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嘉一
走讀
經(jīng)過炎熱又漫長的夏天,今日,日本大概進入了秋天,雖然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氣候,且不說北海道和沖繩之間,就連相距一百多公里的東京和伊豆之間也有所不同,日本有日本的多樣性。
說到秋天,日本人會想到什么?從小在家里、學校里和社會里,我們知道的俗語就是:讀書的秋日。日語里的“讀書”(dokusyo),更多意味著閱讀或看書,而非中文里廣義上的“念書”或“學習”的意思。畢竟,秋日不熱不冷的天氣令人舒適,適合公民們在相對輕松的狀態(tài)里閱讀。我問過有合作關系的幾家日本出版社的編輯和營銷人員,“在秋日期間,圖書的銷售量是否增加呢?”對方回答:“會有一些,但沒有春天開學(日本是四月開學)時那么明顯?!?/p>
今年的盛夏,我比較頻繁地、面對面地跟出版社的編輯和營銷人員交流。六月底,我與中國人民解放軍大校劉明福合著的《日本夢》日文版由晶文社出版,回國期間,我就花了半天的時間跟該出版社負責銷售的員工一起“逛書店”,用日文說就是“書店巡”,作者在銷售人員的帶領下拜訪各家書店,向具體負責銷售自己書的書店員工打招呼。
這次,我們?nèi)缂s于下午一點半在東京丸之內(nèi)的著名書店“丸善”一樓見面。我到達時,對方已經(jīng)在書店門口,穿著西裝,直立不動地等候著我,邊擦著汗。我和他第一次見面,年齡跟我差不多,35歲左右,身高比我高,1米88的樣子,像是典型的東京上班族,交換了名片后,他對我“很使勁”地說:“加藤先生,那我們進去吧!接下來的下午,請您多多關照!”我們握了手。
畢竟是位于丸之內(nèi)這一寫字樓林立的地方的書店,書店里的客人基本都是穿著西裝的上班族,應該是剛吃完飯,回辦公室之前過來逛一逛。不少人手里拿著小杯咖啡,男的占七成以上,幾乎沒有人說話,最多的是拿書放書翻書的聲音。
首先由出版社的銷售人員向書店員工介紹“這位是某某書的作者加藤嘉一先生”。我們非常日式地相互鞠躬,互相交換名片,寒暄一兩分鐘后,對方帶我們到擺我書的地方看一看。接著,由書店工作人員介紹賣得怎么樣,最近與中國有關的圖書賣得怎么樣,以及哪類書賣得比較好等等。對方說,關于與中國有關的書,從銷售的角度說,高峰期似乎已經(jīng)過去,但也有賣得好的,總的來說“還要觀察和努力”。對方允許我們在白色的紙上寫幾句我向讀者說的話,寫完后,書店員工就把它放在我書的旁邊,作為一種營銷策略吧。
我至今通過以往幾本書的“書店巡”認識了不少書店的銷售人員。我很敬佩他們,他們就是真正的愛書人,工資不高,社會地位也不高,但很認真、用心地對待自己的工作,整天思考如何擺書才能銷售得更好,但前提是不喪失自己對圖書、書店的理解和愛護?!颁N售量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維護書店作為公共空間的價值,對于什么是好書,我們有我們的判斷和價值觀。每一家書店有自己的特點,這樣很好。我每天跟同事們一起討論如何堅守自己的信念,同時從商業(yè)的角度讓書店長遠地經(jīng)營下去。”幾年前,日本著名書店——紀伊國屋書店新宿南店的男員工對我這樣說。
我也能感覺到,出版社的銷售人員跟書店的銷售人員是命運共同體,他們互相尊重和照顧,經(jīng)常交換信息和意見。我們逛完“丸善”,坐上地鐵前往晶文社所在的神保町(東京的書店和出版社集中的區(qū)域。一聽到神保町的名字,令人想起的就是書店)。我在車廂里問站在旁邊的銷售人員:“您經(jīng)常去書店跟他們當面溝通嗎?”對方回答說:“大學畢業(yè)開始這個工作后,我沒有一天是不去書店的。周末也去逛一逛,所以經(jīng)常被老婆罵。平時除了在公司開策劃會,跟編輯溝通以外,我的工作就是去書店跟銷售人員交流,了解圖書的狀況。像‘丸善這樣的重要書店,我至少一周來一次?!?/p>
我問:“但您也要看書吧?不了解由您公司出版的書,也不知道怎么向書店介紹嘛。”對方回答說:“是的。自己負責的書都要看,還要深入了解。我每天上下班要坐三個小時的地鐵和電車,就在車上看書?!?/p>
我們?nèi)チ宋挥谏癖n摹皷|方書店”,是一家專門銷售與中國有關的圖書的小書店。我經(jīng)常去該書店,喜歡里面的味道,有的店員我也認識。他們都是熱愛中國研究和中國圖書的,有些在讀博士的中國留學生也在收銀臺打工。每次逛書店跟員工交流,我就難免感到,在書店勞動的那些員工就是典型的文化人,甚至是知識分子。至少我本人的知識面是遠遠不如他們的。他們就是二十四小時想著書的人,天天跟書打交道的“匠人”,是在日本最受人尊敬的勞動者。
傍晚,結束全部預定的行程,到晶文社的辦公室坐下來喝杯冰大麥茶。我跟負責銷售的主任聊天,他是五十歲左右的公司高層。我問他最近出版界的情形,他立即回答說不景氣,“但我們這些人就是只能干這行,跟書打交道。”我問他怎么看待網(wǎng)絡書店、電子圖書等新的潮流。日本在這方面似乎比較保守和緩慢。
“我就是不喜歡亞馬遜。我也不得不跟他們打交道,但他們總是想著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卻一點不愛書,沒什么人情味兒。我們是愛書的人,喜歡書才干這一行。希望書能夠給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帶來文化氣息,所以我盡可能跟書店打交道,讓我們做的書從書店的店鋪賣出去,到達讀者手中?!彼f。
我表示完全的認同:“是的,書店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底線,沒有了書店,這個社會就沒有了文化和情懷,我們要攜手保護書店!”
我們很激動,握著手,但他接著唉聲嘆氣:“但我們也不得不看到和面對來自網(wǎng)絡書店的沖擊,其實,從網(wǎng)絡賣出去的我們的書也在逐步增加,難以阻擋。我又不是村上春樹,他能做到只讓書店賣自己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