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綠 窗
綠窗 本名宋利萍,滿族。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首屆豐子愷散文獎獲得者。河北散文名作集一等獎獲得者。作品見于《民族文學》《美文》《散文選刊》《詩選刊》《解放軍文藝》《青年作家》《讀者》《意林》等刊物。數(shù)篇散文入選高考語文模擬試卷,以及高考優(yōu)秀課外閱讀。出版散文集《綠窗人靜》。
·—— 01
我一屁股坐下去,看也沒看。早起跋山涉水至下午太累了,好不容易在菩提樹下發(fā)現(xiàn)一個木墩。就在屁股底兒觸到木墩那一瞬,猛然感覺了不妙,汗毛立起來,整個臀部趕緊甩開去。
一條巨大毛蟲臥在木墩上,毛色厲張。是屁股不是我,及時剎車了,隔著布衣仍覺驚悸。
威脅是互相的,但彼此又不知。我懷疑它給了我皮膚一種暗示,蟲子發(fā)出了憤怒并絕望的嚎叫,臀部對于小蟲就是天塌隕石砸下來。求生的意志保護了它,毛尖,口器,皺褶,彎曲,突然縱起的毛,它們都會高喊。
而皮膚聽到了那細微的聲音,抓捕了信號,快速應激,并傳遞給我的腦殼。那是怎樣的一條往生路線,肥蟲沒有撲哧一聲化作頹爛的濃漿。
對于蟲子,究竟大腦害怕,還是屁股害怕?那一瞬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本能是臀部的還是大腦的意識?畢竟隔著衣服蟲的妨礙并不大,那么是人的知識與經驗作怪,皮膚本能防著這些令人厭惡的家伙。
看來一旦遭遇危險,不能坐以待斃,要像那條蟲不管不顧叫嚷,向眼前萬物發(fā)出求救信號,自然會創(chuàng)造神奇。
我沒有一石頭砸壞它,拿棍子扎死它,或把它扔到遠處跌損,毛蟲勝利了,它以本能應激守住了生命、木墩和山谷,它會成為一只祖先眼里最美的蝶,找個心儀的伴侶產下一堆小崽,明年出現(xiàn)在春風里。
我不能小看它。定定神,我拍下菩提樹下這只蟲。
·—— 02
待晚上翻看照片,蟲赫然在目,駝黑色毛間生著紅黃綠,仍是害怕多于厭惡。我隨意取個局部放大,再放大,到最大,驚呼不得了。
它色彩紛雜,圖案綺麗,暗紅、老藍、米黃、棕黑、灰綠,交錯布局,有序編織,呈現(xiàn)古老而神秘的圖案,有波斯味道。我隨即給幾個人看,說這么漂亮,是披肩、掛毯、蝴蝶、飛蛾?沒有人表示討厭,說它是蟲。
當我把圖案一點點縮小再縮小,那些美麗的花紋如同一場變幻的夢境退到幕后,華麗的舞臺只剩下木墩上丑陋的蟲,大家都沉默了,復現(xiàn)鄙夷恐懼的神色。
但我再放大,它又復活了,一如飛在沙漠或森林里的精靈,供饑渴的眼睛追逐。
是它繁復的花紋背叛了我們的眼睛,還是丑陋的形體固執(zhí)占據(jù)了視野?一放一縮世界變換,哪個是真,哪個視角是它本色?
無法說出。毛毛蟲也只是一段生命旅程,它還有卵生,蛹生,蝶生,是對人界“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的徹底背叛,倒是符合姑娘家的“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說蟲是丑陋的,丑是生命必經的路,就像人的壞脾氣與小惡,疾病與頹廢,哭泣與悲傷,免不了最終成人之美。
我們也可以把龐大往小看,如果宇宙是一面海,地球不過是浮游生物,人充其量就是一個細胞,如果宇宙人輕視地球人,請把地球放大再放大,一定萬分驚訝,地球有多么爛漫多姿,人的思想有多浩瀚無窮,大概恨不得來過上幾天。
我不能輕視一條蟲的內心精彩,駝黑長毛難掩盛夏與繁花,肉滾滾里藏著飛翔的種芽。
·—— 03
毛毛蟲小時候能不能知道自己會長成蝴蝶還是蛾子?它們都比蟲身更漂亮而強大。
人生出來就是人的模樣,而一只蝴蝶要經歷卵、蟲、蛹,死去活來,完全變態(tài)。一次次否定前身,有沒有痛苦、恐慌、挫折意識,像人的臨終那樣精神飽受折磨?
照片里的蟲態(tài)腰身扭曲,正焦慮、掙扎、茫然,觸角向天空問詢。它漫長的蠕動期和蛹期有太多機會被吃掉、踩死、火燒,蟲世界沒有互助救援,不知父母,沒有強者對弱者的引領,獨自奔向飛行的悲壯旅程。
是遺傳密碼使它不必擔憂長差了模樣,祖先根植于每一個體內的基因排序,次遞指引了邁向天堂的臺階。如果說密碼預示著成功,那成功是否也是一種本能,有些生命天生就會手把紅旗立潮頭,能過高貴典雅的生活,有些人使盡力氣拼命出逃,仍是一只缺乏蛻變的蟲體。
從毛蟲的社會歷程看,卵期是懵懂的原始社會;蟲期是風云四起的漫長封建社會;蛹期是有偉大夢想的社會主義社會,艱苦醞釀并完成一場真正的蛻變,蛹應該知道自己的奮斗目標;蝴蝶是生命的最高階段,生活的天空極大豐富,蝴蝶會不會鄙視毛蟲,或者鼓勵它加油?
不容輕視,蝴蝶能夠以生命中的任何一種形式步入冬眠,我們熟悉的是卵在枝頭成排繞匝,但蟲、蛹也都可以深藏縫隙貓冬,花若開,吾再來。
暮色將晚,菩提樹下一面之緣的毛蟲還會繼續(xù)奮進,那些卑微的,也許會遭受挫折、遭遇絕望的生靈,我們不一定知曉它們戰(zhàn)勝自然的妙法與勇氣。
·—— 04
蟲,看似只有肉體沒有靈魂的家伙,潛伏在心里的熱望誰也看不透。由蠕動到飛行,到一只只一群群接力飛越滄海,那跨度那能力那規(guī)劃,比人來得洶涌,是天高地厚的自然恩寵,也是無與倫比的智慧。
如果人的離世也是一次飛升,肉身是褪去的驅殼,我們目前對靈魂一無所知;而蝴蝶若忘了前世,花紋會提醒它,一束蒼蒼色,知是蟲子來。但靈魂有衣有花紋嗎?
姑且認為蝴蝶是毛蟲的靈魂,是蟲體復活的樣子,那么人的靈魂飛升也是一次復活,是蝶形鳥態(tài),是煙云還是一朵花?正在思考的我,是靈魂的第幾重生?這世間沒有一個像我面貌的人,但和我一樣思想的人應該不計其數(shù),承受著不同的生之煩惱,它們折磨肉體,無法損傷靈魂,靈魂在鮮紅的枝丫間跳躍,指導好細胞攻擊壞分子,吃掉疼痛、潰瘍、僵化,它給出活力與新生,實在給不了就舍棄舊體,移情別戀,像蝴蝶脫離舊巢。
拿肉眼看世界只能看到皮囊的好壞,感不到靈魂的清俊或污濁,只有拿靈魂對視靈魂,才能看清生命的本質。生是永恒,整個肉身是為了供養(yǎng)靈魂,而靈魂是無情物,它不會懷念舊皮囊,只會向著更高遠更豐沛靠近。當所有肉身一一枯萎,它累積足夠的精華能量,即智慧,獨在宇宙間飄蕩,也許百年千年方能遇上一介好肉身,這生命就是人間梟雄。
我隨著一只蝶越飛越遠,星空浩渺——是我的靈魂在追。一只蟲無法依靠露出的毛皮一角,說它未來是好看的蝶而得到人的愛撫,決不會,但是靈魂可以蹲下來,與之握手言歡。
·—— 05
人不會背叛自己的身體,那是在一生內,如果生命是多重形式,焉知不是完全的變態(tài)與背叛。
成蝶是對蟲體的背叛,沒完成蛻變是對祖先的背叛,蝶是放浪形骸之外,蟲是大道守于心。贊美蝶或咒罵蟲并不能改變它們的世界。會不會有只蟲背叛自己的生活史,翅膀像花朵一樣爬著爬著自然長出來,像蝗蟲?或者停滯于爬行,像敲擊鐵皮鼓的男孩因一次事故不再長大,以幼年之身觀察蝶蛾的生活,發(fā)現(xiàn)生命深處的丑惡與感動?
也許那只蟲因我的突然凝視受了驚嚇與蠱惑,密碼排序挪動了三個字母,它迥異的花紋即刻背叛祖先,它或許死亡,也或許對整個族群的進化做了卓越貢獻。誰知道呢,變化就是這樣不經意出現(xiàn)的。
蟲子逃離蝴蝶,花紋逃離皮囊,視覺逃離現(xiàn)場,它們都在尋找出口。因為生命的約束它們結合,一旦約束消失則四散逃離,傳統(tǒng)與秘密轟然瓦解。瓦解是一種更偉大的力量,是生命在重新召喚。
·—— 06
是我,還是菩提樹下那只毛蟲在悟道?我思考它就在,我忘了它就沉睡,或消失于自然。誰打擾了誰修行,生命的背后到底藏著什么?毛蟲與我儼然一場夢境,蝴蝶心里是否駐著莊周?人愿同萬物,萬物可略知人心?
一覺醒來變成甲蟲、老鼠、僵尸,哪里如一條肥蟲變成蝶,是活生生的童話。最先變成蝴蝶的那只蟲一定備受追逐,是榜樣也是嫉妒的對象,蟲界亦有模仿、跟從甚至盲從,毛蟲可以首尾銜接列出長蛇陣,彼此觸摸尾毛判斷呼應,哪怕錯了絕不放棄。
本能是好東西,平安仍是生命的本質??茨敲x現(xiàn)在奔爬勞碌,是在認真編織自己的衣裳,一生只一件,必要天長日久地淘挖世間美色,驚艷地復活。像佛家語,今生以善心悲憫積累福德,來世更好地復活成人!
那么夜晚像蟲蛹一樣深眠,一根一節(jié)斷去昨日塵勞,早晨像蝶一樣撲棱棱復活,吸食最好的鮮露,生而優(yōu)美,老而優(yōu)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