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芳
《論語》第一章即 “學而”, “學而”的開篇也即整部 《論語》的開篇,乃是耳熟能詳?shù)娜」?jié):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乃孔子弟子所編,作為編寫者的孔門子弟把這三句話放前面,無疑別有用心:第一個字即為 “學”,說明 “學”的重要性,或者說整部《論語》就是圍繞 “學”而展開;接下來闡明的就是如何學與為何學,也即學習的路徑、方法與學習的目標。不難發(fā)現(xiàn), 《論語》開篇,所涉及的正是為學的大義。 《論語》開篇三小節(jié),開門見山,相互貫通,作為有機的整體顯現(xiàn)著孔子的學習之道: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跟自己相關(guān),“學”是學道, “習”是見習,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讓學融入自我生活背景之中,貫通于自我生命之中。學習是個人性的活動,包含 “學”和“習”兩個環(huán)節(jié)。如果說學是理智性的,那么習就是身體性的。換言之,如果學意味著理智的投入,那么習就意味著身心整體的投入??鬃釉唬骸百t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論語·雍也》)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之樂正是顏回之樂,一種專注于學、不依賴于外物所達成的生命之樂;也是夫子自道 “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論語·學而》)之樂,一個人沉浸在學的世界之中,時時感受到的是生命的豐盈,而忘了年歲的老去。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涉及學習過程的延伸與學習的結(jié)果。真正的學乃是學做君子,學習的結(jié)果是為了成就自己,而不是取悅于人。自我 “學”道 “習”道,轉(zhuǎn)而與朋友一起交流分享,再由朋友擴大到更寬廣的他人,即使不為世人所接受,并被廣泛熟知,對于學習者而言也不氣惱,這就是 “人不知而不慍”的基本含義。在這里,個人的學習是為己之學,自我求學問道并不是為了取悅于人。學習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別人知曉,而是為了讓自己成為有仁德的君子。真正的君子還需要充分地接納世界的復(fù)雜性,而非簡單地將自我心志加之于他人。
個人的學習不僅是為了成就自我,同時也是為了成就他人,實際上成就自我與成就他人乃是融為一體、不可分割的。關(guān)鍵在于,我們可以在朋友式的交往中盡可能地去影響周遭的人們,但畢竟我們所能影響的人以及我們影響他人所能達到的程度都很有限,只能盡力而為。這里的另一層含義就是,我們想努力去影響更多的人們,但由于人與人之間的阻隔,實際上我們不可能影響足夠多的人,我們只能努力而為,哪怕不為人所知,依然不為之慍,甚至是默默地堅持,甚至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另一種可能就是我們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人,但他人并不知道,而我們的目的并不是讓他人知道,重要的是他人變好,這才是真正的君子。
綜合起來,這里提示著我們?yōu)閷W的三個層次,或三個階段:首先, “學而時習之”是基礎(chǔ)性的過程。這里的基礎(chǔ)性,不僅是指歷時性的基礎(chǔ),也即個體首先需要經(jīng)歷較長時間段的 “學”與 “習”的結(jié)合才能達成一定的發(fā)展水平,進而得以可能走向他人;同時也是指共時性的基礎(chǔ),也即在整個個體發(fā)展歷程之中,個體都需要持續(xù)的 “學”與 “習”的踐行,借以不斷地讓個體處于自我充實的狀態(tài)。個體為學必須經(jīng)歷個人性的過程,也即作為一種個人性的習得的活動。其次,當個人發(fā)展達到一定的水平,個人可以以文會友,與人切磋交流,學問之道在磨礪中擴展,在擴展中磨礪,在擴展的過程中與更多人磨礪,在擴展中更好地得到磨礪。這是 “學”與 “習”得以磨礪、升華的過程。第三,學習者進一步明晰學習的目的,也即以學習來完善自我,成就自我,而非為了取悅于人,故他人知與不知均不影響自我學習之樂。不僅如此,一個學有所成的人還需進一步理解自身的處境,不管社會認同何種價值,但作為學者始終以 “學” “習”為樂。換言之,真正的君子就是能超越外在取向而安于學道。
如果我們把三句話作為一個第次發(fā)生的生命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人之所以能達到 “人不知而不慍”,正在于 “學而時習之”與 “有朋自遠方來”所敞開的生命境界。 “學而時習之”之“悅”與 “有朋自遠方來”之 “樂”,其重要的蘊含即是自我在 “學” “習”中向著天地萬物的打開,同時把自我融于他人和世界之中,由此而達成 “學而時習之”之孤立個體的真實超越。
人類生命生生不息,代際生命理想的傳遞與更新帶來人類的發(fā)展與進步,教育究其實質(zhì)而言正是代際之間生命理想的傳遞與創(chuàng)生,學與教正是代際之間生命貫通、精神傳遞與創(chuàng)生的通道,教學的根本意義正是作為年長一代的教師真誠地轉(zhuǎn)向年輕人,接納、包容年輕人,由此而逐步地喚起年輕個體超越孤立的個體自我,一點點進入到人類生命理想的代際傳遞與創(chuàng)生之中,學以成人。正如魯迅在 《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所言, “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jù)生物界的現(xiàn)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xù)這生命;三,要發(fā)展這生命 (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闭驹谌祟惿返囊暯莵砜矗總€人都是目的,我們需要努力完善自己的生命,同時每個人又都是過程,都是人類生命史上的一個節(jié)點,我們同時還需要努力去成就年輕一代的生命。如果說 “學”乃是自我生命的完善,那么 “學”向著 “教”的轉(zhuǎn)化,則是我們自覺到自己對于族類生命發(fā)展的責任與使命,由此而努力去成全年青一代的生命成長。到這個階段,一個人才真正趨于自我人格的成熟。 《論語》開篇,就是提示我們究竟應(yīng)該如何一步步打開自我人生,從學以悅己,到朋友相與,再到走向更寬廣的他人,這其間逐步敞開的生命路徑正是一個人成己成人,逐步超越自我,置身人類生命代際流轉(zhuǎn)的鏈條之中,由此而帶來人類生命的生生不息,源遠流長。
無疑,這里的中心詞就是 “學”。 《論語》作為師者楷模的孔子言行的集中表達,其開篇第一字就是 “學”字,作為師者的孔子,其拳拳昭示于弟子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詞素恰恰是 “學”。這提示我們,作為教者的孔子,真正意欲教授的正是 “學”本身而非具體的學的內(nèi)容,由此而凸顯 “學”在個體成人中的根本意義。在孔子這里, “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學始終是基礎(chǔ)性的、根本性的,其 “教”不過是其 “學”的延伸,可以說整部 《論語》,貫穿其中的不過是孔子 “學而不厭”之一生的自覺。 “在一種本質(zhì)意義上,這位獨一無二的教師首先是一位獨一無二的學者,原本意義上的學者, ‘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學者,而不是,譬如說一個神或者神的信仰者,也不是一個為了終結(jié)學習而學習的理念追求者,更不是一個學術(shù)專家意義上的職業(yè) ‘學者’?!睆?“學而不厭”到 “誨人不倦”,從 “學”到 “教”的自然轉(zhuǎn)化,不過是以個人為 “學”之 “覺”而 “覺 (醒)”他人,己立而立人,由此而讓先行個人所學 (覺)之道延伸到同輩的他人,延伸到后一代,由此而讓人與人、年長一代與年青一代生命彼此貫通于對學的覺悟。
正因為如此,一個人僅僅意識到自我的完善是不夠的,還需要自我與他人一道共同生活在世界之中,個體存在的價值與他人密不可分,個體的完善究其根本而言意味著 “我”和 “我”周遭的人們一道完善,意味著 “我”的世界的完善。這意味著 “學”轉(zhuǎn)向 “教”的必要性,或者說“教”本身乃是更高層次的 “學”。換言之,每個人的自我完善到一定階段,其實踐路徑就是轉(zhuǎn)向他人,努力成為他人的示范,激勵他人,有言或無言地“教”他人——無言比有言更為基本,無言之教正是一個人在日常生活與交往中的高度自覺,也即處處以自身人格的卓越來昭示他人,影響他人,所謂身教重于言教顯然決不僅僅是在課堂,恰恰是在每個人須臾不離的日常生活與交往之中。
先覺者傾心于后人,后覺者向先覺者敞開自我,教與學本身就是一種師生之間生命的不斷回返與抵達。師生之間、朋友之間切磋琢磨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知識 (知道)本身,而更在于以切磋琢磨來切實地敞開個體進入他人的生命通道,讓個體成長朝向他人,由此而引導個體成人于人與人之間。正是通過 “學”與 “教”之間的生動轉(zhuǎn)換,人與人——年長者與年輕人、先覺者與后覺者——彼此聯(lián)結(jié)起來,共同進入族類生命共同體之中。 “在生活世界的諸多基本元素中,沒有什么比 ‘教-學’更為古老、也更為基本的了,正是在 ‘教’與 ‘學’的相互通達中,人類建立起了 ‘共通體’,不管是什么樣的 ‘共通體’。沒有 ‘教-學’的維度都是不可想象的?!?/p>
如果說 “學”與 “習”的合一乃是個體自我成人的活動,也即成己的活動,那么 “學”與“教”的合一則是個體成己與成 (就) (他)人的統(tǒng)一。 《中庸》曰 “仁者人也”,仁的實質(zhì)就是進入人與人的關(guān)聯(lián)之中,“教學”的根本意義就是喚起個體進入人與人,過去的人們、現(xiàn)在的人們和未來的人們彼此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生命共同體之中。亦如柏拉圖 《理想國》卷七之洞穴比喻所寫,個體的完整成人并不僅僅是從洞穴中走出來,面對真實的世界,轉(zhuǎn)向太陽,而且還要重回洞穴,回到那些洞穴的囚徒同伴身邊,也即個體成人不僅僅是轉(zhuǎn)向理念世界,獲得自我心靈的躍升,同時還要下降到城邦,致力于城邦整體的福祉。
用 《大學》開篇所言,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學以成人就是要“明明德”,以高明之德來啟迪個人成人,以臻于個人自身的完善,這一過程乃是 “學”的過程;個人的完善不僅指向自身,還需要影響他人,“學”需要向著 “教”轉(zhuǎn)化,這一過程就是 “親民”的過程,也即走向他人,促成他們?nèi)招缕涞?;正是己立與立人的統(tǒng)一,己善與人善的統(tǒng)一才打到真正的至善,這或許是 “止于至善”的另一種解讀方式。
如果說個體成人乃是經(jīng)由學與教的不斷轉(zhuǎn)換,積極走向他人,達成人與人的彼此融通,立己立人,成己成人,那么,只有當我們能意識到為學的艱難,依然能 “悅”于己、能 “樂”于朋,又能 “不慍”于人之不知我,此時我們才是真正的君子,也即才是趨于成熟的人?;钤谒酥?,悅、樂與不慍的統(tǒng)一,才是我們進入更寬廣的公共生活之人與人相與的中道所在。經(jīng)由“學習”而不斷敞開的個體成人之道,正是由“悅”而 “樂”而 “不慍”,能 “悅”能 “樂”也能 “不慍”的生命之道,也即一個人能以充實的自我走向他人,以恕讓融通他人,在自我仁心的不斷敞開中活出生命的中道來。
如果說學習的根本指向乃是個體成人,而個體成人初成于學向著教的自我轉(zhuǎn)化,但這并非個人為學的終點, “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才是一個人不斷超越自我、止于至善的生命形態(tài)。這里提示我們,真正的教者,高明的教師正是一個不斷的學習者,一個學與教貫穿人生的 “學者”。保持 “學”與 “教”的不斷的內(nèi)在轉(zhuǎn)化與相互促進,由此而保持自我生命在健動不息過程中的生動活力與成長態(tài)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