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末,法國學界發(fā)生了一場有關公元千年前后西歐社會的“封建變革”或“千年之變”的討論,討論涉及喬治·杜比開創(chuàng)的封建社會的解釋模式。
1953年,杜比的博士論文《11—12世紀馬孔地區(qū)的社會》出版,該著強調,從10世紀末期開始,“一場無聲的社會組織革命正在發(fā)生”,進入12世紀時,法蘭克社會變成了封建社會,這個新社會最鮮明的特征是主權的瓦解,“城堡成為私人統(tǒng)治權的基礎,個人的地位取決于他同強制性領主制(城堡是其中心)的關系”。為時一個世紀的封建社會的生成史可分為兩大階段:
第一個也是決定性的階段,是舊的框架開始瓦解,它發(fā)生在10世紀的最后幾十年。971年,第一次出現(xiàn)騎士頭銜,986年,出現(xiàn)第一個私人法庭……988年,擁有強制權的領主首次對自由民和受奴役的農民不加區(qū)分地征收捐稅,994年……出現(xiàn)第一次“上帝的和平”會議。這個階段在1030年左右結束……1019年,伯爵法庭發(fā)出最后一個針對堡主的判決……1032年,舊的貴族稱號nobilis消失,被騎士(miles)取代。
法蘭克社會向封建社會的轉變的決定性階段是980—1030年,這就是所謂的千年之變或封建革命。法蘭克社會的特征在于伯爵仍是公共和平的維護者,貴族向他履行軍事和司法義務;從社會關系上說,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區(qū)分是自由和奴役的區(qū)分,區(qū)分的關鍵在于是否可以參與軍事和司法審判。杜比認為,千年之變首先是加洛林國家解體的效應。當君主權力不再為人感知時,昔日的王權便成為堡主手中的私人權力。
封建社會生成的第二個階段是社會結構的凝固和穩(wěn)定期,其中心期在1075年前后:此時騎士身份走向世襲,采邑成為封臣義務的基礎;社會分化為兩大階層:騎士和農民。在騎士內部,最明顯的變化是騎士身份的世襲、家族意識的強化;農民中最重要的變化是自由與奴役的古老對立的消失。騎士從一種職業(yè)向世襲性身份的轉變大致在千年前后,其完成則在1050—1075年之間。馬孔的騎士大多是10世紀中葉最富有的家族的后代,他們之所以會產生階級意識并走向封閉,一個重要原因是宗教捐贈和分割繼承導致家產敗落。當騎士無力置辦武裝時,就可能會喪失特權。騎士要維持既得利益,便強調身份世襲并強化對家產的控制。加洛林時代的財產觀念是非常個人主義的,個人幾乎可以完全自由地處置其自由地。但千年之后新的權力格局要求騎士更多地依靠家族的力量來維系其地位,家族對家產的控制日益明顯了,這與騎士身份的世襲是同步的。習慣法日益排斥婦女繼承權,并認可家族將最好的自由地和采邑留給某位繼承人,這種情形在11世紀末已被廣泛認可。在平民階層,自由人和奴隸的法律區(qū)分消失了。在11世紀的文獻中,servus一詞所包含的奴役意味在逐步淡化,它與自由人的對立日漸被抹平。馬孔1105年后便沒有奴隸而只有農民了。領主用一個寬泛的術語來稱呼依附于其強制性領主權的農民:人(homo)。
與馬克·布洛赫的經典論述相比,杜比的創(chuàng)見主要是兩個方面。1)關于封建社會生成的新年代學。在布洛赫的闡述中,封建社會的產生分為兩個關鍵階段:第一個階段發(fā)生在9世紀末,諾曼人的入侵導致加洛林制度的瓦解;第二個階段開始于12世紀初,社會關系以城堡為中心重新構建,農民服從于領主的權威并形成新的貴族階層,封建制度趨于完成。但在杜比的描述中,這兩個階段的時間距離大為縮減,政治解體與社會關系的重構幾乎同時發(fā)生,并被壓縮到千年前后兩三代人的時間內。2)杜比區(qū)分了兩種領主制:seigneurie fonciè re和seigneurie banale。前者可以理解為“地產領主制”,是一種比較純粹的經濟關系;后者是封建社會特有的制度,即帶有軍事和司法特權的“強制性領主制”。強制領主制的建立是理解千年之變的關鍵:王權衰落之后,伯爵權威式微,司法、軍事和公共稅收等“公權”被分割,落到了城堡主人的手中,蛻變成私人權力。
千年之際啟動的變革運動延續(xù)至1160年,這個階段最明顯的特征是采邑的普遍化。采邑和附庸效忠的結合出現(xiàn)于1030年,采邑的世襲化發(fā)生在1075年左右。從這時起,封建關系網將全部的教俗貴族羅織在一起,大貴族也會為了獲得一塊土地的用益權而成為某個小貴族的附庸。這種網絡并不存在嚴格的等級關系。雖然采邑-效忠體制的確使封君對附庸擁有一定的強制權,但這種強制相當微弱,馬孔仍然是個自由地占主導地位的地區(qū),而且一個附庸往往有好幾個封君。
11—12世紀王權最虛弱的時候,堡主是絕對的主人,世俗社會分裂為兩類人,即騎士和依附民。這意味著堡主與普通騎士融合成為一個社會階層。在這個過程中,公元千年前后同樣是個關鍵時期,這時意識形態(tài)領域出現(xiàn)了“基督的武士”(milites Christi)概念。在“上帝的和平”運動中,教會以此為基礎,對所有武士群體提出同樣的要求,這客觀上有利于貴族上層與普通騎士的接近和集體身份的塑造。杜比認為,上帝的和平運動是王權式微之后,教會、尤其是以克呂尼為代表的修道運動恢復社會秩序的一種努力。在教會人士看來,和平的關鍵是遏制有武器的人對沒有武器的“弱者”的侵犯,于是miles就成為稱呼前一類人的泛指詞,這時堡主與普通騎士的區(qū)分已經不重要了。這是騎士集體身份構建的第一步,更關鍵的是要賦予這個群體的軍事職能以某種積極意義,使其成為真正的等級(ordo)。在這方面,南方走在了前面。再就是授甲禮(adoubement)的發(fā)展,到12世紀末,伯爵這樣的上層貴族也把授甲禮(即授予武器的儀式)視為一種榮耀,這標志著他正式成為miles,到這時,騎士已經成為所有武士的集體身份。
在政治方面,領主制的演變也有利于騎士集體身份的構建。演變的關鍵是強制領主權的重新分配。隨著諸侯和國王權力的回歸,堡主的高級領主權逐漸被削弱或被廢除,一些低級權益則分散給鄉(xiāng)村小騎士們。因此騎士身份認同的出現(xiàn)發(fā)生在諸侯或國家權力開始重構的大背景下。這就回到了《馬孔》結論中對“兩個封建時代”的總結:一個是獨立的堡主的時代,另一個是采邑時代和封建諸侯國的時代(1160—1240年),它的標志是“高級指揮權已經掌握在國王和諸侯手中,城堡已經與國家整合”。
在觀念和心態(tài)史研究中,杜比最主要的成就是《三個等級,封建主義的想象物》。杜比認為,社會功能三分法(即祈禱者、戰(zhàn)斗者、勞動者),最初是11世紀20年代由法國北方的兩位主教明確提出來的,但他們都是加洛林秩序的守護者,強調主教和國王在維護和平與領導人民中的主導地位。這種關于社會秩序的想象帶有明確的指向性。它針對的是千年前后出現(xiàn)的三種“競爭性體系”的挑戰(zhàn):1)已經波及法國北方的異端運動;2)上帝的和平運動,它將世俗社會區(qū)分為強者和弱者,沒有凸顯國王和諸侯的領導作用;3)以克呂尼為代表的新修道運動的挑戰(zhàn)。
杜比強調南方在新社會制度生成過程中的先導性,人們不能繼續(xù)認為封建制度是從萊茵河與盧瓦爾河之間發(fā)展出來的。不過他沒有將南北方截然對立起來,因為北方統(tǒng)治階層面臨的困境與南方并無本質的區(qū)別。盡管兩位主教與南方修道運動的頭面人物在政治和社會觀念上有分歧,但在某些基本方面雙方是一致的。但這種社會功能的三分模式隨后沉寂了一個半世紀,當它于12世紀末再度出現(xiàn)在金雀花王朝的世俗化宮廷中時,已經不是基于宗教和道德,三種社會功能都應服務于君主,君主是所有階層的統(tǒng)帥與和平的保障,“國王的和平”回來了,三個等級的模式實現(xiàn)了世俗化。
千年之變的論點在學界產生重大影響是在20世紀70年代,這得益于一批重要研究成果的問世。
1973年,皮埃爾·圖貝爾發(fā)表《中世紀拉丁姆的結構:9世紀到12世紀末拉丁姆南方和薩賓地區(qū)》,它以incastellamento(城堡化)概念為中心,闡述10世紀以后以城堡為中心的新居民聚落的形成過程。10世紀發(fā)生的聚居模式的變化意味著一種新的社會關系的產生,而從11世紀中期開始,控制城堡的領主們獲得司法權,社會權力重新分配,封建制度隨之建立。皮埃爾·博納西的國家博士論文研究的是10世紀中葉到11世紀末加泰羅尼亞地區(qū)封建制度的誕生,他將封建制度誕生分為三個階段,第二階段,即1020—1060年是封建制度誕生的關鍵時期。1980年,J.-P.勃利和中世紀法制史專家布納澤爾共同出版《封建變革:10—12世紀》。它把杜比等人的封建變革論推廣開來,并對布洛赫對封建制度的分期進行了修正:布洛赫的封建制度的第一個階段嚴格來說不是封建制。
到20世紀末,千年之變的論點走向了極端。同時,也出現(xiàn)了對這一解釋模式的批評聲音。1992年,D.巴特雷米在一篇綱領性的文章中提出了幾點批評意見,并在隨后的幾年中完善了自己的看法。他的主要批評意見主要有三點:
1)“文獻變革”。杜比曾認為,在1030年之前,檔案文書是嚴格按照傳統(tǒng)程式撰寫的,但從1030年起,“司法制度的演變導致了文獻資料的轉變”,在私人訴訟中,書面文獻的價值比不上鄰人的口頭證詞,憲章(charte)讓位于筆錄(notice),后者行文更為自由,篇幅更長,有時還有真正的敘事情節(jié),這是公共權力私有化的后果。巴特雷米質疑文獻變化與社會變革之間的對應關系,認為11世紀的文書起草者對憲章和筆錄沒有清晰的區(qū)分,筆錄的大量涌現(xiàn)主要是文獻本身發(fā)展的結果。而這一時期筆錄數(shù)量的激增則是文字記錄搜集保管帶來的效應,這種檔案化工作尤其得益于改革派修道院的努力。修道院的這種做法是受利益驅動的,這就影響到對“習慣”一詞的解讀。千年之后的文獻中出現(xiàn)了對“習慣”捐稅的斥責,這被解讀為領主對農民確立強制領主權的重要信號。但巴特雷米認為,這種譴責是與他人爭奪捐稅征收權時的一種修辭,但修辭本身并不等同于世俗領主和騎士階層的“階級恐怖主義”。
2)“調適”而非“突變”。巴特雷米始終在淡化千年前后社會變革的劇烈性。千年之前自由和奴役之間的區(qū)分并不像變革派認為的那樣絕對;盡管千年前后涉及奴役的術語和儀式多種多樣,但并不存在兩種不同的奴役制度,10—11世紀法國農民中的奴役本質而言是相同的。對于封建社會上層的演變,巴特雷米強調,個別地區(qū)的文獻中miles的突然涌現(xiàn)不能推而廣之,因為miles在10世紀時已經逐漸為人使用,并存在一個miles取代vassus的過程;與騎士意識形態(tài)相關的武器授予儀式,其原型在9世紀就可以看到。
這也意味著要重新認識變革派關于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D.約尼亞-普拉發(fā)現(xiàn),歐塞爾的圣日耳曼修道院的僧侶厄里克于875年左右撰寫的《圣日耳曼神跡》,已經明確提出了社會功能三分法:戰(zhàn)斗者,農民和祈禱者;而且,像11世紀初那兩位北方的主教一樣,厄里克也只把祈禱者視為ordo,另兩類人履行的則是上帝安排的職能,但三個群體構成和諧的互補關系。這就把杜比的論點提到了一個半世紀之前。
3)對中世紀司法與暴力的重新評估。在變革派的解釋模式中,加洛林公共制度尤其是司法制度的衰落,是封建革命的關鍵要素。加洛林“公共”司法向封建時代“私人”司法的轉變導致秩序的混亂,領主騎士階層的暴力行為激增,這是封建革命中最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之一。但斯蒂芬·懷特指出,在11世紀,以私人協(xié)商和妥協(xié)形式處理紛爭而不訴諸法庭的情況的確大量存在,但他不認為這意味著社會秩序的瓦解;相反,私人調解有利于維系社會紐帶,封建社會可以產生自我約束的機制。1986年,葛瑞從案例出發(fā)分析封建社會的“沖突結構”。11世紀文獻中關于這次糾紛的起因和最終的解決方案都沒有記載,它像是個無頭無尾的案件。葛瑞認為,沖突是當時社會的常態(tài),是一種會延續(xù)好幾代人的結構,這種緊張有利于各社會群體的內聚力的維系;但緊張也是適度的,在失控之時每每會達成暫時的妥協(xié),在11—12世紀“無國家的法國”,仍然存在調處沖突、限制暴力的制度。葛瑞認為,應該在中世紀研究中引入“法律人類學”的視角:封建法國處置紛爭的方式,可能與非洲一些原始社會存在相似性,即無需通過中央集權式的、非個人色彩的司法機構,無國家的社會同樣可以是一個有秩序的社會。
巴特雷米批評說,加洛林的國家文化并不完全排斥暴力,而且暴力有自我約束的機制;將加洛林的“公共秩序”與領主時代的“無序”對立起來的做法是錯誤的。懷特則指出,很多學者對加洛林的公共司法存在理想化的誤讀:“千年左右所有被譴責的行為,兩個世紀前就被人指出過;加洛林國家不是一臺官僚制機器,它與領主權共存……這種共存和相互依賴是必須的,公共事務和私人事務交織在一起,國王的代理人和地方領主經常是同一個人?!睉烟赜绕鋸娬{,歷史學家們在解讀殘留的11世紀修道院文獻時,經常受制于修士們對暴力的表述,但這些帶有論戰(zhàn)色彩的文獻在斥責世俗暴力的同時,使用的是一種儀式化的、超驗的“暴力”。他認為,對外在暴力之使用的合法與非法之分很難適用于中世紀,當時的公共權威從來不認為自己獨占了暴力機器,暴力是一種被廣泛認可的恢復合法權益的手段,修道院同樣有自己的戰(zhàn)爭文化。
懷特對于中世紀司法和暴力的理解,深得德語學界概念史的重要先驅奧托·勃倫納的啟發(fā)。還應強調政治文化傳統(tǒng)對史學研究的影響,這一點在關于司法和暴力問題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與英美等其他現(xiàn)代西方國家相比,法國政治生活中的集權色彩要濃厚得多,中世紀史學中將秩序等同于國家、將國家的解體等同于混亂和暴力,間接地反映出法國史學傳統(tǒng)中強大的國家崇拜傾向。
在20世紀最后10年的討論之后,反變革派看來占了上風,變革派的觀點不再被普遍接受。這首先體現(xiàn)在中世紀史闡釋和編纂的年代學上。21世紀的一些法國中世紀著作將標志著加洛林王朝終結的888年作為封建時代的開端。不過,作為一種闡釋模式,千年之變的一大優(yōu)勢在于它全面性,它對10—13世紀西歐社會的許多重大現(xiàn)象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具有內在邏輯的解釋。雖然千年之變論點受到了廣泛的質疑,但它第二個封建時代的闡釋看來并非如此。變革派的一些重要概念,仍然是當前歷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工具。圖貝爾的incastellamento概念依然有著廣泛的影響,杜比的強制領主制概念也依然是一種有效的解釋工具。
因此,盡管有各種批評,我們仍然應該將千年之變視為學術發(fā)展史中一個富有成效的階段。而且,新一代的學者也不都認為反變革派的論證無懈可擊。變革派的學者最重要的地方性研究都是針對南方和地中海地區(qū)的,而反變革派主要研究北方地區(qū)。巴特雷米在批評變革派時頻頻援引布洛赫,但布洛赫本人也主要是研究法國北方的。可否認為,巴特雷米似乎是在回應南方和地中海封建模式的挑戰(zhàn)?巴特雷米的文獻變革論主要依據(jù)的是盧瓦爾河谷地區(qū)的文獻,是否可以懷疑其結論的普適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