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卡森
在別的城鎮(zhèn),別的時候,我的外祖母可能會被當成一個女巫。但在貝爾法特東部就不會。所有的老婦人都在廚房里操練煉金術,將自己精妙的魔法攪拌進水果長面包、煎餅以及表面零星散落著面粉的蘇打面包里。
他們對于軟弱的人有極為精巧的判斷力。“哎呀就現(xiàn)在,”她們看到淚光開始泛出的時候會這么說,“快來,快進來。坐下呀。水壺燒著呢,剛剛烤的東西快好了。別介意沒什么好東西,但是上帝他老人家吃茶的時候也喜歡有點甜的東西。”
于是,特百惠牌和家園牌的餅干罐頭就會被端進來,罐頭里鋪上了沒有實際用處的紙質(zhì)小墊布和圣誕餐巾;被壓扁的紙墊著薄片餅干和擺成圓形的黃油餅干,以及蝴蝶小面包——它們那細小的、烤餅做成的翅膀從黃油乳酪中高聳起來,就像是真的昆蟲準備起飛的姿態(tài)。
“多吃點?!彼齻兌酥鴦倓倰伖膺^的茶壺從黑暗的門口現(xiàn)身的時候,會這么說。于是這個哭泣的可憐蟲會開始吃,吃完再拿一次,甚至吃第三輪。在此之后她不會那么想哭了。她的嘴里塞太多東西了,根本沒地兒可以哭。
“感覺好點沒?”她們會問,于是她會緩緩點頭,盡量小心不在地毯上灑上餅干碎和椰子粉。接著她會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回家,手里攥著一盒傾注了善意的油酥點心。當悲傷再次襲來的時候,她就可以把自己浸沒進去。
整個東部的存在都倚靠這些女人。每一個,都是某一類型的專家。這個老年女人的小麥制品能治愈悲傷。烘烤后融化欲滴的黃油可以削弱任何東西,包括真正的死亡的戾氣。下一個女人的蘋果撻對于孤獨有奇效。在理想狀態(tài)下,這撻應該是滾燙的,而且得浸泡在新鮮攪打出來的奶油里。另一個女人則會做一人份或者一家人分量的燉菜。燉菜真的非常好,濃且厚,還有著恰到好處的流動性。這樣的一勺踏踏實實地停留在你的舌尖,只會讓你感受到被溫柔地愛著,沒有其他。你甚至會感覺到心燒,但這種感受只在燉肉的滋味從你齒間逃走之后,才會出現(xiàn)。
懷疑與憂郁,沒能擁有的孩子,拈花惹草的丈夫,這些問題都能被直接解決,假使不能至少也能被緩解。就靠著用正確的方式攝入正確的食物(而且攝入越多絕對越好)。
這些來自東部的老婦人們,默默地承擔起治療當?shù)厝怂屑膊⊥纯嗟呢熑巍K齻冊\斷,開藥。假如需要介入,她們會挨門挨戶地去拜訪。這是她們的使命,從伊麗莎白,瑪格麗特或蘇珊,再傳到下一個。她們像是從同樣的堅硬布料里剪出來的:圓潤結實,臀部肥大,能夠用一個幾乎空掉的食品柜奇跡般地制作出食物。她們在厚奶油上缺斤少兩嗎?絕不敢!她們對家庭烘焙的虔誠近乎宗教信仰,誰會明知故犯地偷工減料呢?
我的外祖母是她們所有人的女王。她專長做湯。她的冰柜又硬又滿,幾乎成了一整堵磚墻,里面全是灌了湯的小桶,它們本來是裝人造奶油的。假如湯從這些塑料包裝中傾倒出來,就會形成巨大的冰塊,從橙色、綠色到泛泥色的米黃,匯集了蔬菜可能存在的各種顏色。在她的冰柜里除了湯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剩下的空間大不過夏天的一塊樹莓冰激凌。這是由需求決定的。她早已準備好在東部的緊急事態(tài)——用湯可以解決的那種事態(tài)中盡好自己的職責了。她主要能夠預見葬禮,但是預測一個小地震也不會超越她的應對范疇。
“能在朋友有需要的時候幫上他們是件好事?!彼龝f。這是非常善良的一種念頭。只要朋友有點事兒,我的外祖母就會忙得停不下來。她做的湯足夠喂飽貝爾法特所有悲傷的靈魂。
她為受苦的朋友們特別制作一罐罐湯,指派我祖父載著滿后備廂的蘿卜香菜或者舊式湯來來去去。(守靈要濃湯,病痛要雞湯,悲傷的人則需要顏色鮮亮快活的湯。我的外祖母有自己的規(guī)矩,她堅守著它們,除了湯,她從沒有片刻地考慮過從那些罐頭里倒出別的什么東西)
“小心開車?!彼龝ν夤f,“轉(zhuǎn)彎的時候慢點兒開?!睖苋菀诪R出來,而且它們的氣味在車里很難消散。幾天之后,空空的容器就回來了,干凈如新,還經(jīng)常帶著一張紙條或者代表“謝謝”的糖果。外祖母從不給容器貼上自己名字“凱瑟琳·里奇”的標簽,盡管在東部這很常見。“當然啊,這不過是一個小塑料盒子?!彼龝f,“假如它回得來,它就會回來。假如它回不來,那么也會有別人因它受益?!?/p>
她離開家的時候,從不會忘記在手包里塞上一整個裝得滿滿當當?shù)臒崴?。那是個很大的手包,更像是一個大麻布袋,非常干凈,里面縫著為了讓湯不倒出來的特制口袋。她會做極好的番茄奶油,還有極好的蘑菇奶油,小蔥和土豆,西蘭花和斯提爾頓干酪的也有(這算是她比較高級的食譜之一了,是從《女性領地》雜志上剪下來的。蒼白加上薄荷綠的顏色,里面分布著更深的綠色顆粒物,聞起來像是在爐盤上烤了太久)。祖母每個工作日都會準備不同的湯,周末的話就做一整鍋蔬菜濃湯,一整只雞骨架在表面上下浮動。
有時候她會攪拌,有時候她忍住不攪拌。
每個呷啜外祖母這一碗湯的人都會感受到不同的黏稠度。決定因素包括年齡、性別、消化不良的程度和有沒有假牙,收受者有沒有說過喜歡牙齒和胡蘿卜硬碰硬的感覺(或者從未提到過這種惡心的事情),季節(jié)、天氣以及是直接從馬克杯里喝還是從一個普通的碗里舀出來喝,以及民族、社會經(jīng)濟背景和婚姻狀況。
外祖母分發(fā)她的湯時幾乎是無法想象的慷慨。她會停下腳步和面露悲戚的陌生人說話,無論他們是在郵局排隊還是只想在路堤上安安靜靜地遛狗?!?/p>
她太精明了,我的祖母,她不會傻傻地直接給人湯或者問一些明顯的問題,例如“你看起來不開心啊。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嗎?”而會說“天氣真好呀”,或者“天氣好差”,或者“這小狗狗什么品種呀?”她說話的那種感覺像是在溫柔地推著門,于是那個悲傷的人會說:“過會兒會下雨”,或者“午飯之前會放晴”,或者“這是只杰克羅素梗犬,對的。性格很可愛的小東西”。于是他們覺得必須停下腳步開始談話。
十分鐘之后,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長椅上或者其他公共休息區(qū),和我的祖母傾訴著他們不知道在現(xiàn)在這樣一切都令人絕望的情況下,該如何繼續(xù)一天天地起床面對,此時的他們往往淚水漣漣。
“你不懂。”他們會說,“就是太難了?!?/p>
我的外祖母總會這樣回答:“你是對的。我不懂的?!币驗樗娴牟焕斫狻?/p>
外祖母是那種生下來就站得穩(wěn)的女人。她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大的病痛,或者失去過任何特別重要的東西,也從未缺過食物或錢。她的雙眼由于微笑太多而永遠和六角手風琴一樣褶皺著。
每過一段時間外祖父都會說:“她睡著的時候笑得像個傻子?!钡贿^是在找碴。其實外祖母隨時隨地都討人喜歡。外公完全知道。他每次想起住在那些隔壁或者對門的苦瓜臉老東西的時候,都會意識到自己太幸運了。“你外婆不是一般女人,”他會對我說,“她會做全東部最好的番茄湯?!边@已是他浪漫的極限了。出生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他完全不會油嘴滑舌也不會送花,從未將外祖母攬到懷里說:“凱瑟琳,你萬里挑一。”每周五晚上他會為她帶回一個特里牌香橙巧克力和一瓶檸檬紅茶,假定這些東西能夠代替他說些甜言蜜語。
我的外祖母無可抱怨。所以她是快樂的。
她無法對那些在郵局排隊和在路堤上拖著自己的西高地小獵犬走路的悲傷靈魂感同身受,但是,她的確有同情心和大量的湯。對于那種處于特定年齡段的憂傷女性,她會像年長的牧師施與祝福那樣,緩慢、溫柔地上下輕拍她的手。但是對待年輕人或者男性時,她會謹慎一些,因為這個舉動容易讓他們產(chǎn)生誤會。“我根本不敢想象你到底什么感覺,”她會說,“但你一定要堅持下去?!苯又蜁谑职锓夷瞧繙?。
有時候陌生人拒絕她的湯(常常十分禮貌地用合適的借口),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會拿起熱水瓶離開,把它已經(jīng)緩和下來的熱量貼近胸口,像抓緊一個裝滿滾熱的水的瓶子。常識讓他們不去猜想里面的東西,但是當溫暖悄悄蔓延過他或她的襯衫,他們的肉體微微滲出汗水,這已經(jīng)足夠令人安慰了。
這些人,雖然從沒有完整地感受到外祖母的湯全部的好,卻也留住了一些余味——他們意識到,原來自己還能接觸到一些小小的、在可控范圍內(nèi)的善意。
有時,這個人太餓了,直接在公園長椅上或者公共場合的座椅上就打開了外祖母的熱水瓶,蓋子就像熱水瓶口上的帽子,拿下來就是小小的白色馬克杯,把里面柔滑的液體倒進去。蒸汽升騰,一團團如花椰菜的霧氣。于是他們會想起童年時候那些簡單的湯,雞肉、番茄、蘑菇,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始向著杯口吹涼氣了。光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jīng)能夠讓他們逃離現(xiàn)在所處的境地半英尺遠,甚至兩英尺。他們會把杯子舉到唇邊,感受湯水靈活滑過齒間和舌上,落入他們焦躁的咽喉后方,直至等候已久的腹腔。等太久了,為了那一點點的安慰。
過后他們會覺得勇敢一點,但只有大約半個小時的效用,就是他們?nèi)栽谕庾婺附o予他們的善意之湯的宇宙里徜徉的那段時間。他們將會得到從公共座椅站起來的力量,沿著卡斯爾雷街往下走回到自己的門前——所有的煩惱都在那里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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