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清/西安翻譯學(xué)院
酒有熱腸,茶有幽韻。元稹曾寫過一首寶塔詩,名曰《茶》:“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碗轉(zhuǎn)麹塵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后豈堪夸?!逼渲袑⑵凡璧娜巳簩懙猛笍亍澳皆娍?,愛僧家”。對于融合儒、釋、道三家的東坡先生來說,其對于茶的熱愛,遠(yuǎn)遠(yuǎn)勝過于酒。
茶性溫和、內(nèi)斂,散發(fā)著幽韻,包含了“隱”與“德”。陳平原先生在《從文人之文到學(xué)者之文》中曾提出:“希望有一天,能借‘茶于酒’來談?wù)撝袊幕椭袊膶W(xué)……因茶與酒跟中國文人性格的形成大有關(guān)系?!保?]
的確,茶與酒影響著中國文人不同的性格。尚酒的文人,大多性格張揚,文風(fēng)飄逸。尚茶的文人,大多性格內(nèi)斂,文風(fēng)幽韻。因此,茶和酒不單單只是兩種飲料,“它對人的身體,對人的氣質(zhì),對人的情感,對想象力的馳騁,都會有所影響。”[2]
東坡不大喝酒,但愛喝茶。茶的性情在東坡的體內(nèi),常常散發(fā)出一種幽韻。《東坡志林》是東坡的筆記,在其順手之筆中,流露了茶韻所特有的氣質(zhì)。因而,謂其“茶化文風(fēng)”。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疏”即指文筆的疏散與閑適。通讀《東坡志林》,猶如徐徐品茶,舒緩、閑暇?!安皇情e人閑不住,閑人不是等閑人”,東坡疏散的文風(fēng),是一種茶性的進入體內(nèi)后的外化,是他隨緣得失的表達。
他常在文筆中流露出他的“閑”。此閑并非指沒事做。對于仕途不順的打擊,貶官閑置似乎是對自己的戲謔。
在《記承天寺夜游》中他說自己“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3]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卻被入戶的月色深深吸引。喜歡賞月的人大多是感性的。本來已欲睡的東坡,又“欣然起行”?!捌鹦小笔且驗椤靶老病?,隨性而生活。“起行”之后又發(fā)現(xiàn)“念無與為樂者”,于是尋找張懷民賞月。更有意思的是,作為好友的張懷民同東坡一樣,也沒有睡。一句“懷民亦未寢”,如遇知己。而“相與步于中庭”,疏散至極。最終感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薄伴e人”兩字才點出了疏散的緣由。
在《論修養(yǎng)貼寄子由》開篇點出“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保?]他告訴子由,養(yǎng)生的辦法即為“任性”、“隨緣”、“凡心”。用平常心隨緣看待一切,凡事不造作,才能談得上養(yǎng)生。心中“無一毫掛念”,拿得起、放得下。如此是疏散的為人,也是茶氣質(zhì)的外現(xiàn)。
對于欲望,茶人講求淡泊,東坡提出“去欲”。東坡在《養(yǎng)生難在去欲》和《記三養(yǎng)》中都有涉及。東坡認(rèn)為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如果要養(yǎng)生,最難戰(zhàn)勝的還是“去欲”。眾所周知的是,東坡喜愛吃肉,他還寫了《煮豬頭頌》,東坡肉至今還是一道名菜。愛吃肉與淡泊的茶性,似乎不符,他提出“去欲”的同時,自己也在節(jié)食,他的用意在于養(yǎng)心,減少自己的口服之欲,以求內(nèi)心的淡泊與舒適。
東坡的疏散也體現(xiàn)在隨緣上。他曾在《辟谷說》中說到自己辟谷經(jīng)歷。仙家辟谷是為了修煉,而東坡辟谷則是順應(yīng)時宜,因為“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5]。若常人家中無米,必心中有慌,然東坡于此境卻順勢辟谷。不強求,在生活中既辟谷修道,又不矯揉造作,恰如一條小船隨著波瀾在湖面自在飄搖。此隨緣心態(tài),令人贊服。
“君”即指文風(fēng)中有耿廉之風(fēng)、君子之氣。東坡曾在“《寄》詩中詠茶之德性與高潔之趣:‘有如剛耿性,不受纖芥觸。又若廉夫心,難將微穢讀?!瘎偣⒅圆皇芾w塵之染,廉潔之心不受微穢之讀;這種“ 剛耿性”、“ 廉夫心”正是君子之品格。[6]
茶素有君子之風(fēng),雖淡泊,但不失其本心。愛酒之人,常懷真性情。愛茶之人,常有氣節(jié)。外表上東坡看似隨緣、內(nèi)斂、淡泊,不強求,但他卻是個外柔內(nèi)剛之輩,剛性便體現(xiàn)在其君子之風(fēng)上。這一點在他隨意的勾勒間皆能體現(xiàn)得出。
不得不說,東坡有君子之骨。雖然東坡屢次貶官,但貶的只是官職,其剛耿、廉夫之心并沒有遭貶。他有自己的是非觀以及獨到的史觀。
當(dāng)目睹不義之事,蘇東坡會以自己的價值觀作以褒貶。面對社會的不良風(fēng)氣,他定直語批評。他批評世上那些打著美好的幌子在做不義之事的人是自欺欺人,應(yīng)當(dāng)被社會所不恥。
他論“武王非圣人”、論“周東遷失計”、評“司馬遷二大罪”。他將秦速亡的矛頭直指游士,談?wù)擊旊[公的不幸,評價趙高和李斯。評史直指上古,他有著自己新穎不落俗套的思維。這套思維并非是他一時興起所成,而是在他觀照古今人事變化后形成對歷史獨到、犀利的見解。君子非是只是“文質(zhì)彬彬”,君子之風(fēng)當(dāng)有一股正氣所在,當(dāng)有是非觀所存。
茶好友,君子亦好友,東坡更好友。好友如好茶,淡淡之味,如君子之交。在《東坡志林》中,很多篇幅記錄友人。重友人往往惜離別,因而東坡送別友人的隨筆還是較多的。東坡曾在其文中別子開、別曇秀、別王子直、別姜君、別文浦和子辯。
《曇秀相別》與《別王子直》兩篇文章是在東坡一貶再貶到惠州時,別友人之作。他屢遭罷官,
在人生不得意時,遇上一兩交心好友,的確難得。與友人惜別的時候,東坡既如孩子般吐露內(nèi)心的情感,又如僧人般灑脫豁達。雖然被貶,但“心安即是家”,惠州諸多人士紛紛慕名而來拜訪。東坡的好友,更能體現(xiàn)一二。
在《別子開》一文中,東坡敘述“子開將往河北,相度河寧。以冬至前一日被旨,過節(jié)遂行?!保?]東坡與其踐行,不言離別傷感,只言重逢后的喜悅。雖飲酒至醉意,但其君子之交的氣質(zhì),仍是茶性的淡然。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蘇軾與姜君的閑聊頗具茶性。待到離別時,沒有送上貴重之物,而是“書柳子厚《飲酒》、《讀書》二詩,以見”[8]。淡淡之筆,正如清茶一盞,寧靜而安詳。
以味論詩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千古妙語,陸機首開其端。文章也受其理論的影響,亦有文外之味兒。東坡的文章就是如此。在《東坡志林》中我們不難嘗到一些茶味。這個“茶味”是指在東坡在文筆之中包含著茶的苦澀與香甘。飲者飲茶,常常在茶湯中能品嘗出甘與甜、苦與澀;而讀東坡的文章,似乎也能品出他的人生況味。
蘇東坡受茶的熏陶,甚至是薰喜。當(dāng)茶的香甘從他的筆端瀉出,便已經(jīng)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散漫了茶的香味。東坡其人如茶,他將茶的氣質(zhì)融入生活,瀉于筆端。在《東坡志林》中,蘇軾雖不太寫茶,但他卻將茶的性情融進了人生的智慧。因而他的生活常常趣味橫生,令人欣羨。
首先,東坡的幽默與茶的“放下”有異曲同工之妙。
喝茶前要求飲者要“放下”。放下忙碌、放下不如意,才能更好地在茶湯中暢游。人生的苦惱,皆因“放不下”。放下不該拿起的,才能使人輕松,使人近距離地接近自己的內(nèi)心,以便尋求快樂。
在《梁上君子》一文中,東坡說到:“近日頗多賊,兩夜皆來入吾室。吾近護魏王葬,得數(shù)千緡,略已散去,此梁上君子當(dāng)是不知耳?!保?]家中有賊,東坡不但不憂心反而戲謔賊偷的不適時宜。錢財乃身外之物,賊偷已經(jīng)成為事實,何不放下憂慮,自己尋尋開心呢?
其次,東坡的養(yǎng)生與茶的“平凡”也有相似之處。
茶有一種品行,即從微不足道的平凡生活中去感悟宇宙的奧秘和人生的哲理,同時也要求人們靜慮,從平凡的小事中去透悟大道。東坡養(yǎng)生“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10]他講求養(yǎng)生要心應(yīng)無所住,毫無掛念,用平常心對待人事的起起伏伏,同時也從細(xì)微處見真諦。
再次,東坡的被貶與茶的“甘苦”亦是相似。
茶,苦后回甘,苦中有甘。而人有生、老、病、死,有求不得、有愛別離、有怨憎會等不如意。由此可見,人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如能常想“一二”,忘記“八九”,也算是參透人生、減少煩惱的一個途徑了。東坡一生再三被貶,嘗盡人間滋味,然而他將煩惱化為智慧,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人生有了新穎獨到的感悟,并且隨著命運的小船精彩地活著。這如同茶湯入喉時的苦后回甘一般。
在《東坡志林》中,幾乎看不到怨天尤人的東坡。相反,從字里行間中,讀者讀到的是非常具有生活趣味的一個文人。這與他的人生富于茶味的氣質(zhì)是分不開的。我們敬重的不只是被貶的東坡,更是散發(fā)著茶性的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