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納

他們心有精誠，手有精藝。

他們技高膽大，巧奪天工。

他們守護經(jīng)典，攻堅創(chuàng)新。

他們練技修心，兼濟天下。

他們來自不同行業(yè)，用極致追求，書寫新時期匠人精神。

系列專題——

為您講述新時期大國工匠。

勞模很家常

第一次見到姜妍是在今年“五一”前夕，遼寧勞模宣講團在大連站時，披肩黑發(fā)，珍珠耳釘，5厘米高跟鞋，笑容樸實溫暖，深藍色工廠制服略顯肥大，籠罩著嬌小身材……盡管距離主席臺有些遠，依然能感受到她的自信和端莊，和人們想象中的工科總工程師形象有很大差別。

宣講結束后，我到后臺，邀請她為《當代工人》C版拍攝封面。姜妍很爽快地答應了，“這是好事啊，我也體驗一把當明星的感覺！”

其實，姜妍已經(jīng)是一個明星——我國首臺百萬噸級乙烯壓縮機設計師。而且，這位來自沈陽鼓風機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設計院的副總工程師不用人捧，她這個明星是自己干出來的。

回到沈陽，做好準備工作后，我開車去接姜妍。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家常話：怎么選學區(qū)房、夏天喝哪種茶、花卉市場正在打折……當說到交通話題時，她說自己膽子太小，不敢開車，而且學車又太費勁，索性就放棄了。

聽她這么說，我很差異，原以為她會是個好強且不服輸?shù)娜?，沒想到如此示弱。

“平時都是老公送我上班，況且，他說我工作太累，即使開車他也不放心?！闭f這話時，從聲音都能感受到姜妍的得意和甜蜜。姜妍說，她首先是家庭里的普通人，然后才是工作里的勞模，這樣雙重的人生更生動，她很享受。

知識分子的尊嚴

姜妍出生在撫順市新賓縣的一個教師家庭，父母的言傳身教讓姜妍從小就懂得了知識和奉獻會獲得別人的尊重。

“人的相貌不能改變，但通過學習知識，我們能夠改變國家的相貌?！边@是姜妍母親經(jīng)常和她說的一句話。起初，她并不懂一個人怎么可能改變整個國家？直到1994年，姜妍考入沈陽化工學院，成為家里第一個大學生，她才理解，國家的改變，都是從每一個人開始的。

姜妍學的是化工機械專業(yè)，在課堂上，老師只要提到國際最先進的技術，都要講它們掌握在外國人手里，我們國家工業(yè)發(fā)展是如何受制于人。每到這時候，姜妍就感覺很賭氣，“我當時就一個想法，一定要做出讓國人揚眉吐氣的先進技術，也讓外國人羨慕羨慕咱們！”這個年輕的志向，激勵著姜妍以優(yōu)異的成績完成了大學學業(yè)。

本來躊躇滿志，但當1997年姜妍拿著大學文憑來到沈鼓集團時，她才意識到，當理想撞在現(xiàn)實上，那種痛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承受。

上世紀末，東北工業(yè)正在最艱難的環(huán)境里跋涉，幾乎所有企業(yè)都在國企改革帶來的風波振蕩。雖然沈鼓沒有大規(guī)模改制，但經(jīng)營困難，工人離崗以及勉強維持的工資都是擺在眼前的現(xiàn)實。

盡管是大學生，姜妍當時的工資還不到400元，即便如此，還經(jīng)常不能按時發(fā)放。與她一同入廠的37名同學，紛紛開始尋找出路——北漂、南下、出國成為大家口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到最后，那批大學生只留下了10個人。

姜妍對于那時的印象之一，就是沈陽街頭回響著的《從頭再來》。不過，她不想讓自己的人生像歌詞里唱的那么瀟灑，“從頭再來”對于她來說可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在她看來，與其把時間用在跳槽上，不如把一件事做專、做好，像自己的父母一樣，做一個有尊嚴的知識分子。

態(tài)度決定一切

因為專業(yè)不對口，剛到沈鼓，姜妍只能從事輔機產(chǎn)品設計工作。才工作不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大學優(yōu)等生的光環(huán)竟是實際工作里最大的“絆腳石”?！皶旧蠈W到的理論知識實在太有限，換熱計算、設備參數(shù)、介質物理特性……搞得我眼花繚亂。”干得越多，姜妍越發(fā)現(xiàn)自己技短?！坝械臅r候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技巧，如果自己去琢磨，可能要花很長時間，走很多彎路。如果師傅點撥一下，就會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意識到這一點，姜妍便成了廠里有名的“小跟班兒”，每天跟著師傅在車間觀察學習每一項工作內(nèi)容，形影不離。

功夫不負有心人。短短幾年，姜妍就提出多項科研課題，并且設計出公司首臺低溫容器，填補了沈鼓集團的技術空白，沈鼓歷史上最大的冷卻器的設計，正是出自她手。看出姜妍匠藝初成，公司領導也下決心把砝碼壓在她身上。

姜妍被調到透平設計院，專門從事離心壓縮機的設計工作。

作為國內(nèi)同行業(yè)的領軍企業(yè)，沈鼓擁有一大批業(yè)內(nèi)頂尖人才，透平設計院更是臥虎藏龍。而姜妍，只不過是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新手，畢業(yè)于非重點院校，所學專業(yè)還不是壓縮機。

壓力傾瀉而來，姜妍開始猶豫，也有同事勸她：“女人最幸福的事情應該是挽著老公、陪伴孩子一起長大，干啥非得去遭那個罪？”姜妍明白同事的好意，可是她心里一直放不下當初的理想?！爱敃r大型壓縮機全被國外企業(yè)掌控，只有拿出一流的技術才能打破壟斷。產(chǎn)業(yè)報國的主戰(zhàn)場就在這里，我哪兒也不去?！苯麤]有因為壓力止步，也沒有因為世俗的幸福觀所羈絆，她一直遵循的就是自己的初心。

為了彌補在壓縮機設計專業(yè)理論上的短板，姜妍利用產(chǎn)假時間開始學習公共課和專業(yè)課，并在女兒兩歲時，毅然報考了東北大學機械工程專業(yè)的在職研究生。讀研這幾年，她幾乎所有的節(jié)假日都在學校和圖書館度過。在畢業(yè)答辯時，導師感慨地說，“在我的學生里，姜妍可能不是理論功底最深的一個，但卻是學習態(tài)度最好的一個。”

十年磨一劍

2006年，姜妍承擔了研制我國第一臺乙烯壓縮機的任務，這個項目被稱為“破冰之旅”。

乙烯是世界產(chǎn)量最大的化學品之一，組成了70%以上的石化產(chǎn)品，是衡量一個國家石油化工發(fā)展水平的重要標志之一。而乙烯壓縮機堪稱乙烯工業(yè)的“心臟”，長期以來，大型乙烯壓縮機的設計制造技術被少數(shù)幾個國家壟斷。

曾有一部科幻電影叫做《零下100度》，可以想象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普通的鋼鐵早已經(jīng)發(fā)生脆變，只要輕輕敲打就會折斷。然而，乙烯壓縮機組的運行溫度是-101℃，即使是三伏天，壓縮機機殼上也會覆蓋著厚厚的冰霜。而在壓縮機內(nèi)部，主軸還要驅動幾噸重的葉輪以每分鐘上萬轉的速度高速旋轉，這都要求找到一種能夠滿足超低溫工況運行的材料，而這正是困擾著中國設計師的難題。

姜妍必須在上萬種材料中，找出一種能夠承受住-101℃的材料。

她曾到意大利企業(yè)參觀，本來談妥的技術交流，對方卻全程派人看守，還要求中國訪問團上繳手機、相機等所有電子設備，像防賊一樣?！翱吹絿獾南冗M技術，還有別人的輕蔑，確實讓人心里很受刺激。雖然他們發(fā)展比中國早100年，但現(xiàn)在，我相信中國只是差距10年?！币獯罄胁⒎且粺o所獲，姜妍心里明白，既然對方擔心技術被一目了然，那說明這項技術并非不可逾越，只是在關鍵環(huán)節(jié)缺乏正確的打開方式。

姜妍和她的團隊開始沙漏式的尋找，抱著幾千頁的材料手冊一個一個篩選，又做了大量的性能試驗，終于確定了主軸材質。之后，按照客戶要求，姜妍又在20天里完成了對主軸結構的設計改造。攻克了一系列難關之后，我國第一臺乙烯壓縮機終于在姜妍的手中設計成功，她創(chuàng)造的“常溫裝配超低溫運行的離心壓縮機”也獲得了國家專利。中國高端乙烯壓縮機產(chǎn)業(yè)被外商牢牢控制了30年后，終于贏回了發(fā)展的主動權。

趕上好時候

同年6月，中央發(fā)布《關于加快振興裝備制造業(yè)的若干意見》，并把百萬噸級大型乙烯成套設備列為國家重點工程，天津、鎮(zhèn)海和撫順將同時各投資200億元建設3個百萬噸級乙烯項目，其中核心裝置——乙烯壓縮機還是由姜妍主導設計。

姜妍感覺自己趕上了好時候。

當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小確幸，沒覺得接手百萬噸級乙烯壓縮機有多大難處時，沈鼓集團總工程師王學軍無意中的一句話，讓她了解到這項工作的嚴重性：“對沈鼓來說只有一次機會，如果做不好，可能乙烯壓縮機國產(chǎn)化道路就終結了?！?/p>

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一直心態(tài)坦然的姜妍開始失眠，開始有了白發(fā)。“這已經(jīng)不僅是我自己的理想，‘百萬噸是幾代科學家和所有中國人理想的重量。”

然而，通向夢想的道路注定不是坦途，百萬噸乙烯壓縮機的機組結構、制造工藝都與常規(guī)壓縮機有著天壤之別，因為體型巨大，百萬噸乙烯壓縮機需要加裝十幾個風筒才能實現(xiàn)冷卻運行，這樣一來，設備體積增大不說，效率也會大大降低。為了給設備“瘦身”，姜妍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后來索性和丈夫請了假，直接在研究所開啟通宵。盡管使盡渾身解數(shù)，設計方案仍沒有進展，她打趣地說，那段時間自己比機器瘦得快。

姜妍第一次感覺到自信不足，但她不能放棄。于是，她想出了一個辦法，看看以前的作品，給自己的自信充充電。

就在她看得嘴角輕揚時，一張樣圖引爆了她的思路：-101℃的乙烯，本身不就是制冷介質嗎？曾經(jīng)最困擾她的低溫，這時卻成了百萬噸級乙烯壓縮機的退燒藥。這個驚喜發(fā)現(xiàn)，讓她興奮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把同事們嚇了一跳，研究室里凝重的氣氛也被打破了。

不過，這種顛覆以往壓縮機結構的設想能否實施，姜妍一時不敢輕易下決定。這時候，還是蘇永強董事長給了她最有力的支持，“工程技術人員搞創(chuàng)新，成功了，成績歸個人；失敗了，企業(yè)承擔責任，我們就是要鼓勵技術人員大膽創(chuàng)新，大膽實踐！”

有了蘇董事長這句話，姜妍徹底放下包袱，“如果科學家不敢創(chuàng)新，那世界只能循環(huán)在舊規(guī)則里?！?/p>

2011年2月22日，由沈鼓集團研制的我國第一臺百萬噸乙烯壓縮機橫空出世，沈鼓成為世界上第四個具有百萬噸乙烯壓縮機設計制造能力的企業(yè)。從此，我國百萬噸乙烯壓縮機完全依賴進口的歷史，一去不復返。

抱歉，錯過了你的成長

姜妍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也完成了對企業(yè)和國家的托付，這讓她幸?？鞓?，但有些事，也讓她常常感到愧疚。

“2017年8月的最后一天，女兒正式開始高中住宿生活的第一天，我又在出差，女兒的整個8月份假期我出差6次……”

這條信息，在姜妍的朋友圈獲得了超過140個贊，而正在北京出差的她卻握著手機，泣不成聲。

“整個暑假我都在忙，沒能好好陪女兒；前一天跟了半年的項目，還丟標了?！迸c家人的別離、事業(yè)的艱辛一起蹂躪著她。女性的細膩與敏感，讓悲傷放大后又一瞬間涌上心頭。這時候，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頭窩進丈夫的懷里，痛快地哭一場。

如今，姜妍已經(jīng)設計了近500臺壓縮機，獲得過“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勞動模范”“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等多項榮譽，并當選為十九大代表，但在這位45歲的副總設計師心中，自己從來不是女強人?！敖裉斓某煽?，離不開家人的支持和理解?！苯驼煞蚴谴髮W同學，而且同在沈鼓工作，更巧的是，姜妍是做主機設計，丈夫是做輔機設計。事業(yè)和家庭，丈夫都是姜妍的后盾。

姜妍是女兒的驕傲，但她并不想從事和父母一樣的工作。不加班時，姜妍最喜歡帶著女兒一起逛街、吃甜品。雖然，姜妍經(jīng)常因為答應陪伴女兒忽又食言而感到愧疚，但女兒超乎同齡人的獨立和寬容，卻經(jīng)常帶給她撫慰。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還會來沈鼓設計乙烯壓縮機，做出同樣的選擇?！痹诮闹校@里有生命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