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臣
拱橋是一個人,不是一座橋。
這名字,你就可以想到他的形象,比如角弓或者青蝦,還有課本上的趙州橋。
我認識他時,他的腰已經很彎了,人也很老了。那時,他已在村莊東邊一座老舊的石屋里當了許多年的校長。其實,校長、老師也就是他一個人。
他的臉上有許多褶皺,一說話就滿臉開花。胡茬子布滿兩腮和下巴,尤其是下巴,總是硬扎扎的。哪位男生犯了紀律,他從不打手板,而是低沉著嗓音說:“把手伸出來吧,手背兒。”他的大手便把你的小手抓牢,將下巴挨近那顫抖著的小小面積的手背兒,來回蹭那么幾下,讓你覺得刮了刺猬一般的癢痛。因此,我們對他寬寬的下巴充滿畏懼。
那時我讀三年級,很搗蛋的,一次挨了扎,便對同班的二青說:“校長的下巴要是腳后跟兒多好,咱就不怕他了?!蹦_后跟兒同校長的下巴比起來,的確有本質的不同,光溜溜的,沒有鋼針一樣的胡茬兒,手背拂上去很平展的。二青聽了,先是嘎嘎地笑了兩聲,然后就當了叛徒,把我出賣給校長。校長便把我找去,用渾濁的老眼看我,說道:“你真的怕我的下巴?”
我看著他寬闊的臉,敬畏地點了點頭。
他用手掌刮刮下巴,發(fā)出“嚓嚓”的聲響,說:“怕就別搗亂了,小子?!?/p>
除了用下巴刮手背兒,他對我們很好,比如:下雨天,他的彎背就成了真的拱橋。
山里人家,稀稀落落的,校舍三面倚山,一面臨溝。我和其他十來個學生,上學放學是要過溝的。那條四五丈寬的溝,冬天干涸,雨天卻氣勢洶洶,濁流滾滾。溝上沒有橋,水雖僅齊校長的膝蓋,但對十來歲的孩子可是難以逾越的鴻溝了。
我攀“拱橋”只一次,是在怨校長下巴不是腳后跟兒不久。
洪水把我們隔在這岸,校長便從那岸過來,在水中蹚來蹚去。沒人能替他,一個學校三個年級一個老師,校長是最年長的,我和二青則是第二、第三年長的。我是不好意思讓他背的,一是覺得有關腳后跟兒的比喻對不起他,二是覺得自己大了不能讓人背,尤其是讓一個老人背。八個同學給背過對岸,只剩下我了,再沒辦法去解。校長已垂著彎背,嘩啦嘩啦地蹚水過來了。他渾身透濕,喘氣的聲音像是在拉風箱。
“來吧?!彼紫聛?,給我一面弓形的脊背。
“不!”我拒絕,說:“我敢過。”但這是吹牛,水渾渾的,浪頭一個攆著一個,看著都讓人暈眩,何況那水要淹沒我的肚臍眼兒呢?
“來吧,孩子?!彼终f。拱形的脊背一動不動,靜等我伏在上面。
我急得要哭了,該怎么辦呢?
“別不好意思,爺爺背孫子嘛。該上課了,快來。咱爺兒倆得趕緊過去,同學們在等呢。”他不容拒絕地說。
我閉上眼睛,趴上了那座“拱橋”。身體被浮載起來,晃晃悠悠,邁下水去。浪聲灌滿雙耳,我卻趴得緊緊的,與那面脊背緊緊地箍在一起。
臨上岸時,校長趔趄一下,但我并沒有掉下拱橋,因為他寬大的手緊緊地板著我?!斑@不過來了嗎?”他說。是的,過來了,我從橋上滑下,落在堅實的大地上,站著。
校長卻沒有站著,而是癱坐在地上,大張著缺牙的嘴喘息。校長苦笑著臉,說:“老了,老了,我背你們爹媽時,可不是這副模樣?!彼哪樱嫦褚蛔墓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