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龍
早上八九點的樣子。陽光正好落在桌上,金黃色的光束中漂浮著許多清晰可見的灰塵,本是骯臟的東西,在陽光里卻顯得圣潔了。
簡易就坐在桌子邊,看著這些漂浮的灰塵。此刻他的臉上也泛著圣潔的顏色。他翹著二郎腿,腳上趿拉著人字拖,腿麻了,時不時地?fù)Q姿勢。一夜過后頭發(fā)蓬亂,似乎隨時要爬出蟲子來。他撥弄著右手食指上的疣,很想把它摳下來;他想象著疣體從自己的食指上被連根拔起時鮮血淋漓的樣子,便作罷,只是輕輕地?fù)芘惺苤划愇锔街母杏X和偶有的痛覺。太陽慢慢地向上移動,約莫十點,陽光就完全地離開了桌子。簡易也終于把腳上的拖鞋穿得穩(wěn)當(dāng),走開了。
“宋珂,宋珂?!焙喴纵p聲地叫著。
宋珂知道他的習(xí)慣,吃早飯從不叫他,只把早餐用罩子罩在桌上,然后去睡回籠覺。宋珂是個十分愛睡覺的女人,早上有回籠覺,下午有午覺,大概天底下有名字的覺她一個也不落下。
簡易明知早餐蓋在桌上,可他偏要叫兩聲“宋珂”,聽見宋珂用惺忪的聲音應(yīng)著:“桌上,桌上呢?!边@才心滿意足,走向餐桌,獨自吃仍有些余溫的早餐。
宋珂被這么一叫就睡不著了,在床上磨蹭一會兒便走出房間。她是美麗的,是那種經(jīng)得起推敲的美麗,因而她本身也不愛化妝。起床后不過就是刷牙洗臉蹲馬桶,偶爾出門時畫個眉毛已經(jīng)算是最隆重的了。正值夏日,人總慵懶,妝也需要常補,宋珂就連眉毛也懶得化了。
這套房子是簡易的父母買給他的婚房。兩室一廳一衛(wèi),典型的小戶型。比起前些時日流行的木式裝修,現(xiàn)在的年輕人更加偏愛簡歐風(fēng),黑白灰成了主流色調(diào)。下灰上白的墻面上掛著兩幅肖像:一幅是雨果,一幅是楊絳。這個組合很奇怪且毫無關(guān)聯(lián),簡易本是想掛巴爾扎克的,但最為著名的《巴爾扎克頭像》看著陰森可怖,就換成了雨果。至于楊絳,那是宋珂掛的,不僅念先生的作家身份,更重先生的翻譯家身份,同時又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陽臺上放著幾盆夾竹桃,粉中帶白,美而不艷。夾竹桃的花期很長,幾乎全年可賞,是少見的開得美而久的花。然而它有毒,是個帶刺的聰明美人兒,像極了金庸筆下穿軟猬甲的黃蓉。
簡易是個作家,長久地蹲在家里,或是對著電腦敲鍵盤,或是拿著筆寫。他愛寫點東西,年輕的時候便是這樣。因為本就有一套房子,沒有買房的負(fù)擔(dān),稿費就足夠他的日常支用。宋珂是個自由翻譯者,也整日對著電腦敲鍵盤。
簡易本來是個高中語文老師,但他太隨性了,時常惹上級不悅,如此反復(fù),就辭職了。之后簡易就在家里寫東西,投稿,靠稿費過日子。家里人不同意,覺得不靠譜,便百般阻撓。但簡易就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軟磨硬泡和厲聲呵斥都如同拳頭打在棉花上。
宋珂坐在陽臺的搖椅上,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如金絲一般?;貞浽陉柟庀滦切屈c點,像在調(diào)相機(jī)的焦距,不一會兒就清晰起來了。
他們是異地戀,燒錢似的煲電話粥,把堆疊的電話卡當(dāng)成財富,當(dāng)成愛情。
突然有一天,宋珂問簡易:“你說,我們到底為什么而活???”
簡易愣了愣——從小認(rèn)真學(xué)習(xí),總拿獎學(xué)金的人居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電話那頭有人群的嘈雜聲,還有宋珂清淺的呼吸聲。簡易想了想,對著電話說:“人可能不為什么而活吧,人生可能也沒什么意義。但我們不會因為找不著活著的理由就不活了,不會因為食物會被消化成屎就不吃了。大概是這樣吧?像你,你拿了獎學(xué)金就很開心;又像我,進(jìn)球就很開心。我覺得就這么簡單。”
宋珂想了想,好像是這樣的。
宋珂心里是復(fù)雜的,她沒法理解自己:簡易這個人看起來很不靠譜,他不在乎成績,不在乎前途,他看起來什么都不在乎,就像是個愛吹牛的騙子。但是和他在一起,卻很安心。
高中那會兒,宋珂和簡易不在一個班。簡易幾乎每天都會在下課的時候,毫無避諱地走進(jìn)宋珂的班級里,頂著所有人的目光,旁若無人地和她講話。這讓另一個喜歡宋珂的男生妒火中燒。燒著燒著,有一天終于包不住了。他趁著簡易沒留神,往簡易臉上就是一拳。簡易被這突發(fā)狀況整蒙了,還沒回過神來又挨了一拳。他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右眼看不太清了,鼻梁發(fā)酸,眼淚不停地向外冒。哦,自己右眼和鼻梁上都挨了一拳。耳邊是那男生的謾罵聲,胳膊上應(yīng)該是宋珂的手,她好像擋在自己的前面。
“這孫子真會挑地方打。”簡易心里想。好在眼睛能看清楚了。他用手在鼻下一抹,有血。他問了一句:“有紙嗎?我擦擦鼻血?!彼午婊厣?,發(fā)現(xiàn)他的右眼腫了,鼻子嘴唇上還掛著血。宋珂趕緊掏出了一張餐巾紙,送到簡易手里。簡易沒忘了說“謝謝”。
簡易慢條斯理地對折了餐巾紙,放在鼻下擦拭。他漸漸地聽清了那個男生的話:
“秀秀秀,秀你媽的秀?你把這里當(dāng)你家?”
簡易擦著人中附近的血跡。
“忍你很久了,還他媽的不知趣?準(zhǔn)備秀到畢業(yè)???”
簡易把紙略微伸進(jìn)鼻孔,擦了一圈。紙被染紅了,還帶下一些已經(jīng)冷卻了的血碎末。他看到,宋珂護(hù)著他的手被那男生推開了。就這一下,簡易算是徹底地被惹毛了。
一把椅子在宋珂頭上劃過,然后砸在了那個男生的腦袋上。他沒聲了,往后一躺。
然后,學(xué)校里該走的程序都走起來了,找家長,談話,處分,賠償,公開道歉。簡易的耳朵被擰得紅了好久。
大家都以為宋珂的男朋友是個混混,只有宋珂知道他不是。簡易就像是他自己的鼻子那樣:鼻梁被打歪了,但是挺拔、高昂。
簡易吃完了早飯,抓了把瓜子嗑。
“奶油味的瓜子???”簡易嚼著瓜子仁,看向陽臺。
宋珂轉(zhuǎn)頭望了望他,發(fā)現(xiàn)他又把腳擱在椅子上了。那是宋珂提醒了無數(shù)次的,她覺得那樣顯得一個人很粗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也懶得管簡易的腳了,也許念叨一輩子簡易都改不了。她把簡易扔在洗手臺上的臟衣服拿走,浸入洗衣盆里。隨后把米洗了,泡了;把中午要吃的肉放入滾鍋里過水,去腥味;把菜擇好,沖洗干凈。宋珂堅持手洗衣服,說是很享受手浸在涼水里的感覺。洗完衣服,把泡過的米放進(jìn)電飯煲里煮,然后就開始做菜。宋珂把家里打點得井井有條,根本無須簡易插手。有興致的時候,簡易會奪過宋珂手里的活兒來干,但馬上又因為做得不好,被趕走了。
簡易已經(jīng)不會在宋珂拖地經(jīng)過他的時候,往她嘴里塞一把瓜子了。他只顧自己吃,連瓜子殼也不帶收走的。而等待宋珂的卻是日復(fù)一日的收拾。她真想抓起桌上的瓜子殼,扔到簡易的臉上,問問他為什么不把瓜子殼收走。宋珂想,“婚”肯定是個會意字。
簡易涂著治療疣的藥膏,心里還惦記著醫(yī)生推薦給他的冷凍治療法,據(jù)說不僅療效迅速,還可以根除。說實在的,冷凍的費用比藥療的還低。但簡易拒絕了冷凍治療,他不喜歡連根拔起的感覺。
兩人都坐在了沙發(fā)上,僅隔著幾寸遠(yuǎn)。人就在邊上,可就是說不出半句話來。簡易終于拿出了手機(jī),昨晚充好了電的。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給手機(jī)充電,倒是有可能忘記給宋珂晚安吻。那吻大概也只是一種儀式,少有愛意,點到為止。換作從前,大抵是什么天災(zāi)人禍也沒法將他們分開,恨不得把自己粘在對方身上。但愛情終究被時光消磨了:簡易不再每天對宋珂說愛她,一個吻永遠(yuǎn)不超過兩秒,連睡覺也因為不夠?qū)挸ǘ珠_了。這世界上大抵是不存在永遠(yuǎn)的愛情的。
“我想回去看看我爸媽?!彼午媸紫瘸雎暳耍粗匕?,好像簡易在地板上一樣。
簡易扭過頭看著宋珂,宋珂卻一直盯著地板。
“好久沒回去看過他們了,”宋珂的聲音很輕,就像是說給地板上的簡易聽的,怕被身邊的簡易聽到,“最近也沒什么事情,該回去看看他們了?!彼午嫱崎_簡易的頭,讓他的視線離開?!昂镁脹]和爸打羽毛球,和媽逛逛街了,”宋珂繼續(xù)說著,輕輕地,“現(xiàn)在他們老了,我大了,一切,都,都變了?!?/p>
簡易聽到了水滴滴到布料上的聲音,鈍鈍的,噗,噗。剛想轉(zhuǎn)頭去看,宋珂的手就摁在了他的臉上,他扭不過去了。
簡易知道,這是柔情版的指桑罵槐,心下陡生一陣?yán)⒕?。他低頭撥弄著食指上的疣,由后及前地掠過去,再把它向里摁。
“好吧,是該回去看看他們了,我送你?!?/p>
家里徹底安靜了下來,本就只有黑白灰的家顯得更加落寞。簡易重重地在沙發(fā)上坐下,雨果和楊絳直直地盯著他。簡易恍惚了,雨果那堅定的、批判的目光,楊絳那安詳?shù)?、包容的目光,并列地向簡易射過來。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和諧感包裹了簡易,他把眉頭皺起來,讓自己看起來深邃一些。在眼神的較量里,誰先挪走,誰就顯得心虛;而肖像是不會心虛地挪走目光的。
一覺醒來,簡易計劃到處走走。
這天沒有陽光,是個陰天。簡易抬頭看著天空,灰蒙蒙的。他猛然覺得,這些云就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凡是有人在的地方,都被網(wǎng)住了;生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毒蜘蛛,先將人們麻痹,然后一個一個吞掉,總有一天要輪到他。這張蜘蛛網(wǎng)似乎越來越近,壓得他快要透不過氣了。前面是一條筆直的路,一直朝遠(yuǎn)方看去,路的盡頭是極淡的山影。山的那端又是什么,簡易看不見。于是那條路脫離了地面,彎曲地朝著天邊延伸去了。就在那里,簡易隱隱地覺得有什么在呼喚他,撩人的,熾熱的。簡易額角出現(xiàn)了細(xì)密的汗珠,風(fēng)吹過,便覺得頭上一涼,這才緩過神來。他招了一輛出租車。
去車站的路上,簡易又想起了手上的疣,正欲撥弄,卻發(fā)現(xiàn)摸不著了,外邊的風(fēng)景一幀一幀被他拋在腦后。
簡易踏上了火車。
福州是山地,眼前是山,往后看是山,看不到的地方還是山?;疖嚥恢来┻^了多少個隧道,終于到站了。??康幕疖囌臼亲У模車际橇謭龅那嗌?,山上的樹整整齊齊的。天很矮,干凈得像藍(lán)綢布。簡易用力地吸了口氣,渾身都酥麻酥麻的,周圍的人們也都笑語盈盈的。總算不見了那些擾攘。
簡易把一切安頓好,已經(jīng)是傍晚了。
躺在床上,迎面的大窗戶里射進(jìn)夕陽的余暉,抬頭望去,淡黃色的天幕里晃動著一顆鮮紅的光球。往遠(yuǎn)處俯瞰,是幾幢別墅,里面的人也在向外眺望。大概是只有幾個人分享的緣故,夕陽顯得格外紅格外大,山間的樹也都披著一層柔和的紅光。這里聞得到山的味道,說不清是什么樣的味道,但的確只有在山里才聞得到。簡易聽到一聲蟲鳴,聲音雖小,卻引得蟲鳴四起。
簡易把窗關(guān)上。他累了,要放縱自己不刷牙不洗臉。他把鞋子蹬到地上,襪子也不脫。耳邊仍有細(xì)微連綿的蟲鳴,窸窸窣窣的,聽得簡易耳根微微地癢。簡易大概是睡著了。
清晨,簡易很早就起來了。他覺得自己是被山里的風(fēng)吹醒的。漫山遍野的綠映入他的眼睛里,舒服得讓簡易笑了出來。房子的背后有一面小湖泊,昨晚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澄藍(lán)色的湖面像一塊鏡子,把天的藍(lán)收了進(jìn)去,點上幾朵云的白。秋高氣爽,那片鏡子好像一敲就能碎掉。
昨天來得倉促,只顧看了外面的風(fēng)景,連別墅本身都沒注意看。這是一座二層的歐式別墅:白墻掛銅燈,屋頂是淡藍(lán)和藏青相間的瓦,閣樓的窗從屋頂中央突出,延伸出一座陽臺,陽臺上種著兩盆鐵樹。前院有兩株小種的迎客松,它們腳邊綴著矮灌木叢,旁邊的籬笆上有幾朵稀松的牽?;ā:笤豪镌灾鴰字晏覙?,桃葉修長,頗顯翠綠。矮草打底,上面襯著各色的花??催吷嫌谢?,起了雅興,簡易便拿起來,東邊添點,西邊灑些。
“你好?!?/p>
身后傳來了悅耳的女性聲線,簡易轉(zhuǎn)頭一看,是個漂亮女人。她長了一對桃花眼,攝人心魄;胸前的隆起充滿了年輕的氣息,大小適中,不失清麗;胸太大的話,穿衣服總會有一股俗氣。蠻腰,細(xì)腿。
“這些活讓我做,你盡管休息就好了。”女人的聲音清脆,字正腔圓。
簡易緩過神來,“噢,好的,你就是管家吧?”
女人接過花灑,點了點頭。
簡易靠在墻上,欣賞著這個女人的身段?!斑@套別墅是你的?”
“不是啊,我只是別墅主人招的管家,我要是有這么一套別墅我還給你當(dāng)管家啊?!迸丝┛┑匦ζ饋怼?/p>
“也是?!?/p>
女人繼續(xù)澆花。簡易點了根煙,吸了一大口,吐向女人的方向。她處在了一片煙霧之中。簡易瞇眼看著她,“也許女人就得蒙上一層霧才好?!迸讼袷锹劦搅藷熚?,轉(zhuǎn)過身子對簡易說道:“客廳桌上有煙灰缸,彈在里面,別彈在地上,我不好掃。”簡易一怔,失聲笑了。他轉(zhuǎn)身進(jìn)入客廳,把煙摁滅在煙灰缸里,還有半截沒抽完。
沒多久,女人也進(jìn)來了?!俺燥埬?,這里有兩個選擇:一是我煮,二是去附近的飯店,你自費哦。做菜方面,我就不謙虛了,很好吃,建議你嘗嘗?!迸吮е直壅f道。
“好啊,那就你做。但你長得不像會做菜的?!焙喴淄嶂^說。
“為什么???”
“太漂亮了。”
“誰規(guī)定漂亮的女人就不會做飯了?又漂亮又有錢的女人才不會做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沒聽過?。俊?/p>
簡易低頭笑了笑,“好,那有勞啦?!?/p>
女人把圍裙圍上,從冰箱里取出菜來,放到砧板上,切菜聲短促而均勻。佐料也切好,澆好,集中在一個小碗里。熱鍋涼油,化糖,放菜,“滋啦”一聲,她也不躲,抓著鍋柄開始翻炒,加鹽、味精,隨手一抖,量就剛好。出鍋,菜由盤子右邊倒至左邊,賞心悅目。不得不說,看著她行云流水般的動作真的是一種享受。
想到這,簡易略微一怔。
“這些別墅時常有人租來度假嗎?”簡易問道。
“談不上經(jīng)常,比如近幾周,只有你一個。我只管這一套別墅。”
“噢,那你怎么會想到要做別墅管家的,這并不是個大家熟知的職業(yè)。”
“因為自由自在啊,沒有客人的時候,我是可以自由使用別墅的。偶爾來了客人,和他們聊聊天也是很好的?!?/p>
“這么看來的確是個安閑的職業(yè)啊。我以前總以為當(dāng)個作家再自由不過了,到頭來還是不停地趕稿,沒想到還有別墅管家這樣的美差。我都想做了?!?/p>
女人聽到這笑了起來,“是啊,這里就像是和外面的世界隔開了一樣,沒人打擾,不會有太多的事情可煩惱。但不管怎樣,作家聽起來就很厲害?!?/p>
“作家厲害,哈哈哈!”簡易搖了搖頭。這里的確只有日月,林場,山風(fēng)和幾幢房子,干干凈凈。
“好啦,快嘗嘗看吧。”女人把圍裙解下來,掛在墻上。
簡易看到桌上的菜,努了努嘴。
“怎么了?看起來不好吃嗎?”女人問道。
“也不是,就是我老婆老是煮這些菜,有點膩了?!焙喴锥⒅郎系牟?,怔怔地答道。
“噢,你結(jié)婚了?看你一個人來,我還以為你單身呢?!迸擞貌疾亮瞬潦?,坐了下來。
“那好歹也嘗嘗啊,家常菜不就這些嗎,我又不是什么大廚咯?!迸送铝送律囝^。
簡易夾了一口菜送到嘴里,才嚼了兩口就停住了——連味道也幾乎一樣。
“不好吃嗎?”女人盯著簡易,小心翼翼地問。
“不,很好吃?!焙喴讑A了一口菜,嚼,吞,咽;又夾了一口,嚼,吞,咽。
不知道為什么,簡易突然想打掃打掃這棟別墅。但他剛拿起吸塵器,就被女人奪去了。她嚴(yán)禁簡易干活,就好像會要了她的命似的。
女人不愧是管家,打掃起來很麻利,她顯然是知道一切該如何操作,用極短暫的時間就把整個別墅打理得井井有條。在簡易的印象里,只有打扮如保姆的人才能如此干凈利落,而絕不是一個這樣的美人。
“你為什么不先收拾桌子,趁這會兒時間讓我玩一玩吸塵器?!焙喴仔Φ馈?/p>
“你是度假客人,怎么能讓你收拾,老板知道了會扣我工資的?!?/p>
“喔。”簡易低頭點了根煙,再看向餐桌的時候,發(fā)現(xiàn)餐桌已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了。
女人看到簡易驚訝的目光,對著他咧嘴一笑。
簡易回房了,他習(xí)慣性地想撥弄食指上的疣。待摸到自己平滑的手指頭,才想起來疣已經(jīng)脫落了。“怎么會好得這么快呢,醫(yī)生明明說要幾個月的啊?!焙喴子X得不對,但是誰會討厭對自己有利的怪事呢。
簡易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這才發(fā)現(xiàn)天花板竟是有紋路的。他從小就喜歡玩眼睛自帶的視覺殘留功能。比如盯著圖像一會兒然后閉眼,觀賞它殘留的變化的藝術(shù)圖案;比如盯著房間里光和暗交接的地方,過一會兒閉眼,能看到閃電狀的紋路。這會兒,他又盯著天花板的紋路了,等著一會兒觀賞閉眼之后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
簡易閉眼了,但他發(fā)現(xiàn),閉眼之后一片黑暗,沒有一絲紋路,純粹的黑暗。他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個過程,可是每次閉眼,眼里都只剩無邊的黑。
簡易驚了。心里兀自有了個奇異的想法。
下了樓,簡易看到女人正在洗菜。
簡易要做個測試。他把頭別過去,不看女人。停留了十來秒以后,他緩緩地把頭轉(zhuǎn)過去。
果然!一桌飯菜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現(xiàn)在簡易得確定,是自己遇上鬼了,還是自己在做夢。簡易挺了挺身板,決定以身涉險。
“今晚我想去飯店里吃。帶我去最好的飯店。”簡易在她身后說。
“你還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吧?”女人停下手里的動作,回頭問他。簡易起了點雞皮疙瘩,他生怕女人轉(zhuǎn)過來就是一張鬼臉。
“真不是,我就是想去外面吃一頓而已?!?/p>
“好吧。這里的飯店都不便宜,你確定嗎?”
簡易假裝鎮(zhèn)定地點點頭,“對,你也去,我請你。”
女人愣了愣,把圍裙摘了下來,進(jìn)房里換衣服了。
簡易點起一根煙,在外面等著。太陽已經(jīng)快淹沒在地平線下了,還露出一部分光??拷柕奶炜帐蔷萍t色的,遠(yuǎn)離太陽的天空是藍(lán)紫色的,彩霞很少,稀稀疏疏的,但是朝向很整齊,看起來賞心悅目。
簡易想了想,總覺得哪里不對。他覺得自己的食指上少了點什么。按常理來說,疣是不會一下子好的,所以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夢境吧?
女人出來了,一件亮黃色的連衣裙,裙擺落在膝蓋上,裙擺以下是她細(xì)長的小腿。微風(fēng)吹過,裙擺微微揚起。簡易吐了一口煙,兩手搭成一個方框,把她放在有煙幕的框里。煙幕里女人的臉好像漸漸發(fā)生了變化,變得陰森可怖起來。她的眼睛細(xì)長起來了,成了純黑的眼睛,沒了眼白,眼睛正中綴一粒紅;皮膚開始膨脹,變得皺巴巴的,顏色也深了起來……
“啊——”簡易失聲叫了出來。嘴里的煙掉到了地上,他也顧不上,扭頭就跑。
“你怎么了???”身后傳來女人的聲音。
簡易猛地回頭,定睛一看,女人依舊笑臉如常。
大概是自己的錯覺吧。
回過神來,簡易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布上了一層細(xì)密的汗。
“走吧?”女人抬了抬眉毛,眼里一閃一閃的。
簡易收了收衣擺,定了定神,“好。”
晚上的風(fēng)微涼,穿著裙子的女人卻很自在,雪白的手臂和小腿在夜里也明晃晃的。簡易覺得有點陰冷,起了一點雞皮疙瘩。路燈昏黃,照明的范圍極為有限。簡易盯著黑暗處,用眼睛的余光瞥著燈光,再瞇上眼睛。果然沒有出現(xiàn)閃電狀的圖案,眼下一片漆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女人帶簡易來到了一家酒店。酒店金碧輝煌,且高聳入云,通體繞著一排燈,在夜里就像一座發(fā)光的通天塔。簡易打量著這家豪華的酒店,心想:這一定是我的夢了。
酒店里的人零零散散的,這個點,照理說,應(yīng)該都在大廳里吃飯才對。如果就這么些客流量,憑什么支撐起這么大的酒店?但轉(zhuǎn)念一想,夢里的酒店,不需要經(jīng)費支撐。
簡易還在想,就有服務(wù)員迎了上來。接著,自己就出現(xiàn)在了座位上。
簡易看了看菜單,挑了那些從前宋珂從不會點的高級貨。
不一會兒就上菜了。簡易才拿起筷子,桌上就出現(xiàn)了殘羹剩菜。肚子也已經(jīng)鼓起來了。
簡易看了看眼前清麗的女孩,怎么可能是鬼呢?況且世界上是沒有鬼的。這一定是我的夢了,簡易心想。
簡易看著她的眼睛,兀地抓起了她的手往回頭路上拽。她輕飄飄的,也不反抗。他倆飄了回去。
簡易把她推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噗”的一聲。簡易跟上了,他的兩膝像一把鎖,把女人鎖在他的兩腿之間。他扶住女人的后頸,斜著腦袋湊了上去;女人的頭也微微一歪,迎上了簡易的嘴唇。許久,簡易松開了嘴。他回身望著廚房和客廳,它們就像從來沒被人用過那樣新。簡易突然想:夢里能留下痕跡嗎?夢一結(jié)束,夢里的事物是消失,還是不為人知地脫離了宿主地繼續(xù)發(fā)展呢?
他低頭咬住了女人的脖子,用力地吸著,吸著。女人喊疼了,簡易抬頭一看:沒有痕跡。他撕裂了女人的裙子,把手放在女人挺立的乳峰上撫摩著,柔軟的肉感和漸硬的乳頭都那么真實清晰,可是他就是無法在女人身上留下任何他的痕跡。簡易繼續(xù)了。他由上及下,好像他吻遍了這曼妙的曲線,就能擁有她的整個生命一樣。兩人交換著短促又壓抑的聲音。時間短暫得像在跳躍,又漫長得像是停滯了。
簡易突然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別墅里。簡易想叫女人,卻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起了宋珂。
已經(jīng)是黃昏了,四下格外的安靜。夕陽的余暉灑進(jìn)簡易的房里,在床上、地板上鋪了一層淡淡的紅。簡易坐在床沿上看著那輪紅日。他點起一根煙,用力吸了一口,把煙霧吐向夕陽的方向,它便罩上了一層灰色。簡易想,夕陽也得模糊一點才好。簡易不知道自己昨晚到底在干什么。他只是想,不同地方的夕陽看起來不一樣——也只是看起來不一樣,實際上是一樣的。
女人還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簡易卻走了。他突然想回家看看——夢里的家。
簡易又踏上了火車。鐵路沿線的樹看起來都很像是油畫,綠里帶黃,黃里帶綠,又覺得它們是互相提拉著,分不出誰是主流。樹在鐵路旁一字排開,蔓延向遠(yuǎn)處的天邊,又一幀一幀地被他拋到腦后。遠(yuǎn)山淡淡的,黃燦燦的,巍然不動。
火車開了沒多久,簡易發(fā)現(xiàn)自己右手的食指上又長了一星點兒疣。簡易琢磨著,等自己到家了,也許疣就又長回來了。
簡易到家了。進(jìn)了門,發(fā)現(xiàn)宋珂還在睡。簡易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的房間,兩手在胸前豎著,像個賊。然后簡易不動了——他看到了自己躺在床上。他現(xiàn)在好像真就是個賊了。賊想:“如果他是我,那我是誰?”
賊走到了洗手臺前,發(fā)現(xiàn)鏡子里沒人。
賊正驚異于眼前的一切,突然聽到簡易的房間里有了動靜。賊走到簡易門口一看:簡易翹著二郎腿,腳上趿拉著人字拖,時不時地?fù)Q姿勢。頭發(fā)蓬亂,似乎隨時要爬出蟲子來。他撥弄著右手食指上的疣,只是輕輕地?fù)芘?。不一會兒,他就把拖鞋穿好,朝著客廳走去。賊趕忙讓開,聽見簡易喊:
“宋珂,宋珂!”
又聽見宋珂回應(yīng):
“桌上,桌上呢。”
簡易走到餐桌邊坐下,一個人吃著早餐。
賊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站在邊上,看著這個家。
不一會兒,宋珂出來了。她真的很美。濃淡適宜的眉毛和水靈的眼睛相得益彰;鼻子微微挺立,恰到好處;紫紅色的嘴也生得正好,上唇薄而不小,下唇厚而不肥。 略加洗漱,宋珂就開始打掃房間了。簡易就在一旁嗑著瓜子。兩人好像當(dāng)賊不存在。
賊看著,心里特別羨慕。他走向簡易,坐在他的身上。慢慢地兩人重疊在了一起。
賊又變回簡易了,手上的疣也長回來了。
簡易看到宋珂拿著拖把走了過來,瞄了一眼桌上的瓜子殼。他趕緊把瓜子殼捋到手中,扔到了垃圾桶里。
宋珂愣了神,看著簡易。
簡易對她笑,咧著一口牙,接過了她手里的拖把,說:“我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