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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鄉(xiāng)音(六章)

        2018-11-21 12:28:18四川張中信
        散文詩世界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蜘蛛人表弟腳手架

        四川 張中信

        表弟的腳手架

        腳手架高聳入云,塔吊像一雙會移動的手,在成都以西灰濛濛的天空的東張西望。

        我的長著紅蘋果臉樣圓溜的表弟,一臉正經(jīng)地站在腳手架上,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用兩面褪色的紅黃旗釋放著起重機(jī)信號。這個時候,表弟那雙揮動的手,有點(diǎn)像我們小時候掏老鴰窩時舞動的竿子。

        每天上下高高懸空的腳手架,像爬那無休無止的39級臺階。爬上去時,他滿臉泛著紅光,像一只紅著臉打鳴的公雞,一個勁地在向伙計們發(fā)號施令;爬下來的時候,他臉上漲著青紫,又似一條剛剛打了敗仗的癩皮狗,全身癱瘓沒有丁點(diǎn)兒力氣。

        表弟的生活大部分都在飄渺的高空度過,可對表弟來說,他卻沒有站得高看得遠(yuǎn)的感覺。在他的頭腦中揮之不去的,始終都是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大巴山、板板橋、野茶灞的游思。

        表弟有時也想老婆、兒子和女兒,想那個沒有了他勉強(qiáng)生存在野茶灞的家。表弟開塔吊已經(jīng)十多年了,每年能夠揣進(jìn)腰包的工錢就那么幾萬塊。要吃飯、要吃煙,要穿衣服,一年到頭算下來,看得見摸得著的工錢常常讓老婆面帶悲戚??杀淼苡钟猩斗ㄗ幽??發(fā)工錢是老板和工頭的事,表弟跑了十幾年工地,壓根就沒見過和顏悅色的老板。“他媽的頭,天下的蛇兒都咬人哦?!北淼芎藓薜貙χ趿R出了聲。

        那天,當(dāng)表弟在腳手架上撥打手機(jī),電話那頭卻傳來兒子小栓子哭鬧著要買球鞋的抽泣聲。表弟痛苦地合上了電話,他過年時跟兒子拍得咚咚響的胸脯,因為工頭拖欠工資,至今也沒有兌現(xiàn)的時間表。

        昨天,他找過建筑隊的侯經(jīng)理。那個長得像猴子精得像猢孫的經(jīng)理嘴里噴著煙霧:“金融危機(jī)鬧得兇,工錢現(xiàn)在還沒門?!?/p>

        表弟呆呆地站在塔吊上,張望著腳手架以北的故鄉(xiāng)野茶灞,他似乎看見兒子臉頰上流淌的委屈淚滴。這里,表弟感覺臉頰上也流下傷心的淚滴。

        守工棚的老人

        老人的滿頭白發(fā)像秋天的麻線,一綹綹貼在頭上。兩只昏濁的眼睛,每個夜晚都緊張地瞪在工地上,即使一只老鼠悄悄溜過,也逃不過老人那雙混沌的眼睛。

        這是一處早已停工的工地,破朽的工棚見證著曾經(jīng)的喧嘩,因為實(shí)在經(jīng)受不住金融危機(jī)的折磨,不得不自斷臂膀,關(guān)停車水馬龍的繁榮。關(guān)停前,滿身贅肉的包工頭楊胖子,一邊打著酒嗝一邊交待:“如果丟了一匹磚,每月看場子的300元錢,就要換成別人的名字?!?/p>

        老人日夜都警惕地盯在這里,才過去半年的時間,連日出而息、日落而出的老鼠,他只用耳朵聽,便能判斷出雄性或雌性。曾經(jīng)有人想順手牽羊帶走一些工具或磚瓦,卻逃不脫老人滿含敵意的眼神。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破敗的工地卻被老人鐵桶般守護(hù)著。眼看著春節(jié)即將來臨,死寂的工地卻看不見楊胖子工頭的身影。

        除夕之夜,被孤獨(dú)折磨了整整一年的老人,興奮地在工地上躑躅,觀看通宵炸響的煙花。這座城市的繁華讓老人不敢想象,可不知為啥子,爆竹聲聲中,老人總覺得自己通身都在發(fā)冷。一連好幾天,老人鼻子里都充斥著濃烈的硝煙味。老人邊看邊聽邊尋思,城市大了真是啥子鳥都有啊,就是把老家野茶灞五嶺四山的鞭炮摞起來,也趕不上西城鞭炮炸響半個時辰的氣勢。

        老人在興奮中送走了新年,盼來了兒子孫子從老家野茶灞捎來的口信,卻依然未能盼來楊胖子的吆喝聲。老人清楚地記得,已經(jīng)373天了,看守工棚的3000多元錢還不見影子??墒?,老人不敢放棄,他只能硬著頭皮堅守下去。

        老人天天圍著工棚轉(zhuǎn)悠,也天天盼望楊胖子能早些現(xiàn)身,可他心中打著小鼓點(diǎn),擔(dān)心楊胖子來了后,硬說工地上丟失了磚頭。

        老人真的很害怕,自己每月的那份看不見摸不著的工錢,忽然間被楊胖子換成別人的名字。

        蜘蛛人的心思

        樓盤高聳云端,在城市的水泥叢林中爭先恐后。從三十七層樓頂垂須而下,一個身著黑色衣衫的清潔工,蜘蛛俠般上下游弋著。

        恍蕩在半空的吊籃中,擔(dān)驚受怕的也只好認(rèn)命。很多時候,他都把自己想象成耕作包產(chǎn)田地,他一板一眼地涂抹,一刷一刷地挪動。在他緩慢移動的空間坐標(biāo)上,太陽光下的樓盤閃耀著刺目的絢麗。

        云彩掠過衣衫,云雀飛躍頭頂。腳踏死神的蜘蛛人,屏住呼吸,高空作業(yè),他沒有太多的回旋余地。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跌進(jìn)另一個虛幻世界。

        蜘蛛人本身也很害怕干這個活兒。年輕的時候,在野茶灞薅包谷地,他就從來不敢去巖邊陡地。可滿臉橫肉的工頭一再高調(diào)宣稱,高空作業(yè),可以多發(fā)一倍的工資。

        算來算去,高空作業(yè)還是劃算,至少比薅包谷地要強(qiáng)得多。這樣一想,蜘蛛人便來了精神,于是被伸著長長臂膀的吊籃一陣風(fēng)送到三十七層。

        蜘蛛人真的豁出去了。反正也沒有太多的牽掛,父母親都不在了,兒女也長大了,要是真的摔下去了,就算給兒孫多留點(diǎn)活命錢。有一天,他甚至突發(fā)奇想,這樣慢慢騰騰的掙工錢,啥時候才能夠在板板橋修一棟房子?如果身上的吊繩突然斷了,包工頭肯定會賠上一大筆錢,可以開始修房子了。

        這僅僅只是空想。蜘蛛人掙到的錢依然還是那么低,修房子的事情遙遙無期。

        那個胡思亂想的蜘蛛人并不年輕,他早已年過六旬,是我野茶灞老家的大表爺。

        城市的陽光

        我相信陽光下的一切生命律動,包括愛情、生活、生產(chǎn)。

        當(dāng)然也包括你,我的姐妹;包括他,我的兄弟。

        這座城市很大很大,高聳云霄的樓房將陽光折疊成零亂的曲線,我敞開自己寬敞的胸懷,卻也只能握住一些趔趄的背影。

        街道很擁擠,你們也可以暫時棲身。

        公園很混亂,你們也能夠收獲愛情。

        燦爛陽光下的玫瑰綻放,不僅僅只是城市人的權(quán)力。妹妹,我的鄉(xiāng)下表妹,即使頭戴安全帽,你也可以大膽的采擷。

        原諒我,我的鄉(xiāng)下的兄弟姐妹。我只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卑微的詩人,除了手中的筆,我無法解脫你們沉重的命運(yùn)。

        如果有一天,你終于逮住陽光下飄散的那絲溫馨,那便是我向著蒼天祈禱的天籟之音……

        每當(dāng)我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見花臺上的一根根草莖,不經(jīng)意地便深入我蹣跚的肌膚。我知道,草莖的拔節(jié)就像花兒綻放一樣,在我流浪的生命中匆匆忙忙。

        滿園花開,其實(shí)只是一種意境。這座城市的臉頰盛開著唐詩宋詞的氤氳,讓我在青春勃勃的夜晚難以入眠。

        一切景象都將在清晨幻化為霧露,讓我想起故鄉(xiāng)升騰的炊煙,讓我美妙的記憶欲罷不能。透過街頭巷尾的花草,我已經(jīng)觸摸到三月的豐腴。

        我鄉(xiāng)下的兄弟姐妹。你們真的不曾尋覓野菊花綻放的姿勢?小鳥的掠影越過樓盤的參差。誰會記住它浪漫的蹤跡?

        我是這個春天手足無措的詩人。我渴望自己的流連可以回歸你們天真的夢想。我期盼花朵的聲音,能夠撫慰你們貧瘠的情感。

        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吟詠,都將預(yù)約春天的向往。

        修地鐵的兄弟

        挖掘機(jī)轟轟隆隆掃過城市的母腹。把一條稱作“城市一號”的夢想延伸成現(xiàn)實(shí)。

        在地鐵站臺,我和你相遇,頭戴安全帽的民工兄弟。我只是前來感受地鐵的一個詩人。我能帶給你們的除了無聲的感激,便是蒼白的抒情。至于,你們渴望的工資或補(bǔ)貼,我只好在心底祈禱,這座城市的公仆們。

        你是修地鐵的人,卻不一定是坐地鐵的人;我是坐地鐵的人,卻絕對不是修地鐵的人。我的修地鐵的兄弟。

        今天是個好日子,因為你的臉上充滿紅暈。365個日日夜夜,你終于可以昂首挺胸爬出陰暗的工地。

        今天有個好兆頭。因為我滿載感激。在我的這些零亂文字里,承受著你和你的掘進(jìn)厚度,承載著我和我的城市履歷。

        謝謝你,我的修地鐵的兄弟。我決定為你們放飛詩歌的翅膀,我亢奮的鳥鳴,撕裂城市的眼睛。慵懶的午后,我推開窗戶,睇眄于城市匆忙的人群。

        一群又一群不知名的候鳥飛進(jìn)飛出,讓城市的血管在張弛間呻吟。

        樓市的拔地而起,氣候的忽冷忽熱,讓那些隨遇而安的候鳥牽牽絆絆??墒?,誰在支撐你飛翔的高度?誰在安妥你追逐的腳步?

        當(dāng)一個個鴿籠般的欄桿次第打開,我終于讀懂你眼神中閃爍的不安與孤凄。

        鑄過鐵的門,安過鋼的窗,筑過泥的地,砌過磚的房。你們的生命在黃昏的欄桿里蠕動,卻無法破解一個個生活的魔咒。

        夜已經(jīng)很深了。華燈可以點(diǎn)燃街道,卻無法點(diǎn)燃你們的希望。置身鋼筋水泥的叢林世界,面對燈紅酒綠的沼澤包圍,你們的渴望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yùn)嗎?

        至少,可以不再一次次、一遍遍為明天的棲息而迷離?

        收荒匠的嘆息

        從城市的這頭,到城市的那頭,從城內(nèi)大街穿過城外小巷,除了鈴聲不響,全身都叮當(dāng)響的自行車,咳咳嗽嗽地在街巷歪歪趔趔穿行。

        很多日子不經(jīng)意地溜走了,收荒匠把自己的身體佝僂成一截生銹的日子。那條早已不見本色的蛇皮袋子,至今還空著肚皮,吱吱嘎嘎的自行車卻依然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一個勁地喘著粗氣。

        以自己的方式,尋覓城市的希望。靠自己的雙手,填飽一家人的肚皮。一臉苦瓜的收荒匠,在城市人的蔑視和輕慢中,用鐵鉤刨找希冀。

        時間。季節(jié)。歲月。在收荒匠眼里,早已成為生活的借代。收荒匠的日子,只有鉆頭瞄縫,沒有一馬平川。

        這些年,這座城市邁開急促的步伐,一輪又一輪膨脹著自己的身子。從三環(huán)路的貫通,到繞城路的擴(kuò)建,再到第二繞城的啟動,僅僅過去十年時間,城市就像一個育齡婦女,肚皮一個勁地隆起,隆起,再隆起。

        大道四通八達(dá)。小巷花團(tuán)錦簇。園區(qū)綠樹成蔭。城鄉(xiāng)一體化的進(jìn)程,讓收荒匠們猝不及防,一輛破朽的自行車似乎無法適應(yīng)走街串巷的驚悸。

        當(dāng)然,城市擴(kuò)張的步伐再大,收荒匠的日子也依然如故我。在消瘦和羸弱中演繹艱辛的找尋,城市的夜空五彩斑斕,有誰能夠聽見他們?nèi)綦[若現(xiàn)的呼吸?

        收荒匠,我父親般的老人,請告訴我:你的破舊的鐵鉤可以傳給我嗎?我可以用你賴以生存的鐵鉤,在這座城市勾連屬于自己的生活嗎?

        我期待,在這輪城市的膨脹中,為你找到安居的歸宿。我渴望,在這座膨脹的城市街巷,不再聽見你們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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