣终f了一句。

        李書琴沒話了,心里是既溫暖又蒼涼。

        “再說我爸也活不長了。”王重生又說。

        “也許會好的?!崩顣僬f,這句話,連她自己都明白是一句連一點點可能都沒有的安慰話,李書琴心里的計劃被打亂了,她原來都想好了,在回重慶的時候要把話對王重生講清,把要和王重生離婚的事辦好,這種事辦得越快越好,只有這樣,也只能這樣,同同明年就要上一年級了。

        “算了,走的時候再說吧?!崩顣僭谛睦飳ψ约赫f。

        “社會上怎么看我不管,出身,誰能管得了自己的出身!”王重生又小聲對李書琴說。

        “我拖累你們了?!崩顣僬f。

        “別說這個?!蓖踔厣f。

        “同同和重重怎么樣?”李書琴只好跟著轉話題。

        “跟著奶奶,要星子不給月亮?!蓖踔厣f。

        “核桃枝煮雞蛋見效不見效?”李書琴又側過臉問王重生。

        “也只是給我爸一絲希望吧?!蓖踔厣f。

        “你哥你弟弟都回來了?”李書琴說往年他們可總是忙得回不來。王重生的哥哥在新疆那邊的兵團工作,開收割機,王重生的弟弟在云南,那地方很艱苦,林場最難過的日子是雨季。王重生說我爸真夠苦的,三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只有個妹妹在身邊還是個小兒麻痹,不會走路,還得別人照顧。關于王重生的這個妹妹,直到后來他們才知道她得的不是小兒麻痹而是乙型腦炎后遺癥,從小到大她也不知吃了多少藥,后來證明那些藥她都吃錯了,白扔了不少錢人也受了不少罪,小妹真苦,她那樣子,也找不到婆家,看樣子也只好一輩子老死在家里。王重生的這個妹妹,平時很少說話,手里總是不停地扯服裝廠那邊接過來的絨布布頭,把絨布布頭扯成紗,扯一斤掙五毛錢,扯了一袋子又一袋子,為那一點點的可憐錢,一塊兩塊,五塊十塊,要吃多少苦。

        王重生和李書琴走走說說很快就到了家了,巷子里是又濕又滑,左一灘水,右一灘水,走到巷子的最高處,能聽得到長江水的“嚯嚯嚯嚯”聲,還有船上的汽笛聲。還能看到江面上停著的黑乎乎的船只。到了家,王重生提起自行車過門坎,“哐啷哐啷”一陣響。李書琴提著東西跟在后面,一步跨進家門,她忽然有點怕,不知道王重生的父親現(xiàn)在是什么樣。但讓李書琴吃驚的是王重生的父親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躺在床上,雖然人瘦了許多,顴骨都出來了,卻坐在屋里喝酒。酒瓶旁邊放著腌泡椒的大玻璃瓶,紅紅綠綠。

        “回來了。”王重生的父親說,聲音很弱。

        “爸爸。”李書琴叫了一聲。

        “他高興喝就讓他喝吧?!逼牌鸥诶顣俸筮呅÷曊f。

        “也對。”李書琴還能說什么。

        “我第一次穿那樣好的衣服,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蓖踔厣母赣H又在屋里大聲對李書琴說,說你是我們家手最巧的兒媳婦,那件中山裝做得真是好。

        “最難做的就是那四個衣服口袋蓋子。”李書琴心里很亂,她在廚房里探一下頭,對屋里的公公說,“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還有什么不合適,快死的人?!蓖踔厣母赣H從來都是口無遮攔。

        “中山裝穿在您身上還是蠻精神,您別這樣說話。”王重生在一旁說,把東西取出來,“您別口無遮攔,工人階級要有工人階級的樣?!?/p>

        “你爸過年就穿,過年就穿?!崩顣俚钠牌虐牙顣賻Щ貋淼碾u接過來,掛到竹竿上去。說鄰居家的那只貓居然會走竹竿。

        王重生的父親就在屋里笑了起來,聲音弱弱地說自己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會走竹竿的貓,“比得上那個雜技團夏菊花?!?/p>

        王重生的婆婆也是沒話找話,想讓李書琴高興,又說起那件中山裝,“你爸那天試了一下,高興得合不攏嘴。”

        “那件衣服我還是沒裁好?!崩顣僬f主要是沒樣片比著,雖然做衣服的時候她還專門問了一下服裝廠的朋友,服裝廠做中山裝都是有樣片,兜蓋是兜蓋,衣領是衣領,都有樣片,是靠樣片在布料上打上線然后再裁,一裁就是幾十片,是成批成批生產(chǎn)。現(xiàn)在社會上的人們都穿中山裝,需求量大得怕人,聽說連美國人都穿中山裝,也不知是什么鬼樣子。

        “我不穿嘍,以后留給同同穿?!蓖踔厣母赣H說。

        婆婆告訴李書琴說同同和重重給他三叔帶上去洗澡了,馬上就會回來。“平時在家里隨便洗洗可以,過年一定要去澡堂去去晦氣?!逼牌耪f。李書琴的婆婆把雞蛋剝好了,黑烏烏的。李書琴給王重生的父親把剝了皮的黑烏烏的雞蛋端了過來。

        “倒是沒有一點點的核桃味?!蓖踔厣母赣H還是愛說愛笑。

        李書琴想不到王重生的父親會瘦成這樣,心里十分難過,剛剛從廚房里出來此刻又一頭進了廚房,她只想待在廚房,說是廚房,也就是在家門外邊搭的那個棚。李書琴和王重生談戀愛的時候就經(jīng)常鉆這個棚,摟抱,接吻,還有那天夜里他們的第一次,外面下著雨,“唏哩嘩啦”的,她兩條腿懸空坐在臺子上,王重生就站在臺子下,沒幾下就草草收兵了。

        李書琴又進了廚房,婆婆正在廚房里忙,一口鍋里,泡著兩塊臘肉,另一口鍋里,黑乎乎不知煮著什么,味道也怪怪的,好一會兒李書琴才明白鍋里是自己剛剛端給王重生父親的核桃樹枝煮雞蛋。

        “病成這樣還天天吼著要辣子吃?!逼牌判÷晫顣僬f,說醫(yī)生說過像他這種食道上的毛病就不能吃辣東西。婆婆又突然講起公公最近的一件事,“連我都不知道他小時候因為家里養(yǎng)不起他還被送到一個廟里去?!边@也是最近王重生的父親告訴給家里人的事,因為那個廟里的九十多歲的老和尚忽然上吊死了,人們要他還俗他不還,他不還俗人們就要他吃肉,后來他干脆就把自己吊死。聽說廟里的老和尚死了,王重生的父親還專門去看了一回,說自己也快要死了還怕什么。當年師父自己挨餓把飯留給他,這怎么能讓人不去看看。

        “你爸爸說那老和尚是他的師父?!逼牌艑顣僬f。

        “這種事別人不知道吧?”李書琴嚇了一跳,看著婆婆。

        婆婆也看著李書琴,說連自己也都是才知道這件事。

        “這種事可不能讓外邊的人知道,對同同和重重不利。”李書琴說。

        “這種事我哪會對外人說?!逼牌庞檬种复链磷约侯~頭,她總是頭痛,額頭上是紫紅紫紅的幾個火罐印,婆婆又小聲對李書琴說就那個老和尚,可不是一般人,當年是國民黨部隊的一個師長,“師長吶,了不得,不死也會被拉出去槍斃?!?/p>

        李書琴就更害怕了,老半天沒話。

        這時王重生的三弟帶著同同和重重洗澡回來了,臉都紅樸樸的。

        “洗完就睡著了,兩個小家伙是睡在竹筐里。”王重生的三弟對李書琴笑著說,說同同和重重一洗澡就犯困,澡堂里洗澡的人多得像是下餃子。

        “我這兩個侄子硬是像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人一個竹筐就睡起來,多虧我的老同學在那里,由他們睡,我們正好喝茶擺龍門陣?!比苡终f。

        李書琴知道那種大竹筐,澡堂里人多的時候沒有座位就讓人們把衣服脫在竹筐里。

        “有錢沒錢,洗澡過年?!蓖踔厣f。

        李書琴已經(jīng)被婆婆剛才說的事嚇壞了,坐在那里看著兩手發(fā)呆。

        11

        雖然因為社會上到處在破四舊,報紙上也在說不能再像過去一樣過春節(jié),但王重生一家還是吃了一次從來沒有過的團圓飯,王重生母親做的糯米肉丸子特別好吃,李書琴帶回來的雞有點味兒了,但澆了點麻辣料也說得過去。吃飯的時候王重生父親還喝了一點酒,李書琴的心情雖說不好,但她讓自己不要把壞心情流露出來,她給公公敬了一杯酒,三個兒媳婦里邊,惟有李書琴能喝酒,這跟她小時候天天早上一睜開眼就要吃一碗酒釀雞蛋分不開。她明白,這也許是最后一次敬酒。

        “合家歡樂,天長地久。”李書琴說。

        “要那么久也沒用?!蓖踔厣母赣H說。

        “看你說啥子話,我們一家人都天長地久?!崩顣俚钠牌篷R上說。

        王重生也喝了點酒,他一喝酒就臉紅,是大紅,話也更少。

        “你多喝點水?!崩顣俳o王重生的妹妹剝桔子,對王重生說。

        “我去睡了。”王重生說,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鋤禾日當午?!?/p>

        李書琴想笑,不知道王重生是什么意思。

        王重生是醉了,一躺到床上,又說,“汗滴禾下土?!?/p>

        李書琴給王重生倒了一杯茶水,很濃,要他喝。

        “誰知盤中餐。”王重生又臉紅紅地說。

        李書琴說,“你才喝了多一點點?!?/p>

        “粒粒都是苦?!蓖踔厣终f。

        “你念錯了,是皆辛苦?!崩顣僬f。

        “苦嘛 ,哪里有一點點甜。”王重生說,“我從小就命苦,小小歲數(shù)這里就比別人少一件?!蓖踔厣约旱母共?,小時候,王重生不知道什么東西吃壞了,動手術把脾臟取了,所以李書琴總是要王重生吃“養(yǎng)生歸脾丸”。“我連脾都沒了,還歸什么脾?!蓖踔厣偸沁@樣說。從結婚那天開始,幾乎是每個除夕夜李書琴總是要和王重生做那事,但這個除夕王重生心情不好,就早早睡了,李書琴心里滿滿也都是心事,她靠在王重生身邊,手在他的身上放著,奇怪的是,居然很快也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也可能是因為喝了兩杯酒,但睡到后半夜的時候李書琴被一種奇怪的聲音給弄醒了,好像是有誰在用什么東西在掘墻,仔細聽聽,是在掘墻,一下,一下,又一下,李書琴嚇壞了,她猛地坐起來,推了推還在沉睡的王重生。王重生也馬上坐了起來,聲音是從父親那間屋里發(fā)出來的,他馬上下地去了父親和母親住的那間屋,李書琴也穿好了衣服跟在他后邊。到了父親和母親那間屋,王重生和李書琴被眼前的情形嚇壞了。王重生的父親穿著衣服面對墻坐著,正一下一下用頭在撞墻。

        “實在是忍受不了啦,實在是忍受不了啦?!备赣H說。

        癌癥的惡化帶來的疼痛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這不是勸慰或吃止疼藥所能緩解的。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從來都不肯麻煩別人的父親對王重生他們兄弟三個提出要出去散散步。

        “散散步也許頭疼會好一些。”王重生的父親說,堅持下地。

        李書琴看看墻上的飛馬牌掛鐘,已是后半夜三點。但既然父親堅持要去,做兒子的還能說什么?畢竟是除夕夜。王重生的哥哥和弟弟三個人都馬上穿好了衣服,王重生的弟弟睡意未消,他以為父親不行了,要出什么事了,或者是要去醫(yī)院急救,急得都流出眼淚,小聲問了一聲是不是父親不行了?但他馬上清醒了,才知道父親要出去走走,他吃驚地看著父親,弟兄三個,再加上李書琴,都跟著父親走出了院子,外邊是一片潮濕冷清。雖然是在重慶,這時候還是很冷,因為是后半夜,外邊看不到幾個人,雖然遠遠近近有鞭炮的聲音,但大多數(shù)的人們都還在睡夢中。

        “是船上在放炮?!蓖踔厣母赣H說,“水手們最能鬧?!?/p>

        “船上過年想必很冷,水上寒重?!蓖踔厣f。

        “再看一眼星星吧?!备赣H突然抬起頭來,說。

        天上的星星霧蒙蒙的,但還是有幾顆顯得特別亮。跟在后邊的李書琴抹了一下眼睛,覺得自己的鼻子很酸。

        “我死了不要緊,祝毛主席他老人家萬壽無疆?!蓖踔厣母赣H突然又說。王重生的父親是下江人,口音一直沒有變過來。王重生的父親說起毛主席前不久游長江的事。

        王重生的父親說:“有人說毛主席就是在重慶這邊的長江游的水?!蓖踔厣母绺缯f:“哪會有這種事嘛,是在武漢嘛,報紙上都這么說。”

        王重生的父親說,“我要是再能游游水就好嘍?!?/p>

        王重生的弟弟說,“會的,會的?!?/p>

        王重生的父親說,“我這一輩子的驕傲事就是一個一個都教會了你們游泳,看你們誰的福氣大有機會去跟著毛主席去游?!?/p>

        聽父親這么一說,王重生弟兄三個突然都不說話了,也許都想起當年父親教他們游泳的事來,這是很讓人傷感的,那時候父親有多年輕,人是多么英俊,兩條腿的腿肚子鼓鼓的就像是鯽魚的肚子。接下來,他們都勸父親回去,說是夜深了,外面冷,小心著涼,還是回去吧。但父親還是不愿意回去,執(zhí)意再走走,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小學校那邊,前面就是那座三孔老石橋,下邊湯湯地流著水,水上有亮光。

        “你們小的時候,我是一個一個從這座橋上送你們?nèi)ド蠈W。”王重生的父親說,他有許多感慨,人生真是短暫。一句話讓三兄弟忽然都激動起來,話也多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說著當年的事。

        “你們一家是多么好啊?!弊咴诤筮叺睦顣龠@時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李書琴的這句話讓大家都一愣,王重生的小弟向來心直口快,這一點真是像他的父親:“嫂子你這是什么話,你難道不是這家里的人嗎?”

        也不管石橋的石板有多么冷,李書琴身子一軟,忽然一屁股在石橋上坐了下來,再也說不出話來,石橋上,現(xiàn)在是白花花的貼滿了大字報,猛地看去都不像是一座橋了,但橋下的流水還是像往常那樣流著,發(fā)出熟悉的“嘩嘩”聲,橋下的水,都流進了長江。遠處的長江,發(fā)出“轟轟隆隆”的悶響,渾厚得很。倒不像是水在流,而像是推磨,巨大的磨。

        “什么事都會過去的?!蓖踔厣牙顣倮似饋?。

        再回去的時候,王重生和李書琴重新睡下,王重生卻想起了做事,在王重生進入的那一剎間,李書琴忽然哽住,她在暗中把嘴用一只手緊緊捂住,另一只手,緊緊從后邊把王重生抱住,像是要把他的整個人按進自己的身體里。

        過了春節(jié),王重生帶著李書琴去了一下叔叔家,王重生的叔叔在教育局工作,人精瘦精瘦,個子矮到一米六都不到,但人很精明。王重生的調(diào)動已經(jīng)說好了,他可以調(diào)回到重慶二中來工作,按照政策也允許,王重生他們弟兄三個可以有一個調(diào)回來照顧父母,王重生的哥哥和弟弟的孩子都是姑娘,所以,他們都同意重生調(diào)回來,這樣一來,重生的兩個兒子就都是重慶人了,因為他們是王家的香火。

        “但是書琴的調(diào)動暫時還不能辦?!蓖踔厣氖迨逍÷晫ν踔厣f。

        這時李書琴去了廚房,去開剝一個大柚子,先用刀在柚子上劃個十字,然后再慢慢剝,剝下來的柚子皮可以做一盤好菜。她雖在剝著柚子,耳朵卻在屋里,她的手忽然用起力來,把柚子皮一下一下扯得個爛七八糟。

        屋里,叔叔小聲對王重生說:“因為她的出身,也只好先這樣?!?/p>

        王重生沒吭聲,喉節(jié)動一下,再動一下,他用手摸了一下茶杯。

        “唉,我也不多說了?!笔迨蹇粗踔厣罱K還是沒有把話說出來。

        李書琴早已經(jīng)站在廚房門口,臉色煞白,兩只手在抖,她用一只手狠狠掐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但手還是抖個不停。叔叔家里的那只貓從屋里走了出來,像是受了什么驚嚇,一躥,已不見蹤影,傳來叫聲的時候,那貓已在門口的樹上。

        12

        斑鳩的叫聲一天比一天清亮,校園里的柳樹又綠了,但背陰的地方雪還沒有完全消化光,白白的,很硬。李書琴他們學校有不少紅嘴紅爪的斑鳩,斑鳩和鴿子長得差不多,只不過是飛起來的時候尾巴上有一圈兒白。人們都不知道它們都住在學校的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們在冬天都吃些什么東西,只不過有時候會看到它們在學校食堂周圍啄來啄去。

        寒假已經(jīng)過去了,李書琴又從重慶回到了家中。王重生因為父親的病情日見嚴重再加上要辦調(diào)動的事就先留在重慶,兩個兒子自然也跟著他。因為回重慶一個多月沒在家,家里很冷,李書琴不但會裁衣做衣,其它家務事也照樣干得來,她把爐筒子拆下來又打了打,這樣生起爐子來火會旺一些。放在外屋的那棵白菜鉆出了一根花挺,李書琴把它剝了,剝出個菜心用水種在一個大碗里。過幾天,白菜的挺子就會開出黃黃的花來。

        春天就要來了。

        從重慶回來,李書琴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原來想好要辦的事沒有辦了,臨離開重慶的那天,李書琴把話對王重生挑明了,要離婚,說自己主意已定,一定要離婚。但王重生還是那句話,“不離,除非死!我們一家人是不分開的!”說這話時王重生的眼里居然有了淚水??粗踔厣哪菑埬槪顣贈]轍了,她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只有把婚前生孩子的事告訴給王重生,也許,王重生會一氣之下答應離婚,但李書琴想這種事還是通過電話說的好,當面說,李書琴怕王重生會受不了,自己好像也說不出口,那就打電話對他說吧,李書琴忽然又想起那個教會醫(yī)院,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手術臺,太陽從窗簾照過來也是白朦朦的,但很冷。分娩的時候,李書琴從來都沒那么疼過,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要死了,下邊的半個身子像是要跟上邊的半個身子分開了,就要分開了,后來果真是分開了,疼痛稍微輕了一點,有什么一滑,她當時可真是嚇壞了,真以為下邊的半個身子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哭聲,嬰兒的哭聲。那時候她才十九歲。

        “孩子在哪?”她小聲問嬤嬤。

        “你睡吧,你睡吧?!蹦莻€尖下巴嬤嬤說。

        “我看一眼,我只看一眼。”李書琴說。

        “已經(jīng)被好人家抱走了?!奔庀掳偷膵邒吒嬖V她。

        李書琴讓自己不要哭出來,用手使勁抓著被子。

        她和嬤嬤說話的時候,母親和姥姥都在產(chǎn)房的外面,這時天上有飛機飛過,發(fā)出好大的聲音,有人在外面說了一聲,“快看,美國飛機,美國飛機來救咱們來了?!?/p>

        李書琴還記著這些,當時,其實她也沒怎么難過,后來看電影也看到過類似這樣的鏡頭,女主人公總是哭得死去活來,她還想,自己當時到底哭了沒有,好像沒哭,多少年過去了,她都快把這件事忘掉了,但現(xiàn)在忽然又都想了起來,她明白自己不是在想那個孩子,而是想把這件事情說出去爭取得到黨和人民的信任。除了這件事,李書琴好像實在找不出別的什么事可以向組織坦白。

        李書琴去了郵電局,她想好了,但還是不知道怎么開口,這種事,要是不多想,也許一張口就會說出來,但要是想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張口,或者是更不好張口了。李書琴還想,也許,喝點酒就好說了,所以,去郵電局之前她還喝了好幾口酒。那種當?shù)禺a(chǎn)的老白干,很烈,六十多度。

        對著家中那面鏡子喝酒的時候,李書琴給自己鼓氣,“說吧,這沒什么,這沒什么,這沒什么,這沒什么?!?/p>

        李書琴來到了郵電局,剛過完了春節(jié),打長途電話的人很多,都要排隊等候,站在郵電局里邊,可以看到對面的那個照像館,也排了很長的一個大隊,都是些剛入伍的新兵在排隊照像,他們都急著拍張照片給家里寄回去,李書琴看著那邊,心里想,同同和重重長大了也一定要去當兵,現(xiàn)在最最光榮的人就是工農(nóng)兵,一定讓他們當兵,當了兵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李書琴先去拿了號,然后去排隊,排隊排了好一陣,終于有人叫到了她的號,“幾號幾號到幾號?!笔窃撦喌剿?,她進了五號。郵電局打長途電話的格子間一間一間都很小,有幾分像崗亭,或者更可以說像是一個一個的大箱子,而且還漆著綠油漆。人進去打電話把門關住,外邊的人就聽不到里邊的人在說什么。打長途電話的格子間里的木板墻上寫滿了人們隨手記下的電話號碼或者是什么話。還有罵人的臟話,還有人名。

        李書琴能聞到自己嘴里的酒氣,她覺得自己也許不會有事,會很好地把自己的事講給王重生聽,但沒想到這么一想就糟了,拿起電話,李書琴忽然一下子又哽住,一肚子話不知該如何說起。

        “重生?!崩顣僬f。

        “你沒事吧?”王重生在電話另一頭說,聲音沙沙的。

        “重生?!崩顣儆终f。

        “沒事吧?”王重生在電話另一頭說,聲音還是沙沙的。

        “重生。”李書琴又說一句。

        “你是不是還是想說那事,那你就別說?!蓖踔厣陔娫捓锖鋈徽f。

        王重生在電話那頭說話的時候李書琴又把那個小酒瓶從口袋里摸索了出來,小酒瓶里還有酒,李書琴仰起脖子把瓶里的酒都喝了,她以為這樣一來自己就會有勇氣了,想不到忽然更說不出話來了,一句也說不出來,胸口那地方滿滿的像要脹破了,就要脹破了。

        “重生?!崩顣僬f,聲音已經(jīng)不對了。

        “沒什么事吧?”王重生在那邊有點急了。

        李書琴明白自己要是再往下說也許就要哭了,也許會哭得一塌糊涂。她也想不到自己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么傷心,隔著電話還這么難說,怎么回事?她又喊了一聲“重生”,但還是說不出話來,那件事,真是讓她不知道怎么張口,要是在結婚的時候對王重生說了也就說了,但那時沒說,轉眼就是十年,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說。那天在重慶家的廚房里,她和王重生的第一次,當時她心里真是害怕,怕讓王重生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處女,那是欺騙,但那天下著雨,她和王重生都緊張,事情就那么過去了,要是那時說了就好了。到了這時,她真是說不出口,沒法把自己在婚前生過孩子的事告訴給王重生。

        李書琴慢慢放下了電話,“砰”的一聲,電話卻沒有放好,沒有放在電話座子上,而是掉在了地上,她彎腰把電話揀起來,眼淚已經(jīng)流了滿臉。想不到,越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說這種事越是無法開口。

        李書琴從長途電話的小格子間里出來,渾身是軟的,等在電話間外邊的人很是高興,想不到這個女人會這么快就打完了電話,要知道那幾天等著打長途電話的人很多。那邊又叫號了,很快有人擠進了小格子間。

        “打電話不行寫信吧,在信上把那件事講清。”李書琴對自己說。

        從郵電局出來,陽光有些晃眼,郵電局旁邊劇院門前的那棵老槐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死了一半,另一半已經(jīng)有了綠意,再過不了多久,白色的槐花又該開了。李書琴想好了,就寫信,把要說的話都寫在紙上,這樣自己會好受些。這時有兩輛車從東邊開了過來,車上滿滿是人,喊著口號。

        李書琴愣了一下,人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站在那里,看著這兩輛車慢慢開過,車上押著人,都低著頭,脖子上掛著牌子,是在游街。

        李書琴又朝對面望望,對面當兵的還在排長隊,照像館這幾天最忙。

        這天晚上,李書琴又是睡不著,翻來覆去沒有睡意。她忽然聽到了蟲子叫,天氣雖然已經(jīng)不那么冷了,但哪來的蟲子叫?她下了地,那蟲子又不叫了,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蟲子又“嘰嘰嘰嘰”起來,聲音就在床下。她想看看這只蟲子,朝床下用手電照了照,但哪里能看到,她再次上了床,睡意已經(jīng)全消,這時那只蟲子又在灶臺那邊叫了起來,她知道這是那種叫“灶馬”的蟲子,其實就是蟋蟀。小的時候,李書琴的哥哥李書君總是喜歡養(yǎng)這種小蟲子,用十多個放藥片的“船王牌”英國小玻璃盒子,每個盒子里邊只養(yǎng)一只,每次給它們幾個小飯粒,有時候還會給它喂一點碧綠的菜葉,或用針尖挑一點生豬肝。

        李書琴和哥哥好多年都沒有通過信了,香港那邊的信也斷了好多年了。李書琴現(xiàn)在倒是很害怕哪天學校的傳達室會忽然出現(xiàn)一封從香港寄來的家信,這種擔心是既甩不開又擺不脫,所以每次走過學校傳達室的時候都腳步特別輕,特別的提心吊膽,說來也奇怪,李書琴在心里好像對香港那邊的親戚一點都不想念。而這個小蟲子的叫聲卻突然讓她想起哥哥來。

        因為睡不著,李書琴又下了地,去把那封寫給王重生的信又看了一遍。從郵電局回來,她已經(jīng)把那封信寫好了,時間,地點,還有那個教堂醫(yī)院,她都寫得詳詳細細,這封信是要王重生知道她要離婚的真正原因。她是寫了好幾遍才寫完的。取信的時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個大牛皮紙袋,里邊放著她給鄭連長用線勾的襯領和那雙細毛線襪子。她這會兒主意好像是又改變了,不敢貿(mào)然去找鄭連長了,她已經(jīng)察覺出鄭連長在各種場合都有意回避她,李書琴現(xiàn)在遺憾鄭連長那天沒有聽她講完要講的事,比如那個人是誰?后來那個生下來的小孩兒又去了什么地方?李書琴覺得自己有機會還是要再去和鄭連長交待一下。

        “無論什么事,都要有頭有尾。”李書琴對自己說。

        有幾次,李書琴都走到鄭連長的辦公室門口了,但還是不敢進去。

        還有幾次,她站在鄭連長對面花池上朝這邊望,可以看到鄭連長辦公室里,還有別的人,在說話,有人進來,又出去。

        那天,李書琴已經(jīng)寫好了一個紙條,想從鄭連長的辦公室門縫塞進去,后來還是撕掉,李書琴現(xiàn)在覺得自己想見鄭連長已經(jīng)不單單是要把自己的事都講出來。好像還有別的什么,這讓李書琴的心里很亂。

        “不想了不想了,看信。”李書琴對自己說,又把寫給王重生的信看了一遍。

        窗外斑鳩在叫,天又快亮了,李書琴又是幾乎一晚上沒有睡。

        13

        學校開學的第一天,李書琴碰到了工宣隊的王黨生。

        李書琴是在一個很特殊的場合碰到的王黨生。為了盡量少和學校的人打照面,李書琴現(xiàn)在去辦公室喜歡抄教研室北邊的那條小路,教研室背后有一道榆樹墻,榆樹墻和房子之間是一條很窄的小道,盡管別處的雪早已化掉,但因為這地方是太陽永遠照不到的地方,這條小道上的積雪還在,所以路不是很好走,再說,平時走這條小道的人也不多,但如果要去操場,從這條小道可以直接就插下去。如果要去學校操場邊的大廁所,走這條道也最近。李書琴那天要去廁所,她現(xiàn)在走路習慣低著頭,她只顧低頭走路,差點就撞在一個人的身上,這個人就是工宣隊的王黨生,王黨生在教研室北邊做什么?他正在后窗悄悄看教研室里邊的人們在做什么?他站在側面,所以他能看到里邊,里邊的人卻看不到他。

        李書琴“啊”了一聲。

        “你走你的?!蓖觞h生把身子側了一下。

        走出兩步,李書琴猛地回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王黨生正在看自己。

        “你走你的?!蓖觞h生又小聲說。

        李書琴愣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想不出話來,其實李書琴已經(jīng)想過了,她遲早要找機會也去和王黨生把自己的事情交待一次,她已經(jīng)想了好久了,向組織交心卻不向工宣隊把心里的事說出來就是不徹底。李書琴覺得現(xiàn)在正是好時候,她想掉過身去,問一聲隊長什么時候有時間,她要向組織坦白一下,把那件事從頭到尾說清楚。那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李書琴的一塊心病,她不知道那個孩子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后來她隱隱約約聽說有人把他抱到了香港,已經(jīng)十歲多了,李書琴甚至想再去一下那個教堂。

        李書琴再次掉過身子來的時候,工宣隊的王黨生早已經(jīng)不見蹤影。王黨生才三十剛出頭,好像都不知道天氣冷不冷,總是穿得很少,在最冷的時候也只不過在身上加一件小大衣,那種藍布的,褐色的栽絨領子,胸前是一個鮮紅的小紅點,是毛主席像章。李書琴記得清清楚楚,王黨生那次和軍宣隊一起來家訪的時候就穿著這身衣服。

        因為學校剛剛開學,李書琴還不知道學校里發(fā)生的事,她找鄭連長坦白的事其實早已在學校里傳開了,不但傳開,而且是傳得沸沸揚揚,人們幾乎都知道了這件事,人們都很吃驚,但人們只知道李書琴婚前曾經(jīng)生過一個小孩兒,其它細節(jié)人們就一概不知,人們現(xiàn)在只是在背后議論,因為沒有任何細節(jié),所以人們就對此更感興趣,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件事是從鄭連長那里傳出來的。這是大事,在學校里,好像是沒有比這更大的事了,結婚之前生孩子,跟誰生的,怎么回事,人們在背后議論紛紛。這又像是一個雪球,是越滾越大。許多的眼,現(xiàn)在都盯著李書琴,只不過這事只有李書琴自己還不知道,因為沒人跟她說,這種事,畢竟不好說。

        這一天,向來心直口快的賀北芳老師和李書琴一起去學校里的圖書館,學校里的紛紛議論讓賀北芳對李書琴的看法突然有了改變,她本來不想和李書琴一起走,想快走幾步超過她,或者走開去別處,但她還是想問一下,確定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又放慢腳步跟李書琴慢慢朝圖書館那邊走。雖然圖書館里的圖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封存起來停止對外借閱,但圖書館的那個空間絕對不能浪費,教員們和學生們寫大字報就都在那里,那里有紙有墨,還有很大的拼在一起的閱讀桌,現(xiàn)在的閱讀桌上都是墨跡,擦都擦不干凈,到了后來也沒人再擦它。

        快走到圖書館的時候賀北芳忽然停了一下,她側過臉,問李書琴:

        “你說,你是不是以前還結過一次婚?”

        一句話把李書琴給問愣了,腦子里突然一片混亂。

        “你說什么?”李書琴問賀北芳。

        “是真的吧?”賀北芳被李書琴的臉色嚇了一跳。

        “你什么意思?”李書琴的臉色在那一剎間突然變得煞白,她馬上明白自己的事已經(jīng)被鄭連長說了出來,要不是這樣,賀北芳怎么會這么問?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藏在心里?”賀北芳說。

        “什么意思?你聽說什么了?”李書琴又說。

        “人們的眼睛現(xiàn)在都是雪亮的?!辟R北芳這句話夠狠,她想不到李書琴會有這種傳聞,若事情屬實,爛貨、破鞋這些詞放在她身上好像是很合適了。

        “我沒有什么事情?!崩顣匍_始結巴,李書琴一急就結巴,為了這個問題,她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都擔心自己上不了講臺,但后來好了,現(xiàn)在突然又結巴開了。

        “你的事情你自己知道。”賀北芳說她還要去排練節(jié)目,徑自走開。

        “大賀?!崩顣俸傲艘宦?。

        賀北芳就像是沒有聽到,步子邁得更快。

        “大賀!”李書琴又喊了一聲。

        在那一剎間,李書琴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就要沉下去了,就要沉下去了,水面漂來了一段木頭,但她一伸手,這木頭不見了。

        “大賀?!边@一次,李書琴是在心里喊。

        賀北芳走得很快,像是要急于擺脫什么。

        李書琴緊追幾步,又猛地站住,扶了下旁邊的那棵樹。

        賀北芳忽然又走了回來,氣喘噓噓,來到了李書琴的身邊。

        “真不知道你到底還有什么事?!?/p>

        賀北芳把什么重重扔到了李書琴的手里,是那雙手套,米黃色的,開司米毛線。兩只手套,一只被扔在李書琴的手里,一只掉在地上。

        李書琴本想蹲下來把那兩只手套撿起來,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14

        李書琴決定去找工宣隊的王黨生。

        整個下午,李書琴的身子一直在顫抖,像冷又不是冷,她想自己也許真是病了。李書琴去工宣隊見王黨生之前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把寫給王重生的那封信又重新抄了一遍,屋子里很冷,為了節(jié)省煤,她這幾天沒有生爐子。

        李書琴在外邊屋子的桌邊坐下來,只覺得兩只手冰涼冰涼的,她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把兩只手放在杯子上,好一會兒,手還是冰涼冰涼的。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這一回,她是用從自己手指上擠出的血抄的那封信,因為不是用筆,所以每個字都很大,只有這樣,才會讓王重生知道她的決心已定。她忍著疼,一邊用針扎手指頭一邊擠血一邊抄那封信,這封信原來用了兩張信紙,其實話也不很多,她又把信刪減了一下,很簡短地把自己在婚前生過孩子的事講了一下,也沒講是跟誰,她覺得這件事不用細講,話說得越簡單越好,目的是離婚,不是分析什么。抄這封信的時候她又在后邊加了一句,這句話份量很重:

        “重生,我對不起你,也不能拖累孩子!”

        就在前天,李書琴接到了王重生的長途電話,說他父親已經(jīng)昏迷了兩天了。

        李書琴趴在桌子上寫信,腦子里反反復復響著那句話,“我們不能拖累孩子,我們不能拖累孩子,我們不能拖累孩子?!崩顣儆X得自己的頭腦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像是空洞,只有這個聲音在回響,聲音既縹渺又真切在耳。她在桌上趴了好一會兒,然后才坐起來繼續(xù)寫,好容易才把信寫完。

        寫完這封血書的家信,李書琴去了一趟郵電局,她下定了決心,要馬上把這封信寄出去,不能再猶豫,下午郵電局里人不多,很是冷清,太陽從外邊照進來,灰灰的,玻璃好久沒擦了,北方的春天風大,到處是灰塵。她寄的是掛號信,她一鼓作氣做完這件事,生怕自己稍一猶豫就會改變主意。

        “你居然寫了血書?!崩顣僖贿呌敏莺庑欧庖贿厡ψ约赫f。

        “你居然給王重生寫了血書。”李書琴一邊貼郵票一邊對自己說。

        李書琴看看自己那個手指,雖然用紗布包了一下,但還在隱隱作痛,其實這痛不在手指上而是在心里。從去年五六月開始,不少學生和年輕人流行把手指刺破用血寫一些對組織表達忠心的書信,想不到,自己也用這種方法給王重生寫了一封信。

        “了斷了斷了斷!”

        把那封信投到郵箱里的那一瞬間,李書琴甚至想到了死。

        “也許從煙囪上跳下來并不那么難受?!崩顣僮叱鲟]電局的門,抬起頭來。學校那根大煙囪,冒著煙,煙搖上去,然后慢慢再漫下來。一群鴿子從天上飛過去了,不一會兒又飛了回來。

        李書琴從郵電局出來,沒有按往常那樣朝西邊一拐回到家,她的心里很亂,她很想大哭一場,她雖沒有大哭,眼淚卻不停地從她的眼里流出來,她就這么走著,走得很快,忽兒又很慢,她從東邊往北去,再往南,就這樣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她就那么魂不守舍地走,走啊走啊,不覺到了學校,不覺已經(jīng)站在了學校的大煙囪下邊,這讓她自己嚇了一跳,怎么就會走到了這里,走到了大煙囪的下邊?

        大煙囪下邊,可以爬上煙囪的地方,已經(jīng)被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學校怕有人再想不開爬到上邊去,有只喜鵲在煙囪上叫著,另一只喜鵲飛過來,銜著柴,它們想在煙囪的扶手上搭個窩,它們的叫聲很清脆。李書琴在煙囪下站了好久,食堂那邊,有人出現(xiàn)了,在遠遠地看她。李書琴這才走開,但沒過多一會兒,她又走了回來,她在煙囪下邊又站了很久。

        李書琴下定了決心,去找工宣隊的王黨生。

        此刻的李書琴,怎么說呢,有點像是什么也看不見的肓人,眼前是一片黑暗,哪怕是一點點朦朧的光亮都會讓她像飛蛾撲火一樣地撲過去。

        15

        天黑之后,李書琴連著兩次去工宣隊王黨生的辦公室都沒敲開門,屋里燈亮著,里邊卻好像沒有人,因為還沒進入三月,天黑得還比較早,李書琴第三次去敲門的時候看了一下自己戴的那塊小梅花手表,才八點多一點。

        屋里這次有了動靜,椅子“吱”地一響。

        有人走到了門前?!罢l?”里邊問。

        “我?!崩顣俅饝艘宦暎鋵嵾@一聲答應跟沒答應一樣。

        屋門一下子打開,王黨生從里邊探出頭,嘴里竟插著一把牙刷,他正在刷牙,他愣了一下,把牙刷從嘴里拔了出來。

        “你終于來了。”王黨生說。

        王黨生的這句話倒讓李書琴不敢貿(mào)然進去了,這句話是話里有話。

        “進來?!蓖觞h生說。

        王黨生走在前邊,已經(jīng)把牙刷“砰”地一聲扔在了牙缸里,他不是把牙刷輕輕擱進去,而是一扔,這一扔扔得很準。

        進門的時候,李書琴有些跌跌撞撞,沒有重心,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重心,也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了她的重心。

        王黨生的辦公室里燈光不那么亮,但也不暗,天花板上的燈被拉到了辦公桌上方,這樣一來,辦公桌那一塊就很亮而別的地方就很暗。和鄭連長的辦公室里不一樣的是王黨生的辦公室里貼著兩張地圖,一張中國地圖,另一張還是中國地圖,不同的是一張地圖上用紅藍鉛筆畫了許多圈,而另一張上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李書琴望著那張畫了不少圈圈點點的地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坐?!蓖觞h生對李書琴說。

        李書琴沒坐,雖然椅子就在那里。

        王黨生站起來返身又拉了一下燈繩,原來這屋里還有另一盞燈,屋里突然亮了,比剛才亮許多。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蓖觞h生坐下來,因為辦公桌上方的這盞燈拉得很低,燈光只照到他半張臉,是上半張臉在燈光外下半張臉在燈光里,李書琴這才注意到王黨生的牙真是白,因為離燈近,白得像是要放出光來。

        “坐?!蓖觞h生又說,把桌上很粗的一支紅藍鉛筆拿了起來。

        李書琴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著,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挨近了那把椅子。

        “坐吧。”王黨生手里的紅藍鉛筆掉一個過兒,兩頭都削過,尖尖的。

        不知怎么,已經(jīng)有眼淚從李書琴的眼里流了出來。

        王黨生看著李書琴,看著李書琴的眼淚從她的眼里慢慢慢慢流下來,別人說得真對,李書琴怎么看都像是那個電影演員王丹鳳,離近了看更是如此。漂亮有時候是會讓人感到緊張的,如果說,李書琴去找鄭連長對鄭連長是一個意外的話,那么李書琴的出現(xiàn)或者是她的存在對王黨生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煎熬,而這煎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有什么就說,別哭?!蓖觞h生說,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面前這個女人要說什么了。因為李書琴的漂亮,他一來學校就記住了她的名字。李書琴婚前生過一個孩子的事讓他興奮,說不出的興奮,這興奮好像有些不對頭,但即使是不對頭也無法管住自己的興奮。這興奮到底有多么復雜只有王黨生自己知道,一想到李書琴已經(jīng)找過軍宣隊的鄭連長,一想到鄭連長在會上為李書琴說的話,王黨生還是覺得煎熬,王黨生不清楚李書琴找鄭連長的時候都做了些什么?但他又像是知道他們做了些什么,這就讓他更煎熬更難受,像是有一股火,在王黨生的身體里左奔右突。這也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王黨生讓自己先忍住,他明白李書琴遲早會找上門來?,F(xiàn)在,她真來了,就在自己的眼前。

        “有什么事你說?!蓖觞h生說,其實這是句廢話,李書琴的事他全都知道。

        還是上個學期臨放假的時候,軍宣隊和工宣隊開通報會,分析學校里的事,這種會,工宣隊和軍宣隊雙方都會把最近學校里邊的情況講一下,眼下的工作重點既然是斗私批修,工作要點就放在那些出身不好和思想有問題的教員在斗私批修這個問題上,是要求一個一個過關,鄭連長也不是嘴不牢,而是他必須說,只有這樣,也必須這樣,這是紀律。鄭連長把李書琴找過他并對他說的事講了出來?!熬瓦@樣,她在婚前生過一個私孩子,這種事她要是不說別人永遠也別想知道,我認為她的態(tài)度基本還是端正的?!?/p>

        鄭連長把李書琴的事情講了出來,并補充了一句。

        “還有這事?!庇腥苏f,會議室里馬上一片嘩然。

        有人馬上跟著說這種事她不講別人還真不會知道,“這種事?!?/p>

        “我看差不多能過了吧,是不是該下一個了?!编嵾B長說。

        “即使這樣也暫時不能過,問題是她把工宣隊放在什么位置?她找過沒找過工宣隊?”王黨生忽然在一旁開了口,并且輕輕拍了一下桌子,這一拍,他既不能拍重了又不能拍輕了,是要讓在場的人知道他說話的份量,是代表工宣隊在表態(tài),他這么一說,別人當然不會有什么意見。像李書琴這樣出身不好的教員,又有海外關系,海外關系是一件誰也說不清的事,可大,也可小,她這樣的人,誰會給她說話,像她這樣的人,是既可教育又可以一下子被打倒的那種,這就取決于她的態(tài)度。工宣隊王黨生既然提出了這個問題,別人就不好再說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開口說話。這種事,也壓根沒人會為她說什么。但她生孩子的事隨后很快就在學校傳了開來,這雖是十多年前的事,但現(xiàn)在被說出來卻是最新的新聞,是天大的新聞,也許比天還要大。

        “問題是她把工宣隊放在什么位置。”王黨生又重復了一下。

        鄭連長忽然有些不自在,但他沉得住氣,看一眼王黨生,也不再說話,在這上面,鄭連長最能沉得住氣,他又看了一眼王黨生,甚至還笑了笑,他這一笑很有意思,按說他不該笑,因為是開這樣的會,鄭連長的笑里邊有很多內(nèi)容,只不過一般人看不出,就是和鄭連長熟的人也不會看得出。

        大家就把李書琴的事暫時放下,開始研究下一個。

        再研究別的事情的時候王黨生分明有些走神,后來他去了一下廁所,從廁所出來,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會兒大字報,專門找李書琴的看,關于李書琴,其實說來說去也沒有什么,只是說她出身問題和她的海外關系,王黨生想,如果把她生私孩子的事在大字報上說出來那會是什么效果。

        “也許,也許?!蓖觞h生在心里說,這讓他有些煩躁。

        王黨生從大字報欄這邊轉到了另一邊,大字報欄很高,是讓人們專門用來貼大字報的,兩面都貼。站在另一邊,王黨生忽然笑了一下?!捌恋呐耸戮褪嵌??!蓖觞h生在心里說,就這個李書琴,讓他想到了他上小學時候的那個姓陸的女校長。工作后,他有時間還是要去看一看陸校長。他很喜歡看陸校長穿著深藍色旗袍手里拿著個小包的樣子,陸校穿旗袍的樣子那么好看,甚至有一次王黨生問自己的母親說,“媽你怎么不穿旗袍?”王黨生的母親笑著說,“你媽可不是穿旗袍的,穿不來,穿了旗袍蹲不下來怎么做活兒?”

        陸校長雖說是校長,但那時她還帶著一門手工課,她教學生們做筆筒,用很厚的馬糞紙,先卷筒,然后再在圓筒外面糊一層白紙,然后再在上邊畫花草山水,陸校長還教學生們做手工花,學校里會給學生們發(fā)幾張花花綠綠的皺紋紙,當然事先會讓學生們從家里帶一根筷子來,把皺紋紙在筷子上卷起來,然后用手從兩面一推,然后把紙再慢慢展開,便是一片很好的花瓣了。就這個陸校長,是教會學校畢業(yè)的,會做各種手工,會彈腳踏風琴,好像是什么都會。上班以后,王黨生像是總也忘不了這個陸校長。前不久聽說就是這個陸校長被批斗得受不住自殺了,是上吊自殺,這讓他在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人們把細節(jié)告訴給了他,那個陸校長,洗過澡,把頭發(fā)梳清爽了,換了那件她經(jīng)常穿的旗袍,連鞋子也換了。死之前她還抽了許多支香煙,人們都知道陸校長是抽香煙的,牡丹牌的和鳳凰牌香煙。人們在學校東邊的那道渠里發(fā)現(xiàn)了她,她把自己吊在一棵很矮的紫穗槐樹上。人坐著,很安詳?shù)臉幼?,就像是一個人在那里打瞌睡,她周圍都是煙頭。

        王黨生想起了在陸校長家里的事,陸校長給他看她年輕時候的相片,那相片里的人真是漂亮,他忍不住對陸校長說陸校長您年輕的時候真漂亮。陸校長笑著說你一個孩子家懂得什么是漂亮。王黨生臉紅了一下,在心里說,比這更厲害的我也懂,那時候,王黨生和幾個要好的男同學熱衷于手淫,幾乎是每天都要來一次,在屋后,或在學校東邊的那道護城河里,或是在紫穗槐下,他們還互相比,當然,他手淫的時候就總是想著這個他滿可以叫作媽媽的陸校長。

        陸校長因為沒有孩子,所以就很喜歡同學們?nèi)ニ摇?/p>

        有一次,在陸校長家里,王黨生突然對陸校長說:“我長大了娶媳婦就要娶一個像您這樣的漂亮女人?!?/p>

        陸校長好像是一下子不會說話了,張開嘴,不知該怎么說了,一直看著他看著他,說你才十五歲啊。

        陸校長死后不久王黨生還悄悄去渠那邊看了一下,他知道是哪棵紫穗槐,他站在那里還能看見地上的煙頭。后來他把那些煙頭一個一個都揀了起來放在一個罐頭瓶子里。他聽見自己在心里說,陸校長你哪怕是活下去在學校里掃大院也好,你為什么要去死。從小到大,王黨生心里的美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陸校長,他喜歡的人也只有一個,那就是陸校長,這是他心里的秘密,誰也不知道的秘密。想不到,眼前這個李書琴比陸校長還漂亮,人們說李書琴長得像王丹鳳一點都不假,上次家訪去李書琴的家,他就吃驚于李書琴的漂亮,此刻,這個漂亮女人就站在眼前,她坐下來了,離自己是那么近。

        “你喝水?!蓖觞h生說,但他馬上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不喝不喝?!崩顣倜φf,王黨生的神情讓她感覺到不自在,她身子有些發(fā)抖。

        但更不自在的其實是王黨生,他覺得自己此刻身上很緊,緊得到處發(fā)僵,兩只手也麻起來,他把兩只手互相搓了搓 ,還是不行,便又用左手捏右手,右手捏左手,兩只手的骨節(jié)發(fā)出“咯吧咯吧”的聲音。人可以管住自己的嘴,但一個人往往有時候就管不住自己的情感,那種感覺來了,那是種致命的感覺,在那一剎間王黨生想到了陸校長,只要一想到陸校長,王黨生的反應便是全身性質(zhì)的,是無法抗拒的,眼淚也會從他的眼里往外涌。

        王黨生的眼里有了眼淚,這真是讓人吃驚,起碼是讓李書琴。

        坐在王黨生對面的李書琴愣在了那里,這個工宣隊,這個王黨生,怎么會,怎么會眼睛里突然充滿了淚水。這太出乎李書琴的想象了,李書琴甚至都想是不是房頂上的灰塵迷了他的眼,她抬起頭朝上邊看了一下。

        “你別動。”王黨生說,已經(jīng)站起來,去了門那邊,他背對著李書琴,把頭仰起來,長出氣,長出氣,再長出氣,這么一來,他覺得好一點了,但其實是更無法控制自己,他好像就那么站了好長時間,再返身回來的時候,李書琴忽然覺得自己被從后邊抱住了。一下子死死抱住。但也只給抱了一下,王黨生馬上又松開了她。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王黨生說。

        李書琴已經(jīng)站起來,卻站不穩(wěn),怎么也站不穩(wěn)。

        “我這里談話很不方便,找個地方談。”王黨生突然說。

        李書琴朝窗子那邊望去,因為工宣隊和軍宣隊都是住在學校的辦公室里,窗子上根本就沒有窗簾,一開始,有人往窗玻璃上糊了白報紙,但后來又都撕掉了,因為軍宣隊和工宣隊都認為這是一項紀律,一切都要光明正大地擺在那里。還有一條紀律就是如果有異性來談話門一定要開著,不能關門。

        “找個地方談?!蓖觞h生又說,口氣是命令式的,不可抗拒的,但又充滿了不可言說的魔力。李書琴很聽話,心里是一半明白一半不明白,但她已經(jīng)轉過身,她此刻好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跟著王黨生轉過身了,往門那邊走了,出了門以后,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走在王黨生的前邊還是后邊,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么地方,她以為王黨生會把她領到一個什么地方去,比如,學校的什么地方,比如,她不知道的一個去處,但她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她一點點都不害怕,甚至是有些渴望。但王黨生停下來,讓她先走,他跟在她后面,王黨生讓她從西邊那條路出校門,他自己,從東邊,就這樣,他們各走各的,她走過了花池,王黨生走過試驗室,從那邊的偏門出去,出了校門,從樹行子再往外走,王黨生緊走幾步才趕上她,小聲說:

        “你們家的王老師聽說不在,去你家?!?/p>

        學校里傳來排練節(jié)目的聲音,手風琴,還有鼓聲。

        王黨生的聲音雖然很低,但是不可抗拒,他剛才那從后邊的一抱對李書琴來說是摧毀性的,一切都沒有過渡,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這既讓李書琴感到害怕,又讓李書琴有絕處逢生的那種感覺。而在王黨生那里,一切都已經(jīng)想了許久許久了。他想了好久了,也觀察了好久了,王黨生對李書琴是如饑似渴,他覺得最好讓自己的如饑似渴變作一種懲罰,對這種人,對這種出身很壞的人的一種懲罰,王黨生也明白這不過是自己在給自己找理由,一個人在這種事上總是要找理由的,雖然不著邊際毫無道理,但可以讓他覺得自己可以這樣,應該這樣,必須這樣,而且,這樣做好像還比較貼近革命行為,說得過去。

        “走!”王黨生的聲音忽然有些生硬,他咳嗽了一聲。

        “就去你家,咱們好好談?!蓖觞h生又說。

        說這話時,王黨生忽然又是工宣隊的人了。但那從后邊的一抱,已經(jīng)確定了他們的關系更接近是朋友,是距離拉得近得不能再近的人,此刻的李書琴有點暈頭轉向,身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好像又不知道。王黨生是工宣隊的隊長,她覺得接下來也許可以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她想要的東西其實簡單得要命,可以有人保護自己就行,除此,她不敢有別的任何奢望。

        “去我家?”李書琴結結巴巴,不知所措。

        “不要說話,快走。”王黨生示意。

        王黨生再次讓李書琴先走,保持著距離,這注定了以后他們一定要保持著距離,他們之間的距離與生死線幾乎等同。李書琴的家離學校不遠,和學校只隔著一道墻,但要繞一段路。但還是很快就到了,院子門口黑乎乎的,是兩堆污雪,說它化了它還沒化,說它沒化,卻已在化,湯湯水水,遍地泥濘,像是李書琴此刻的心情,不干不凈。

        “你那件旗袍我看到了,可惜現(xiàn)在不能穿了?!?/p>

        進李書琴家的時候王黨生忽然又小聲說了這樣一句話,說下一句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手從前邊一下子伸進了李書琴的衣服里放在了她的乳房上:

        “你不穿旗袍也很好看?!?/p>

        讓王黨生和李書琴都想不到的是,他們一出校門的時候就有個人影跟上了他們,他們走得快,那個人影也走得快,他們慢下來,那個人影也跟著慢下來,是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是不即不離,如影隨形。

        這個人在李書琴家門口站了很長時間。

        地上的月光,像潑了一地的水。

        16

        這天晚上,王黨生臨離開的時候一邊穿衣服一邊對李書琴說了一句話:“我和你的事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逼鋵嵾@話真是多余,換個人也不會說。

        王黨生又說:“我倒很想看你穿旗袍的樣子?!?/p>

        李書琴打了一個寒顫,看著王黨生。

        “很想看?!蓖觞h生說。

        “旗袍?”李書琴說。

        “就是旗袍?!蓖觞h生說。

        “你讓我穿旗袍給你看?”李書琴說。

        “下次來你穿給我看?!蓖觞h生說。

        “下次?”李書琴倒不知說什么好了。

        “你那件事本可以不說的,生孩子的事,沒人會自己往外說的,這種事,一不是敵我矛盾,二又不是政治問題,你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但傳出去比這兩種性質(zhì)影響都壞?!蓖觞h生一邊穿鞋一邊又說。

        “我……”李書琴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你真是沒有頭腦?!蓖觞h生又說,這句話明明是責備,卻讓人感到親切。

        李書琴的身子突然靠住門框,人已經(jīng)愣在那里。

        “你知道不知道這種事情能把一個人徹底搞臭?!蓖觞h生又小聲說。

        “我?!崩顣儆终f,接下來還是沒話。

        “要是政治問題和敵我矛盾也算。”王黨生說。

        “我是想向黨交心,想向黨交心?!崩顣僭G訥地說。

        “不說這了,你穿上旗袍還是蠻好看的?!蓖觞h生說,已經(jīng)穿好了鞋。

        “現(xiàn)在誰還敢穿旗袍?”李書琴說。

        “你在家里穿,只穿給我看。”王黨生說。

        “好?!崩顣匍_口,只說了一個字。

        王黨生突然又抱住了李書琴,說他這會忽然又想了,但時間不早了。

        “我那件旗袍還得補補?!崩顣僬f。

        剛開學的第一天,學校已經(jīng)通知李書琴把她的旗袍取了回來,因為學校要匯演,要把大禮堂收拾出來。那些被拿去展覽的東西原則上是誰的誰就可以自己拿回去處理。東西都放在禮堂舞臺旁邊的那一間小屋里,那間屋子里的兩面墻上都是鏡子,墻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化妝油彩,還有鼓,還有卷起來的旗子,卷起來的標語,還有三條腿的樂譜架子,東一個西一個地都堆在那里。

        “咱們的事,不要對別人說?!蓖觞h生臨出門時又說。

        李書琴沒說話,她不知說什么好了。

        王黨生走后,李書琴把門關好,整個人已經(jīng)呆頭呆腦,她一屁股坐了下來,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想著王黨生說的話,想著這個王黨生在自己身上激烈地一起一伏的運動,王黨生會這樣,這她完全想不到,但事情發(fā)生了,她倒覺得自己的心里平靜了不少,她用雙手抱著自己,她覺得很冷,她打著寒顫,一個寒顫接著一個寒顫,她覺得自己會不會是感冒了。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水不熱,幾乎是涼的,她給自己找了一片感冒藥,她覺得自己好像還應該干件別的什么事,她弄不明白自己應該干件什么事,她站起來,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子,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應該給王重生馬上寫封信,她腦子里亮了一下,但這也只是瞎亮。

        “對,馬上寫,”

        李書琴對自己說,也只能對自己說。寫信的這個想法一下子就明確了,而且是迫不及待,是太重要了。她把信紙找了出來,信紙沒幾張了,藍墨水還有半瓶。

        李書琴坐下來,把臺燈打開,把信紙鋪好,她在第一張紙上寫了一行字:

        “重生。也許我們可以不用離婚了?!?/p>

        李書琴看看自己寫在信紙上的字,覺得這么說不妥,又寫第二張,但第二張的信紙上還是這句話:“重生,我們也許不用離婚了?!彼粷M意,不知道該怎樣寫這封信,便又寫了三張,“重生,我們這下也許不用離婚了?!边@一封,顯然還是不行,李書琴不知道該怎樣寫這封信了,她一直在桌邊坐著,床上很凌亂,地下是剛才丟棄的一團一團的衛(wèi)生紙,那上邊是既有她的也有王黨生的。

        李書琴就那么坐著,一直在寫,直到把信紙寫完,紙上還只是那一句話:

        “重生,也許我們這次不用離婚了?!?/p>

        李書琴明白這只能是寫給自己看,只能是寫給自己。

        后來,她不再寫,她走到掛在墻上的鏡子前,長方形的水銀鏡子,鏡面上有大朵艷麗的牡丹花,是她和王重生結婚時別人送的,李書琴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李書琴眼睛特別亮,亮得有些怕人,但又特別的空洞無物,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又是空的,李書琴忽然靠近了鏡子,沖著鏡子吐了口唾沫,停停,又吐了一口。就這樣,她對著鏡子站了很久,直到兩腿發(fā)麻。

        夜慢慢深下來,李書琴有了動靜,她把那件銀灰色豎道子的杭州綢旗袍找了出來,旗袍的前面已經(jīng)被她用剪子劃開。李書琴準備用線把它從里邊勾一下,既然王黨生想看,就穿上讓他看。此時的李書琴忽然像是又看到了希望,只要有王黨生在,也許,那些大字報就不會再出現(xiàn)。

        李書琴把旗袍在床上鋪開,住上邊噴了一點水,這樣勾好后就不會起皺,但即使用線勾好,看上去也許還是像一個大疤痕,她看著鋪在床上的旗袍,忽然又不想做了,也不想動,后來,她仰身躺在鋪在床上的旗袍上。外面,天已微亮,鳥在叫,聲聲清脆。她感覺到王黨生還在自己身上起伏,再起伏,喘息,小聲喘息,大聲喘息,把一口很長很長的氣猛地吐出去,方才停止。

        “生孩子那種事,既不是敵我矛盾又不是政治問題,但它可以把一個人搞臭,所以你要沉得住氣?!崩顣俚亩呥€響著王黨生說的這句話。李書琴又從床上下了地,她又站在了那面鏡子前,鏡子里的那個人看著她,她看著鏡子里的那個人。鏡子里的那個人把手放在了胸前,那只手慢慢慢慢往下滑,滑到了肚子那里,停住,張開,然后猛地一抓,一抓,又一抓。

        李書琴聽到自己一連串的尖叫。

        “重生,重生,重生,”

        17

        天暖和了起來,柳絮如雪,槐花已開。

        學校里關于李書琴生孩子的大字報突然多了起來,簡直是鋪天蓋地。這在當時被叫作“階級斗爭新動向”,只要一有什么新動向,大字報馬上就會鋪天蓋地的跟著來。這樣一來,不認識李書琴的人也認識了李書琴,不知道李書琴婚前生過一個私孩子的人也都知道了李書琴生私孩子的事。現(xiàn)在無論李書琴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有人在對她指指戳戳,上課的時候,她總是走神,不是忘了這一段就是忘了那一段,她很怕面對學生們的那種目光,她想回避,但又無法回避。這件事,李書琴是始料不及,鑒于這種情況,學校決定暫時把李書琴的課停了,因為她確實無法站在講臺上把一堂課有始有終地講完,生私孩子的事讓她抬不起頭來,賀北芳現(xiàn)在是見了她就繞道走開,如果面對面碰在一起也不再和她說話。

        “大賀。”有一次,李書琴在路上碰到了賀北芳,低聲喊了一聲。

        大賀把臉掉向一邊,很堅決,像是沒聽到她在說話。

        學校安排李書琴去大禮堂掃地打掃衛(wèi)生,她暫時也只能做這些。

        門房老黃的工作是掃院,燒開水,分發(fā)報紙,但也是發(fā)發(fā)一般的報紙,比如說《參考消息》這樣的報紙就是辦公室主任專人來分發(fā)管理,學校里邊有資格看這份報紙的也只是那么幾個人,每個月幾張,看完還要認真收回。還有另外兩個接受監(jiān)督改造的老師分別打掃廁所和操場。

        李書琴現(xiàn)在能去的地方好像只有大禮堂,讓她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好像是喜歡上了那個地方,平時那里很安靜,只有下午學校的宣傳隊會來這里排節(jié)目,天氣畢竟不那么冷了,大禮堂里可以排練了,也不用再生那兩個火爐子。因為全市要組織會演,校宣傳隊這幾天排練得很緊張,他們在臺上排,一遍遍地重復一個動作或是從頭到尾連排,樂隊是一遍一遍地起,一遍一遍地停。李書琴在下邊呆呆坐著看,她可以看到賀北芳在臺上拉手風琴,拉著拉著,賀北芳的嘴有時候會跟著動。

        賀北芳現(xiàn)在根本就不跟李書琴說話,她也能看到呆呆坐在下邊的李書琴,但她只是從眼角感覺李書琴的存在,從不正眼去看一下。李書琴總是坐在后邊偏左的地方,她怕讓自己坐在陽光里,坐在明亮的地方。她沒地方去,她現(xiàn)在每天的工作就是等臺上一排練完就去收拾一下。要是碰到開大會她就苦多了,她要把大禮堂掃一遍,從前邊掃到后邊,還要灑水。

        賀北芳現(xiàn)在對李書琴是這種態(tài)度,不再說話,當面碰到會一下子把臉掉開。而那個楊老師,卻總是直直看著李書琴,或把頭慢慢慢慢轉著看李書琴,然后猛地笑一下,他的笑里邊好像有什么東西,又好像沒什么東西。

        這一天,李書琴在生大禮堂的爐子。

        “坐壺水,待會兒我們要喝?!睏罾蠋熢谒慌哉f。

        李書琴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楊老師在對誰說話。

        楊老師突然就火了起來,說:“李書琴,有你的好日子過!”

        李書琴被嚇著了,忙站起來,看著這個楊老師。

        “告訴你,以后有你的好日子過?!睏罾蠋熗蝗粵_過來,用手指點著李書琴的鼻子又說,“有本事你也跑到國外去,去投敵,去叛國。”

        李書琴給嚇傻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雞。

        這一天,李書琴接到了通知,其實也沒人通知她要做什么,只是有人告訴她要她在教研室里待著,什么地方也不要去。李書琴就在教研室里待著,一直待到天黑,才有人把她從教研室里帶到了學校的大禮堂,帶她的人是高二的一個學生,李書琴教過他。

        “有什么事。”李書琴想問問要把自己帶到什么地方。

        “不許說話?!蹦莻€學生馬上說,“革命又不是請客吃飯!”

        “天快黑了?!崩顣儆终f,天其實已經(jīng)黑了。

        “你以為天黑你就可以逃跑嗎?”那個學生說。

        李書琴不敢再問,跟在這個學生后邊,穿過操場,前面就是學校的大禮堂。

        一進大禮堂,李書琴就吃了一驚,空蕩蕩的大禮堂舞臺上站著不少人,李書琴并不認識那些人,但她在這些人里邊看到了門房老黃,這就讓她明白站在上邊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人,沒有神情不緊張的,而且都灰溜溜的,他們都是從什么地方來,要到什么地方去,李書琴并不知道。

        舞臺上的燈亮著,有幾分刺眼,在這樣的燈光下,舞臺上的那些人的臉色一律都黃白難看,那些人,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他們也不知道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們帶到這里要做什么?這是一次市里的統(tǒng)一行動,至于怎么行動,誰也不知道。

        李書琴也被帶到了舞臺上,她一上臺子就馬上往邊上站,她往邊上站的想法很簡單,就想和那些人分開,她不愿和他們混在一起,她靠近了禮堂東邊的那個小化妝間,好像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安全了,過了許久,有人被帶了出去,也有新的人被帶了進來。到了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學生們對李書琴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給她剪頭發(fā)。也沒去別的地方,就在臺上。

        “干什么?”李書琴嚇壞了,小聲問。

        “干革命!”那個手里拿著理發(fā)推子的學生說。

        “你們要干什么?”李書琴又問了一句。

        “我們要干革命!”這個學生又說。

        李書琴被重重一按,人已經(jīng)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李書琴能感覺到有一只手壓在了她的頭上,接著有什么粗暴地插到了她的頭發(fā)里,她不難猜想那是把梳子,緊接著李書琴看到自己的頭發(fā)落在了自己的腳下。

        “別給我推光頭。”李書琴聽見自己在說。

        “給你推光頭倒便宜了你。”那個學生說。

        李書琴不敢再說話,但她也不知道這個學生要給自己把頭推成什么樣子。

        被剪頭發(fā)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一聲不吭,也許是那個女人的一聲不吭影響了李書琴,李書琴也不敢再吭一聲。李書琴被嚇壞了,若在平時,她想她一定會反抗,但事到臨頭,她嚇壞了,一動不敢動。學生們要把她的頭發(fā)剪掉一半,只剪一半,是時下女流氓和壞分子們流行的陰陽頭,凡是被剃了這種頭的人幾乎沒一個好人,不是破鞋就是流氓,政治上有問題的人還不會被推這種陰陽頭。

        李書琴被按在那里,但此刻就是沒人按她她也許都不敢動,她感覺自己是中了電,電流從兩只腳那里傳上來,嘴卻是麻的,她原來只知道兩條腿和兩條胳膊會抖,她從來都不知道嘴唇也會抖,只有在那一刻她才知道嘴唇原來也會抖,“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地抖,接著是下巴也開始抖,被剪掉的頭發(fā)從她的頭上紛紛落到她的腳下,她的頭發(fā)不長,但落下來卻感覺都是長發(fā),紛紛的長發(fā),而且還有重量,一下子就落到她的腳下。只有在那一刻她才知道一切想反抗的想法都無法存在,都會消失殆盡,她一動不動,話也說不出來,她感覺到有一個看不見的自己已經(jīng)從自己的身體里一下子飛了出去,站在一邊看另一個真實的自己,她看到坐在那里的自己抬起了手,摸了一下被剃了一半的頭發(fā),緊接著,她看到坐在那里的自己又把另一只手抬了起來,又摸了一下自己,然后是,坐在那里的自己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發(fā)出了尖叫,尖叫聲拖得很長,人忽然就朝一邊倒了下去,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連一點點動靜都沒有。

        李書琴是暈倒了,但這并不妨礙她第二天被拉到車上去游街,這次游街是市里的一次大行動,二十多輛解放車,每輛車上兩個人,被四個戴紅袖章的人扭著,李書琴的陰陽頭給人的印象是她的半個腦袋忽然不見了,她被兩個戴紅袖章的學生扭著站在車頭后面,人們在下邊恍恍惚惚看到一個只有半個頭的女人,這個人就是李書琴。李書琴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另一個李書琴已經(jīng)從自己的身體里飛了出去,飛到了那些看熱鬧的人群里,她在人群里看著被扭在車上的自己,是半個頭有頭發(fā),半個頭沒頭發(fā),胸前的那個大黑牌子上寫著白字,白字上又給用紅筆打著叉,一個叉,兩個叉,三個叉,李書琴這三個字每個字上都給打了紅叉。這次游街,是從西門外廣場開始,開會,喊口號,有人不斷地上臺上去念稿子,然后游街才開始,這二十多輛解放車,每一輛都開得很慢,往南去,再往東去,再往北,然后再往西,也就是幾乎在城里繞了一個大圈子,李書琴的那輛車最后還是開回了學校,天已經(jīng)黑了,因為站在車上,李書琴可以看得很遠,她朝那邊看,她不知道東南西北,她也不知道那邊是哪邊,是她的心讓她一下子看到了教堂,教堂那邊更黑,是一個黑黑的輪廓,小時候她被姥姥帶到教堂去,當然那個教堂不是這個教堂,她還記著教堂里好看的花玻璃,那些窗子一律都是狹長的。還有管風琴,那聲音是很好聽的。

        “下來下來,回學校了?!庇腥藢顣僬f。

        李書琴站在車上不會動了,一動不動。

        “下來下來?!庇钟腥藢λf。

        李書琴還是沒動,那兩個人走開了。

        李書琴還那么站著,一直站著,直到有一個人跳上車,把她從車上輕輕拉下來,并且扶了她一把,這個人是門房老黃。

        “你趕快回去吧?!?/p>

        門房老黃小聲對她說,把什么東西朝李書琴手里塞了一下,但那東西又馬上從李書琴手里掉了下來,是一個食堂的二面饅頭,烤過了,硬硬的。這整整的一天,李書琴什么都沒吃,也沒喝過一口水。后來人們才知道,市里的這次統(tǒng)一行動是為了迎接毛主席送給工人們的芒果的到來,人們不知道芒果是什么,但迎接芒果的動靜搞得是夠大,沒過幾天,從北京接來的芒果開始在市里各單位展出,人們排了很長很長的隊伍去瞻仰芒果,才知道這不過只是一種個頭并不大的黃色熱帶水果,被放在一個玻璃罩子里,而且只有一個,還是蠟制的復制品。這個小城里的人們排著隊去看芒果,但看了之后,誰都說不出什么。出身不好的那些人,還沒有資格去看這種果子。

        18

        這天,王重生忽然從重慶急匆匆趕回來了,回來之前,他根本就沒有和李書琴打招呼,回來之后他也沒有告訴李書琴,這邊的事他都知道了,這次回來對他來說是太重要了,他的同學,和李書琴在一個學校工作的候捍東把李書琴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王重生萬萬想不到李書琴在和自己結婚之前會生過孩子,還會被游街。聽到這消息后,他跑到江邊去坐了老半天,后來他坐在那里背字典,讓自己不要太激動,但字典上的字忽然在他的眼里亂成一片,到后來他連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王重生再也坐不住了,買了張火車票就趕了回來。綠殼子火車開得很慢,像蟲子爬,而車上播放的那首人人都會唱的歌曲卻是節(jié)奏飛快,這首歌的節(jié)奏是一頂一頂?shù)哪欠N感覺,讓人想動,讓人想跳,最后的那一句是“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蓖踔厣谶@首翻來覆去的歌曲聲中睡了醒醒了睡,其實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說不上是睡還是醒,兩眼通紅充滿了血絲,他在心里想,再這么下去自己也許會瞎掉,他一次次跑火車上的廁所用涼水洗眼睛,接下去,他想去衛(wèi)生間已經(jīng)不行了,衛(wèi)生間里也擠滿了人,人們只好解開褲子從車窗朝外撒尿,火車帶起的風好大,又把人們?nèi)龀鋈サ哪虼祷貋?,像雨點,或密集,或三點兩點。

        王重生先去了李書琴的學校,他要看一下,證實一下,他從校門口進去,對面就是學校的大禮堂,大禮堂的前面便是很高的大字報墻,大字報墻猛看上去就是紙的墻,而且是很厚的紙墻,人們天天都在往上邊貼大字報,舊的一層,新的一層,今天一層,到了明天又是一層,人們只是往上不停地貼,卻沒人敢往下撕,所以有的地方的大字報墻難負其重,竟然有倒了的。學校里的大字報墻是在禮堂的前邊,也是方便讓人們觀看,王重生進了校門,往西走,然后往北拐,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六個字,每個字幾乎都有小課桌那么大:“大流氓李書琴”,李書琴這三個字被狠狠打上了很大的紅叉,每打一個紅叉恐怕都得用掉一瓶紅墨水,他站住,眼睜得老大,再往那邊看,又是,再走幾步再看,還是,到處是李書琴這三個字,到處是紅叉。忽然間,王重生身上軟得像是沒了一點點力氣,他讓自己接著往下看,就又看了幾張,之后,他站都站不穩(wěn)了,好像身子已經(jīng)不存在,消失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有頭部還在,在空中漂浮,不少大字報上都直指李書琴生孩子的事,最要命的評語是“資本家黑五類糜爛腐朽的人生”。

        王重生站在那里,忽然有一種感覺,就是連自己都一下子被人剝光了,剝得一絲不掛。他快走幾步,從大字報墻下邊快步走過去,再過去,就是學校的教室,一排,又一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樹已經(jīng)泛綠,那種新綠真是好看,看上去像是有,仔細看又像是沒有。王重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進的幾何數(shù)學教研室,他的同學,也就是把李書琴最近的事告訴他的候捍東就在這個教研室里,這時候學校里正是上課時間,教研室里只有候捍東一個人,他在等他,為了等他臨時換了課。王重生走進這個教研室的時候,候捍東正好在收拾什么,他忙招呼王重生坐,順手拉了一把椅子給王重生。王重生卻沒坐好,不知怎么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辦公桌上的粉筆盒被帶到了地上,稀哩嘩啦一陣響。

        “沒關系沒關系。”候捍東說。

        候捍東蹲在那里,把粉筆一根一根都揀回到粉筆盒子里。

        “大字報你也看到了吧?!焙蚝礀|小聲對王重生說。

        王重生點點頭,他本來話就不多,此刻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教研室的門口,堆了許多樹苗,春天到了,又要種樹了,學校年年都要種樹,但沒有多少樹能夠活下來,迎春的樹苗有些性子急,還沒種,居然一朵兩朵地開出黃黃的花來,雖然根子還都在外邊裸露著。

        王重生忽然蹲在那里哭了起來,哭了兩聲,馬上停住,然后站起來說他要走了,“回重慶去。”

        “你今天剛回來。”候捍東說。

        王重生對候捍東說,他和李書琴的事結束了,他用了“結束”兩個字。

        “我和她結束了?!蓖踔厣f。

        “這種女人,出身加上海外關系,還有這種事,結束了也好?!焙蚝礀|說。

        “是結束了好。”王重生說。

        候捍東給王重生倒了一杯水,要他不要激動,把話又重復了一遍,說,“大字報你也都看到了,這種女人真要不得,不但出身不好,而且……”

        候捍東沒有把話說下去,王重生眼里又有了淚水。

        “什么都別說了?!蓖踔厣鷮蚝礀|說。

        “中午一起吃個飯?!焙蚝礀|說他除了飯票還有些糧票,可以去外邊吃。

        王重生卻想起了什么,和候捍東要了紙筆。

        “你做什么?”候捍東把紙和筆遞到王重生手里的時候問了一句。

        “這個城市,我不想再來了?!蓖踔厣f。

        王重生在候捍東的辦公室把離婚起訴書寫完的,一共四份,自己一份,李書琴學校這邊一份,市革委領導小組那邊還要有一份,還有一份是要交給軍宣隊,他把一份交給了候捍東,讓候捍東轉交給組織,那時候,離婚手續(xù)真是很簡單,只要對方出身不好或有什么別的什么問題,只須向組織說明就可以解除婚約。

        這一次回來,王重生甚至于都沒有回家,晚上就買到了回重慶的票,晚上,他在車站旁邊的“東方紅飯店”里吃了一碗面,兩毛錢三兩糧票,就著這碗面,他喝了半斤白酒,那種六十度的白酒。開往重慶的車是后半夜的,王重生甚至于在候車室里睡了一下,其實他根本就沒有睡著,只是一直在流眼淚。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那地方好像是很冷,那地方畢竟缺一件,只要有什么不舒服的事王重生都會覺得那地方空空蕩蕩,而且用手摸上去又像是沒有一點點知覺,他后來坐起來,把那本隨身帶著的小字典取了出來,他想讓自己背幾個字,讓自己平靜下來,那本小字典,他總是隨身帶著,他坐在那里看了幾個陌生的字,看看背背,背背看看,但接下來,他突然一陣狂吐,把吃下去的面條和喝下去的酒都吐了出來,這樣一來他像是清醒了。

        王重生是個頭腦清醒的男人,他把字典收了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有必要和李書琴見一面,是好離好散明明白白,便馬上又去退了票,然后步行回家,背著他那個黃色背包,背包上有一顆紅五星,五星旁邊有三個紅色的橫道,表示是光芒。紅五星上邊又是五個字:為人民服務?,F(xiàn)在市面上又有了新的背包,依然是用黃色布做的,但上邊的圖案是用更黃的油漆印刷的芒果,芒果上邊也有五個字,是鮮紅的:毛主席萬歲。

        王重生一路上想好了,他只要李書琴回答他一句話,除此,他什么也不要?;氐郊业臅r候,已經(jīng)都半夜十二點多了,王重生雖然有家里的鑰匙,但他沒用鑰匙去開門,而是敲門,門馬上開了。

        李書琴吃了一驚,想不到王重生會這么晚突然回來。出了什么事?是重慶那邊有事還是這邊?更加吃驚的是王重生,他盯著李書琴,差點叫出聲來,王重生從來都沒見過李書琴是這個樣子,李書琴自己把那半個頭的頭發(fā)也剪掉了,她只好這樣,這樣一來,李書琴現(xiàn)在就像是一個男人,一個說不出歲數(shù)是大還是小的那么一個古怪的男人,頭上的短發(fā)一如亂草,因為是用剪刀匆匆剪的,是十分的零亂而且難看。王重生想不到李書琴會是這樣,當下心里難過起來,是十分的難過,但這難過下邊又是恨,恨與難過就像是水泥與水與沙,合在了一起,變成了好硬好大的一塊。

        李書琴的聲音很小,而且很弱,她連問了幾句,王重生一個字也沒有回答。但他還是喝了水,喝了一大缸子冷水,他渴極了,傷心極了,傷心之上還有失望和憤怒。后來,王重生要李書琴坐下來,他只要她回答他一個問題,那個人是誰?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

        “請您告訴我?!蓖踔厣f,王重生用了一個“您”字,這樣一來,他和李書琴之間的距離便一下子拉開,拉得要多遠有多遠。

        李書琴的臉色登時變得煞白煞白,說不出話來。

        “我只要你一句話?!蓖踔厣f。

        但是無論王重生怎么問李書琴都不說。

        “你說?!蓖踔卣f。

        李書琴不說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哭出來。

        這天晚上,王重生一直坐在外邊屋的小床上,他沒合眼,一夜沒合眼,后來,他取出那本字典,他已經(jīng)背到了第227頁,但字典上的字忽然間都活了,他的眼睛捕捉不到它們,它們跳來跳去。

        李書琴在里邊屋的床邊坐著,也一夜沒合眼,奇怪的是她沒有眼淚,這讓她自己都覺著奇怪,她手里拿著一條手巾,絞來絞去。

        后來,王重生在外屋又說:“我只要你告訴我一句話,他是誰?”

        李書琴在里屋一聲不吭,像是不會說話了,也不會動。

        “我只要你一句話?!蓖踔厣终f。

        李書琴還是不吭聲,一聲不響。

        李書琴明白她和王重生的路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她知道王重生的性格,她知道王重生此刻是怎樣的難受,李書琴傷心極了也難過極了,雖然傷心,雖然想放聲大哭,但李書琴還是一聲不吭,她甚至覺得這樣更好,把事情了結了,李書琴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但她能聽到自己內(nèi)心在崩裂,她能感覺到自己五內(nèi)俱摧,能感覺到自己在紛紛瓦解,已經(jīng)瓦解成了一堆沒人要的碎片。

        李書琴突然開口說了話,三個字:“這樣好?!?/p>

        “他是誰?”王重生在外屋馬上接著問,也是三個字,王重生執(zhí)拗得很。

        李書琴說出“這樣好”這三個字之后不再說話,她坐著,她倒愿王重生突然從外屋沖進來揪住自己就打。時間分分秒秒過去,說它慢,它其實很快,說它快,它又很慢,天快亮的時候,她聽見王重生站起身,弄出些小響動,是背他的背包,穿鞋,動了一下水杯,漱了一下口,然后,拉開門,是輕輕一拉,這是他的家,然后,關上門,是輕輕一關,這是他的家。

        李書琴在屋子里站了起來,輕輕站起來。

        門輕輕響了一下,王重生走了,走之前,王重生又在小院里站了一會兒,然后,王重生才出了院子,在王重生關院門的那一剎間,李書琴把那條毛巾,手里的那條毛巾,一下子,狠狠塞進自己嘴里,這樣一來就誰都聽不到她的哭聲了。

        王重生走了好一會兒,李書琴才從里邊的屋里出來。

        王重生忘了拿那本小字典,在床上放著,小字典的四個邊角已經(jīng)翹了起來,雖說為了保護書,王重生在小字典的四個邊角上都打了一層蠟,但四個角還是翹了起來。李書琴把那本小字典拿起來,有眼淚掉在上邊,一滴兩滴,一滴接著一滴。她聽見自己在心里叫著重生這兩個字。

        “重生——”

        “重生——”

        “重生——”

        19

        王黨生這天晚上又來了,他現(xiàn)在是時不時隔幾天就要來一次,悄悄的,趁著黑來,趁著黑去。這次來,他帶來了一把理發(fā)推子,他要幫著李書琴把頭發(fā)理理,理齊了,以后長長了會好看些。他進來,把門關上,再插好,再把窗簾拉拉,其實窗簾早已經(jīng)拉上,他只不過是不放心又檢查了一下。然后他和李書琴到了里屋,他要李書琴坐下來,他拉了一下那把沒扶手的椅子,把它拉到燈的下邊,頭上的那盞燈,照例是十五瓦,說亮不亮,說暗不暗。然后又去拉李書琴,李書琴現(xiàn)在輕得像是沒有一點點份量,像個紙人,很薄,仿佛吹口氣就能把她吹跑。李書琴一句話也不說,木頭人一樣,王黨生也不說話,但他不是木頭人,雖然他在給李書琴理發(fā)的時候從始至終也沒說什么,但他身體里有某種東西在東奔西突。王黨生會理發(fā)并不稀奇,他在廠子里經(jīng)常給車間的工人們理發(fā),工人們之間經(jīng)常是互相理,洗完澡坐在那里理發(fā)仿佛是一大享受,車間里還為此買了幾把推頭推子,后來是一個小組一把。但王黨生從來都沒給女人理過發(fā),這就讓他有些緊張。他理得很慢,但還是沒理好,他站在李書琴身邊轉,這里理理,那里理理,人就轉了一個圈,這里理理,那里理理,就又轉了一圈兒,一圈兒又一圈兒地下來,李書琴的頭發(fā)就更短了?!昂芸炀蜁L起來長長的?!边@是王黨生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用梳子敲敲理發(fā)推子。他又說,“這種事你都經(jīng)過了,以后就不會再有比這更‘那個的事了,”王黨生用了個“那個”,他喜歡用的詞是“這個”“那個”這兩個詞在王黨生這里被使用的頻率極大。他會對李書琴說“咱們‘那個吧?!保蛘哒f“我‘這個起來了,”或者是“你‘那個來了沒?你來呀,你來呀,我都快來了你還不來?”

        王黨生放下了理發(fā)推子,他不能再理了,再理李書琴的頭發(fā)就更短了,從他一進門開始,李書琴就幾乎沒說話。但王黨生每次來,李書琴的心里就會亮一點,感覺是有一個什么東西在心里亮起來,但那亮并不能給她帶來一點點溫暖,是沒溫度的,有幾分像是鬼火。即使是王黨生,也能看出李書琴最近更瘦了。漂亮的女人有時候就像是一個燈籠,有光芒從里邊照出來,整個人通體是透亮的,而李書琴這個燈籠現(xiàn)在是幾乎沒有了亮光,要說有光亮,也很微弱,這微弱的光可能也許只有王黨生能看到,但在別人看來,李書琴這個燈籠已經(jīng)徹底熄滅了,沒一點點光亮,從里到外已經(jīng)黑成一片。

        王黨生要李書琴把旗袍穿上,他示意她,他要開始了。

        “我‘那個已經(jīng)不行了?!蓖觞h生說,他要李書琴快把旗袍穿上,只要李書琴一穿上旗袍,王黨生就會更加興奮,這簡直是莫名其妙,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成的習慣。

        他對李書琴說,“穿上,快穿上。”

        李書琴現(xiàn)在整個人都木了,她在王黨生的注視下把自己全部脫光了,那件旗袍她還沒有來得及把它縫起來。前邊是分開的兩片,但一旦穿在身上,旗袍一搭在李書琴的身上,那前邊被李書琴用剪刀劃開的大縫就看不到了,只要她不走動,站在那里。但王黨生還是對李書琴說,“你抽空把它縫上嘛,這旗袍多好?!?/p>

        李書琴把旗袍穿好了,她把每個扣子都扣好,王黨生已經(jīng)興奮了起來,他也已經(jīng)把自己很快全部脫光了,是一絲不掛,他身體上的肌肉很好。穿上旗袍的李書琴和不穿旗袍的李書琴起碼在王黨生的眼里是大不一樣,像是更讓人刺激,再加上現(xiàn)在的李書琴簡直就是一個光頭,雖然還有短短的頭發(fā),但看上去光光的,王黨生一下就興奮了起來,不可遏止了。他的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枚很大很大的釘子,他要用這枚釘子把李書琴釘?shù)盟廊セ顏怼?/p>

        “就在這里?!蓖觞h生指指桌子。

        李書琴看著王黨生,馬上明白了,她沒再往床那邊走,用雙手扶住了桌子。

        王黨生從后邊進入了,他把他的那枚大釘子納入李書琴的身體,一開始慢慢動了兩下,順暢了,便快了起來。

        李書琴被推動著,身體一前一后地跟著動。她不用不停地往上撩垂下來的長發(fā)了。

        “你轉過來?!蓖觞h生的興致一點一點高漲起來,他要李書琴換一個姿勢,要李書琴轉過身面對著自己,這樣一來呢,王黨生感覺到更興奮了,自己面前站著的是穿旗袍的李書琴,或者說她就是王丹鳳,他先抱了一下李書琴,然后把身子矮了下去,雖然李書琴穿著旗袍,但旗袍前邊被劃開的縫隙給了他意想不到的方便,王黨生把身子矮下來,然后又順利進入了,先一矮,然后一挺,然后王黨生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火車頭,加足了馬力,轟轟轟轟地車輪飛轉起來。

        王黨生忽然低聲叫了起來,“王丹鳳,王丹鳳!”

        王黨生小聲叫著,而且,他要李書琴答應。

        但李書琴沒有回應,她不習慣,開不了口。

        王黨生動著,忽然又改了口。

        “陸校長——”

        “陸校長——”

        “陸校長——”

        王黨生越動越快,簡直要抽搐了,他一聲一聲地叫著,他希望李書琴回應,但李書琴還是無法回應,她無法,她閉緊了嘴,她不清楚在最關緊要的時刻王黨生為什么要喊出“陸校長”這三個字來,“陸校長”這三個字怎么能從他的嘴里喊出,誰又是陸校長?李書琴對此一無所知,只是覺得奇怪,但她也沒問。但因為她和王黨生是面對面,便用手,從后面,一下子抓住了王黨生的頭發(fā),抓住,抓住,抓住。她用了力,不知是愛還是恨,她用了力,在那一刻她想到了王重生,她手上的力量就更大了,她越用力王黨生就越興奮,但他還是不敢大聲叫出來,聲音像是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只不過這只野獸被困在王黨生的喉嚨里。他要讓這聲音回去,那聲音卻非要出來,這簡直是讓人難受極了,是難受,是欲仙欲死。

        王黨生忽然說,小聲說,“快快快,你叫,你叫我。”

        王黨生的這話有什么意思?像是一點點意思都沒有,但他快不行了,只要李書琴一叫他也許就會結束了。而李書琴卻真的叫了出來,叫的卻是“重生,”“重生,重生,重生?!崩顣俨坏校€要王黨生答應,王黨生不假思索,他也沒時間思索,他果真答應了,這又有何難?

        李書琴叫一聲“重生”,王黨生就答應一聲,李書琴叫一聲“重生”,王黨生就再答應一聲。也就在這時候,出事了。

        沒有任何響動,也沒有任何前奏,外屋的門突然被什么猛地一下子撞開了,根本就沒有第一聲撞擊或第二聲撞擊,也許有,但王重生和李書琴都沒有聽到,他們實在是太專注了,是一下子,門被從外面“哐”的一下子撞開,不是撞開,而是整個門一下子被推倒在了墻上,門的金屬合頁從門上脫落了,門和門框一下子脫離了,可見外面的人用了多么大的力氣。

        “都抓起來!”是軍宣隊鄭連長的聲音。

        從外面闖進來的人其實要比王黨生和李書琴都慌,因為他們從來都沒看到過這種場面,屋里十五瓦的燈光之下,李書琴穿著那件旗袍,頭發(fā)并不像通常說的那樣凌亂,因為她已經(jīng)沒有頭發(fā)可凌亂,而王黨生卻全身赤裸著,王黨生赤裸的身體在那一剎那間竟然好像還有那么一點晃眼,晃得人們都睜不開眼。在那一剎那間,人們都有些懵,不知道屋里的這兩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書琴怎么還穿著旗袍?他們在搞什么?這只是一閃而過的疑問。

        “都抓起來?!编嵾B長又大喝一聲。

        這天晚上,除了軍宣隊的人,鄭連長還特意叫上了工宣隊的人,這就是鄭連長的心機,也是有經(jīng)驗,而且是有全局觀念。工宣隊的人此刻沒有任何話好說,王黨生更是沒話,他一絲不掛,只這一絲不掛就讓他知道從此再說什么也是多余,他赤裸的身上粘了不少從李書琴頭上剪下來的短頭發(fā),屁股上,肩上,臉上,他出了太多的汗,這一晚是他出汗最多的時候,是出大力流大汗,是汗把李書琴的頭發(fā)粘在了王黨生的身上。他背過身去,面朝里,把屁股對著從外面闖進來的人,雖然別人看不見他什么,他還是用兩只手捂著自己私處。

        李書琴渾身在顫抖,而且是越抖越厲害,此刻她真像是中了電,電流一刻不停地擊打著她,她站不穩(wěn),慢慢慢慢蹲下來,她想用自己的兩條胳膊捂住自己,她不蹲下來還好,她一蹲下來,被她用剪子劃開的旗袍前襟便像是一下子被打開的幕布,里邊的內(nèi)容就全部被暴露了出來。

        “站起來!”鄭連長忽然有些失態(tài),幾乎是憤怒。

        “你給我站起來!”鄭連長又大聲說。

        李書琴此刻沒有站起來的可能,她的腦子在那一剎間失靈了,可以說連東南西北都不知道了,她現(xiàn)在會的就只有渾身顫抖。這就更讓鄭連長生氣了,鄭連長往前邁了一步,也就是只朝李書琴邁了一步,多少年的訓練讓鄭連長對尺寸有十分精準的把握,他一下子抬起腿來,就像在操場上搞訓練,他可以一下子把腿抬起來,繃住,半尺或一尺,說抬多高的尺寸就抬多高的尺寸,然后會一下子繃住不動,幾平是絲毫不差,他對這個尺寸把握的精準度令人吃驚,他一下子把腿朝李書琴抬起來,直直地抬起來,不是踢,要是踢,就不是鄭連長的水平了,他是把腿筆直地一抬,抬起來,卻在暗里使了勁,用腳又一挑,這一挑,正好挑在了李書琴的那地方,雖然不是踢,但力道比踢還厲害。

        李書琴發(fā)出一聲慘叫,聲音有幾分沙啞,比賀北芳老師的嗓子還沙啞。。

        “你給我站起來吧你!”這是鄭連長的聲音。

        李書琴被鄭連長的腳一下子挑了起來,身子朝后一彈,整個人撞在了墻上,然后又順著墻滑了下去,然后再一撲,整個人朝前趴在了地上,這一回,人們什么也看不到了。接下來,鄭連長要旁邊的人把王黨生的上衣扔給王黨生,但沒把褲子給他,自始至終,鄭連長連看都沒看一眼王黨生,他對王黨生說了兩句話:“遮一下,別給你們工人階級丟臉!”

        “你不要忘了,工農(nóng)兵,你們工人是排在第一位的!”

        20

        王黨生消失了,是,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出事后,工廠的革委會把他馬上就調(diào)了回去,這個人到了后來也只能是一個傳說,一下子就沒了。學校里沒了他的聲音,就像失去了點什么,王黨生講話雖帶些當?shù)乜谝?,每句話的后邊幾乎都帶著一個兒字,但不難聽,甚至還比較好聽,聲音也洪亮,因為洪亮,所以就顯得底氣足,聽起來讓人感覺是一勃一勃的。人們都說王黨生之所以很會講話,是得了他媳婦任桂花的真?zhèn)?,講話要怎么開始,講到一定時間要怎么提高聲音,下一段怎么接上一段,中間要停多長時間,她都會一點一點教給王黨生。王黨生的媳婦真是一個奇才,是無師自通,或者是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在睡夢中得到了仙人的指點,按說她也沒上過幾天學,怎么就會講得那么好?人們都覺得奇怪,但誰都解不開這個謎。人們都說王黨生的口才全是他媳婦教出來的,關于這一點,也沒人不相信,他媳婦真的和他認真交流過,是有空就教,是日日在教,夜夜在教,是口傳心授,但那不是交流,而只能是教,像教學生一樣地教,人們都說,王黨生的媳婦,紡織廠的任桂花可真是個人物,她的政治生涯并沒有受到王黨生的影響,在接下來的漫長日子里,還到處在講,有一次,還居然講到了李書琴他們的學校,人們在下邊忽然認出了她,一時交頭接耳起來,說,這就是王黨生的媳婦,這就是王黨生的媳婦,這就是王黨生的媳婦。坐在下邊聽報告的鄭連長也很快知道了在上邊作報告的居然就是王黨生的媳婦,不免在心里感嘆起來,感嘆這個女人的定力,明明知道王黨生就是在這個學校里翻的船,但她居然坐在上邊作報告能夠一點也不亂?!皠⑶锵?,劉秋香,在這一點上你就不如人家了?!编嵾B長在心里說,一時有無限的感慨。

        人們可以忘掉王黨生,但卻無法忘掉李書琴,因為她就是這個學校里的人,對于她的處分人們好像一下子都沒了想法。連軍宣隊也拿不出什么想法來,出了那件事之后,學校里接連貼出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大字報上的說法比較一致,口徑都統(tǒng)一到是李書琴這個資本家的孽種拉工宣隊下水這一點上來,這個說法顯然又不那么好聽,有損工人階級的形象,所以馬上被制止了。緊接著學校里把李書琴批斗了幾次,這時候,李書琴的頭發(fā)還沒有長出來,所以也沒辦法再給她推一次陰陽頭,但人們發(fā)現(xiàn)批斗李書琴的時候念批斗稿是個大問題,問題是,一旦要批斗她就要提到王黨生,這是個十分敏感的問題,軍宣隊的鄭連長適時地表了態(tài),說“為了不產(chǎn)生更加不好的影響……”鄭連長也只說了半截話,話到這里突然斷了,沒了下文。

        “為了不產(chǎn)生更不好的影響,啊……”

        話到此,鄭連長不再往下講,是半句,不再多說,下邊的話他不再說,這就是鄭連長,不會給人留話把,不會明確地把自己推到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上讓自己下不來臺,也不會給別人制造問題,這就是鄭連長。鄭連長在那次會議上還點名表揚了楊老師,說多虧了楊老師警惕性高,政治覺悟好,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才不至于出現(xiàn)更大的問題……說到此,鄭連長又停了下來,不再說了。關于楊老師,人們到了后來才知道他是怎么尾隨在王黨生和李書琴的后面,天是那么冷,他原來也是很辛苦的。但表揚歸表揚,楊老師的事到后來也沒了下文。楊老師還在學校的宣傳隊里打洋琴,有時候會對正在排練的節(jié)目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見,他對人還是那么熱情,甚至于自己譜曲自己寫詞,他編寫了一個很好的節(jié)目,是且跳且唱的那種,節(jié)奏一勃一勃很硬朗很感染人的那種,叫作“革命紅花校園開”,排練的時候他親自上場做示范導演,這讓在一邊拉手風琴的賀北芳大吃了一驚,這個楊老師可真是多面手,居然還會跳,但他的風格無論怎么來都是新疆風,這么一轉,一只手在身后,一只手要舉過頭,身子矮下來,再那么一來,當然身子和舞步都要猛地一擰轉回來,又是一只手在身后,另一只手舉過頭,身子又矮下來,有點滑稽,但很好看。人們都看得出這是“庫爾班大叔去北京”這個舞蹈的版本,但還是按照他的方法來了,因為服裝變了,演員們都穿著接近軍裝的那種演出服,黃綠黃綠的一片,時代感就更強了。而且,這個舞蹈的好就好在每唱一段都要跺腳,這就讓舞臺上很有生氣,這個舞蹈是男六女六,兩排交叉,唱,轉圈子,跺腳,都很讓人興奮。在正式演出前,市革委會文藝領導小組前來觀摩過一回,很鼓了一氣掌,還提了些意見,都覺得這個節(jié)目好,要學校宣傳隊好好打磨準備參加省里的調(diào)演。后來又有人提出了意見,說兩排各六個人加起來就是十二個人,每個人手里拿個語錄本不如六個人手里拿鐮刀,六個人手里拿斧頭交叉著好看。宣傳隊為此還請示了校革委會,居然一下子就通過了,因為有了新的道具,舞蹈的氣勢果然跟以前大不一樣。調(diào)演的時間已經(jīng)定下了,馬上就要到了,這幾天學校里的排練已經(jīng)到了白熱化階段,主要是排練這一個節(jié)目,精排,往細了摳,其它的節(jié)目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因為要抓緊排練,學校里還讓食堂專門送來了飯菜,一個湯,兩個菜,饅頭都放在一個很大的笸籮里,還有肉,紅燒肉,每人可分到多半碗,賀北芳和楊老師還有宣傳隊的學生們都在舞臺上吃,他們都吃得很香,他們都累了,出了太多的汗,使了太大的勁,偌大一個禮堂空空蕩蕩,是“嗦嗦嗦嗦”的吃飯聲,還有“弗弗弗弗”的喝湯聲,在這樣的大禮堂,一旦靜下來,哪怕有一點點別的什么聲音都會被放大,突然,正在舞臺上吃飯的人們忽然聽到了另一種聲音,聲音是從下邊傳上來的,人們都抬起頭來,下邊,李書琴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負責打掃大禮堂了,她現(xiàn)在什么也不能再做,人是又黑又瘦,身上穿了她那件杭州綢的旗袍,現(xiàn)在誰還敢穿著旗袍到處走?這就說明李書琴的腦子已經(jīng)出了大問題,她真是出了大問題,人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李書琴是整天在到處亂走,嘴里是不停地說,但人們根本就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她手里拿著一本連皮子都不見了的語錄本,一邊走一邊說話,說什么,沒人知道,是不停地說。

        舞臺上的人都停止了吃飯,都瞪大了眼睛朝下邊看。

        李書琴在跳舞,她的身上是那件旗袍,舞姿滑稽得很,兩條胳膊這邊甩一下,再朝那邊甩一下,然后再往前邁步子,然后再往左,緊跟一步,再往右,再緊跟一步,然后把兩只手同時舉起來,頓著腳,一下,一下,又一下,手一下一下往高舉,然后再把身子轉過來,兩條胳膊再舉高,再那樣。李書琴是那么瘦,那么黑,那么憔悴,她跳得氣喘噓噓,但她不肯停,繼續(xù)跳,繼續(xù)旋轉,手又揚了起來,身子又在轉了。

        “又來了?!迸_上的一個學生說,小聲說。

        “滾出去!”這一聲,是楊老師在大聲怒喝了,他站在臺口,大聲怒喝,聲音很是宏亮,仿佛他的聲音就是一枚炸彈,在空蕩蕩的禮堂里一下子就爆炸了。這一聲真是很有作用,李書琴馬上消失了,馬上不見了。禮堂的門也關上了,那一道從外邊照射進來的白光,太陽的白光,一下子收了起來,不見了。

        從此,幾乎是一年四季,人們所能看到的李書琴就是在街上整日不停行走的李書琴,穿著她那件一天比一天變得更臟更舊的杭州綢旗袍,手里拿著她那本連皮子都沒有的語錄本,她的手上,還戴著兩個黃黃的戒指,左手一個,右手一個,一個上邊鑲著一塊紅石頭,一個上邊鑲著一塊藍石頭,人們說那肯定是石頭的,天冷的時候,李書琴還依然穿著那件旗袍,只不過她在里邊穿了毛褲和毛衣,這么一來呢,旗袍就不那么好看了,有些雍腫,有些鼓鼓囊囊,有些不順眼,有些難看,但頂頂特殊,是因為現(xiàn)在沒有人敢穿旗袍,這種服裝幾乎已經(jīng)從人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了,而惟一穿它的人,在這個小城里也就只有李書琴。即使在冬天,李書琴也是不停地在街上走,手里拿著那本連皮子也沒有的語錄本。但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她手里拿著的居然不是語錄本,而是一本很破爛的小字典。那天她睡著了,靠著教堂門口的那根柱子,那是半截柱子,柱子上原先有一個長翅膀的小天使,現(xiàn)在不見了,教堂現(xiàn)在是工廠,生產(chǎn)五分錢一根的冰棍兩毛錢一瓶的汽水和兩毛五一瓶的醬糊,李書琴靠在那里睡著了,手松開了,那本沒有皮子的語錄本就從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有人輕輕過去,把那個語錄本拿起來看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是一本小字典,上邊已經(jīng)掉了許多頁,又被仔細一一粘好。

        走近她的人還發(fā)現(xiàn)李書琴的旗袍上破了許多小洞,但已經(jīng)補好了。

        走近李書琴的那個人是這個教堂的尼姑,只不過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工人,做冰棍汽水和醬糊。她沒有推醒李書琴,她把那本小字典又輕輕放在了她的手邊。這個過去的尼姑現(xiàn)在穿著一件很像是護士穿的那種工作服,白色的,很長,她從衣服里邊悄悄取出了什么放在了李書琴的手邊,是一瓶汽水。

        李書琴不知道睡了有多長時間,她醒來了,又開始走,一邊走一邊說話,她在說什么,沒人知道,也沒人聽,可能,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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