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明
朋友退休,在鄉(xiāng)下買了房子。他說不為別的,就為了重溫農(nóng)家院的那種兒時生活。半年后,我要去鄉(xiāng)下看他,他卻搬回城里住了。我問他是否找回了感覺,他不答,忙著沏茶。我知道,他是說來話長了。
朋友的故鄉(xiāng)遙遠,閉塞,是個孤零零的山莊,至今不通汽車。他買的是一位同事家的房子,兩層,獨門獨院,離西安市也就開一個小時車的路程,來去高速公路,暢通無阻。剛搬去的時候,朋友確實愜意了一陣子。但漸漸的,他覺得自己擁有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要的是真正的農(nóng)家院:瓦房三間,前院后院。梁上燕子呢喃語,檐下麻雀撲騰飛。樹圍了墻,蔭了院。一個低桌,幾個杌子,坐些地地道道農(nóng)家人,說些柴米油鹽醬醋茶。院里有雞刨食,院門有狗蹲臥。出門便是地,種花種菜由自己,最好能種幾棵桑樹,幾棵柘樹。種桑便要養(yǎng)蠶,養(yǎng)蠶便有得蠶蛹吃,有得蠶繭賣,有得蠶屎做枕頭。自古農(nóng)桑不分家。“桑柘影斜村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蹦鞘菆D畫的世界?。?/p>
朋友一聲嘆息。住城里四十年,老婆有句口頭禪:“你農(nóng)民!”朋友不放心上去,因為心里就沒有把自己當過城里人。偶爾也回敬:“我就農(nóng)民!”可真正住到了鄉(xiāng)下,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民”了。習慣了淋浴、泡澡,習慣了如廁要坐,習慣了進門關門等等。習慣成自然,改不了,也不想改了。記憶里,鄉(xiāng)下的白天,只要家里有人,門是永遠敞開的。一個人待家里,門虛掩著不正常,門關著更不正常。鄉(xiāng)下人愛串門,到門口了咳嗽,算是打招呼。不請自來,一定是關系好;惱了,不招嘴了,走路都繞彎兒,更別說從門前過了。端了碗,尋熱鬧,哪里人多哪里去,吃飯就像老碗會,一碗咥半天,諞半天。坐著地,屁股就沉了;聽著諞,耳朵也陳了,婆娘扯開嗓子喊,就是聽不見。一個人悶在屋里,必是遇到事了。一個人蹲場畔上吸旱煙,必是心里有疙瘩或者有盤算了。朋友說,他住了一陣子,沒有一個訪客上門的。又住了一陣子,才靈醒了。年輕的都進城了,不年輕的,都幫工了。地撂給老人了,娃撂給婆娘了。老人心里只有地了,哪里還偷得閑工夫磨牙呢?從前,農(nóng)人串門找雨天。現(xiàn)在,屋院都硬化了,門窗都“防盜”了。家家高門樓,門前卻是泥土路,雨天走兩腳泥,哪好意思去踩人家白白的地磚呢?朋友說他老家的院墻只有一人高,大個兒腿一抬就跳過去了。院墻倒個豁口,就塞些包谷稈,苫些谷草、麥秸。北鄰家院里的柿子樹枝兒踅過來,掛一疙瘩、一疙瘩的柿子;自家的核桃樹枝也踅到南鄰家院里去。核桃熟落在了隔壁,南鄰家會拾一篩子、一簸箕送過來;自家也會摘一筐、一籠的柿子,送北鄰家去。雞、狗都串門的,尤其是雞,常常把蛋下到別人家的麥秸垛、包谷稈堆里。朋友說,他家是不養(yǎng)雞的,他母親每發(fā)現(xiàn)了蛋,必要揚聲喊,隨即就有幾家門窗開。人是分靈昧的,靈人先逮自家雞,用指頭戳雞屁眼,若蛋還在里邊,就忙自己的事了;昧人愛咋呼,攆得雞飛狗跳的,非要看一眼蛋再判斷是不是自家雞下的。在朋友的嘴里,農(nóng)家院就應該是這樣的。
我也是在農(nóng)家院長大的。家離西安不遠,卻在嶺上,與西安是兩重天。家家只有后院,沒有前院。瓦房挨著瓦房,院墻借著院墻,六七戶人家,一排兒白楊,護衛(wèi)了后院墻。墻外是陰溝,走水,一順兒北流。溝那邊荊棘叢生,是天然的屏藩。后院放養(yǎng)了豬,豬踏一院的糞,上到地里是上等綠肥,長出莊稼就是綠色食品。一家的豬哼哼,一村的人都能聽見。開窗就是一方風景,開門就是一眼山清水秀。月亮出,太陽升,都逃不過眼睛。人不睡覺,門窗就一直敞開,陽光鋪一地金,月光灑一地銀。秋收了,一家人坐月光底下剝包谷皮,說笑著收成,心里只有樂了。門前是場,場對面是園子,為樹木遮蔽,步入其中,自是一種陰涼。果樹居多,從花開時候就給了孩子們念想。鳥兒、知了、蜻蜓、蝴蝶、花媳婦,飛來飛去,惹得孩子們窮追不舍。家家都有一畝菜地,種啥是各家的事,期盼卻是共同的:都希望地里長出來的,是肚子里需要的。低標準的年代,人的標準就這么低?。?/p>
我和朋友都感慨:是生活好了,還是人的欲望變了?不管如何,過去了的就永遠過去了,兒時的農(nóng)家院是回不去了。既然如此,一切就隨緣、順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