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更遠處的那些事,我從來不知。
鼻尖底下的事我也僅知少量。
……我仍然要知船上的細節(jié)。
我仍然要知村莊的細節(jié)。
——《大海記》
你走在長長的海堤上。上午的陽光把你的影子投在了海堤的水泥路面上。影子巨長而尖銳,影子是打入時間、陽光與海風(fēng)之間的黑鐵楔子,孤寂,沉默。這使得寂靜的海堤,更加的寂靜。
你一直迷戀大海與村莊。你說,我有一張最新的照片給你看。
——是遼闊的大海。海天分明。
——海與天被一條長長的望不見盡頭的海平線隔開。
海邊回來后,我試著用書面語這樣描述大海,三等分的大?!?/p>
1.上半部分,蒼穹湛藍。白云飄蕩。透明的蔚藍,像一個永恒的女性,引領(lǐng)我們向上,向無盡處。
這是人生的少年、青年。——花書包(老師嚴厲的眼神,游戲,哭喊)。詩朗誦(面對一切美好的事物,說出真實的自己)。戀愛(第二性征,無比重視手掌上的情感線,對方瞳仁中的自己,音樂——小號,吉他,搖滾)。旅行(背包里的新世界,打開的天空,另一座山,再另一座山)。新世界(不斷地打開,打開,打開)。
2.下半部分,無邊光芒鋪展。浪濤激蕩。時空叵測。
這是人生的壯年、中年。——養(yǎng)育孩子(現(xiàn)實是重的,人父的責(zé)任,父母與孩子的中間層)。生活(居室,工資,煩惱)。性愛(激情的余音)。工作(壓力,多變的環(huán)境,不可預(yù)測的前景)。人際(朋友,酒,飯局,紅白喜事)。
3.海邊灘涂,灰暗,無邊淤泥。
我認為這屬于人生的后中年時代直至人生的老之將至。——消失的(日益減少著的時間。日益減少著的親人朋友)?;煦绲模ㄔ跁r間中恍惚)?;貞浀模ㄇ逦纳倌昵嗄陦涯陼r代)。漸漸老去的(松弛的肉體,疾病,黑白的景物)。
照片仍在你的空間里。而人生早已經(jīng)歷該經(jīng)歷的人與事,看過了世界的多種色彩。
上林。我的村莊。一個靠海的相對貧困的村莊。
上個月我來時,一個三歲的孩子,搖搖擺擺過來,指著身旁的青草,說:“草,草?!边@是一個成長的未來,是時間的大海。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會漸次老去,消逝,他的父母接著會主宰村里的某一些事務(wù),他將會有他的未來的老師,他的兄弟姐妹(如果沒有計劃生育),他的既快速又漫長的成長道路。直至我老去,再也回不到村莊,再也看不到村莊里新成長起來的小小的孩子們。正午強烈的陽光把孩子的影子投在水泥路面上。黑色影子連接起柔弱的孩子與村莊安靜寂寞的水泥路面。直至他的家人出來尋找,帶他回去。他是村莊里一家張姓的后代,三代獨子。一家最多的也就給生兩個孩子。這些年來,面對越來越多的疾病,村莊里的人口延續(xù)小心翼翼。村前是2009年建成開通的高速鐵路,隔開了大海與村莊。每隔一小時,子彈頭列車自面前的鐵路上疾馳而過。
村路邊開出了水泥鋪、快遞點、雜貨店、修車鋪、診所、醬醋店、培訓(xùn)班。
位于我家西邊的一座曾做過村公所的老屋于前年已經(jīng)被拆建翻蓋成現(xiàn)代的水泥房。北邊的四合院西房與北房已經(jīng)傾圮。只剩東房還有人出入。張家里四合院也已全部傾圮。老屋,記憶。木結(jié)構(gòu)老屋的建筑細節(jié)與空間細節(jié),深邃豐富,同時也以幽暗能夠盛放足夠的時間記憶,每一代人都能夠留下生活痕跡。柱礎(chǔ)。木格子花窗。榫卯。板壁紋理。涂鴉。一切都溫和、微妙。我記得自己小時候用指甲在張家里老屋木板壁上刻下的,以及用鉛筆畫下的種種印記。而隨著老屋的漸漸破敗,傾圮,隨著上一代人的離去,以及這一代人的老去及未來將要相繼的離去,慢慢地將連那些記憶也不復(fù)存在。我曾經(jīng)每隔一時間段,就用單反及手機拍下它的原有面貌。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越來越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直至最后被徹底拆除。這回我去時,原有的石墻總臺已蹤影全無。我站在原址上,感受著曾經(jīng)的石砌門臺如今只剩凝滯的不可知的空氣。而我的這些數(shù)碼照片的存在,僅僅是現(xiàn)在的存在,不知何日它們會全部消失,一如記憶的流失。這源于我對數(shù)碼與管理數(shù)碼產(chǎn)品的人的不信任。
我已經(jīng)基本不認識村莊里的孩子們,不知道他們哪個是哪家孩子,不知道村莊里現(xiàn)在總共有多少個孩子。雖然這也是我的村莊,但我更像是一個外來者,與村里無關(guān),與村民無關(guān),更與孩子們無關(guān)。我不知道這幾年來,村莊里有幾人娶了老婆,又有幾人嫁到了外村或外地,不知道村莊新增了幾個孩子,又陸續(xù)走了哪幾個老人。
2016年,我在《大海記》里寫下:
……沒人告訴我誰家添了新丁。
……沒人告訴我誰又走了。
我已經(jīng)完全被人遺忘
即將沉入大海。
——看,人事蒼茫而春風(fēng)浩蕩……
在上林村。我常常長時間的靜默。許多年來,一次又一次,我從城里來到海邊,我的村莊。面對密集的民房,狹窄的水泥路,路邊堆放著的石頭,覓食的雞鴨,木訥的老人,我是靜默的。我來時,往往是正午,或午后。若在晴朗的日子,一切事物都會投下濃重的影子,向陽的一面細節(jié)燦爛明亮,背陰的一面,蓄滿深邃往事,我常常仿佛能從某一堵墻的背陰面讀到這一家主人的面龐、個性、言語,或低沉,或高亢,或干脆,或啰嗦,或快樂。若是陰天,村莊則顯得與天空一樣的沉悶與冷淡。在陰天,有時近距離走過去也不愿多看一眼石墻。海在兩公里外潮漲潮落。在通向大海的小路上,有人往前方走去,有人往村莊走來。路上的人,來的,或去的,只一二人。他們拖著濃黑的影子走路。都走得靜謐、孤獨、寂寞。
村里人幾乎不再靠下海的獲得維持生活與生存。只有少數(shù)一些人,也僅僅是一年中約用兩個月時間下海涂養(yǎng)殖及收獲一些海產(chǎn)品。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自己居住的石頭砌造的屋子里放一卡帶錄音機,播放鄉(xiāng)村音樂。我常常在午后、夜里——
或播放約翰·丹佛的《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轉(zhuǎn)》——
“簡直是天堂,西弗吉尼亞
藍嶺山脈,仙納度河
古老的生命,比樹齡更久遠
比群山年輕,像和風(fēng)一樣慢慢生長
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
到我生長的地方
……”
或播放另一首不知歌手的《五百里》——
“如果你錯過我坐的火車,
你會知道我離開,
……
天啊,一百里,二百里
天啊,三百里,四百里,
天啊,我已離家五百里。
無襯衫穿在身,
身上也無分文,
天啊,我不能這個樣回家園。
……”
午后是陽光,有陽光斜照進二樓游廊,歌聲自房間里傳出。撥動的吉他聲。彼時的我已經(jīng)身在村莊,身在家里。但是來自彼岸的遙遠鄉(xiāng)村氣息的音樂覆蓋著我。彼時的我仍然被一種離鄉(xiāng)的情緒所籠罩。它照亮著我內(nèi)心的幽暗。我畫了第一幅水粉畫。臨摹了柯羅的一幅鄉(xiāng)村風(fēng)景畫:樹林,村道,迷蒙的空氣中,一個戴布帽子的女人與一個孩子一起走在鄉(xiāng)道上。音樂。紙本水粉畫。午后。村莊。在微微波動的空氣中,最易沉入幻想。但是我又嚴格控制著幻想。白天,周一至周五,我騎著飛鴿牌自行車,去往雁蕩山管理局上班。下班再同樣騎車回到村莊里。
對村里人的名字記憶深刻的有:懷儉、懷棗、懷玉、懷斌、懷能、懷茂、懷德、懷一、永輝、建榮、建斌、永炊、永強、永南、永就、永慶、邦能、邦達、邦河、邦慶、邦香、良相、小定、九國、順六、順豪、順超、順軍、順滿、順福、順國、順法、順治、順諸、章銀、順根、順興、順利、招庫、招國、方夫、章全、林姬、林琴……這些人名中,已有十余人已經(jīng)永久離開了,他們不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懷德、永炊、永就、永慶、永南、章銀、小定、招庫、章全、邦達、順招、順利。永慶是我親叔,順利是我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章銀、順治比我年齡小許多。順利得了甲狀腺癌好幾年后去世。章銀是猝死。順治是一次海上漁船作業(yè)時溺水而死。于上述的名單之外,還有更多的村民,而我卻已不再知道他們的生活與變化。
他們都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村民,或同學(xué),或少年伙伴,或親人,或鄰里。青春女性的離世,大伯父的突遭厄運,同學(xué)好友的早逝,每一個的離去都令人沉痛悲傷,因為離開者都是與自己相近的人,與自己的生活情感都有所交織,因此回想起來會有一種抑不住的傷感,這傷感來自情感,生活、身體、生命。三十多年了,這些年來,這些我所熟知的上林村中每一個人的離去,在某種意義上,都是我的自身一部分的離去,人在村莊里的存在意義就是與周圍的人與事共存的關(guān)系,不僅僅只是親近的人,包括疏離的人,包括敵對的人,是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村莊里一個人的存在的意義,甚至一個村莊的意義。因此,他們的離去、消逝,都是自身的一部分的離去、消逝。直到最后自己的離去。然后也由此構(gòu)成了一個其他的還存在著的人他自身一部分的離去。而離去的人,他的生活、情感,仍投射在活著的人身上與內(nèi)心。有時,走在村道上,突然想到某幾個離去的人的名字,心里一陣黯然與憂傷。這種消亡的與活著的意義,有時,會在我涉及到周邊人的文字里表現(xiàn)出來。
除了上述人的離去,我的父母也在幾年中相繼地離去。曾經(jīng),村前的高鐵還未建成。站在村莊前的空地上,還能看得到大海。我父母親的墳?zāi)挂苍诖遄訓(xùn)|邊的跳頭山上,大前年,母親去世時,我們把她從溫州星夜車載回村莊,第三天,母親的骨灰葬在了東邊的跳頭山上。去年八月中旬,父親也走了,父親走了之后才回家,與母親葬在一起。還有我的祖父祖母也同樣葬在這座山上。他們的墓地,面朝大海。高鐵從腳下通過,越過高鐵是遼闊浩蕩的樂清灣。面對大海,逝者安寧。
但是,若站在村口平地上,已經(jīng)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大海了。我也是終要離開村莊。
我正在蓋的房屋,三層。在頂上早已看不到大海。我只看到面前的房屋。往后面,能看到一座山的山脊——雁蕩山的一角。山海間有許多個村莊。上林村是其中之一。而在早年我更靠近的是大海而非高山。
人走在海堤上時就顯出了海堤的長度。太陽把人影投在堤面上。有時落潮是近午時刻,海堤上走的往往只一兩個人。他們往海涂里去捉小鮮。人在一望無際的淤泥上極緩慢地移動。力量陷入淤泥,被無聲抵消。一支腿深深地插下去,另一支腿拔起,向前,再深深地插下去,以再拔出后一支腿。海涂中間有通向遼闊海溝的浦溝,浦溝邊淤泥,深、稀,死亡誘惑,無輕捷乘用工具的徒手下海者,從不靠近它。海邊的人從來就懼怕大海神秘的力量。
螃蟹、彈涂魚、咬絲、香螺、網(wǎng)繞、蝤蠓、蟶、泥螺、沙吹。大海讓這些海生物變小。這些除大蝤蠓能一目了然外,其余的都小到得仔細觀察它們棲居的洞穴周邊痕跡才能找到。單個穴居的彈涂魚、網(wǎng)繞,它們的洞穴位置都有半人深甚至一人深。安全、隱蔽。是灘涂上微小的精靈。時間的大海中。我在村莊里有過一段聽收音機的歲月。1980年,家里買了一個臺式收音機。因為在東海邊,因此能夠收得到一些歌曲。那幾年,常聽的幾首歌曲,龍飄飄、徐小鳳、羅大佑、劉文正、鄧麗君——《小城故事》《榕樹下》《碧蘭村的姑娘》《戀曲1980》,《秋蟬》……我將收音機放置在墻龕中,以此獲得初級增強回音效果,以增加低音部的質(zhì)感。當(dāng)電吉他、低音貝斯、架子鼓,這些從未在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中聽過的聲音傳過來時,是那樣的迷人。也是我的聽歌史中第一次聽到流行唱法與流行音樂。
1985年前后(女兒生于1983年),女兒牙牙學(xué)語,家里正好買了一臺王立牌彩色電視機,電視上正熱播《藍精靈》:
“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
他們活潑又聰明
他們調(diào)皮又靈敏
他們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綠色的大森林”
當(dāng)《藍精靈》的歌聲回蕩在海邊村莊。則蝤蠓可能是藍爸爸。彈涂魚與沙吹魚可能是藍妹妹。而紅螯螃蟹則有可能是格格巫。在這一年夏天,我來自電影學(xué)院的好友王強與他的同學(xué)黃丹一起,從北京來。他倆各自的愛情都年輕而美好。來村里是他倆的電影畢業(yè)實踐的內(nèi)容之一。大海。藍天。雁蕩山。青春。電影。愛情。那時他倆各自有愛情的精靈。他們與女友一起看到了出沒在海涂上的細小的海上精靈。那時,懷德、永炊、章銀、小定、招庫、章全、邦達、順利,這些村民都還在。招庫家與我家是鄰居,他兒子章全五歲,他走過門前時看到了王強、黃丹他們,然后蹣跚著回到東邊的房屋里去,又出來,過來,又蹣跚著回去。招庫娘經(jīng)過我家門口時,說,哦,你家來客人了呀。如今,我的東邊的他家的兩間平房已經(jīng)漏雨、幾近荒廢,招庫娘、招庫、章全一家三人都已不在。他女兒早已遠嫁別處,從此不再來村里了。而村最富有的一戶,在紹興經(jīng)營紡織衣料,最高峰時年經(jīng)營額達幾千萬元。
時間如大海。逝去的,不再重現(xiàn)。在世的人們,生存各異。
離上林村一公里的白溪街上有海貨市場。
海貨市場上賣的有:黃魚、梭子蟹、蝤蠓、網(wǎng)繞、彈涂魚、香螺、角螺、泥螺、梅童魚、帶魚、海草鯽、馬鮫、對蝦、硬殼蝦、蝦蛄彈、咬絲、水潺、牡蠣、烏賊。這些都是生猛海鮮。還有海鮮干貨:蝦干、鯔魚干。烏眼貓(鉛筆尖大的能看得見黑色微型內(nèi)臟的小魚干)、丁香(鉛筆尖大的彎曲的半透明的乳白的小魚干)、鰻鲞、黃魚鲞、山頭黃魚鲞。賣家不時地翻著自家眼前的干海貨。買者與賣者在臺州方言中完成著買與賣。臺州方言,也被海鹽腌制過,干硬、堅韌、咸澀、直達。罵娘、調(diào)戲、交往、買賣,從不拐彎抹角。有個詞,一個糙詞動詞,一字既出,直達對方,不管男女,不管性別。此詞也常加后綴與前置,后綴詞——死?;蚯爸迷~——死血。決絕、狠惡。出海遇大風(fēng)浪絕望時,常會這樣惡狠狠地把這個詞扔向洶涌的浪濤之中,扔向巨大的風(fēng)暴旋渦之中。那樣的時刻,一個單詞,糙詞,或一個帶糙詞的極短句,幾乎集中了所有的絕望語言!
強烈的海腥味彌漫著半條老街。海貨市場的泥質(zhì)地面、木質(zhì)廊柱、蓋著的瓦片也有著強烈的海腥味。這里幾乎集中了所有的海的語言。午后,海貨市場空閑時刻,賣家無所事事。他們不再用手翻抄各種海貨。半條街道的海腥味略有減弱。但在海貨市場位置,海腥味仍然濃烈,各種腥味交織、混合。蝦干——甜腥。蝤蠓——腥澀。網(wǎng)繞——軟腥味。彈涂魚——濕腥味。帶魚、烏賊——臭腥。但是,它們已經(jīng)混合在一起,糾纏一起。比剛卸下海貨的漁船上的腥味濃烈十二倍。一如青樓、妓院,女性的集中場所,濃艷、放蕩,互相覆蓋,變成整座青樓的氣味。在海貨市場的現(xiàn)場,堆積著的海貨,滿盆滿桶的魚蝦,無法想象它們會是世上最令人垂涎的美味。無法想象它們經(jīng)烹飪后的鮮美、能觸發(fā)微妙的味覺。濃烈的海腥味使得海貨市場貌似粗暴。當(dāng)少量的海鮮進入烹飪過程中時,微微的腥味成為了它的致命的迷人之處。一如獨處女子的甜蜜而性感、含蓄又敏銳,讓男人為之傾倒而不顧一切。那些經(jīng)常流連在大酒店、迷戀海鮮的吃客莫不如此。
到了傍晚。賣家挑著海貨擔(dān)子,或推著海貨板車,一個一個地散去。海貨市場因此而漸漸地空了出來。濃烈的海腥味也因此而漸漸地淡了下去。但是即使空空如也的海貨市場,海腥味總是彌漫著,仿佛從現(xiàn)場的每一個物件深處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盡管已經(jīng)不再濃烈。但是它似乎永遠彌漫著,不消失,淡淡的,凡經(jīng)過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經(jīng)營近一百年了的海貨市場。它是深邃遼闊大海的一個角落,大海的觸須,詞匯,氣息,經(jīng)這個現(xiàn)場傳達出去。當(dāng)其中的一些下海起獲海鮮兼賣家的村民回到村莊,在眠床上入睡。偶爾會夢見海貨市場,但更多夢見的定會是激蕩的大海。
1994年。我寫下一首長詩:《大船》。它的起始:
無邊無際的大海上
一艘大船緩緩而航
它帶著天空和流云的啟示出現(xiàn)
帶著全部的悲壯、無盡的往事出現(xiàn)
它帶來了一個大海,一個時間的夢
境
……
那時我年輕。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在更早的年代里。溫州有一條航線,從樂清灣玉環(huán)群島外面的洋面上經(jīng)過。溫州—上海。上海—溫州。起自溫州安瀾亭碼頭,終點在上海十六鋪碼頭(后改在公平路碼頭)。反之亦然。站在上林村的跳頭山上,能看得見經(jīng)過航線的巨輪劃過洋面駛過。它仿佛在大海的中央。緩緩而航——極其平穩(wěn)。方向堅定。像一座移動的巨型大洋房。晴朗的日子里,遼闊的海面似鋪著無邊無際的閃亮的綢緞,那么多的褐色帆船中,上林村的船只只有五六艘,少得可憐。而擁有船只的村民是驕傲的。家里人會時不時站在山上眺望海面。雖然不知道哪艘船是自家的。同樣的,他們看到巨輪自遠方的海面劃過,也是興奮的。無數(shù)隨著海面波濤起伏的帆船是為了捕魚,為了最基本的生活與生存,而巨輪則顯示了現(xiàn)代化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與速度。最早是從父親的嘴里聽到關(guān)于巨輪的消息。父親從他工作的泰順回家休假,經(jīng)過溫州在安瀾亭碼頭乘輪渡時看到了“民主18號”巨輪啟航的壯觀一刻。父親向我描述巨輪,高高的巨大的煙囪,巨型的船身,載客的容量,高亢的拖長聲音的汽笛,啟航時的不可阻擋的力量,遠去時身后留下久久不散的航跡……
后來常常站在上林村的跳頭山上眺望遠方的海面,當(dāng)看到巨輪緩緩航過,與父親的描述絲毫不差,那一刻,少年的我的心里感到那么的滿足,那么幸福。
當(dāng)我的青年時代降臨,我乘過兩次溫州至上海與上海至溫州的巨輪。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上林村若干年了。1977年元月2日,我應(yīng)征入伍服役,所有新兵集中溫州乘輪船去往上海再中轉(zhuǎn)各地。溫州元旦晚開始下雪,2日一早,全城一片積雪。新兵們穿著全新的綠軍裝、背著草綠色的背包、挎著草綠色的挎包,踏著咯吱咯吱的積雪沿著上岸路走到甌江邊的安瀾客運碼頭。一艘高高的巨輪泊在那里,很高的船首寫著“長力”兩個字。接兵的干部說,這是長力號,我們今天上這船去上海。
我們攀著舷梯登上了“長力”號,巨輪啟航已是黑夜時分。我計算著到達玉環(huán)群島外面海面上的時間,從溫州安瀾亭碼頭啟航,應(yīng)該在一個半小時左右經(jīng)過那里。約一個半小時后,我出船艙來到了左邊向著玉環(huán)群島也就是樂清灣方向的左舷上。手握冰涼的欄桿,遠望漆黑一片,什么也沒有望見。我唯有在漆黑的夜里感受著遠處的玉環(huán)群島,再越過它感受著黑夜中的上林村與跳頭山?;氐酱摾?,我向同艙的新兵描述玉環(huán)群島與上林村。同艙的新兵們都不屑一顧。因為他們知道在漆黑的夜里根本就不可能看得到任何東西。更不要說遠處的玉環(huán)群島與上林村。巨輪又航行了兩個小時,開始大幅度地起伏。慢慢地往高處升起,又慢慢地往低處落下。這是大海的起伏節(jié)奏。我們用打背包的帶子把自己捆在狹窄的鐵床上,以便能夠放心地入睡而不被甩下來。那一個航程,是一夜一天,整整二十四小時。
夜里,我心里很難過。因為大海之夜的伸手不見五指,因為未知巨大:未來,不可知,人生的突然到來的一種懸浮感。因為大海之大黑夜之黑,因為起伏的巨浪,這一切,都構(gòu)成了對自己命運的無從把握與未知的時空。在這樣的海上之夜,唯有一個看不見的卻存在于大海邊上的上林村可供我回想。
到達上海十六鋪碼頭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那次的若干年后,才知“長力”號就是當(dāng)時父親回村莊經(jīng)常向我們描述的“民主18號”。
九年前父親與母親還住在這里。2008年,父親85歲,得了尿毒癥,為方便血液透析,父親母親一起離開村莊住到了溫州市區(qū)我大哥那里,大哥是溫州某醫(yī)學(xué)院的主任醫(yī)師,方便照顧父親的透析事宜。離開村莊那天,母親沉默,有心思,無奈,帶著若干份的傷感離開上林村,離開朝夕相處的鄰里、麻友。城市喧囂,而他倆卻少有的安靜。散步。父親歷來少話,在城市里,更加少言語。母親買菜、洗衣、做飯。父親更多的時候是呆坐,望窗外,想心事,想過去的人與事,想村里的一切,想老屋,想經(jīng)歷過的漫長的人生歷程。父母住在溫州的九年時間里,仍然與村里保持著較多的聯(lián)系。常有鄉(xiāng)親們來探視,會帶來牡蠣、蝤蛑、蝦、花蛤、蟶子等海鮮,講述村里的事,這些講述明顯帶有海邊的氣息,甚至坐下陪母親打幾圈麻將。住在溫州的年月,父母尤其相念村子。幾度想回到村里住,但是因為父親血透密度高而無法離開溫州回村里。有時夏天臺風(fēng)來了,父母會喃喃自話,老屋又會漏雨了吧,會因此而心神不寧。父母的心與村莊與大海一直是連通的。村里的一些人與事的變化,都在他倆準確的感覺與判斷之中。而父母的最大心愿,是拆了破敗的老屋重建新房。
在溫州的日子里,母親還再次向我描述1962年可怕的海上風(fēng)暴夜。那一夜,上林村駕船外出回來的人,遭遇了一次大災(zāi)難。船上十余人,只兩個回到了暴風(fēng)雨中的村莊。幾十年里,幾乎每隔幾年母親都要向我們兄弟姐妹描述那次記憶深刻的可怕災(zāi)難。這也是上林村遭遇最大的一次集體災(zāi)難。它永遠封存于村莊上一輩人的黑暗記憶之中。
2016年,家里的兄弟姐妹們商量好了,母親已走了一年多,為實現(xiàn)母親的遺愿和父親的愿望,我們決定重建村里的老屋。春天,我來到村莊拆除了原先的二層小樓以及后面三間即將傾圮的平房。去鎮(zhèn)里辦理了房屋拆建許可證。這是父親的愿望,他早早就提出把老家的房子拆了重建。最后由大哥與我一起向眾兄弟與兩個姐姐付了地基款后,由兩家共同承建老屋拆建事宜。水泥、石子、沙子、鋼筋、木料。各種管材線材材料、電工、水管工、泥瓦工、木工、雜工。我反復(fù)到現(xiàn)場,察看各種建筑現(xiàn)場細節(jié)。結(jié)頂日,我上到頂層,俯看新屋北邊的連片的村里屋頂,各家的瓦背上都加了許多石頭壓著,所有的石頭與青瓦,顏色幽深,呈現(xiàn)漫長歲月的各種痕跡——海邊無情風(fēng)暴??崾盍胰毡瘛BL的梅雨季。屋頂下的人——生活,煩惱,吵架,和解,性愛,飲食,勞作。海邊人的生活空間與生活秩序。循環(huán),循環(huán),再循環(huán)。而此時我的屋子現(xiàn)場堆放著鋸子、木刨、卷尺、電動手鉆、榔頭、木斧、電鋸。一次建筑,一場深度工具配合美學(xué),從雜亂與紊亂中緩慢地萃取內(nèi)心的秩序,由此建立起全新的空間。
類似新與舊的交替是如今村莊的常見現(xiàn)象。上林村也不例外。全村在最靠近通向海邊的公路旁,規(guī)劃出土地全都建了新房子。鋼筋混凝土,或花崗巖外立面,或瓷磚外立面,琉璃屋頂,鋁合金門窗。四方規(guī)整,直上直下,沒有斜面,沒有細節(jié),沒有墻洞,沒有石頭與石頭的咬合(原先的每一堵墻,沒有一塊石頭是完全相同的)。在新房子的平面上,讀不到手藝,讀不到工匠的性格(細心的人砌墻:塊石下面大漸漸地往上變小,漸進過程平和而均勻。粗心的或性子急的人砌墻:往往缺乏平和的漸進過程,從下往上的石頭大小變化,會來得突兀而粗暴,而且也沒細心人砌的平直)。如今蓋房,全都用現(xiàn)代工業(yè)材料,再也不會有石頭與木結(jié)構(gòu)傳遞出多重的匠人細節(jié)以及居住者細節(jié)。
在屋頂上越過各家的瓦背,能看到遠處的雁蕩山一角。上林村是一個真正處于山海之間的村莊。山與海,靜止的,激蕩的,青山聳立,大海潮汐。而在當(dāng)下更多的時間里與更多的現(xiàn)實中,村里人漸漸地不再直接與山、海發(fā)生生存相依的關(guān)系。更多的年輕人選擇外出打工或經(jīng)商。田地已經(jīng)越來越少,田地的勞作成本奇高而效益奇低。春節(jié)過后,他們選擇到三百米處的雁蕩山站乘坐高鐵外出,遠去——北京、上海、寧夏、內(nèi)蒙、東北、鄭州、昆明、貴州、西安、紹興、杭州……他們在新的一年里從事各種事務(wù)——服裝、面料、皮衣、建筑、快餐、飲食、殺豬、零工,乃至游手好閑。雖然每到年底,總會有部分年輕人兩手空空而歸,他們從高鐵站到村里,情緒低落,神色沮喪,但是一到春節(jié)過了,他們又會再次跨上子彈頭列車去無法把握的遠方的遠方。而更多人能夠賺取一年微薄的利潤,數(shù)年積累,也可以蓋一座屋子的外殼,再賺數(shù)年,裝修入住。其中一些人會過來(包括一些兩手空空歸來的人),提起我的父母,他們尊敬他倆。
店鋪,運輸,經(jīng)營,生產(chǎn),生活,生存。強大的現(xiàn)實。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他們在千里之外惦念著村里的父母、親人,這新的一代,將是這座海邊村莊強大的靈魂所在。
時間如大海。回望跳頭山上,有許多墓地,那些包括我父母在內(nèi)的已經(jīng)遠去的靈魂,在墓地間升騰,飄蕩,他們一起注視著這個村莊與時代,注視著這個村莊生存的人們,注視著這個村莊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只要在村莊里,我的視線的方向大多時候是朝向東方、朝向大海的方向,哪怕所處位置早已看不到海堤也看不到海平面。有時也朝向西北方向,那是雁蕩山的部分。當(dāng)我徒步走到海堤上,大部分時間都會是海水退潮時分。廣闊裸露的灘涂。海堤與灘涂交接處人工壘成的緩沖巖石坡。坡上廢棄著只剩下船骨的廢船。船骨木深褐、蒼涼、寂寥、孤獨,沉默干硬的大?;昶恰i久?,銹鋼釘,撒落的弧形,數(shù)處殘存的藍色船漆。一些小小的船虱快速爬過,唯有它們?nèi)匀桓惺艿酱巧系南绦鹊奈兜?,唯有它們?nèi)匀恢匾曋詈执旧系奈⑸?。陽光把船骨的陰影刻在巖石上。這個局部,無須人的關(guān)注、對話,唯有深褐船木、船虱與時間,結(jié)構(gòu)出塌陷的曾經(jīng)往事——風(fēng)浪,搏擊,收獲,或者是罵娘,失落、憂傷、無奈。
也有偶遇漲潮時分。潮水填平了遼闊的海灣,海面平滑,波光粼粼。退潮時思緒在眼前,平潮時思緒延伸得很遠很遠——越過玉環(huán)群島,落在更遠處向東傾斜的洋面上,海鳥翔集,巨輪劃過,風(fēng)云際會。
大部分村民們的經(jīng)濟來源越來越與大海無關(guān)。經(jīng)手的極有限的錢幣都來自大海以外的生意收入,賣服裝、賣快餐、賣百貨、賣面料,或開小店,賣早餐、賣雜貨、賣醬醋。只有極少數(shù)幾人偶爾還轉(zhuǎn)手賣些海貨賺點小錢。剩下大海與村莊的關(guān)系是每年必來的臺風(fēng)。夏季來臨,總會有熱帶風(fēng)暴經(jīng)海上最先到達村莊上空——巨型、劇烈、翻江倒海、轟隆隆持續(xù)呼嘯、瓢潑大雨橫掃、迅速上漲的積水、村后溪床上自雁蕩山上滾滾而下的洶涌澎湃的洪水。海堤上十幾米高狂瀾。此時的生存狀態(tài),瞬間輕飄,猶如一片葉子,隨時會被吹向半空,隨時會無影無蹤。所有村民門窗緊閉,孩子們驚恐的目光緊盯著窗玻璃,而整張玻璃此刻被水紋肆意扭曲著。有年輕夫婦臺風(fēng)天干脆上床放肆,無拘無束,躁動、瘋狂,男性精力無窮,女性充沛性感,同樣翻江倒海!
每當(dāng)狂虐的風(fēng)暴過去,村莊里走出家門的第一個村民會大聲說話,濕漉漉的空氣中傳遞著響亮的聲音,告訴全村臺風(fēng)過去了,可以出來做事了。隨著落潮,積水迅速退去。而位于屋后三岔路口的水井井水泛新,水位上升,溢出井口。村莊于是慢慢地回歸到平日狀態(tài)。遠處,巨輪再次劃破海面遠去。
在晴好的日子里。在村莊里看不到海時,就轉(zhuǎn)過頭來看山。心情因此而平靜。
你的照片還存于你的空間里。在無邊的時間與空間里,在紛繁交錯的人際中,一張照片包括我的書面表達,太小,也太局限……
大海向東傾斜。樂清灣之外,玉環(huán)群島之外,千帆競發(fā),數(shù)萬噸級的巨輪緩緩而航。
《大船》最后一節(jié):
大海浩茫
拂曉的光亮中我看見了閃電沉默的
力量
拂曉的光亮中我看見一個孤獨的歌
唱者
他帶著大海的全部苦難走過
他已早于我遠遠地離去
使我無法追趕!
大船向著大海的另一端抵達
一個夢境在我茫茫的內(nèi)心落成
它比大海更大,比歌唱和閃電更虛
幻
比時光更永恒、渺遠……
馬敘,作家,現(xiàn)居浙江溫州。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別處的生活》《偽生活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