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以來，法國智庫發(fā)展迅速，在歐洲和法語國家與地區(qū)享有一定聲望。本文選取了法國主流國際關系類智庫的研究成果作為觀察對象，研究時段為中國共產黨十八大前后至今，重點關注法國智庫學者研究視角、研究內容和對華態(tài)度立場。法國智庫學者重視從全球治理的角度對中國的發(fā)展進行思考，非常關注中國在國際熱點議題上采取的行動及影響。同時，基于法國自身需求，部分學者開始試圖與法國學術界固有的對華成見和偏見拉開一定距離，探討中法在某些共同關注領域中的合作前景。

全球治理視角下對國際熱點議題的關注

2002年，法國經濟分析委員會發(fā)布了長達500多頁的關于全球治理的報告，全球治理問題得到法國外交政策的重視，學術界的研究活動與之表現(xiàn)出一定的呼應。其中，中國問題研究的重要性隨著中國國際事務參與度的加大而不斷提升，在與法國利益密切相關的金融、能源、氣候、經濟多邊合作等領域中尤其明顯。

首先，在金融合作方面，中國推動對外投資的發(fā)展，并且積極探索金融投資領域的新型國際合作形式。法國國際關系研究所克洛德·麥耶（Claude Meyer）、阿莉絲·艾克曼（Alice Ekman）、弗朗索瓦茲·尼古拉（Fran?oise Nicolas）等多位學者對此有所著述?？寺宓隆溡铝τ谔接懼袊诮鹑诤蛯ν庵苯油顿Y方面能夠大步伐前進的深層次原因，先后出版了《中國與日本誰是亞洲領袖？》《中國——世界銀行家》等作品。他認為中國金融實力和對外投資主要依托的是中國家庭的巨額儲蓄和外匯儲備，而依托外匯儲備，中國成為美國最大的債權國，這導致了中美之間的共生依存關系；他承認中國在金融危機后給予了歐洲很大幫助，但認為美國從中國儲蓄中的獲利遠多于歐洲。關于人民幣國際化問題，阿莉絲·艾克曼研究中美在亞太的競爭時，認為人民幣與美元在亞洲的競爭是中美對峙的一部分，而中國正試圖確立人民幣作為主導貨幣的地位。弗朗索瓦茲·尼古拉則認為，中國政府為用人民幣結算的貿易提供便利，以促進人民幣的國際化，可視為邁向國際貨幣新體系的第一步，其觀點是：“中國積極爭取世界經濟治理工具的調整變化（有時候是極端的變化），但是并不打算創(chuàng)立新的秩序來取代現(xiàn)行體系。”

關于中國的海外投資，尤其是基礎設施方面的投資，法國智庫學者認為這是由于中國經濟增速放緩的結果，他們注重分析中國在世界投資的布局，并注意到中國在基礎設施投資中提升中國國際形象的努力。國際關系和戰(zhàn)略研究所巴爾德雷米·庫爾蒙（Barthélémy Courmont）指出，中國對外投資模式的建立與中國推出“中國理論”的努力密不可分，他提及中國所強調的“合作型的多極化”，稱“北京打算在這一經濟與戰(zhàn)略利益密切相關的游戲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其次，能源資源方面，法國智庫學者關注著中國的發(fā)展需求及投資能力的國際影響問題。國際關系研究所學者約翰·希曼（John Seaman）稱：“研究表明，中國對外投資的發(fā)展促進了其能源和資源供給來源的多元化，有助于解決需求問題，也使各國消費者能夠獲益；而中國企業(yè)在某些情況下，加強了國際能源資源市場的運行，而且中國企業(yè)也并不總是把原材料直接運回中國加工，所以，認為中國是封閉式的‘制造者-消費者’資源使用模式的觀點并不正確，而且中國的決策者們越來越接受通過市場原則來保障資源安全的主張?！标P于中國在其具有優(yōu)勢的資源領域中如何影響國際合作的問題，戰(zhàn)略研究基金會學者瓦萊麗·尼蓋（Valérie Niquet）以稀土資源為例，分析了21世紀頭十年美日等國對中國出口的依賴，認為中國借助于近乎壟斷的地位，強化國企地位，推動國際技術轉讓，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爭端，“需要更好地與國際體系進行融合”。

再次，在環(huán)境保護和氣候變化問題方面，法國學者的研究內容從中國能源消耗狀況和環(huán)保問題逐漸轉向中國在氣候問題上的國際責任。2015年巴黎氣候會議前后，法國學者們開始更多思考中國在國際氣候變化方面的合作能力以及中法合作的意義。法國國際關系研究所發(fā)布了研究報告《氣候變化問題上中國時代的到來——巴黎的適時機遇？》，該報告肯定了中國在綠色低碳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以及相關科技開發(fā)問題上的積極態(tài)度，認為這為其他國家與中國的合作提供了契機。報告也指出了中國面臨的諸多問題和障礙，但仍較充分地體現(xiàn)出法國學者對于中國在氣候問題上作用的正視態(tài)度。2016年，國際關系和戰(zhàn)略研究所學者埃曼紐埃爾·阿謝（Emmanuel Hache）的報告《中國是否會掌握國際氣候問題的領導權》，分析了中國面臨的氣候問題和相關國際活動，視之為“融入國際體系并推動全球治理發(fā)生變化”的一種努力。

最后，在和平安全合作方面，法國智庫對于中國角色的研究集中在中國參與聯(lián)合國維和行動方面，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對中國貢獻的認可。2015年，國際關系研究所學者朱麗葉特·熱內瓦茲（Juliette Genevaz）在法國頂級國際關系期刊《外交政策》（La politique étrangère）發(fā)表文章，較系統(tǒng)地梳理了自鄧小平時代以來中國參與聯(lián)合國維和行動的歷史，認為中國軍隊成為世界維和的重要力量，并分析了中國的經濟能力、在安全事務中的責任感和對主權原則的堅持。同時，中國開始向維和任務區(qū)派遣作戰(zhàn)部隊的新做法（如在馬里）也引發(fā)了討論。國際關系和戰(zhàn)略研究所愛德華·普弗里姆林（Edouard Pflimlin）的解釋是：“對中國來說，面對世界安全問題的挑戰(zhàn)，支持維和就是支持多邊主義，而不是單邊主義。而且，參與維和增加了中國影響力的砝碼，北京可以讓人了解其關于維和的觀點，還可以發(fā)揮決策作用?！?/p>

總體看，在熱點主題的研究中，近年法國學者非常關注中國在全球治理議題上的“所為”，其深入了解中國的意愿在加強。

對中國影響力的認知：務實認知與成見共存

在法國智庫研究中，西方傳統(tǒng)的對華成見仍然存在，“威脅”“恐懼”“危險”等詞在文章標題和言論中出現(xiàn)的頻率仍然較高。但部分法國智庫學者們表現(xiàn)出了相對冷靜和理性的態(tài)度。他們之所以認為中國不會破壞全球格局穩(wěn)定，主要出于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就中國的實力而言，中國的能力尚不全面，這降低了其威脅世界的可能性。法國學者們在研究中指出，中國經濟和貿易面對的問題和困難還很多，比如資源能源短缺、對西方的技術依賴、對外國市場的依賴等。法國國際關系所所長蒂埃里·德·蒙布里亞爾（Thierry de Montbrial）在2017年一次訪談中稱，中國崛起是21世紀的大事件，但不能忽視中國國內政治仍然存在不穩(wěn)定性。巴黎政治學院國際研究中心博士安托萬·本達茲（Antoine Bondaz）則從中國如何界定“國家利益”的角度參與關于中國影響力的討論。他分析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關于“國家利益”的定義和學者的討論，梳理了王緝思、閻學通等學者的言論和成果，認為中國對于國家利益的定義與其他國家并沒有不同，而在中國政治中，中國共產黨利益和國家利益并不是矛盾的，而是互補的。雖然他并未明確架構中國國家利益的定義與中國崛起的關聯(lián)性，但是指出在國家利益定位上各國并無不同，某種程度上有利于西方人對中國政體的接納。

第二，從中國在發(fā)展中表現(xiàn)出來的意圖看，克洛德·麥耶表示，現(xiàn)在的中國并不像西方人通常所以為的那樣，抱著統(tǒng)治世界的目的，而是務實地發(fā)展經濟。弗朗索瓦茲·尼古拉也認為中國當前的姿態(tài)是務實的，并沒有過多企圖。國際與戰(zhàn)略關系研究所讓-文森·布里塞（Jean-Vincent Brisset）則認為，中國想在亞洲地區(qū)恢復其歷史上曾經的霸主地位，但是中國卻不一定有稱霸全球的野心，實際上中國只是不愿意被外部強加任何事情。

第三，從世界的整體格局看，法國智庫普遍支持世界多極發(fā)展趨勢加強的觀點，認為兩極世界不會回歸。2010年，國際關系研究所學者波波·洛（Bobo Lo）發(fā)布的研究報告認為，大國在努力發(fā)揮領導作用時所受到的制約會越來越大。法國智庫對中美關系的研究基本與這一論斷相似。2015年習近平主席訪美時，法國智庫言論強調中美是既有矛盾又互相需要的關系。2017年，中國共產黨十九大召開時，瓦萊麗·尼蓋等學者表示，中國需要外國市場，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與地區(qū)之間仍舊是互相依存的關系。總體看，對多邊格局的信心和對互相依賴、互相需要的關系的認知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法國智庫對中國國際影響力增加的疑慮。

然而，從亞投行到“一帶一路”倡議，中國的創(chuàng)議對全球治理模式和各行為主體的關系帶來了沖擊和挑戰(zhàn)，對此，法國學者表現(xiàn)出觀望和戒備?？寺宓隆溡膯栴}十分犀利：“2030年前后，中國的GDP將比美國或者歐盟多出三分之一。工業(yè)、貿易、金融領域，也許還包括科技，中國都將占據主導地位，而其軍事和戰(zhàn)略能力可能也會大幅增強。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是如其所宣稱的那樣滿足于獲得一個‘應有的地位’，即多極世界中的一極，還是會像歷史上其他強國那樣謀求霸主地位？”部分學者對于中美實力對比及其導致的國際力量關系變化有一些擔憂。國際與戰(zhàn)略關系研究所所長巴斯卡爾·博尼法斯（Pascal Boniface）則稱：中國并不打算破壞由美國代表的現(xiàn)行秩序，但可能會取而代之。國際關系研究所所長蒂埃里·德·蒙布里亞爾表示，中國已成為唯一能與美國競爭的大國，中美將形成兩極態(tài)勢，歐洲如果把俄羅斯、土耳其、伊朗推向亞洲、尤其是中國，就會犯錯誤。阿莉絲·艾克曼在《回聲報》發(fā)文稱：“法國和歐洲必須加強對多邊機制的投入，打造一個不僅僅是為了應對中國戰(zhàn)略的防衛(wèi)型的全球治理模式。”

安全問題也是中國令法國學者們感到擔憂的一個領域。雖然中國在亞洲經濟發(fā)展中的貢獻得到肯定，但法國智庫學者們出于對本國在亞洲安全利益的考量，對中國在亞洲安全問題中的角色有一些不同分析。部分學者表現(xiàn)出謹慎的樂觀。阿莉絲·艾克曼的看法是：“中國目前尚沒有能力（機制和實際措施），也沒有政治意愿，在如此面積遼闊而且情況復雜的區(qū)域上實施一個協(xié)調有致的地區(qū)政策?！痹诔r問題上，安托萬·本達茲撰文認為中國的政策立場不會發(fā)生大的方向性改變，因為地區(qū)局勢穩(wěn)定有利于中國內部的發(fā)展與穩(wěn)定。關于中韓關系，他認為兩國實現(xiàn)關系平衡不易，且在對日問題難以共同進退。關于中日關系，國際關系研究所學者賽琳娜·帕永（Céline Pajon）認為，中國雖然希望與日本保持冷靜的對話，但由于中日之間在南海問題、釣魚島等問題存在分歧，加上安倍在華的負面形象以及日本將中國視為戰(zhàn)爭威脅的態(tài)度，中日關系會有一個冷淡期，可稱之為“冷和平”。關于南海問題，法國學者大多主張國際仲裁的解決方式，認為海牙法庭的仲裁和聯(lián)合國所主張的和平談判應該是解決問題的途徑。

法國智庫學者關于中國發(fā)展和國際作用問題上的務實認知與成見共存，同時，他們對法國與中國進行合作的必要性和方式展開了積極思考。

對中法在國際事務中進行合作的思考

在英國脫歐、美國單邊勢頭明顯的背景下，法國智庫學者們進一步體會到為加強合作深入了解中國的重要性。巴爾德雷米·庫爾蒙、讓-呂克·杜梅納克（Jean-Luc Domenach）等極力呼吁推動對話，推動人文交流、從文化上了解中國。他們認為這既是基于雙邊關系發(fā)展的需要，也是基于法國在國際事務中更好地調動合作資源的需要。

氣候問題是法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并試圖發(fā)揮領頭作用的領域，而法國也深深意識到一己之力并不足以應對。2015年巴黎氣候會議前后，法國智庫的相關論述逐步深入。弗朗索瓦茲·尼古拉在發(fā)表言論時強調中國“污染者”的身份，指出中國煤炭發(fā)電以及在其他國家?guī)椭陆ㄔ旎痣娬緦е碌臏p排困難，但是同時肯定了中國治理環(huán)境問題的決心。國際關系研究所學者馬克-安托萬·艾爾瑪澤卡（Marc-Antoine Eyl-mazzega）和蒂博·沃伊塔（Thibaud Vo?ta）認為，中國在氣候治理中扮演的領導者角色越來越突出，中國與各大國的合作在加強；中國在減排方面還需付出努力，也需要增加在國際合作中的投入；法國有自身的優(yōu)勢，中法可以共同扮演氣候問題上的領導者角色。

再以中法非三方合作為例。近十多年以來，法國智庫對中非合作的深入進行了跟蹤研究。2010年，瓦萊麗·尼蓋等發(fā)布報告《中國在非洲：利益與實踐》，全面闡述了中非合作的歷史、現(xiàn)狀和問題。中法非三方合作的可能性也早已進入智庫學者思考的范圍，他們在中法非合作的理念、規(guī)范標準、法國中小企業(yè)的利益保護等問題上有很多疑慮，但也出現(xiàn)了積極的呼聲。菲利普·于貢（Philippe Huguon）認為，對于非洲來說，中國既是機遇又是威脅，而法國的確面臨著競爭。但他在分析了中非合作方式和領域后認為：“實際上，中國的投資促進了法國企業(yè)在非洲當地的活動。在市場份額方面，真正對法國形成競爭的領域極少。法國的援助與法國企業(yè)簽署的合同沒有關聯(lián)性。新的合作伙伴的出現(xiàn)并未對法國企業(yè)不利?！逼渌菐鞂W者也表現(xiàn)出類似觀點。法國發(fā)展與農業(yè)研究院學者讓-雅克·卡巴（Jean-Jacques Gabas）呼吁加強中法非在非洲農業(yè)發(fā)展中的三方合作。目前，法國國際關系智庫學者關于中法非合作的建設性意見尚不多見。

對于中國有關國際多邊合作的創(chuàng)議，法國智庫不僅進行了細致分析，還嘗試與中國開展研究合作，有意借機增加自身在多邊合作和全球治理中的分量和話語權。2017年，國際關系與戰(zhàn)略研究所和中國駐法使館就共建“一帶一路”巴黎論壇簽署協(xié)議。2017年2月，法國國際關系研究所七位學者聯(lián)合發(fā)布題為《中國新絲路三年——從話語到行動》的英文報告。報告承認“一帶一路”倡議為沿線國家提供了發(fā)展選項，表現(xiàn)出“從多角度思考新發(fā)展”的研究立足點。這與法國政府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較積極態(tài)度形成了某種一致，但報告仍然保持審慎，未進一步對法國與 “一帶一路”的關系進行闡述。

在全球治理的視角之下，法國國際關系智庫學者對于中法在國際事務中的合作有了更多期待，但防備之心依然存在。此外，學者們呼吁合作的同時并沒有提出更為具體和詳細的建議。

結語

法國國際關系智庫對中國的關注領域廣泛，研究細致，非常重視對中國的戰(zhàn)略目標和具體行動效果的解讀，在中國影響力分析中表現(xiàn)出一定的客觀務實傾向。其核心觀點可以歸納為：中國的確帶來競爭、威脅和風險，但是法國基于參與全球治理的戰(zhàn)略需要，必須重視與中國的合作。法國智庫相關研究的針對性在未來會進一步得到加強。

本文所研究的法國智庫學者成果尚十分有限。在關于中法就國際事務進行合作的建議等方面，尚需對法國國際經濟、國際金融等其他領域的智庫研究的成果進行深度研讀，以全面了解法國學界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