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墨
趴在奶奶家的炕上,三個腦袋擠在一起,瞪大眼睛看動畫片《機器貓》。那年我七歲,盡管逝去二十幾年,我依然記憶猶新,畢竟那段日子,我是和別的孩子一塊分享“哆啦A夢”。
七歲,還不懂性別,我就有了女朋友,就是天天和我的腦袋擠在一起的佳靜。另一個腦袋,是我的玩伴,高雄。動畫片讓我們?nèi)擞辛诵旅?,他們叫我康夫,小胖墩高雄自然是大雄了,佳靜是女孩子,叫小靜天經(jīng)地義。我雖然不愿意,但也沒辦法,他們倆天然的偶合,我不當康夫,誰當?
看完動畫片,奶奶的教鞭——雞毛撣子,往炕沿上一拍,喊了聲,寫作業(yè)。我們乖乖地爬回小飯桌前,咬著鉛筆,寫課文,腦袋不時地往一塊兒擠,學(xué)《機器貓》里的情景,作怪態(tài)。
奶奶的雞毛撣子又敲響了炕沿。
奶奶是漁村小學(xué)的老師,當了一輩子孩子王,剛剛退休,父母便把我從姥姥家接來,送給了奶奶。于是,我就有了兩個老師,學(xué)校的老師,還有家里的老師。左右兩家鄰居,看到奶奶天天帶我學(xué)習(xí),就把他們家的孩子也送來。奶奶說,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一塊兒送來吧。
敢情奶奶把我們當成羊了,怪不得總抽雞毛撣子。
另外的兩只“羊”,就是高雄和佳靜,我們上學(xué)下學(xué),都是同學(xué)。
雞毛撣子打炕沿,是警告,再不聽話,就打屁股。奶奶不會打他倆的屁股,人家是客人,挨打的肯定是我,于是,我搖頭晃腦地背早已爛熟的詩,心里卻打著逃學(xué)的主意。沒多久,我便喊,我渴了,我餓了,我不想吃飯,也不想喝水。
奶奶聽得懂,我要喝飲料,吃小食品,順便讓我的小伙伴也借光。奶奶遞給我的,既不是飯,也不是水,是一個干巴巴的饅頭。我心里不高興,奶奶又把雞毛撣子敲在炕沿上,警告我不要貪心。
我猜測,奶奶是小摳,不想讓小伙伴分享。我不知道奶奶做過營養(yǎng)分析,怕我小食品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很無奈,誰讓我是小孩兒呢,逢事都要大人做主。我嘟嘟囔囔地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筆下歪七扭八地寫。趁著奶奶不注意,我掰下一塊饅頭,狠狠地扔出去,期盼來只貓或狗,把饅頭叼走。
奶奶真生氣了,罵我敗家,白背了鋤禾日當午,你爸媽賺多少錢才能養(yǎng)活你,雞毛撣子不再敲炕沿,真的揮向我的屁股。
我正擔心小屁股會痛得受不了,救星來了,佳靜的爸爸推門而入。那是個魁梧的大漢,裝滿整個門框,見到奶奶怒火萬丈,愣了下神,發(fā)現(xiàn)是饅頭惹的禍,俯下身,撿起來,大手撲棱撲棱塵土,一口塞進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這是奶奶沒有想到的,撣子揚在半空,停下了,回過頭,慚愧地說,孩子不懂事兒。
佳靜的爸爸,我們最喜歡,出?;貋?,不進家門,也要來奶奶家接閨女。我沒記住佳靜爸爸的名字,只知道有個海字,索性叫他海爸爸。海爸爸出?;貋?,從不空手,網(wǎng)兜里裝著螃蟹、皮皮蝦、八爪魚、海螺,有時還有對蝦、塌板魚。
我們特別喜歡海爸爸,都盼著他來,見到他,比見到小食品親,我這個小吃貨喜歡海鮮。
歡呼聲替代了學(xué)習(xí)的沉默,奶奶的雞毛撣子都擋不住。佳靜展開胳膊,像一只海鷗,飛躍而起,蹦到海爸爸的懷里,蛇盤樹一般黏了一會兒,才從海爸爸充滿魚腥味的身上滑下來。我們?nèi)齻€人,小毛驢一樣,撒歡跑到院里抱柴火,要大煮一次海鮮。
每逢這時,奶奶十分過意不去,只是順便帶了人家的孩子,全家人跟著蹭海鮮。我不僅為解饞高興,更高興的是海爸爸的到來,中斷了雞毛撣子的落下,讓雞毛撣子成為嚇唬人的擺設(shè)。我手舞足蹈,高唱國歌,像是中華民族熬過了最危險的時候。
海爸爸回村,就像潮訊的消息傳來,半條街的女人都興奮不已。
那時,沒有手機,海爸爸騎著摩托車,呼嘯進村,留下一道濃濃的海腥味,人們就知道,他們家的漁船靠近漁港了,四輪拖拉機馬上拉著滿網(wǎng)的海貨,開進村里。每家每戶的大門軸都轉(zhuǎn)了,女人們頭上扎著厚頭巾,走出家門,一個個都成了惠安女,她們來到村里最寬敞的大街,順著墻根站著,嘰嘰喳喳。
漁村的日頭雖比不上碼頭毒,但也沒遜色太多,她們怕曬黑了臉。
果然,沒多久,幾輛四輪車“突突突”地駛進村,載著還蹦著魚蝦的網(wǎng)。女人們圍上來,卸網(wǎng)擇魚,賺取工錢。海爸爸的海貨,養(yǎng)著半條街的婦女。小販們像聞到腥味的貓,騎著摩托車追來,小販一般蹲在網(wǎng)前,等擇下來的魚蝦夠了分量,再上秤量,批發(fā)而去。
當然,聞著味兒來的,還有稅務(wù)所的。海爸爸是有名的漁老大,同樣在海里撒網(wǎng),別人撈上的是海草,他撈的卻是魚蝦。稅務(wù)所沒有幾個人,看住了海爸爸,就等于看住了他們幾個月的獎金。有時,縣城里的城管,也來湊熱鬧,認為他們占了大街,硬是收費,吵嚷了幾回,人家是官家人,嘴大,還等著網(wǎng)出海呢,沒收了,得不償失,糾纏不過人家,讓人家拿走幾條大魚,就算了。
喜歡腥味的,不僅僅是人,還有貓,趁人不備,偷走一條魚就跑。海里的海鷗也不示弱,不像它們的羽毛那樣潔白高貴,飛過三里外的山梁,滑翔進漁村,討飯鬼一般,在空中“嘔嘔”地叫,若是不扔出爛魚頭,破了肚子的魚,就往擇網(wǎng)人的頭上丟臭烘烘的東西。
所幸的是,海鷗不像我這樣挑食,沒有魚蝦喂它們,面包屑和饅頭渣也可以。這些活兒就交給我們孩子們了,我們?nèi)齻€人把我不愛吃的饅頭,掰成豆粒狀,往天上扔。海鷗們聰明著呢,它們在空中玩雜技,空中掠食,一接一個準。沒接住的,它們絕不會低賤地落地上,去撿食,這便宜了溜達雞們。
擇網(wǎng)是很急的活兒,海貨不能在網(wǎng)上掛久了。海鮮海鮮,搶的就是時間,淪為臭魚爛蝦,就不值錢了,況且,海爸爸還急著趕下一潮,潮水不等人。擇網(wǎng)練的就是雙手麻利,不能讓網(wǎng)糾纏住。
過意不去的奶奶,總算有了回報的機會,也湊過去,不收工錢,給海爸爸家?guī)兔?。只要海爸爸在場,肯定阻止奶奶,奶奶是教書的,手嫩,禁不住蝦槍魚刺螃蟹夾,總會弄得滿手是血,鬧得爺爺過不了幾天就得買一次創(chuàng)可貼。
別看我們飽餐了一頓海鮮,小孩子消化快,饞蟲又被勾出來了。高雄鬼點子多,裝成追我,把我追到網(wǎng)上,我假裝摔倒,他趁機偷走幾條魚。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偷出的魚越積越多。佳靜呢,她比我們理直氣壯,那是她們家的船打上來的,就從裝魚的筐里往出拿。擇網(wǎng)的人不干了,她們是按分量算錢的,佳靜拿走的可是她們的工錢。
柳條棍甩在她的手上,佳靜哭了,委屈地找我們。我們藏在墻頭后,喊佳靜過來。誰都哄不好的佳靜,聽到我們喊她,立刻止住哭聲,抹了把眼淚,順著聲音過來了。我們仨一塊兒跑到壕溝,用石頭壘起灶臺,用樹枝穿上魚,一塊吃烤魚。偷來的魚,刺激,雖說有賊腥味兒,不妨礙好吃。佳靜“哏哏”地笑著,聲音好聽得像春天的柳鶯。
好聽的笑聲,吸引來了我們同班的學(xué)生,他們也想吃烤魚,高雄揮起了機器貓里大雄般的拳頭,把他們?nèi)蚩蘖?。他們邊往回走,邊威脅我們,上學(xué)后告訴老師,你們是小偷。佳靜喊著,我們家船打的魚,不是小偷。
沒有人打擾了,我們吃得更嗨,直到吃得我們臉都黑了,嗓子渴得直冒煙兒,才心滿意足地往溝口走。
沒走出幾步,我們都愣了,奶奶早就守在那兒了。我們忘了奶奶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校外的老師,家長授權(quán),雞毛撣子是教鞭。奶奶沒有訓(xùn)斥我們,讓我們立成一排,站好。然后,變戲法一般,從地上拎起個水壺,讓我們先喝足了水,省得過一會兒哭壞嗓子。
我本以為奶奶會原諒我們,大螃蟹大對蝦都吃了,偷吃幾條小油扣、小牙片、小花手絹和小青皮子,不算個啥。沒想到奶奶的懲罰逐漸升級,先是罰站,然后才問我們,是哪只手偷的,哪只手偷,就打哪只手。
奶奶讓我們做了充分準備才開始懲罰,這一次可不是高舉輕落,實實在在地用雞毛撣子抽我的手心兒,長這么大,我這是第二次挨奶奶打,第一次是從大姑家的柜子上拿了一塊錢,那時我才三歲,那一次奶奶是拿手心打我的手心,沒有這次疼。
高雄的手心也挨了抽,抽他的手心有兩個理由,除了偷魚,還加上了欺負同學(xué)。
佳靜沒挨著打,奶奶把她也說哭了,讓她把偷吃的吐出來。佳靜自己吐不出來,奶奶就讓她往自己的手心吐唾沫,以示自我懲罰。
奶奶正在教育我們,海爸爸來了。海爸爸每次出海前,總是要親一下閨女,才肯安心地走,網(wǎng)擇完了,裝進了四輪車,馬上就趕往碼頭了,還不見他的閨女,就這樣四處打聽,追到了溝口。
海爸爸滿不在乎地對奶奶說,小孩子,貪玩,自己家的,咋能算偷呢。
總算有人替我們說話了,我們正在竊喜,奶奶卻生真氣了,她反對教育孩子的時候,有人唱反調(diào),給我們撐腰,那樣會把孩子慣壞,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絕不輕饒。說著,奶奶還要懲罰海爸爸,用雞毛撣子抽海爸爸的手心。
我們看到,奶奶用十足的力量打向海爸爸,比抽我們的手心還狠,看得我們直眨眼睛,沒想到,海爸爸不但沒哭,還笑了,不住地向奶奶賠罪。奶奶這才原諒了他。
佳靜張開海鷗一般的雙臂,撲進海爸爸的懷里,海爸爸把她的臉親紅了。那時候,我也想爸爸了,爸爸在城里上班,說賺錢給我買好房子住,沒時間親我。
夜里,我的手腫了,疼得直癢癢,我聽見爺爺小聲說,真下得了手。奶奶說,小孩子做錯事兒,第一次必須管住,讓他心有戒律,等到養(yǎng)成壞習(xí)慣,就晚了。
在爺爺奶奶的悄悄話中,我睡著了。我夢見了海爸爸的手,腫成了氣吹鼓了的河豚魚,佳靜用舌頭舔海爸爸的手掌,她的唾沫像機器貓的百寶囊一樣神奇,海爸爸的手掌好了,又去出海給我們撈魚蝦。
夢醒了,困惑又回來了,海爸爸挨了打,為什么不嫌疼,還笑呢,我想了很久,沒想明白。直到有一天,我摸到了海爸爸的手,粗糙得像砂輪,滿手的繭子比大錢還厚。我這才明白,即使奶奶拿出渾身的力氣,用力抽海爸爸的手掌,也和假打沒什么區(qū)別,那雙飽經(jīng)網(wǎng)綱磨礪的手,已經(jīng)刀槍不入。
那時,電視里天天嚷,要和國際接軌,實行雙休日,實際上限在口頭上,除了星期天,我們還得天天上學(xué)。佳靜她媽,每天除了擇網(wǎng),織網(wǎng),補網(wǎng),還要種地,種園子,喂雞養(yǎng)鴨,天天累得腰酸腿疼,早晨就沒好好給佳靜做過飯。很多時候,佳靜自己給自己熱口飯,頭不梳臉不洗,背起書包上學(xué)去。
佳靜不照鏡子,不知道自己臟,佳靜天天在魚腥味里,不知道自己臭,她的后衣襟,經(jīng)常招上一兩條沒曬干的大頭寶魚,有時掛著一道一道的海皮草,走起路來,一飄一擺,像跳草裙舞。
同學(xué)們都嫌佳靜身上有味兒,捂著鼻子,不和她玩。只有我和高雄這樣的饞貓,專找腥味聞的孩子,才不會嫌棄她。佳靜對誰好,是有選擇的,她嫌高雄粗魯,常和我勾肩搭背地走,除非有人欺負她,她才搭理高雄,讓高雄替她報仇。
我父母都是要強的人,非要干出一番事業(yè),尤其是媽媽,也是當老師的,還是市一級的骨干,動不動就在電視里晃上幾眼,每逢這時,我恨不得鉆進電視里去,投進媽媽的懷抱。爺爺和奶奶是外來戶,因為喜歡大海,才定居在漁村。祖輩與父輩,都是研究文化的,家庭的背景,決定著我必須與眾不同,他們把我打扮成小少爺,與漁村里的孩子們格格不入。
可同學(xué)們對我的格格不入,不是因為我穿得和他們不一樣,是因為我和臭不可聞的佳靜形影不離。于是,他們就喊,我和佳靜搞對象了。我不知道搞對象是啥意思,但機器貓里已經(jīng)告訴我,那是讓人臉紅的事情。
我傷心地哭了,恰巧趕上高雄的媽媽來學(xué)校,高雄的媽媽是從我老家那兒嫁過來的,當過奶奶的學(xué)生,對我也格外高看一眼。目睹這一幕,她忙哄著我說,你才不和佳靜搞對象呢,她老農(nóng)業(yè)戶。
那時,城鎮(zhèn)戶和農(nóng)業(yè)戶,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城鎮(zhèn)戶吃供應(yīng)糧,國家養(yǎng)著,工作國家包分配,最次是當工人。農(nóng)業(yè)戶沒人管,得土里刨食,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就是面向咸水背曬藍天,是天底下最苦的人。學(xué)習(xí)若不能出類拔萃地好,下一代逃不過繼續(xù)爬壟溝,或者當滿身腥臭的海榔頭。
所以,城鎮(zhèn)戶有著一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所以,佳靜與高雄的父母不遺余力地讓奶奶教他們,長大了好跳出苦海。
優(yōu)越感讓我找到充足的理由,同學(xué)再說我,我就挺著胸脯告訴他們,佳靜是農(nóng)業(yè)戶,我才不和她搞對象呢。
聽我說得這么堅決,佳靜哭了,好像我不再和她好了,不和她玩了,她就沒有資格到奶奶家學(xué)習(xí)了,淪落成沒人要了。
那一天,佳靜是哭著去的奶奶家,向奶奶告狀,說你孫子不和我搞對象了,嫌我是農(nóng)業(yè)戶,身上臭,不和我一塊兒學(xué)習(xí)了。
奶奶聽后,哈哈大笑,小屁孩懂得啥叫搞對象,都讓日本動畫片給教壞了,還沒腳丫子高呢,就教談戀愛。奶奶哄著佳靜,告訴她,誰不要她,奶奶都要。奶奶還說,姑娘家家的,要干凈。說著,奶奶張羅給佳靜洗澡,洗衣服,讓我們倆野小子,滾遠點兒。
梳洗過后的佳靜,果然俊俏了許多,奶奶還給她打了有香味的香皂,佳靜再也不是臭丫頭了。奶奶說,小姑娘是打扮出來的,以后,誰也不許歧視佳靜,誰想和她搞對象,佳靜得挑挑揀揀呢。
高雄舉起了右手,向奶奶報告,我想和佳靜搞對象。我瞅著高雄,不知怎么,心里有那么點兒不舒服,后來,我才懂得,那種滋味叫吃醋。
奶奶抽出了雞毛撣子,敲著炕沿,好好學(xué)習(xí),你們還小呢,今后誰也不許提搞對象的事兒。
三個腦袋頂在一起,默不作聲地寫作業(yè)。
這段日子,佳靜的狀態(tài)很不好,動不動就走神。奶奶看出來了,問她,有啥心事?佳靜告訴奶奶,爸媽老吵架,原因是海爸爸出一次海,賠一次錢,快把家底賠光了。
奶奶很疑惑,每次出海,打的魚還可以呀,螃蟹對蝦一網(wǎng)兜接一網(wǎng)兜地往我們家拿,怎么會次次賠呢?奶奶讓我們陪著,去了漁港碼頭,探個究竟。奶奶數(shù)學(xué)特別好,常替村里人算賬,大到蓋房子,小到買米買菜,有時還替人算風(fēng)向,算航速,算海里,算歸來的時間。在漁村這么多年,只要知道船啥時候出的海,在哪個區(qū)域作業(yè),奶奶就能掐算出啥時回碼頭,上下不超過十幾分鐘。
翻過一道山崗,就是漁碼頭,我們是提前聞到的,海腥味兒,臭魚味兒,夾雜著桐油味兒,膩子膏味,五味雜陳,勢不可當?shù)乇家u過來。難怪所有的漁村都遠離漁港,這股嗆人的味道,實在讓人受不了,好在這味道里夾著我愛聞的海鮮味兒,否則,我也會被熏得呆不下去了。
漁港里的船一艘挨著一艘,隨著海浪,上下涌動,大多數(shù)漁船的駕駛艙和網(wǎng)艙,空空如也。潮水快漲滿了,本該是歸航的時刻,碼頭里,漁船卻密密匝匝地泊在港灣里,空閑下來的泊位寥寥無幾。望向大海,只有稀稀落落的漁船,突破了海平線,三三兩兩地歸來。
漁船剛剛靠港,船老大便迫不及待地將網(wǎng)攤在碼頭上,擇網(wǎng)的女人蜂擁而至,雙手機器一般翻飛在網(wǎng)上,擇下的魚還在蹦跳,就被搬進了冷庫的冷藏車,沒等稅務(wù)局的人來扯票,漁船或“突突突”地又駛進海里,或干脆偃旗息鼓地泊在碼頭,人走船空。
掃過幾眼,奶奶就明白了,海爸爸還是傳統(tǒng)的老漁民,顧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方便,不讓擇網(wǎng)的女人被怪味嗆著,被海邊毒辣的太陽曬黑。顧及多年商販的情感,讓他們多賺幾個,不賣給出價高的冷庫。如此下來,又是雇車,又是搬網(wǎng),多出了這么多成本,他根本不去算,只知道捏到手里的錢,越來越薄,剩下的,給船加滿柴油都不夠了。
20世紀90年代中期,雖說渤海沒有窮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只剩下咸水了,卻也是日漸枯竭,本是捕撈旺季,許多漁船泊在碼頭,一動不動,只等著海蜇汛期的到來,撈著了,就賺了,撈不著,平時不出海,也賠不了多少。
沒過多久,海爸爸的船“突突突”地靠上了碼頭。這一次,奶奶耍起了老師的權(quán)威,讓海爸爸就地擇網(wǎng),馬上賣給冷庫的冷藏車,她親自點現(xiàn)金,給海爸爸做了一次成本核算。
終了,海爸爸沒有賠錢,但賺得也不多。海爸爸撓著腦袋,對奶奶說,這么做,對不起鄉(xiāng)鄰,也對不起多年買我海貨的商販。
奶奶給他算了一筆更大的賬,你就沒想想,天天賠錢,對得起小佳靜嗎?她將來要上好大學(xué),要花很多錢,學(xué)習(xí)上的每一次進步,都需要錢做基礎(chǔ),除非你放棄了孩子的未來,任她留在漁村,做個漁婆子。
海爸爸沉思了好久,他在想兩全其美的法子,他說,下次出海,我要帶足柴油,帶足冰塊,遠航,出渤海,去黃海。
奶奶說,錢不夠,我借你。
海爸爸捏著奶奶替他管回來的錢,不好意思地說,夠買柴油了。
跟著奶奶到碼頭去一趟,我才知道,當漁民,真不容易,奶奶因為粒粒皆辛苦,就要打我屁股,想一想,我天天吃海爸爸熬著心血打來的海鮮,是多么沒心沒肺。我想起了媽媽教給我的另一首詩: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fēng)波里。
有些時候,詩不是背的,而是品的。從此以后,只要吃到海鮮,我的腦袋里就涌現(xiàn)出海爸爸那張黑紅的臉龐,那雙粗大的手,還有滿身的海腥味兒,我連一根魚刺都舍不得扔,直到嚼透,咽下。
那天晚上,看完《機器貓》,我們?nèi)齻€的腦袋又擠在了一起,開始學(xué)習(xí)前,我對他倆講著我的胡思亂想,我說,我想發(fā)明一個機器,把一根管子插進海里,魚蝦蟹順著管子往船上跳,海爸爸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佳靜很感動,就差親我的臉了。
我害怕奶奶聽到,悄聲說,我不嫌你臭,同意和你搞對象。高雄扯著嗓子喊,我也和佳靜搞對象。
奶奶用雞毛撣子敲炕沿,安靜,學(xué)習(xí)。
以前,海爸爸出海,出門走路一樣,隨隨便便,海里生浪里長的,船上也如履平地。這一次不同了,出遠海,要走許多天,佳靜媽給海爸爸準備了好多吃的,帶足了淡水。壓艙石改成了壓艙冰,柴油也多備了一大桶。這一次,海爸爸專門雇了個船員。
到碼頭送行時,佳靜像條小水蛇,黏在海爸爸身上,海爸爸的硬胡茬扎疼了佳靜的臉,可佳靜還是“咯咯”地笑。潮水漲滿了,海爸爸的漁船拖著一股濃煙,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
從前,海爸爸出海,都是趕著潮走,早出晚歸,或者是晚出早歸,不會超過兩個潮。這一次,一走就是半個月,杳無消息。佳靜的媽媽牽著佳靜的手,跑到碼頭,天天向海里望,望成了一座望夫石。
噩耗是海爸爸雇來的船員帶來的,他是被海警的船送上岸,接到村部的。船員說,在黃海遇到了龍吸水,大浪滔天,風(fēng)裹著漁船亂轉(zhuǎn),海爸爸把他綁在船上,自己駕船和惡浪搏斗,終究被大浪卷走。船壞了,失去了動力,他在海里漂泊了三天三夜,才被海警發(fā)現(xiàn),把他從繩索上解救了出來。
佳靜她媽瘋了般往碼頭跑,船被海警的船拖了回來,安靜地泊在漁港,她跳上甲板,船艙、機器艙、駕駛艙,瘋狂地找,哪怕一個船縫都不放過,好像海爸爸能變成螞蟻,藏起來。末了,她雙手拍著船舷,放聲大哭,痛罵自己,財迷心竅,害你跑到了外海。
找不到遺體,也得舉辦葬禮,腦袋用一只葫蘆頂替,身子就是海爸爸平時穿的衣服,塞在壽衣里,像個完整的人。奶奶請來了學(xué)校教畫畫的老師,按照海爸爸生前的照片,畫了一張閉著眼睛的人,還涂了油彩。
給葫蘆腦袋的海爸爸蒙遮臉布的時候,佳靜和她媽媽一塊撲上來,哭得個悲天慟地,把葫蘆頭拍得“啪啪”山響,好像能把魂拍回來。
葬禮過后,我形影不離地陪著佳靜,才七歲,就沒有了爸,怪可憐的。佳靜總是往海邊跑,不過不是碼頭,而是興海灣,那里是旅游區(qū),有一座三礁攬勝,由三座橋連著,伸向大海里。最后的礁石上,有個三層高的亭子,爬上亭子,能望得很遠很遠。
佳靜站在那里,憂郁的眼神望著遠方,一直望過了海平線,那里能把更多的漁船拓展進她的視野,當然,也藏著她永遠也見不到的爸爸。風(fēng)掠過她的頭發(fā),搖來擺去,像掠起了一團干枯的草。沒有了海爸爸,她身上的海味也漸漸消失,再也沒人說她臭了,也沒人嫌她有魚腥味了,可她沒有了爸爸。
在風(fēng)中,她的眼淚突然間失控了,“唰唰”地流下來,被洶涌的海浪接住,拍碎,轉(zhuǎn)瞬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海就是這樣殘酷,不同情眼淚。
佳靜突然從亭子上跑下來,沿著海岸線,一路狂奔,淚飛如雨,她大聲呼喊著:爸爸——,爸爸——
我也隨著佳靜一塊兒跑,也跟著他呼喊,爸爸——,爸爸——
海濤陣陣,無視我們的呼喊,更無視曾經(jīng)和它們親密無間的海爸爸。
跑累了,我們跌坐在海灘上,大海里,游人如織,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歡樂而又暢快地游戲著海水,消暑度假,享受美好生活。海鷗們展開潔白的翅膀,無憂無慮地飛。沒有了海爸爸,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唯有佳靜,結(jié)滿蠣子皮的礁石一般,滿心傷痕。
佳靜在海灘上挖了個心形的坑,海浪追逐過來,埋掉了她的心,把海灘撫得平平展展,仿佛沒留下任何痕跡。她接著在海灘上挖心形的坑,又被海浪給摩挲平了。她倔強地挖著自己的心,哪怕無數(shù)次被掩埋。直至大海退潮了,海浪再想夠也夠不著她心愛的心了。
她自己把心用沙子埋上了,埋出個丘包,仿佛是一座小墳?zāi)?,她沖著小丘包,令人心碎地叫了聲,爸爸。
我也陪著她,向小丘包磕頭,跟隨著叫,爸爸。
海爸爸的突然遇難,佳靜再也不到我家來了。奶奶傷心了很久,畢竟奶奶鼓勵過海爸爸去外海打魚。后來,我們家便搬出了漁村,我回到了父母身邊,到城里小學(xué)念書,與佳靜和高雄徹底地失去了聯(lián)系。
二十年后,我在城里的海鮮市場見到了一個人,特別像高雄,我怕認錯,嘗試著叫了聲,他居然答應(yīng)了?,F(xiàn)在,他從小胖墩變成了大胖子,卻不是臃腫的胖,而是壯,二百多斤的魚簍子,他抱玩具一般,抱進了攤床下。
這時,我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叫聲,爸爸。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跳上攤床,展開海鷗一樣的雙臂,投入進高雄的懷里。
這一幕,多么地熟悉,我突然想到了佳靜,這孩子,和小時候的佳靜,好像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
時間把高雄刻成了海爸爸的樣子,穿著浸滿海腥味的棉大衣,胡子潦草,臉色黑紅。果然,他猜到了我心中所想,坦率地告訴我,你幼年的女朋友佳靜,現(xiàn)在是我媳婦。
他一手抓起一只海飛蟹,每只都有一斤多重,硬往我手里塞。我知道,兩只野生的海飛蟹,就是四五百塊錢,我承受不起這么厚重的禮物。
我說了句只有我們才懂的話,我媽沒退休呢。他知道,我媽也是老師。
他訕然一笑,海飛蟹在他的雙手上張牙舞爪,我知道,他沒有舍不得,和當年的海爸爸一樣慷慨、真誠。
我轉(zhuǎn)身走了,我覺得,留下拒絕,也是虛偽,一走了之,最為恰當。走了很遠,才回頭望了幾眼,那背影,多像海爸爸呀,難怪佳靜會選擇他。我感慨,為什么一代一代的生命會如此地重復(fù)?
海爸爸,我心里念叨一句,眼睛潮濕了。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