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詩人波德萊爾的墓安置在巴黎的蒙巴那斯公墓。我在一個春天的中午走進這個墓地,去找波德萊爾。我認(rèn)識他太早了,1976年,我正在昆明城里狂熱地寫詩。讀不到什么書,書都是地下傳閱的,傳到你手里的是哪本書,你就讀哪本書。有一天,一位朋友從一個單位的內(nèi)部閱覽室偷出來一本書,是朱紅色硬殼的精裝本,叫做《17、18世紀(jì)西方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言論選輯》,是供批判用的參考書。他先賊精精地給我看一眼書名,馬上藏到書包里去。示意我跟著他,到了他家陰暗的小閣樓里,拉起窗簾,開了燈,才把書拿出來與我共同翻看,正文前面是批判這本書的文章,幾千字,正文有30萬字。我一目十行,立即看出這是一部金玉良言之書,無數(shù)哲學(xué)家、作家、詩人關(guān)于人性的言論都被一段段摘抄下來,非常精辟,一語中的。我那時正是一熱血青年,剛20歲出頭,這本書對我來說,猶如《圣經(jīng)》。好說歹說,朋友愿意借我看,只給3天,一再交代,不能被大人發(fā)現(xiàn),這本書是供內(nèi)部批判用的,扉頁上蓋著公章,被發(fā)現(xiàn)非同小可,可能被捕。那時候,每家的大人好像都是組織派來的,經(jīng)常去告密,都害怕自己孩子私看禁書,會惹出大麻煩的。那本書有一塊磚頭那么重,又要看它,又要藏著它,我很是費了些周折,躲著看相當(dāng)費力,會看得滿頭大汗,剛剛翻了幾頁,家人就來叫我去做家務(wù)事,趕快把書塞到床底下。再回來接著看,要鉆到床底下去找出來,有時候心驚肉跳,往床底下扔得太使勁,得爬到地上去拖出來。我還決心要把它全部抄一遍,最后沒時間抄完,但看完了,影響了我。作為那個時代暗藏在國家與革命底下的一個人道主義者,我更堅定了。就在這本書里面,我在一個注釋里讀到了波德萊爾的一句詩,那個時代要讀到一行真正的詩,就像要在沙漠里面翻出一塊金幣。不太記得原文,那句詩的大意是,蔚藍海水比我的丑惡靈魂干凈。震撼,在此之前,我從未這樣想過自己,這個詩人竟敢于說自己的靈魂是邪惡的,我從未自我審視過自己的靈魂,我有靈魂嗎?我一直以為那是一顆紅心。在1975年,無論是國家話語還是私人話語,根本沒有“靈魂”一詞生存的語境。那時候的口號是“紅心一顆”“靈魂深處鬧革命”,大人們?yōu)榇藢懥藷o數(shù)的檢查和交代??匆姴ǖ氯R爾的詩后,我立即明白他說的靈魂與那個大家都在說的靈魂不是一回事。1975年某一天,我,一個革命后生,成了一個有靈魂的青年。我不知道這個波德萊爾是誰,但我再也不能忘記他,直到多年后,我看到他的《惡之花》,看到他攝于19世紀(jì)某日的照片,憂郁的中年男子,靈魂活現(xiàn),永不消失的幽靈,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內(nèi)心的鏡子上。老實說,當(dāng)年我并不完全理解他的憂郁,他不是一個西方詩人么,他不是彼岸的幸運兒么,在20世紀(jì)的許多時間中,西方對于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來說,那是絕對的政治正確、美學(xué)正確、生活正確,而他似乎為這種正確所窒息。他的作品是會生長的,你要在時間里閱讀他,像一棵樹那樣生長著去閱讀他。后來我漸漸明白,有一種正確是令所有天才壓抑的,它沒有國界,也沒有具體的母語。波德萊爾的詩歌不只是法國詩歌,也是中國詩歌。我來了,但找不到那幽靈的寓所。陽光明媚的春天,風(fēng)里面還夾雜著些寒冷。墓園里喬木蔥蘢,枝搖影動,多米諾骨牌般的墓碑高矮參差,枯萎的花朵倒在臺前。我是依靠旅游手冊來找,毫無頭緒。忽然,也許,我感覺是從那些墓碑間跳出一個小老頭來,雙手別在褲兜里,哼著什么,在我面前站住,歪著頭。我就知道他要幫助我,我把寫著波德萊爾名字的那一頁給他看,他一聳肩,立即把我領(lǐng)到波德萊爾那里,我還在發(fā)愣,他已經(jīng)不見了,仿佛鉆進了墓穴。波德萊爾的墓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偉岸,大大地寫著他的偉名。墓碑不起眼,就像他在世的時候,很不起眼。墓碑第一個名字是他家的一個什么人,上校先生,詩人波德萊爾的名字夾雜在一堆凡人的名字之間,某人的侄子,某某顯考的外甥之類,這是一個家族合葬的墓。
墓碑前面有些干掉的花,最近顯然沒有人來過,一些寫著字的紙條,還有一部已經(jīng)被雨水浸滌,又干掉的詩集。我撿起來,翻開翹起來的那首,傅杰把它翻譯給我聽:
“攪拌的果汁放下
你的手拿開
我不能再寫作”
我將詩集放回原處,站著出神。這世界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議的,這個躺在墳?zāi)估锏脑娙藢懴碌奈淖?,竟?9世紀(jì)穿過20世紀(jì),從法語進入漢語,為的是在某一日,使另一位詩人獲得靈魂。我有些靈魂出竅,我站在這里,就像一個中年的波德萊爾,比他稍胖。
野狗帶著我穿街走巷。巴黎的肚子里面藏著數(shù)不清的東西,這是個大胃,許多已經(jīng)被時間腐蝕了,但基礎(chǔ)還在。你得慢慢地走,像時針而不是秒針分針那樣小跑,你才看得見巴黎。再慢些,像那家比利時餐館的大廚煎一條鱈魚那么慢?!肮帕_馬是一個被現(xiàn)在的時間所充滿的過去。它喚回羅馬的方式就像喚回舊日的時尚?!保ū狙琶鳎┪覀儧]有任何先兆地就到了一個古羅馬時代的圓型劇場,大塊石灰?guī)r壘成的看臺還在,中間是一片土質(zhì)空地。一伙少年在里面踢足球,球滾到我腳下,開腳踢回去。他們并不搭理我,仿佛我是他們中的一員。看臺上坐著些孤獨的人,他們不是來看球的,他們看著灰色的天空和擠擠攢攢的烏鴉。那些黑色的鳥沒有跟著森林搬走。森林在千年前就搬走了。
白教堂外面有一伙人圍著一個皮膚漆黑的小伙子,他正站在石頭護欄的一根柱子面上,玩著一個足球。宛如剛剛噴出地表的石油,立足之地只比那只足球稍大,身懷絕技,他把那個球玩得像一只猴子一樣聽話,跟著他的腳尖和腳后跟旋轉(zhuǎn),仿佛它是他的行星。他靠這個掙錢,微笑著,將球在臀部顛著,掌聲就像陣雨。
另一個身懷絕技的家伙在地鐵里,不知道他在哪個站上的車,走過車廂的時候忽然高歌,仿佛這是荒原。車廂頃刻間安靜下來。天神般地光臨,天神般地不見了。到處是身懷絕技的家伙。
17世紀(jì)開園的動物園是一座巴洛克風(fēng)格建筑,一座宮殿。動物住在里面,與盧浮宮的名畫享受同等待遇,動物是一種展品。這些單身漢在玻璃櫥窗后面走來走去,就像百貨公司櫥窗里那些模特兒獲準(zhǔn)放風(fēng)。每只獸都有一種幽靈般的表情,仿佛為死而復(fù)生焦慮。幾個穿著藍色工作服和水靴的飼養(yǎng)員正在對付一只活了120年的烏龜,試圖將它翻轉(zhuǎn)來檢查它的腹部。這個老巴黎靜靜地趴在地上,穩(wěn)如泰山,飼養(yǎng)員像警察跪在地上,拼命地掰著它。大人領(lǐng)著兒童,我是少數(shù)獨自進來的大人。為什么要讓兒童看在押的動物呢?人們認(rèn)為這是一種長者的義務(wù)。兒童會領(lǐng)著我們?nèi)タ词裁矗?/p>
住在奧狄翁劇場旁邊的一家小旅館里。下著雨。奧迪翁劇院在維修,不演戲。心情郁悶,仿佛人生的所有戲劇都被它關(guān)在里面了。劇院是一個動物園。每天繞著它走,繞開它去一家中國快餐店吃飯。那個福建老板來巴黎二十年,從來沒去過盧浮宮,就像一塊被河水卷來的石頭一樣,沒去過盧浮宮。他的飯還不錯,紅燒帶魚不錯。
安妮有一天領(lǐng)我去看培根的畫展,然后去一家小館子用午餐。還有一位法國詩人。我們在安妮主持的“兩儀文舍”,討論了廢墟的意義。巴黎是一座活著的廢墟。普吉蘭也來了,他是一個高個子,騎著摩托。
巴黎正在舉辦的紀(jì)念畫家塞尚逝世八十周年畫展,從九月三十日展到明年一月七日,在協(xié)合廣場附近的小王宮美術(shù)館舉辦。街道、櫥窗到處可以看到關(guān)于這個畫展的廣告。許多書店都辟出專門的桌子,陳列出售各種塞尚的畫冊。在一家書店數(shù)了一下陳列的塞尚的大大小小的各種畫冊、傳記,有七八十種。商店里出售摹仿塞尚繪畫筆法和色彩的花布、地毯、圍巾。這位來自法國南方的??怂沟漠嫾沂前屠璧尿湴林?。我知道他,是從國內(nèi)拙劣的印刷品上,印刷品的拙劣擋不住塞尚,我非常喜歡。有一次看到胡適的回憶文章,說張愛玲去他家,談塞尚的畫,加深了我對張愛玲的好感。在我看來,塞尚是一個女性不會太喜歡的畫家。不浪漫,也沒有什么風(fēng)流韻事,其貌不揚,他繼承的是孔德的傳統(tǒng)。他不喜歡藝術(shù)家們個個趨之若鶩的巴黎,后來回到他的故鄉(xiāng),法國南方的埃克斯,直到死。他的杰作《圣·維克多山》,畫的是一座在云南司空見慣的有綠色的樹和紅色的泥土的山峰。他“實證”了那座山,他看見那些材料。
在巴黎遇到塞尚畫展是我的運氣,這樣的畫展,終生難遇,就是住在巴黎的人,也不一定能碰上。塞尚的畫散落在世界各處,把各個時期的杰作聚集在一起展覽,并非易事。塞尚一生畫了二百五十多幅作品,這個展覽就展出了一百零九幅。我去了三次,第三次才看成。從早到晚,都排著長隊,不是一般的長,而是像北京瞻仰毛主席紀(jì)念堂的隊列。我去過拿破侖陵墓,沒有這么多的人,不用排隊。第三次去,耐了性子排隊,跟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緩緩移動。隊列雖長,但移動得很快,因為秩序很好,沒有以任何借口插隊的人。里面,擠滿了人,有的人腿壞了,坐著手推車進來。陳列的第一張畫,是巴黎畫家德尼畫的《向塞尚致敬》。之后,從畫家最早的作品,一直排列到他臨終前的杰作。所謂開始就是結(jié)束。從他的畫的蹤跡來看,我看到的只是固執(zhí),一意孤行的固執(zhí)。從他的時代流行的看法來看,可以說這個人是一個一開始就不懂畫畫的人。在西方那樣有著深厚的講究畫面的透視效果、空間感和逼真的繪畫傳統(tǒng)中,忽然出來一個人,“沒有使用透視線條來創(chuàng)造空間,只是一種顏色并列靠著一種顏色”(愛倫·金斯堡)。難道不令那些懂畫的人們、知道的人們,深感是對他們的經(jīng)驗和知識的侮辱?把他的畫放在盧浮爾宮與18世紀(jì)以前的畫并列,塞尚絕對是天外飛來的隕石。但最終,是那個時代放棄了它的看法,以塞尚的看法為看法。那也是一個天才們時來運轉(zhuǎn)的時代啊。他的靈感受到東方藝術(shù)的影響,詩人金斯堡看出來了,在詩歌寫作上還得到啟發(fā)?!拔蚁肓藗€主意……用不可解釋的,沒有解釋的,非透視的線條,也就是一個單詞并列地靠著一個單詞;兩個單詞中間一個空隙——像畫上的空隙——兩個單詞中間一個空隙,讓大腦借助生命感覺來填補?!保ń鹚贡ぃ?967)這里說的是塞尚的畫給他的啟發(fā),卻正是中國古代詩歌的方法。
原作總是更樸素的東西。我們在原作以外,對它的一切猜想,都過于夸張。我看見了《圣·維克多山》的原作。有九幅,畫于不同的年代,重復(fù)地畫同樣一座山,視點只有細微變化,卻一幅與一幅不同。“重建我從自然中獲得的細微感覺:我可以站在小山上,僅僅把頭偏移半寸,景物的構(gòu)圖就完全改變了。”(塞尚,書信)他的畫不是對世界的思考,而是看世界的方法。我無法說他畫出了什么,他只是令我看見了,我無法對這些不朽的顏色和線條說些什么。他為我們提供了類似太初的東西。
還有幾幅塞尚的自畫像也在其中,雖然畫的時期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每一幅都對這個世界側(cè)目而視,白眼向人。
跟著牟森的戲劇車間來巴黎參加巴黎秋天戲劇節(jié)。在一家劇院演出他的《關(guān)于一個夜晚的談話》。他從中國帶來的道具,包括鐵鍋和木頭電線桿。每一場,瞥見蘇偉全身赤裸,抬著個黑糊糊的鑄鐵鍋,挺著結(jié)實的臀,在我后面走過去,總是忍不住想笑。這是劇情之一。我是主角。談話由即興挑起,最后成為對某個夜晚那人(一位演員)是否在場的一場審問。隨意的臺詞把翻譯搞得發(fā)瘋,她永遠不知道我下一場要說什么,其實按照每場的即興發(fā)言去翻就好了,她執(zhí)著于劇院、劇本、固定臺詞,叫苦連天。只有巴黎能夠容忍這種戲劇,很像是一場騙局。另一個演員背對著舞臺,朝一群關(guān)在籠子里的兔子手淫。
德佩教堂附近的巷子里有個小劇院,叫做小木箱劇院,從1957年開始,這個劇院每晚都輪流上演尤奈斯庫的《禿頭歌女》和《一課》。有些像中國舊時的戲院,總是演那幾個本子。7歐元一張票。確實是個小木箱,里面只可以容納二三十個人,舞臺很小,中間放兩把高背椅子和一張桌子,后面是紅色幕布,乍一看,還以為是走進了中國民間草臺班子的小劇場。天天固定地演這兩場戲,大約要麻木了吧?但演員依舊演得很投入,掌聲大響。我看的是《一課》,內(nèi)容是抨擊教育的暴力。一直都是兩個演員坐在臺上唇槍舌劍。尤奈斯庫的東西總是令人想到中國戲劇,小劇場其實在中國最流行,過去許多村莊都有,那些劇場是屬于一個村莊的,甚至私人家里也有戲臺。魯迅在《社戲》里面也描寫過。這涉及到對戲劇的理解,戲劇是生活還是教育?在中國,寓教于樂。戲劇有很大的樂的因素,因此,一出戲可以百看不厭,百演不衰。演上幾百年都可以,唱腔、身手可以不同,本子就是那一本,那出戲說的什么,完全不知道了,但一個段子可以無窮地聽,看,玩味。戲劇已經(jīng)不是教,只是樂了。尤奈斯庫非常清楚西方戲劇傳統(tǒng),教得累??词裁磻蚨家芯?,注意情節(jié),否則看不懂。中國戲劇不是,可以看一段不看一段,聽一出不聽一出,聽的什么不知道,高興就行。所以尤奈斯庫試圖把戲劇搞的更接近人一些,降低舞臺,殘酷戲劇甚至取消了舞臺。但《一課》《禿頭歌女》這樣的東西,教育觀眾的本質(zhì)還是一樣,形式很先鋒,用新的主義(存在主義而不是本質(zhì)主義)來認(rèn)識世界、教育觀眾。看一遍就可以了,思考一下,也就知道說的是教育的殘忍、人生的荒謬,看第二遍那是受罪。因此它也只適合在游客如流的地方這么演,大家看一次,就走掉了,演了50年,是因為在巴黎旅游熱點上的緣故。云南大理州的周城是個大村子,村口的大榕樹下面有個古戲臺,幾百年總是唱那幾出戲。如果天天演《一課》《禿頭歌女》,恐怕要鬧鬼。后來提倡新戲劇,舊戲不準(zhǔn)演,戲臺就荒廢了,因為新戲劇一臺只能演一場,第二場就沒有人看了,而新戲劇又整不出一年360場來,得了!有一年我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發(fā)現(xiàn)那些古戲臺都空無一人,被當(dāng)作打谷場,因為城里的“送戲下鄉(xiāng)”一年只有一次。
奧斯曼大道8號的某個房間里掛著卡拉瓦喬,一個光輝的畫家。稱為大道,其實路面最多容得下兩三輛汽車,石頭鋪成的街道中心凸成半圓,兩旁凹下去,一下雨就會積水。這里是銀行家愛德華多·安德烈和他的畫家老婆娜莉·雅克馬爾于1869年建立的巴洛克風(fēng)格的私人博物館(Musée Jacquemart-André)。 從前是他們的愛巢,馬車可以停在樓前,“一聲長嘶”之后,走上臺階,房間全是古董。陰暗的過道里,倫勃朗的作品草率地與幾位二流畫家的作品排列在一起,雜貨鋪似的掛在墻上,并沒有鄭重其事,她大概不喜歡倫勃朗,為什么要人人崇拜呢?他只是畫家之一。這里的大師是卡拉瓦喬,有幾個展室長期陳列他的作品??ɡ邌痰臇|西相當(dāng)做作,他決不掩飾他就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超越,他不故作現(xiàn)實,他是個戲劇導(dǎo)演。他不像倫勃朗那樣沉穩(wěn),在光線不好的地點,倫勃朗融于黑暗而成為宇宙本身。卡拉瓦喬的作品,就是在黑暗中也很搶眼,光芒四射。這是他的魅力。一樓的餐廳相當(dāng)不錯,許多人到這里來,主要是品嘗這家的小糕點和咖啡。
帶著舊地圖 跟著塞納河穿過你
我迷戀你的咖啡 你的糖罐 你的水坑
你的手臂 你的多疑和惡作劇 我需要
找到一條縫隙 放下我的舊箱子小牙刷
我想回到我的古董店 再看看那張埃及臉
蘭波嘔吐了那條街 阿波里奈爾占據(jù)了這座橋
海明威守著那張床 喬伊斯的馬桶在先賢祠后面
巴黎 我迷路了 找不到那盞老臺燈 那面穿衣鏡
旁邊有個郵筒 對面是報刊亭 白衣伙計嘆著氣拖地
臺階上的旅行家 跟著中世紀(jì)黑名單上逃出來的藍胡子巫師
等著盧浮宮開門 兩個相愛的警察瞥他一眼 然后走開了
2017年12月28日
巴黎有著某種魏晉風(fēng)度,為閑逛準(zhǔn)備了許多曲徑通幽、獨立特行之地。你完全可以像一根縫衣針那樣,牽著你自己的線,在巴黎逛來逛去,將你自己的那塊看不見的地毯編織起來。就像喬伊斯縫制他的《尤利西斯》:“要告訴您幾件事。愛爾蘭語的字母表(ailm,beith,coll,dair等等)由樹的名字構(gòu)成。愛爾蘭文nat (orah)相當(dāng)于H。oyin相當(dāng)于O。我的第一個小冊子《暴動之日》引用了另一個偉大的意大利南方人,(諾拉鎮(zhèn)的)布魯諾·諾拉諾。他的哲學(xué)有幾分二元論的味道——自然界中每種力量必然發(fā)展為一個對立面,以便自我實現(xiàn),而對立則帶來再統(tǒng)一,如是往復(fù)。特里斯坦首次造訪愛爾蘭時,把自己的名字倒了個個。挪威-丹麥語既沒有陽性詞,也沒有陰性詞:兩性都是公有而中性的。冠詞放在名詞里面,如Manden, Landen同理。 Man siger at jeger lever Konservativ(他們說,我還是一個保守黨人)是易卜生一首詩的第一行。表示噩夢的詞匯來自希臘語、德語、愛爾蘭語、日語、意大利語(我侄女奶聲奶氣的發(fā)音)發(fā)音以及亞述語(那個星群被稱為‘可怕的獵犬’)。后一種語言我說得非常流利,我家的廚房里還有幾個貼著該語言牌子的果醬瓶,非常漂亮。大多數(shù)愛爾蘭(東部?)濱海城市都是用丹麥語命名的……”(《喬伊斯自述》)注意:我將這個段落作為一個形容詞來形容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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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廢墟間搜索尸體
另一場地震 一旦發(fā)表
就沒入語言之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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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12日
很多年沒有閑逛了。腳步在塞納河岸的一家畫廊外面慢下來,就像走上閑置在人生倉庫里多年的一條老路。時間是用來浪費的,將手表甩掉,走吧。巴黎固然也有追求成功者的空間,但它也容忍你在這里無所事事,故意放縱你不務(wù)正業(yè),永遠不會成功,優(yōu)游自在??蓯鄣臒o聊人可以將兩只手塞在褲帶里,從一個幽秘之地走向另一個幽秘之地?!伴e逛對他思想節(jié)奏的決定程度,或許最清楚不過地暴露在他特別的步態(tài)中,馬克思·萊希那(Max Rychner)把它描述為‘既是行進又是逗留,兩者的奇怪混合’。”(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
從盧浮宮出去,走過塞納河上的石橋,就到了左岸。河邊有許多小畫廊,進去看看,賞心悅目的作品不少。櫥窗里的作品就像蘋果、桌布、咖啡壺、葡萄酒、鹽巴罐……我的意思是,可以把這些作品自然地掛在你家的墻上,一如從前布衣在人家中堂里掛字畫,也就是某冬烘先生十年寒窗的小品,一旦登堂入室,即刻滿室生輝,令你在谷雨這天的黎明醒來時比昨天更熱愛生活。不必解釋這是某某主義某某派的作品,就像不必解釋天空落下的是雨一樣。也不必?fù)?dān)心在月光如水的深夜去衛(wèi)生間小解時,被畫布上反傳統(tǒng)的妖魔鬼怪嚇著。是的,那些作品很平庸,沒什么革命性,印象派或者野獸派甚至倫勃朗的殘渣余孽,就像巴黎街頭的某咖啡館,平庸得發(fā)霉,但是你在里面坐上一天,就像泡在溫泉里。嗯,這種作品北京的798很少見。798當(dāng)然有存在的必要,但是中國當(dāng)代藝術(shù)也太798了,一味的革命前衛(wèi),連平庸的123都消滅了。我聽說在美術(shù)學(xué)院里,一年級的學(xué)生就熱衷于前衛(wèi),不知道倫勃朗,只知道巴塞爾的風(fēng)向、威尼斯的入選作品的大有人在。有個櫥窗里擺著梵高做的石膏像,做得真是老實,那些火焰般瘋狂旋轉(zhuǎn)的色彩后面曾經(jīng)有個本本分分的美院學(xué)生。杜尚也一樣,他可不是從裝模作樣地下象棋或者把小便池搬到博物館去的驚世駭俗開始。那幅《下樓梯的人》的畫,沒有素描功底是畫不出來的。我更喜歡藝術(shù)的那種普遍的、平庸的、只為日復(fù)一日的人生而存在的基礎(chǔ)。中國藝術(shù)過去是有這種基礎(chǔ)的,朱耷、齊白石都是這種基礎(chǔ)上的大師,但在20世紀(jì),這個基礎(chǔ)被摧毀了,革命性作品層出不窮,要找著一幅正常、高質(zhì)量、庸常、不搶眼——所以養(yǎng)眼的畫,很難。透過玻璃反光看看作者名字,畢加索、馬蒂斯、博拉葉……都是小品,大師們的基礎(chǔ)性作品,金字塔下的磚塊,美術(shù)史上不見記錄。馬蒂斯的一張素描,五到六筆,畫出一個剛剛邁出浴缸的浴女,也就一千歐元。沒什么觀念,沒批判什么,就是手上功夫。一千歐元只能買馬蒂斯的小品,但無名的畫家,就可以買到他們的杰作,素描的基礎(chǔ),色彩的關(guān)系,筆觸的力度,都是一流,是花了時間來打磨的,絕非革命性的即興涂鴉。秋天了,天空陰郁,看看那鉛灰色的云,與科羅畫得一樣,有點憂郁,憂郁是一種永恒。偶爾齜牙咧嘴也未嘗不可。一本正經(jīng)容易僵化,一味地“怎么都行”也很輕浮,如果藝術(shù)界總是一伙裝瘋賣傻的狷狂之徒在興風(fēng)作浪,也是很乏味的。發(fā)現(xiàn)沒有,那些時髦的當(dāng)代藝術(shù)畫廊里,從來見不到一個普通市民,那些叫做舅舅、姨媽、張大伯、李叔叔的人物。他們的趣味很低級,只想把女子畫出好、畫出好看就行。但藝術(shù)家們似乎不畫這些,不畫母親、不畫蘋果、不畫花卉,也不畫窗外的云。
永恒的是憂郁,瞧,那幅色澤陰沉、線條簡潔有力的作品,畫的是某人的母親正在櫥窗后面憂郁著呢。馬蒂斯畫的,是他妻子的肖像。
畫廊之間有家美術(shù)用品店,大約已經(jīng)開了三百零一年,塞尚或者巴爾蒂斯們在巴黎的時候,或許會推開鑲著玻璃的橡木門,進來買一只孔雀藍或者13號刮刀。剛走,我肯定。顏料、畫筆、紙張都是新進的貨,但擺放貨物的房間,卻是一件老古董,令人想到明式家具,木樓梯被打磨得發(fā)亮,梯口內(nèi)陷,銅質(zhì)的扶手柄被一只只殘余著油彩的手摸出了金子的光澤,老板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白發(fā)紳士,仿佛冬烘先生,戴著金絲眼鏡。店里甚至擺著毛筆和墨,哦,日本生產(chǎn)的。正準(zhǔn)備仔細看,店員說,吃中飯的時間到了,要關(guān)門。何必呢,買個麥當(dāng)勞或者盒飯,邊吃邊賣不更好?絕不可放塌一樁買賣。不!正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店員領(lǐng)我從后門出去,請過一小時再來。人家要去塞納河邊找家餐館,看得見云的座位,坐下來,先喝點紅酒,然后上菜,三道,還有甜點、咖啡。吃飯是一個美妙的儀式而不是填肚子,做買賣的目的之一,不就是為了這個日復(fù)一日的儀式么?
其實這不是巴黎的特色,我小時候見到的昆明店家也一樣,11點才開門。賣到下午三點,不賣了,說是已經(jīng)掙夠了今天的錢,要讓別人也掙點,人家要玩去了,要去吃晌午飯。
在巴黎森林漫游,背著一只水壺,一個照相機。巴黎之光令人以為任何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成為布列松或者維利·羅尼,他們瞇著眼拍啊拍,對著每一條街道,每一幅窗簾。終于找到了那個夢中的窗子,多情的黃色之船。這種漫游仿佛夢游,仿佛不斷發(fā)生的轉(zhuǎn)世。仿佛已經(jīng)被一部費里尼或者安東尼奧尼的電影聘為演員,扮演著一個尋找時間的角色,是的,尋找時間,沒有比這個角色更無用更容易的角色,只需要到處閑逛。許多野心勃勃的家伙在這里失去了野心,他們藏好信用卡閑逛起來,在一個小公園里挨著一家教堂發(fā)黑的巖石墻根發(fā)呆。在世界的大多數(shù)都市,你必須成為某種百折不撓的角色,為在人生舞臺上謀個好位置而疲于奔命。我記得紐約的清晨,5點鐘,通往曼哈頓的高速公路已經(jīng)熱流滾滾,車燈一個個爆炸般地打開,黎明被人類視死如歸的拼搏勁頭嚇得落荒而逃,一萬輛奔馳都是一個目標(biāo),新的奮斗的一天又開始了。我記得某年夏天在曼哈頓洛克菲勒中心出現(xiàn)了一個當(dāng)代藝術(shù)家用玻璃鋼做的雕塑,一根筆直地通向天空的紅色大梁,上面行進著一個個背著旅行包、走向星空的玻璃鋼年輕人。沒有老者,紐約不歡迎老者。站在那個呆板生硬一條直線的雕塑下,每個人都會害怕,害怕被拋棄,落后,掉隊。沒有誰會在巴黎掉隊,巴黎到處可見耄耋之徒,這兒充斥著昔日的殿堂、后院、倉庫、花園、雜物間、小巷、廁所、下水道,羈絆物、坑洼、磚頭、石頭、油畫、雕塑、涂鴉、鎖、陽臺、酒吧、擋板、柵欄……它們?nèi)萑棠阏刍仡^,轉(zhuǎn)個彎去成為一位鞋帶散掉的詩人、莊子、阮籍、堂吉訶德……巴黎使詩意公開化、合法化了,在這里寫詩無需自慚形穢,絕不做作。巴黎也沒有像唐朝的長安那樣,將寫詩變成一條仕途。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公開地去尋找詩意,就像古代的獵人抬著長槍走遍森林。找個小咖啡館坐下來,在吧臺上丟下五歐元銅板,買杯咖啡,那杯子的容積只是比戒指稍大,小口小口地抿,足夠喝上一個時辰。再將筆記本往小圓桌上一拍,你就是一位巴黎風(fēng)景中的詩人,哪怕你一行詩都沒寫。巴黎使得那些傳統(tǒng)印象中的詩人,不食人間煙火,隱居在某處,自號風(fēng)清月白的家伙們顯得相當(dāng)做作,寫詩是多么自然的事,這不再是精神祭司們發(fā)號施令的語言特權(quán),而是一種日常的生活方式,就藏在一只被酒漬打濕的火柴盒后面。就像拖著一只輪子半轉(zhuǎn)不轉(zhuǎn)的破箱子走去地鐵車站一樣自然,就像躺在一個老花園的木質(zhì)長椅上看樹葉一樣自然。詩人是巴黎的家具之一。更別提那些流浪漢、閑人、酒鬼、藝術(shù)家、小提琴手、風(fēng)琴手、哲學(xué)家、助教、大學(xué)生……了,到處充斥著這些想入非非的家伙,每個人都夢想著扮演一個世俗的指點文明的上帝。無數(shù)的人到巴黎去,只是為了成為一位詩人,海明威到巴黎去,加西亞·馬爾克斯到巴黎去,畢加索到巴黎去,阿多尼斯到巴黎去,艾青到巴黎去……最后他們都如愿以償?!笆紫?,不管是行政方面,還是學(xué)制方面所作的努力,都替代不了產(chǎn)生偉人所需的那種奇跡般的機緣。在生命延續(xù)的種種奧秘中,唯此機緣是我們那雄心勃勃的現(xiàn)代分析科學(xué)最難以企及的謎。其次,據(jù)說埃及人發(fā)明了孵小雞的烘爐,可要是孵出了小雞,卻又不馬上給它們喂食,那你會對此作何感想呢?可是,法國人的情形恰恰如此,她想方設(shè)法用這只大暖爐制造藝術(shù)家……”(巴爾扎克《邦斯舅舅》)一百五十年后,巴黎已經(jīng)成為一個文人之城。是的,那座橋已經(jīng)被阿波里奈爾寫過,但是也被阿波里奈爾無意間遺漏,還可以再寫,再寫,有的是時間,塞納河波濤滾滾,時間礦室的頁巖層疊累積,魅力永在。河岸那些蒼老的建筑,那些發(fā)亮的烏云,那些前赴后繼的情侶,那些神秘船只里面的家具,總是在暗示你,還有什么可以寫,巴黎藏著一打普魯斯特,這些偉大的語言精靈就藏在小酒店那些用硬紙做成的圓形啤酒杯墊下面,你甚至可以在一張餐巾紙上記下它們,真的有許多巴黎詩人在餐巾紙上寫詩。我也這么干,比如在花神咖啡館,我就用那里厚而耐用的餐巾紙寫了一首:
在庫贊街
我害怕這些街道 幽靈們還在呼吸
在那些嵌著眼睛的石頭磚里
暗藏著發(fā)黑的肺 只是離開人群
一會兒 蹲在臺階上吸煙
就是那人 他沒看我 捧著一只手機
誰的短信 令他那樣深地低著頭
我聾著 因此聽見死者在低語
意義難辨 令我不敢快走 塞納河的光
為黃昏安裝著小玻璃 也許下一次轉(zhuǎn)彎
那些句子 會再次 不言自明我詢問道路
向這個婦人 求那位男士 站在教堂前
截住剛剛出來的黑人 他順勢比劃起另一種
十字 手臂筆直 接著彎曲 最后垂下來
向左 轉(zhuǎn)右 再回到左 “弟弟 我沒有多少錢
所以可以給你” 魏爾倫去克呂尼(Cluny)旅館
找蘭波 就是走的這個方向 崴了腳 被庫贊街
凸凸凹凹的石塊 顛簸得像是一條醉舟 看在眼里
有人寫詩一首 有人思忖著在上床之前 要更加小心
壞小子的肘下夾著一根剛出爐的長棍面包 那么黃
就像是取自街道兩旁 時間無法吃掉的巖石
被落日的余碳 烤得有點糊 在未被咬過的那頭
2015年12月8日
站在街道上望去,正在閑逛的要么是狗,要么是老者,要么是外地來的游客,還有些看上去正在人生的沼澤里塌陷的家伙。許多出現(xiàn)在街頭的人都是重任在身、積極進取的樣子,一邊奔走一邊打手機;一邊奔走一邊啃麥當(dāng)勞;目標(biāo)明確,動作果斷,目光炯炯。就像是圈養(yǎng)多時,一朝放出的獵犬。直奔電梯,搶一步在金屬門剛剛合上之前擠進鋼板縫去。直奔過街心花園,對那些正在春天的陽光中脅肩諂笑,搔首弄姿,為自己的脂粉洋洋得意的花朵不屑一顧。閑逛倒顯得更自然而不做作。就像一種對巴黎式的存在主義的行動認(rèn)同。在巴黎,存在主義不是觀念,而是行動。挺身而出,你不是要去奧林匹克運動會較勁,不是去登山渡海,更不是要回到雅典街頭去雄辯……在咖啡店門口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來。隔著玻璃窗,悄悄地?fù)]手請伙計來上一杯。你因此成為身體上的波德萊爾或者喬伊斯·諾,不要去想那些令他們著作等身的大部頭,他們是這樣喝咖啡的,只是加糖的塊數(shù)不同,或者不加,越南土糖縱入到咖啡海的姿勢也不同,波德萊爾或許喜歡濺起些水花,喬伊斯或許是慢吞吞地滑下去,像一只磨磨蹭蹭在游泳池邊上不敢下水的旱鴨子。寄生在巴黎的這個咖啡小精靈可是從來沒失靈過。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南屏街一帶閑逛。忽見一男子大步向我搖將過來,衣服上有股子汗酸味。仙人是不洗衣裳的。云裳羽衣,眉頭下藏著智慧,天下無人能識。他剛才一直在廣場中央大搖大擺,東張西望,忽然就看見我,啊啊,你是不是于……我這才看見他手里還握著一卷書,露出的三個字是,堅的詩。就站下來閑聊,我正要去一個場所開詩歌研討會,不知道所在。就問他,他很詳細告訴我怎么走,在沃爾瑪?shù)母舯?,那是一個五星級賓館,很高檔的。他經(jīng)常在街上閑逛,對地形了如指掌。他失業(yè)了,但是“回也,不改其樂”。讀新詩,讀古詩,吃盒飯。他說,你寫得很好,有時間我們談?wù)?。何不現(xiàn)在就談?我沒去五星級開會,在路邊找個地,坐下來,促膝而談,談了一個下午,談到黃昏,談到唐朝,談到深夜。談起李白的一個故事,撫掌大笑。然后各自飄然而去,不知所終。這是一個夢,我不確定是上世紀(jì)80年代的事情還是前幾天的事情,已成夢。
一大早就出門,拳頭塞在褲袋里,里面沒有一個鎳幣,只有一把家門鑰匙,就像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里面的人物。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去百貨大樓閑逛,低著頭看那些擺在櫥窗里的商品,浪琴表,1200人民幣。熊貓望遠鏡,28元人民幣。海鷗牌雙鏡頭照相機,125元人民幣。我家里一窮二白,可我知道各種商品的價格。集郵簿,12元人民幣。短筒牛皮靴子,45元人民幣。雞蛋糕,五毛一公兩等等。白天逛百貨大樓,晚上做商品的夢,它們都變成了小侏儒,這個戴著手表,那個提著收音機,這個穿著靴子,那個舉著望遠鏡……我當(dāng)然就是國王,我記得我看過一部蘇聯(lián)電影,好像是《木偶奇遇記》,黑白片。我的夢也許和這個電影有關(guān),也許是這個電影變成了我的夢,也許我前生前世真的在那個小人國里呆過。過去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我經(jīng)常走回記憶里去閑逛,我站在大街上或坐在街心花園的椅子上神游世外,出神入化,那是更高級的閑逛,“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保ā段男牡颀垺罚?/p>
凱旋門環(huán)繞著汽車的洪流,不能大搖大擺地通過。許多人為了拍全景的合影,走去車流中間,那里排出一組小隊,按了快門的人趕緊穿過洪流回到人行道,司機們微笑著。
有個家伙站在飛馳中的地鐵窗前讀報紙,他穿著垂到膝蓋的羽絨冬衣,這種西方發(fā)明的登山服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普遍,但穿在他身上顯得與眾不同,別人穿這種衣服都是要穿出暖和,穿出衣食無憂的樣子,棉咚咚的,紅光滿面。他倒好,像是披著個大麻袋,下面呢,穿條過去叫做衛(wèi)生褲的那種褲子,其實是比衛(wèi)生褲厚些的運動褲,深藍色的,還穿著一雙花紋密布的球鞋。他將報紙的各個版掃描了一通,相當(dāng)滿足地將它揉成一團,塞在車廂扶手與車廂壁之間的縫隙里,像是塞進去半只吃剩的饅頭。他顯然經(jīng)常這么干,然后站到地鐵車廂門口,我以為他下一站就要下車。車門開時,卻不出去,而是站在門口大口吸氣,兩手把著門,那個站空無一人。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他突然出去了。隔著玻璃回頭朝地鐵一笑,他一直知道我在窺視他。他或許在模仿某個電視頻道里播放的間諜片,臨時給我分派了盯梢的角色,他脫身了,我看見他站在電梯上慢慢升起,像是仙人。地鐵再次飛馳起來。
忽然看見那位蒙帕里埃來的詩人正夾著一摞書朝黑漆漆的樓梯口走去,我們幾天前在蒙帕里埃的詩歌之家一道朗誦了詩。他也看見了我。揮揮手,不見了。
街邊有臺支在玻璃櫥窗里的電視機正在播放這個鏡頭:一頭獅子被關(guān)在玻璃盒子里,周圍坐著一群人,近距離地觀看這頭獅子??此纳囝^上的紅色斑點,牙齒上的斑塊、頭發(fā),生殖器上的褶,爪子上的血絲,霧蒙蒙的眼睛、下巴……獅子用爪子拍打著玻璃,那物質(zhì)堅固光滑,獅子的鐵爪子一撲過去,立即滑下。獅子像個啞劇演員似的做出可怕的撕咬嚙啃的動作,很憤怒的樣子。它也許感覺到了虛無,這是人類唯一可以教給它的,虛無是一種平面感。無論如何崛起、萎縮、張牙舞爪、垂頭喪氣,結(jié)局都是一個光滑的平面。這頭獅子后來改變了對人類的原始印象,人類沒有了血腥味,它再也不發(fā)動攻擊了,它對近在他臉毛邊上的人類視若無睹,世界觀的改變只因為一層玻璃。
閑逛者慢悠悠地?fù)u著,就像是老香客手里的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一下不轉(zhuǎn)一下,發(fā)呆、想入非非,沒有路要趕。疾風(fēng)中的落花,風(fēng)頭已經(jīng)飚出去幾千米,它還沒有落到地上。牛氣了半年的股票從九點開盤,一小時后,已經(jīng)落到熊蹼以下,跟著廢紙滿地滾,痛哭流涕。他走下一座五十多級的臺階,還沒下到地面,仿佛是從瑪雅神廟里出來。洪流中的石頭,攔腳絆手。這家伙會忽然蹲下來,差一點把后面趕點的年輕人絆個狗搶屎。以為他要系鞋帶,卻是要摸摸蹲在路邊的一只癩皮狗的頭,和它嘮叨幾句。
便條集503
最后一件圓領(lǐng)衫
在體育商店門口飄揚
我喜歡那顏色
某個沒有身體的人曾經(jīng)穿過
舊了一點點
價格降低
潤物不留痕
體溫尤存
前任是誰啊
吾服之
2008年9月
閑逛者沒有什么目的地,向南走著走著,突然轉(zhuǎn)身向北,后面緊跟的人差點撞到牙床。另一閑逛者看見他蹲著看地面,以為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意思的,也停下來,勾頭去看,他已經(jīng)倏地站起來,腦殼子撞上后者的下巴。后者很尷尬,牙齒生疼,也不便發(fā)作?;蛘邔χ儇浌镜拇髾淮白屑毝嗽敚蛘邚澲^察銀行的自動取款機的神秘出口。讓開!有人一聲斷喝。閑逛者跳開去,揚頭張望云彩,剛剛還是一頭熊,現(xiàn)在變成一輛干草車了。要在這個世界看云彩,沒有比站在這個臺階上更好的地方了,他深知這一點,這是他生存之道的一個秘方??丛剖顾L壽。其他閑人看見他望,也跟著望去,沒望出什么名堂。有人看出一群豹,有人卻看出一堆坦克,有人看出的是一尊彌勒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是給不看的人的感覺是,天上出事了。
世界風(fēng)尚以新為貴,巴黎以舊為榮。失效的城市,只是朝著美泛濫,越來越美,后退著,跟著塞納河上純金般的落日,朝著時間的黑夜。未來在過去,不在將來。從前具有某種意義或者用途的裝飾,浮雕、塑像、符號、暗鎖、管道、拉手、釘子、柵欄、死巷、大門、窗子、陽臺、柵欄、扶手、磚塊、瓦……早已時過境遷,失去了功能,含義不明,巴黎由它們在著。巴黎自有巴黎的美學(xué),自有自己對美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所以它會產(chǎn)生普魯斯特那樣的作家,如果以積極進取的世界觀來評估,《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完全是浪費時間的無聊文人,《追憶逝水年華》不正是一堆正在閑逛、含義曖昧的文字么?《尤利西斯》也是。世界日新月異,誰有工夫去讀這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段落:“我又睡著了,有時偶爾醒來片刻,聽到木器家具的纖維格格地開裂,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我消受著籠罩在家具、臥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朧睡意,我只是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們一樣變得昏昏無覺?!卑屠杈褪且晃豢梢泽w驗的普魯斯特,過期的死巷、過期的竊竊私語、過期的光線、過期的陰謀、過期的煙囪、過期的革命、過期的約會,過期的鐘、過期的閣樓、過期的教堂、過去的時髦、過期的思想、過期的如膠似漆(天哪,天涯海角有多少人夢寐以求著到巴黎來做那種愛)。
死者臥像
從那個旅館的房間開始我從未停止失去你
赤裸著 背對著我 你沖我喊滾開
我已忘記爭執(zhí)的原因 我的過錯
卻記得墻紙 你彎曲的脊背
還有日光和衣柜的靜物畫
還有我站起的無痛的信仰:我會重新見到你
寫作時間不詳
野兔的手臂毛茸茸的,而且他總是喜歡穿T恤,就是冬天也如此。他非常機靈,聰明得嚇人,他只在中國呆過十年,我們可以討論隱喻、漢語的不確定性、第三代詩如何超越朦朧詩等等,但日常語言他就有點咯噔,那些最簡單的句子,比如“我要一杯咖啡”,說起來可不那么容易。這不是一句話,有許多口氣。在不同的場合,語氣不同有時候意味著命令,有時候意味著請求,有時候只是漫不經(jīng)心,怎么都行而已。野兔總想把他的漢語說得不那么生硬。理論是灰色的,歌德說,談?wù)摾碚摰恼Z言也是灰色的,生硬有利于準(zhǔn)確。我認(rèn)為普通話是一種更適合談?wù)摾碚摰恼Z言,辯論意識形態(tài)你無法講方言。文明以遠,文明不是發(fā)明一些觀念,說法、修辭、名副其實非常重要。文明貢獻的是活法,而不只是說法。野兔想把他的漢語講得就像是一種方言,他自己一個人的方言,他做到了,只是不穩(wěn)定。他說,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在運河邊上玩。我就跟著他回去他的小時候,穿過兩條街就到了。圣馬丁運河,長4.5公里,1825年通航,這是從前巴黎用來輸送貨物的一系列水閘,一級一級地升高,每個閘門上面都有一座橋。這是少年的天堂,他們馬上就會想到其他的用途,釣魚,游泳,惡作劇,將某個背錯了書包的倒霉蛋推下去。從早到晚,運河邊上總是有可疑的人在那里呆著。關(guān)系尚未確定的情侶、同性戀者、酒鬼、流浪漢、難民、聊天者、詩人、畫家……河邊的水泥臺階上棄置著一堆堆酒瓶,很快又不見了,又再次出現(xiàn),仿佛是誰的嘔吐物,夜晚的天空上藏著一個大酒鬼,它吐出了這些瓶子。運河邊也有許多小店,其中一家賣麻料衣服,老板是個白胖子,他的攤子上藏著一本書,讀過詩嗎(在巴黎你這么問很正常)?他說不僅讀過,而且年輕時候也寫過。我在他店里買了兩件襯衣,一件灰色的,一件米黃的,但是我沒有穿著這襯衣的時間,將它們放在箱子里。街道對面的面包店(Du Pain et des Idées)排著長隊,一開門就有人來排,這家面包店1894年就開始賣面包。時代一個個倒下,面包還是那個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