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鼐
1
七天之后,王山再一次嗅到了苦艾草的氣味。那氣味有點兒香,有點兒潤。他喜歡這個味道,猛地把鼻子杵到苦艾草的葉子上,貪婪地嗅著,干癟的肚子起起伏伏,讓那氣味沖進(jìn)五臟六腑。多日來,散了黃兒的雞蛋一樣混沌的腦袋被那氣味開了竅,他清醒地感覺到了重生的狂喜。他抽泣起來,嗚嗚嚕嚕,鼻涕和眼淚弄濕了整株苦艾草。
過了一會兒,他甩掉了壓在身上的最后一抔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王山出土了。是的,他像一個千年文物從土里鉆出來,重見了天日。從土里剛露頭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閉著眼睛,這是出于職業(yè)的習(xí)慣?,F(xiàn)在,他站定身子,睜開眼睛,沒想到映入眼簾的不是預(yù)想中的滿世界的陽光燦爛,而是黑魆魆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他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自己還沒有逃離那個地方??煽喟莸臍馕睹鞔_地提醒他,他已經(jīng)到了地面,重回了人間。他在心里一陣哀嘆,以為眼睛瞎了。等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清冽的空氣浸潤了眼睛,眼睛感到了涼爽,看到了滿天燦燦的一閃一閃的星星,他才知道眼睛沒有瞎,現(xiàn)在是夜晚。
確切地說,是北方曠野深秋的夜晚。北方的深秋和冬天沒什么兩樣,氣溫很低,萬物枯索。寒涼像冰水一樣漫漶過來,一下子就刺穿了王山的薄衣爛衫,迅速淹沒了他的肉身。不過,比起過去幾天王山所受的苦,這點冷算得了什么呢?他抬頭看了看夜空,天上只有碎苞米花似的星星,月亮連鬼影都沒有。時間應(yīng)該是后半夜,南邊的村莊融在夜里漆黑一團(tuán),沒有一點兒燈光。王山的家就在南邊,他緊緊地盯著那里,感覺到身體里有個小火苗瞬間竄起來,把他的血燒得滾燙。他努力辨別著漆黑中家里三間屋的位置,百感交集,淚水又一次溢出眼眶。從土里鉆出之前的那些日子,也是他悶在黑暗中的那些如同地獄般的日子,他從來沒敢奢望過還能再回到那里。
他迫不及待地朝向南邊邁開步子。他一步還沒有走成,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摔倒是無意識的,一點兒防備也沒有,他的臉朝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下去。這七天,他沒有吃過一丁點兒像樣的食物,沒有喝過一口清涼的水,他的身體垮掉了,叫力氣的那個東西從他身體里消失了。剛才的那陣興奮勁兒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現(xiàn)在他虛弱到了極點。他感覺到口里發(fā)咸,用手一抹,濕濕的,是血,血里還混著顆粒狀的東西,是牙齒。他把牙齒捏在手里,用手一搓,牙齒像糕點一樣酥軟,變成粉末了。他又氣又愕,想抬起手來,擊打土地,恨自己怎么可笑得就像剛出生的騾馬一樣不會走路了,恨自己過去鋼筋一樣的牙齒,可以連續(xù)嗑開一箱啤酒瓶蓋的牙齒,怎么像豆腐一樣松軟了。可他又停住了,他怕手掌像牙齒一樣會脫落。牙齒掉了沒關(guān)系,可以吃稀粥爛飯,手掌沒有不行,還得做活呢。他懷疑起自己的身體,懷疑他們是不是還屬于自己。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他焦灼地想弄清楚現(xiàn)在像死狗一樣臥在這里的到底是誰?是那個四十五歲,有老婆和兒子的男人,還是一個已經(jīng)死去,心有不甘,還在人間游蕩的魂魄。
寒意一陣緊似一陣地壓上來。他的思緒在寒意匯成的濃重空氣里飄蕩。他聽老年人說,活人有影兒,死人沒有影兒。他偏著頭想看看自己有沒有影兒,可是只看到比黑暗更黑的黑暗。他立刻為自己可笑的想法笑了。一咧嘴的瞬間,他獲得了答案——他還活著。因為一咧嘴,干裂的嘴唇傷口抻開,他感覺到了疼痛,那疼痛是那么的新鮮和可喜,足以證明他還活著,剛剛從鬼門關(guān)歸來。
可活著有什么用呢?他像一攤爛泥似的,一動不能動。他的大腦又不受控制地迷糊起來,他想就在這兒歇上一歇,等天亮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他又強烈地意識到不能歇,歇下了可能就永遠(yuǎn)歇下了,明天早上,人們只能看到他冰涼的尸體。那這之前所有的苦難都白白忍受了。如果早知道會死在這里,那當(dāng)初何必掙扎呢?和工友們一起死在井下算了。不能死,不能死——他身體里仿佛有個倔老頭使勁兒對他吼。他腿用力抵著地,手肘彎曲撐著,支起半邊身子,費力地翻過來,這樣他就仰躺在地上了。他強睜著眼睛,望向深遂的夜空。夜空像一床大棉被撐在頭頂,蓬蓬松松,厚厚實實,密不透風(fēng)。星星像貼在棉被上的亮晶晶的小花。
2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臉上被一個黏熱柔軟的東西舔來舔去, 耳朵里涌進(jìn)“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他睜開眼,看到了他再熟悉不過的一個身影,是黑子。黑子坐在他身邊,眼睛在暗夜里發(fā)著光,低頭對著他,如同舔舐骨頭一樣耐心地舔著他的臉。王山一下子把黑子的頭摟過來,把臉緊緊地貼在黑子的臉上,感受著黑子的腥膻和溫?zé)?。王山想,?dāng)年自己救了黑子一命,現(xiàn)在黑子也來救他嗎?真是一條好狗,有靈性的狗,平日里沒白白疼它。
黑子是八年前王山從一家狗肉館帶回來的。八年前那個中午,在狗肉館門前,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得滾沸了,黑子的脖頸已經(jīng)被套上了繩子,狗肉盛宴即將開始。王山剛好經(jīng)過,立刻被黑子的慘叫吸引了,那叫聲如泣如訴,讓人心顫。王山走上前,掏出一百塊錢,買下黑子,牽了回來。
王山又看看天,估摸著離天亮還有五六個小時。他想,他不能在這兒坐以待斃。他想喊,大聲地喊,發(fā)出動靜,驚醒那些沉睡的人們,告訴他們自己沒有死,回家來了。他張大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反而嗓子里一股腥甜。他哀哀地閉上嘴。他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哪個零件能像從前一樣好用。黑子用狗頭拱著他,蹭著他,似在催促著他。
過了一會兒,回家的熱望,立即見到親人的急切鼓蕩著他。他感覺力氣像小溪一樣一點一點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在他的身體里汩汩作響。他先是坐起來,然后手扶著黑子的脊背站起來,剛一站起,身體又要向后倒,搖晃中,他抓到了黑子的尾巴。黑子的尾巴粗壯溫暖。黑子待主人抓住尾巴,立刻向前拉起來。王山在黑子的拉拽下,邁開粘滯的步子,踉踉蹌蹌地走開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快一腳,慢一腳,穿行在黑暗中,像個蹣跚學(xué)步的娃娃。
黑夜,濃得化不開的黑夜,鍋底黑一樣的黑夜。一切都隱在黑夜里,山,樹,房子,莊稼。王山和黑子也融化在黑夜里。偶爾有蛐蛐和油葫蘆的叫聲傳來,起起伏伏。
王山所在的地方叫北臺子,離家有三里地。王山完全是機械地向前移動。他不用看路,他相信黑子會把他帶回家的。黑夜可以阻礙王山,但阻礙不了黑子。一動作,王山的骨胳和血液就活起來,他的思維也活起來。他又想起他的家人。他不知道他們這幾天是怎樣熬過的。他們在這些天里一定經(jīng)歷了刀割般的苦痛。他想起他的老婆秀英,也許早慌了手腳,傷心欲絕,一輩子溫順的女人突然失去他這個主心骨,天塌下來了。他想起秀英一傷心,就會背過氣去,心里有些疼。最讓他惦記的是他的兒子,還在重病中,不知能不能承受這天降大禍。
他又想,他不能直愣愣地杵進(jìn)屋里,像根木頭,那會嚇著家里人的,以為是哪里冒出的野鬼。他應(yīng)該先站在門外咳嗽兩聲,可他壞掉了的嗓子還能咳出聲音嗎?那就應(yīng)該先敲敲門,像從前自遠(yuǎn)處打工歸來的場景:他敲敲門,輕聲說,秀英,我回來了。秀英很快應(yīng)一聲,似乎她一直都醒著,等著丈夫。她拉亮燈,快速跑出來,接過他的行李,把一身冷氣的他一直迎到熱乎乎的被窩里。那被窩喲,滿是秀英的體溫和汗香。
想到這些,王山的腿似乎比剛才有力了,走得也穩(wěn)了一些。黑子肯定也感覺到了,愉快地叫了幾聲,拉得更起勁兒了。
北臺子真是寂靜,像是真正的荒郊野外。而七天之前這里還是機器轟鳴,車輛往來如織,一到夜晚,燈火通宵達(dá)旦。這里有幾個小型煤礦。王山就在其中的一個小煤礦采煤。時近年底,煤價上漲,采煤工三班倒近乎瘋狂地采煤。煤源源不斷地從井下運上來,換成嶄新的票子裝進(jìn)礦主的皮包里。這里的世界是沸騰的世界,沸騰的煤,沸騰的炒票。
一切都從七天之前的一場事故戛然而止了。
3
七天之前,王山第一次嗅到了苦艾草的氣味。
那是在下午五點鐘,王山上夜班。換裝時,同班的永剛說,我這右眼咋怦怦跳呢,左眼跳財,右眼跳——他捂住嘴,不讓那個“禍”字漏出來。下井之前,最忌說這個字,晦氣。慢吞吞脫褲子的班長老扁狠狠瞪了永剛一眼,臉沉得像一塊鑄鐵。王山穿好工服,走到離井口五十米的田野上,那里長著一片苦艾草??喟莸娜~子在夕陽的籠罩下浮著一層薄薄的鵝黃。這是一片長勢茁壯的苦艾草,生長多年,驢馬啃過,蟲蟻嗑過,一直郁郁蔥蔥。王山伸手摘了幾片苦艾草葉子,放進(jìn)嘴里嚼起來。他邊嚼邊往回走,走到永剛面前,鋸齒形的苦艾草的葉子在王山嘴里被磨成了糊糊。王山把糊糊掏出來,貼到正帶安全帽的永剛右眼皮上。永剛嚇了一跳,說,哥,你這是——王山說,別動,管用,一會兒就不跳了。永剛的右眼皮上粘著苦艾草糊糊,顯得有點兒滑稽。工友們都笑了。老扁沒笑,臉還像一塊鑄鐵。
王山知道老扁沒笑的原因。老扁年歲上和王山差不多,但輩分低,管王山叫叔。這些人里,就老扁年輕時在外邊礦上干過,懂得多。半小時以前,王山看見老扁去找礦主。礦主姓鄧,四十多歲,具體名字不知道,大伙都叫他鄧四。鄧四站在煤堆上一邊吸煙,一邊打電話,一邊打電話,一邊對著電話罵。鄧四看見老扁,嘴從手機上挪開,俯視著老扁。王山看見鄧四和老扁嘀咕起來,但距離遠(yuǎn),聽不清他們說什么。老扁說完,往回走。鄧四接著打電話,接著罵,罵得狠,野腔野調(diào)在田野上飄蕩。老扁回來,面沉如水。王山悄悄地問,咋了?老扁看了看其他工友,壓低聲音說,井下“出汗”了。王山知道“出汗”的意思,就是窯壁潮濕有水珠,一般認(rèn)為這是透水的前兆。王山說,那鄧四是啥意見?老扁說,干,拉煤車等著呢。王山?jīng)]再說什么,看著老扁。老扁臉色柔和下來,嘆了一口氣說,哎,哪兒打鏵子哪兒住犁,叔,干吧。
王山下井之前,把黑子往回攆了攆。每次下井,黑子都跟著來。每次升井,黑子也是第一個跑到他身前,又蹭又跳。王山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世界:太陽栽到了山的后面,天空有點兒暗,變成了淡淡的青色,夜晚正像一塊幕布慢慢地拉攏來,一群野鴿子緩緩地扇動翅膀剪影一樣地飛過。收割過后的田野像生過崽的母狗肚腹一樣空空蕩蕩,偶爾有一兩處干枯的玉米稈,在秋風(fēng)的吹動下,發(fā)出嗚嗚嗚的低鳴。不遠(yuǎn)處的村莊,青色的炊煙裊裊上升,有雞叫狗吠驢鳴隱隱傳來。有的人家亮起了燈。
王山緊了緊安全帽,進(jìn)了罐籠,纜繩動起來,罐籠下沉,轟隆隆進(jìn)入到地下世界,黑暗忽地一下就把他們吞沒了。
4
透水事故是在王山他們下井兩個小時之后發(fā)生的。當(dāng)時他們正在采煤工作面干著活兒,礦燈閃爍,煤塵飛舞,風(fēng)鎬哇哇怪叫。突然,一群老鼠從巷道深處瘋狂地涌出來,它們吱吱叫著,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匯成一股灰黑色的河流,奔騰著從王山他們身邊流過。眾人看得頭皮發(fā)緊,靠著墻一動不動。老扁最先清醒過來,大叫一聲,快跑!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真正的河流來了,像一頭怪獸,呼嘯著怒吼著,從老鼠跑過來的方向沖出來,一下子就把老扁他們吞沒了。起初還有掙扎的聲音,呼救聲,咕咚咕咚被迫吞咽水的聲音,劃動手臂的聲音,后來一切歸于靜寂,只有水流沖刷墻壁的聲音,水流浸泡煤塊發(fā)出的噼里啪啦像電火花的聲音。礦燈都滅了,整個世界黑下來。老扁的礦燈是最后滅的,還在水里射了一陣,發(fā)出微弱昏黃的光,最終還是不甘心地滅了,猶如他的生命之光。
只有王山?jīng)]有被淹到。水來的時候,王山他們正在一個斜坡上,老扁他們在坡底,王山在坡項,水沒有一下子淹到他。老扁話音剛落,他就發(fā)了瘋似的跑起來,也不知往哪里跑,只要是高的地方,沒有水的地方就跑。水頭在后面緊跟著他,像玩一個惡作劇的游戲,有幾次甚至已經(jīng)抓到了王山的褲腿,都被王山跳著跑開了。
王山跑呀跑呀,雙腿像風(fēng)車旋轉(zhuǎn),心臟像一面鼓發(fā)出巨大的響聲。他在井下密如篩眼的巷道中穿梭。幸虧王山從小滿山遍野放羊練就了好腳力,如若不然早就完蛋了。正跑著,一面墻擋住了他的去路,王山一抬頭,傻眼了,進(jìn)了一條死巷道。一停下腳步,水馬上就過來了,迅速淹到了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脖子。這水藏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陰郁、腐臭,帶著死亡氣息。水馬上就要把王山淹沒了,他仰起頭,盡量不讓水淹到嘴。越來越多的水涌過來,幾乎是帶著獰笑的表情撲向王山。正在這時,王山看到了釘在墻頂?shù)蔫F制的錨鉤,他把褲腰帶抽出來,挽成一個環(huán)像套馬一樣,把褲腰帶套到錨鉤上。王山的腰帶是牛皮繩做的,扎了多少年,浸透了汗和油,又黑又亮,結(jié)實著呢。他拉緊腰帶,做了個引體向上,從水里把身子拔出來。他鉆進(jìn)腰帶形成的環(huán)里,這樣他就把自己和錨鉤綁到一起了。
慶幸的是水面再沒有向上升,仿佛一個厭倦了追逐游戲的人,它退出了游戲,對王山失去了興趣。幾個小時之后,水面下降了,露出了地面。王山從錨鉤上跳下來,重新把腰帶扎上。他開始想念他的工友們,想念老扁,想念永剛。他哭了,大滴的淚先盈滿眼眶,然后順著臉頰流下來。淚水流得很慢,因為臉太臟了,粘滿了煤塵和汗膩。
最初的悲傷與驚恐過后,他冷靜下來,想起了一些自救常識。他關(guān)閉了礦燈,為了節(jié)省電,希望在救援的人趕來時,礦燈還能亮,這樣擰亮礦燈就能標(biāo)明他的方位。他保存體力,盡量不動,蜷著身子坐在一截木頭上。在黑暗中,他給自己打氣,這輩子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有好幾次險些見了閻王,但不都活下來了嗎?八歲那年秋天在山上放羊,一不小心跌進(jìn)一個二十多米的深洞里,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在那里呆了整整三天,靠啃食掉落進(jìn)去的松籽和野果活下來的,爹媽終于找到他,洞底被照亮的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離他一米遠(yuǎn)的地方盤著一條嘴比他腦袋還大的蛇。二十歲那年冬天,他去外地販缸,趕著騾車?yán)走^河,河水結(jié)了冰,騾子腳底下一滑,跪倒在冰面上,車傾斜了,幾百斤的大缸掉下來把冰砸破了,王山掉進(jìn)一房深的河里,河水冰涼刺骨,一下子把王山的棉衣棉褲泡透了,像石頭一樣重。那時的王山體力好,豁出命地?fù)潋v,愣是沒沉底,幸好被路過的一對父女發(fā)現(xiàn),把王山撈了上來。父女倆心腸好把王山接到家里,父親熬姜湯,姑娘生起爐火烤棉衣褲?;鸸庹占t了她的臉龐。第二年開春,王山他爹托人去姑娘家給王山提親。柳樹抽條的時候,王山把姑娘娶回家,把姑娘滾燙的身子摟進(jìn)懷里。姑娘乳名叫秀英。
轉(zhuǎn)年秀英就為他生了個兒子。兒子從小長得好,學(xué)習(xí)好,是全村唯一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孩子。王山成了村里人人艷羨的對象,都說他憨人有憨福,娶了個好媳婦,生了個好兒子。美妙的生活在王山的眼前像一條紅地毯鋪開去,鋪向未來。但是,今年開春的時候,兒子病了,從學(xué)?;貋砹耍炯t潤的臉龐像紙一樣白。王山把兒子領(lǐng)到醫(yī)院一查,是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才能活下去。骨髓移植是大手術(shù),要好幾十萬呢。王山最初的驚慌和傷心很快過去了,他要賺錢給兒子做骨髓移植。從兒子得病起,他就把身子當(dāng)?shù)胤N,在大城市里打好幾份工,白天送水,晚上送餐,后半夜還去一個小區(qū)當(dāng)保安。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地做活,賺到的錢卻少得可憐,相對于兒子的醫(yī)療費更是杯水車薪。他聽說這兒的煤礦工資高,就從外地回來了,當(dāng)起了采煤工。沒想到才干了不到一個月,就出了事故。
王山豎起耳朵,諦聽著外邊的動靜,期待著能聽到救援隊雜沓的腳步聲,期待著能聽到他們叫他的名字。但是什么聲音也沒有,死一般的靜寂,偶爾傳來煤塊掉進(jìn)水里的“撲通”聲,像青蛙跳水。
5
王山在幽深的巷道里行走,巷道很靜,很黑,很長,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他有點兒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只是機械地走著,仿佛受了什么的指引和召喚。走啊,走啊,走得慌里慌張,走得暈頭漲腦,走得滿頭大汗。驀地,前面出現(xiàn)了一間亮著燈光的小屋,小屋的門虛掩著。王山推門進(jìn)去,看見他爹坐在燈光下補鞋。他爹抬頭看看他,面色平靜,一聲不吭,繼續(xù)低下頭補一雙黑幫白底的棉鞋。他爹穿著一件分不清顏色的中山裝,在王山的印象中這是他爹唯一一件衣服,從來沒換過。王山激動地說,爹,你怎么在這兒?他爹依然穿針引線,不搭話。王山看著他爹的手,手上滿是老繭和傷疤。王山含著淚說,爹,你還好嗎?我可想你了!他爹還是不吱聲,專心地對付手上的鞋子。王山就有些生氣,生氣他爹怎么不和他說說話,怎么見了他不親近,對那雙鞋子比對他還好。他看著那雙肥厚的棉鞋,竟然生出吃掉它的沖動。一有這想法,肚子馬上餓得不行,饑火燒腸,火燒火燎。再看那棉鞋,也變得蓬松了,像饅頭一樣,有了香味。他說,爹,把鞋給我吃了吧?他爹用頭皮蹭蹭針,把鞋向懷里收了收,是保護(hù)鞋的動作。王山更生氣了,伸出手就去搶棉鞋,眼看手就摸到鞋了,指尖已經(jīng)感觸到了它的柔軟,他爹飛速地用針刺了他手背一下,鉆心地疼,他趕緊收回手……
王山醒了,才發(fā)現(xiàn)做了一個夢。在井下漫長的這幾天,他的生物鐘紊亂了,有時睡,有時醒,有時睡著像醒著,有時醒著像睡著了。王山他爹是鞋匠,死了有二十年了。王山咂摸他爹夢中的模樣,還是死去時的相貌,一臉愁苦。王山有點兒悲傷。
悲傷馬上被另一種更強烈的生理感受所替代——餓。夢里的餓傳到現(xiàn)實中,他真的餓了,比夢中還餓,胃里像有一百張小嘴向外伸,并且發(fā)出“嘰嘰”的叫聲。他餓得頭昏眼花,身體像風(fēng)雨中的樹葉顫抖起來。他知道再不吃東西自己就會餓死。他手觸到了坐在屁股下的那截木頭。那是一截松木,樹皮還沒有被剝掉。
他懷著悲壯的心情吃了發(fā)生事故以來的第一頓飯,幾塊樹皮和一些臟得令人作嘔的水。他的胃刀割般地難受,好像剛才吃掉的不是干硬的樹皮而是鋒利的刀片。
王山就這樣熬過了第五天,在對救援隊失望了一千次一萬次之后,他決定自己去尋出路。他帶上安全帽,擰亮礦燈向外走去。水消下去了不少,但是通往井口的地方還是被水堵著。他只得返回來,在無水的巷道里探尋出路。
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還是沒有任何辦法。井下的世界是水的世界,全部被水占領(lǐng)了。他的身體和精神都有了崩潰的跡象。他眼里出現(xiàn)了幻覺,一會兒看見老扁和永剛,一會兒看見他爹,他們都笑盈盈地望著他,似乎在鼓舞他跟隨他們而去。他的身體一會兒重如磨盤,動一動都難,一會兒輕如薄紙,風(fēng)一吹就走。
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坡度很大的巷道。他極力調(diào)動思維焦灼地思考著,得出結(jié)果:這條巷道極有可能通向地面。他沿著巷道向上走,越走心里越開闊,感覺每走一步就是離地面近了一步,離井下遠(yuǎn)了一步。但是走了不到五十米,巷道就被沙石土塊堵住了。巷道垮塌了。王山頹然地坐在地上,望著堵住的巷道發(fā)呆。這些沙石土塊阻隔了他的腳再一次踏上地面,阻隔了他再一次呼吸新鮮空氣,阻隔了他與家人的重逢。這些土是擋在生之前的厚重的門,把他牢牢地摁進(jìn)了死亡里。這些土最終會攏成一堆,壓在他的墳頭上。
王山不甘心就這樣希望破滅,不甘心被這堆土打敗。他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還有兒子呢,他的兒子還等著他賺錢呢。他一想到要是不能做骨髓移植,兒子像小樹一樣茁壯的生命就會先他而去,他的心里就會滴血般地疼痛。兒子要是沒了,那秀英也完了,他的家就完了。他不敢想那個畫面,那個畫面是黑的,灰的,一點兒光亮也沒有。
他開始用手扒這些土。接下來的日子,他陷入一種狂熱狀態(tài),他像土撥鼠一樣瘋狂地扒土,不眠不休,餓了吃樹皮,渴了喝臟水。十根手指的指甲脫落了,鮮血淋淋,他渾然不覺,只是機械地向前扒,向前扒……
扒了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第七天,他終于扒通了巷道。他的判斷是對的,這條巷道確實通向地面。在扒通的一瞬間,風(fēng)先進(jìn)來了,他的干癟的肺喲,像新生嬰兒一樣一下子被撐開了,像升起了的帆一樣飽滿了。然后他就嗅到了苦艾草的氣味。出口正在那片苦艾草旁邊。
6
黑子拉著王山上了一個土坡。天色有些微明了,黑暗中有了點兒亮色。黑夜黑得不那么純粹了,就像一只全身烏黑的狗摻了點白色的雜毛。王山能隱隱約約地看到村子了。樹,房屋,煙囪,院墻,柴垛,依次映入他的眼簾。他瞪圓了眼睛仔細(xì)地辨認(rèn)著它們還隱在黑暗中的模模糊糊的輪廓。
一群烏鴉飛過來,在王山的頭頂上盤旋。它們發(fā)出瘆人刺耳的叫聲。它們的叫聲讓黑夜也起了一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它們黑色的羽翼扇起了陣陣陰風(fēng)。風(fēng)里夾雜著腥騷和腐臭。王山看著它們,嘴里發(fā)出“嗬嗬”驅(qū)趕的聲音。烏鴉并不害怕,繼續(xù)在王山的面前上下翻飛,有幾只膽大的甚至要落在王山的頭上。王山幾乎能看到它們尖利的嘴和陰森的圓眼睛。它們亢奮地飛著叫著,仿佛在參加一場即將開始的死亡盛宴。王山彎腰摸到一塊石頭丟向它們,烏鴉群這才像一團(tuán)烏云振翅飛走了。
終于,王山到了自家的院門口。七天之前走出去后,隔了許多個日夜,隔著漫長的艱難的光陰,他又回來了。王山撒開黑子的尾巴,黑子跑進(jìn)院子。它“汪汪”地叫起來。叫聲攪動了沉沉的黑夜。
王山停下腳步,打量著自己的房屋院落。三間磚房不高不大,但齊齊整整,利利索索。挨著磚房是一間耳房,盛放糧食和雜物。對著耳房的是兩間廂房,一間做了驢棚,一間放置柴草。院落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熱的。它們在黑暗中如同一堆溫暖的棉絮,散發(fā)著溫?zé)岬臍庀ⅲ賳镜臍庀?。王山激動地顫抖起來,全身的各個關(guān)節(jié)都發(fā)出了磨盤轉(zhuǎn)動時“咯吱咯吱”的響聲。他不得不強烈地遏制自己想馬上跑進(jìn)去,見到家人的強烈沖動。這些天的日思夜念,等真正回到家里時,他又害怕了。他怕這一切不是真實的,而是一個夢,像夢見他爹做鞋的那個夢。他一動不動地貼在院墻上,生怕驚醒這個夢。
這時,屋內(nèi)的燈亮了。屋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來兩個身影,是秀英和他的兒子。王山看到秀英和兒子,眼淚像急雨似地落下來。他用拳頭把嘴塞住,才阻止自己發(fā)出聲音。他幾乎要站立不住,手扶在院墻上撐著自己即將倒地的身體。
王山不錯眼珠地看著他們。那兩個可愛的人喲,他們在屋門口站住了。秀英似在拉扯著兒子。“快走吧,進(jìn)城的客車快要過來了?!笔切阌⒌穆曇?,透著沉重和疲憊。
“我不想去?!眱鹤拥穆曇舨脩玫?。
秀英說:“去吧,今天去檢驗,等找到合適的骨髓就能做移植了?!?/p>
兒子說:“咱家哪兒有那么多錢,我不想治了。”
秀英說:“孩子,不要擔(dān)心錢,你爹得了四十萬的撫恤金。”
兒子說:“我不要這個錢,這是我爹用命換回來的,再說,我爹也許能活著回來呢!”
秀英說:“回不來了,這些天過去了,不可能回來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立在那里,像黑暗中的兩塊石塊。兒子小聲地哭泣起來。秀英也哭了。也許是過去哭得太多了,流了太多的淚水,他們的哭聲顯得那么軟弱和無力,像病貓的嘶鳴。哀傷像水一樣在這個小院里流淌。
過了一會兒,秀英拉著兒子,兩個人邁動步子向院外走來。王山躲到墻垛里。秀英路過他藏身的那個墻垛,停下了腳步,在暗夜里盯著他看,似是有所發(fā)現(xiàn),看了一陣,終是沒看出什么,走開了。王山真想撲過去,抱住他們,告訴他們自己沒有死,千辛萬苦地回來了。但他沒有動,反而屏息靜氣,目送著他們漸漸遠(yuǎn)去。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見他們了,以后再也不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再也不能擁抱他們了。永遠(yuǎn)。
7
王山聽見他們的腳步聲遠(yuǎn)了,余音徹底消失在村街上,一切重歸寂靜。他慶幸自己這一路沒有遇見一個人。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還活著,除了他自己?;钪?,現(xiàn)在似乎成了一個尷尬的事情了?;钪?,就要退還那四十萬的撫恤金。他在報紙上看過新聞,說有一個地方發(fā)生了礦難,死者得了大筆的撫恤金,幸存者只給幾千塊錢。一想到四十萬要像煮熟的鴨子從他家的院子飛走,他就心疼。那可是四十萬呀,他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錢,他想不出那是多少錢,一張一張擺開,也許會鋪滿院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命會值那么多錢。他幾輩子也賺不來的錢。有了四十萬,兒子的病就能好了,兒子就有救了,兒子就能重新攻讀那所人人向往的大學(xué)了。他甚至歡欣鼓舞起來。
他想像著未來會有這樣一個場景:兒子畢業(yè)了,有了好工作,娶了城里的漂亮的有文化的媳婦,生了小娃娃,那小娃娃會在他的院子里歡呼奔跑,會追著秀英,叫她奶奶。
那他呢?他知道自己不會出現(xiàn)在那個場景里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又流下了眼淚,好大的一攤,濕了整張臉。也許是最后的眼淚,也許不是眼淚,是其他的什么東西,黏黏的帶著腥氣。誰知道呢。
天漸漸要亮了,黑暗的顏色淡了,變成了鉛灰色。星星都慢慢隱去了,天空越發(fā)地深邃和幽靜。地上的景物由遠(yuǎn)及近,慢慢清晰。遠(yuǎn)處傳來一聲公雞高亢的叫聲,村子里其它雞也叫起來。村子正要從沉睡中蘇醒。王山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走進(jìn)屋子,他要跟他的家道別。
屋子里的東西是他一點一點親手置辦起來的。他用眼睛親熱地?fù)崦鼈?,撫摸紅色的柜子,黑色的茶盤,白色的茶壺;撫摸一張圓形的桌子和四只楊木凳子;撫摸炕上攤開的被子,他的親人們剛剛從被子里離開,還保留著溫?zé)岬臍庀?;撫摸墻上掛著的農(nóng)具,用過無數(shù)次的沾滿汗水的鐮刀、鋤頭、砍土鏝;撫摸泥土的墻壁和秫秸的屋頂。他來到鏡子前,他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他確認(rèn)那不是自己,分明是另一個人。那個人看起來是那樣的嚇人,頭發(fā)豎起,像蒿草一樣長,臉一半腫著,一半沒有多少肉了,顴骨處被磨禿了,支棱著白色的骨頭,嘴唇像草木灰一樣白,焦干著,滿是裂紋,身上的衣服破損得像是用樹葉做的,手指尖結(jié)著黑色的血痂。他揉揉眼睛,再看鏡子,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瘦削但精神,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對未來的美好期許,嘴角上翹好像隨時準(zhǔn)備開口大笑,那不正是年輕的自己嗎?他又把眼睛閉上,再睜開,鏡子里空空的,似乎什么也沒有了。
他聞到灶膛里有濃郁的香氣,那香氣像春天的風(fēng)一樣吹拂著他。他扒開灶里的火,發(fā)現(xiàn)那里正烘烤著土豆。土豆擠挨在一起,如同一窩蛋。這是他們家在冬天的習(xí)慣,晚上臨睡前把土豆放進(jìn)灶膛,埋在火堆里,早上拿出來就是美味的早餐。土豆經(jīng)過一夜的烘烤,外焦里嫩,香甜無比。他把土豆從火里扒出來。黑糊糊的土豆攤在掌心里。土豆冒著熱氣,有的地方還閃著火星。他急不可耐,連烤焦了的皮也沒有剝,直接吃了下去。咬開土豆的那一刻,蓄積了一夜的香氣噴薄而出,幾乎把他嗆暈。他的胃喲,像一群眼睛餓綠了的小孩子,突然見到了食物,瘋狂地?fù)淞诉^來。他吃了許多土豆。土豆泥安慰了他飽受樹皮摧殘的胃。
晨光變紅了,透過窗戶射進(jìn)來,被窗欞格成許多方框映在墻上。再耽擱下去,恐怕會被村子里的人看見。王山從屋里走出來,走出院子。黑子也跟著出來了,咬著他的褲腿,后腿向后坐,使勁兒拖著他。王山掙了幾下,它還是不松口。王山含著淚狠狠地踢了它一腳,黑子這才像個委屈的孩子,嗚咽著跑遠(yuǎn)了。
王山躡手躡腳地出了院子,離開村子,重又走進(jìn)曠野里。曠野里不知什么時候起了濃重的大霧,像黑夜占領(lǐng)白天一樣,大霧占領(lǐng)了這個深秋的黎明。這些霧比黑夜更黏稠,它們遮蔽了一切。它們在樹杈間,山溝里,平原上流淌,它們發(fā)出“嘩嘩嘩”流水一樣的響聲。它們像是會呼吸的云朵,一會兒卷起來,一會兒舒展開。它們的顏色千變?nèi)f化,忽而變白,忽而變灰,一會兒又是紅的了。
王山穿行在迷一樣的大霧里。他產(chǎn)生了奇異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的肉身“嘭”地一下四散開來,離他而去,像那群烏鴉一樣飛走了。剩下的他變得輕盈無比,像一陣微風(fēng),像一根羽毛,像一縷晨光,像一粒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