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安民
父親說,他是上過學(xué)的。他其實只上了三天學(xué)。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趴在炕上,正在姐姐的幫助下練習(xí)寫我的名字——臧安民。這個“臧”字,筆畫太多了,以致于我寫了一遍又一遍,總是歪歪扭扭的。只上了三天學(xué)的父親當然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有多么難寫。父親看著我寫的字,咧開嘴笑了。父親沒有文化,卻知道人是不能沒有文化的。
從小到大,父親從來沒有嬌慣過我們,該做的家務(wù)和地里的農(nóng)活,我們都干過。父親自己也如一頭永不知疲倦的牛,拼死拼活地勞作。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人窮志不短,只要肯干,總會有好日子的?!币搽y怪,父親和母親當年兩手空空,千里迢迢地從山東老家逃荒來到吉林東豐,連住的地方也沒有,過日子的碗筷都是鄉(xiāng)親們你一個碗我一個盆湊起來的,更別說積蓄了。母親沒有難過,也沒有抱怨,默默地和父親把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由于家里窮,父親每天除了和大家一起上工下工,還額外承擔(dān)了許多生產(chǎn)隊里的活計,從來沒有愁眉苦臉的時候??墒?,在那個生產(chǎn)力低下的年代,沒有化肥農(nóng)藥,沒有優(yōu)良的種子,父親就算再能干,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家里也總有揭不開鍋的時候。全家七口人,只靠著父親和母親掙的工分,一年到頭,總是不夠吃不夠用,一家人過著清苦的生活。那時,每到秋收季節(jié),生產(chǎn)隊里總要派人夜晚出來看青(就是晚上不睡覺,在田地邊溜達,看護莊稼,防止有人來偷)。這樣的苦差,是沒有人愿意干的,因為大家白天累了一天,都想在晚上睡個安穩(wěn)覺。父親卻抓住了機會,總是積極地和別人串班,這樣,每晚都能多掙幾個工分,多掙幾分錢。每到這時,母親就會多個心眼,叫我晚上悄悄出去,讓父親掰幾穗玉米棒子,回來給孩子們填補肚子,可我每次都是空手而歸。父親手里提著鐮刀,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總是嘆著氣,撫摸著我的頭,說:“回去吧,不是咱的東西,咱不能要,也不能拿?!笨吹轿铱罩只丶遥赣H也總是嘆著氣說:“也不怪你爹,他就是那么死心眼?!蹦菚r,我心里總在嘀咕,漫山遍野的大苞米,就是掰上十棒八棒的,也不會有人看出來,父親為什么那樣死心眼呢?直到現(xiàn)在,我讀了很多書,才理解了“故君子慎其獨也”的含義,父親一定不知道這句話,也不知道君子是個什么玩意,他只是做了他應(yīng)該做的事。
父親雖然不識字,可是對于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卻看得非常重要。我上中學(xué)時,要到十多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就讀。父親咬著牙給我買了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可是我卻不會騎,父親就抽出時間,給我扶著自行車,讓我一點點學(xué),我一遍遍地練習(xí),一遍遍地摔倒。當我想放棄時父親看著我腿上的傷口說,你不想上學(xué)了嗎?最后,我學(xué)會了。當我以總分第一名的好成績考入地區(qū)師范的時候,父親的老臉上,竟然流下了淚水。他如獲至寶似的撫摩著入學(xué)通知書,感受著字的溫度。我知道,我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也是父親心里永遠的驕傲。那一陣子,人前人后,父親的腰板總是挺得筆直,人也仿佛精神了許多。
現(xiàn)在,我女兒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在讀研究生,外甥女大學(xué)在讀,侄女也以優(yōu)異的成績進入重點大學(xué)。父親也老了,每次我們帶著孩子團聚在父親身旁,父親看著眼前的孩子們,總是忍不住偷偷抹淚。我知道,父親看著家里的大學(xué)生們,一定比我當年考入師范高興百倍。父親雖然不識字,可他知道讀書的重要性。沒有豪言壯語,他只是本能地認為,讀書是一件好事。在家庭的影響下,孩子們學(xué)習(xí)時一個比一個用勁,一個比一個有發(fā)展前途。對于一個家族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興奮激動呢?
父親是一本書。書上一個字也沒寫,他的一舉一動,無疑是一本家規(guī),一本無字的家規(gu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