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四月天,空氣中充滿甜蜜的氣息。格?;ㄍ鹑粝勺右话?,顧盼生輝。
上海音樂學院里的小花園,古樟與小樓相映,假山疊壘,一樹繁花。小花園鎖著的側門是鐵柵欄門,正對著校外一溜開著的各種店鋪。人們經常會從小門里一聲聲吊嗓子般地喊:“兩岸統(tǒng)一!”
然后,小賣店的大叔就會兩手各端一碗泡好了開水的方便面,穿過馬路隔著小門的柵欄給遞進去,一手收錢,一手交貨。原來,大家并不是在喊愛國口號,是在喊“兩碗統(tǒng)一泡面”。
這位小賣店的大叔,就是鋼琴系高才生涵的父親。
涵從5歲開始學琴,頗有天賦。父親為他放棄公職。他每進入一所學校,父親就在旁邊盤個小店做生意。偶爾,父親有事兒,涵就幫忙看店,把貨品遞給小側門里的同學們。
一天,涵在遞東西時發(fā)現(xiàn)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坐在對面的亭子里唱歌,聲音宛若天籟。涵被這美妙的歌聲打動,匆匆騎上自行車兜了一大圈到花園里去尋。
這個女孩在美女如云的音樂學院算不上驚艷,卻很清純。扁扁的鼻梁上頂著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齊耳的短發(fā),簡潔清純。
涵還沒想好怎么去“搭訕”,對方已經起身向教室走去。涵這才發(fā)現(xiàn)她有一副拐杖,原來她是個殘疾人。
后來,涵又在幫忙遞東西的時候遇到這女孩幾次。她喜歡喝香飄飄奶茶,每次隔著柵欄喚“香飄飄、香飄飄”的時候,聲音糯如紅糖糕。
九月,學校的歌舞劇社招新,涵是劇團里的資深男演員,他連續(xù)好幾天坐在食堂前為新生們提供咨詢。
人群中,涵又看到了那個女孩的影子,意外的是她向招募桌這邊走來。她講話的聲音和歌聲一樣優(yōu)美:“請問,我可以參加嗎?”涵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拿出一張表格,她用娟秀的字體寫了“懿芳”這個很美的名字。填表之后,涵得知懿芳是鍵盤樂器演奏專業(yè)的新生,當初能破格錄取,是因為她彈得一手好琴。
進入同一個社團之后,兩個人多了接觸。
一次,涵盯著懿芳走路的樣子看,懿芳笑著說:“我走路的樣子是不是很好笑?我是天生髖關節(jié)脫位,如果在兩歲之前手術治療的話,應該可以痊愈。可那時我家里經濟困難,遲遲沒有做手術。在幼兒園的幾年里,我的腿一直上著蛙式支架。這種保守治療不但沒有取得好的效果,反而讓我的股骨頭全部壞死?!?/p>
涵頗憤慨地說:“真是庸醫(yī)害人??!”懿芳笑道:“也許是天意弄人吧,等我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做生意賺了大錢,然而這些都已無法改變我殘疾的事實??晌乙恢闭J為身體的殘疾,并不能代表心靈的殘疾!”
涵聽著懿芳樂觀的話,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傻孩子!”
劇團要排《茶花女》,涵出色的男高音讓他成為了阿爾弗萊德這個角色的唯一人選,能唱高音的女生們都希望扮演“薇奧萊塔”,換了好幾個女主角,大家都不滿意。老師說因為女生們太年輕,太嬌生慣養(yǎng),所以無法進入茶花女豐富的內心世界。排練的間隙,懿芳總是低垂著頭在為大家默默地伴奏。
周日,桂花開得正艷。幫父親看店的涵,聽見小花園里飄來熟悉的歌聲。音符在飽蘸著激情的旋律中炸開,充滿了立體感,直抵人靈魂的深處。
涵把泡好的奶茶放在自行車簍中,飛騎過來找她。早背下了《茶花女》歌詞的懿芳,正閉著眼睛唱歌劇的第三幕———凄美絕望的詠嘆調《再見,往昔美麗的夢》。
結束的時候,涵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懿芳很不好意思,她讓涵為她保密。
涵說:“你來演茶花女好不好?我去跟老師說!”懿芳搖搖頭說:“我還是伴奏吧,我不喜歡茶花女有任何的殘缺,一點點都不可以?!焙哪抗饴湓谲卜嫉耐壬?,又馬上挪開。
涵發(fā)現(xiàn)自己對懿芳充滿了疼惜的情感,每當看到奔跑的小孩子,他就會想到她上著支架,艱難走路的樣子。涵的身邊從來都不缺少美麗的女孩子,但是他卻始終在期待著一份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值得他愛的女孩子一定要懂得他的琴聲和歌聲……
懿芳并非不知道涵的心意,只是她埋頭扎進自己的專業(yè)中。閑暇時間,她不是在琴房,就是在圖書館。她喜歡一遍又一遍看電影《一代宗師》,很多臺詞她都會背給涵聽:“人活在世上,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活成了里子?!?/p>
涵聽得懂———作為一名資深琴童,整個大家庭為了培養(yǎng)他付出太多!涵知道自己這輩子,要為很多人活成家族的面子。同樣,那個將與自己比肩而立、一起爭光的愛人,會被賦予太多的責任。
幾個月后,《茶花女》在學校的音樂大廳正式上演。
涵飾演的阿爾弗萊德獨唱《我年輕狂熱的夢》非常精彩,連臺下的老師也頻頻點頭。懿芳在伴奏的時候,覺得自己的音符好像和他在合唱一般,水乳交融。女主角也唱得非常出色。看著她穿著美麗的禮服,在臺上自由地走動,懿芳多么羨慕。
當歌劇的最后,男女主人公二重唱《遠離巴黎》響起的時候,懿芳的眼淚奪眶而出。她閉上眼睛,用心彈奏著,不知不覺,琴鍵上都是淚……演出結束的時候,觀眾向男女主人公獻花。涵把自己的花束拆開,一朵一朵分給其他演職人員。他遞給懿芳的是一朵粉色的玫瑰,懿芳看都不敢看他,始終垂著腦袋。那朵花后來被懿芳風干,做成書簽珍藏。
有一個壓在懿芳心底的秘密。那天,懿芳隔著柵欄門呼喚“香飄飄”的時候,涵的父親送奶茶過來。他眼神復雜地看著懿芳,然后告訴懿芳為培養(yǎng)這個兒子,他走南闖北,多年夫妻分居……
跟涵的父親聊過之后,懿芳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江湖兒女》??吹脚髑Ю飳し驘o果時,她忽然明白———女人重感情,孜孜以求的是愛情的里子,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不在乎富貴貧賤;男人重義氣,耿耿于懷的是面子,愛情只是他們事業(yè)與家族之外的點綴。
涵申請到歐洲的交換生。
懿芳不愿意去機場送別,兩人決定還是在小花園里見一面。懿芳不知道怎么給人辭行,她輕輕唱起歌劇《遠離巴黎》的片段。涵也唱了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合唱。每一片樹葉都聽醉了,每一朵花瓣都聽羞了,心靈之間的情感共鳴在一起回響。
懿芳送給涵一副吉他新弦作為臨別禮物,涵送她一只卡通熱水袋。涵說:“我常常為你的腿祈禱,相信你會好起來的?!避卜颊f:“我好不好都沒有關系,音樂就是我的腿,只要彈琴或者唱歌,我的靈魂就可以去到任何的地方。”
涵說:“好的,我會寄明信片給你的!”
懿芳低著頭,淡淡地說:“嗯,你過好自己最要緊,別讓你爸失望了。這次,他跟不了你去國外,一定很失落?!?/p>
校園中,一道斜陽的紅光罩著花叢,溫暖而又實在。
懿芳看著涵大步流星的背影,并不覺得遺憾。沒錯,人的情感就是這樣悄然成熟的。涵不是對自己沒有感情,只是太多掣肘與權衡,他最終選擇了讓這份情感永遠埋在心底。而自己,也應該勇敢去相信愛,相信總會有更適合的人,把愛情的里子與面子都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