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 芳
恐人的內(nèi)心有一只恐龍,但是她無法表達。以前她穿高跟鞋,留長頭發(fā),像個美女的樣子,可是她知道自己并不漂亮,內(nèi)心的恐龍是表達不了的,她總是郁悶。后來她不再穿高跟鞋,留著干凈利落的短發(fā),她想做內(nèi)心真實的自己,可是她還是表達不了她內(nèi)心的恐龍。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困擾她的事情很多,她感覺越來越遠地離開內(nèi)心的表達,比如見人就先談天氣之類,一種平庸的昭示,后來她下決心再也不與人談?wù)撎鞖?,但是又會談?wù)摲孔?、孩子,就是不能和人談她?nèi)心的恐龍。時間又這樣一天天過去,她有時覺得就要失去那種表達的欲望了,那才是痛徹心扉的失去,痛得她渾身冰冷了。后來,在她和丈夫的一次吵架中,她發(fā)現(xiàn)婚姻里處處是破綻,似乎她終于找到了表達的借口,這些破綻像冬天地里的紅薯一樣容易挖掘。以前她見過的一對夫婦平時很安靜,吵起架來卻非常有力,他們的勁頭從哪里來的呢,像中了邪,她現(xiàn)在才鬧明白。于是恐人就經(jīng)常鉆進這樣的茬子里吵架,又終于發(fā)覺雞毛蒜皮的小事正在改變自己,讓自己變得更不是自己,這種錯誤的表達差點毀了她。這樣不是,那樣不是,如何矯正,如何前行,生活沒有什么特別昭示,又有個聲音總是說,這樣過下去不是也挺好的嗎?她最討厭這個小聲音,恐人認為一定是恐龍的敵人在鬼鬼祟祟安慰她。
秋天的天空,藍天上忽然飄過大團大簇的白云,飄去得也快,也漂亮,它們平時在哪里醞釀呀?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大作坊。團團簇簇的白云飄過藍天,像忽然飄過來的人生!恐人內(nèi)心的恐龍告訴她,人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可是表達內(nèi)心的恐龍的欲望,把她的青春消耗得差不多了。
搬到母親和姐姐住處后,種菜,養(yǎng)花,有一段平靜的生活。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茶幾上的很精致很厚實的玻璃水果盤在原處碎為幾瓣,憑空碎裂,檢查門窗無恙,屋里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對碌碌無為要警惕了!接下去茶幾上的玻璃器皿總無緣無故炸裂,有一天,她還沒有去上班,桌子上的一個杯子就裂開了??秩俗ゾo自己的頭發(fā),差點大聲喊,不要逼得這么緊吧!可是她怕嚇著母親和姐姐。姐姐說,“奇怪,昨天晚上我屋子里,桌子上的打火機自己爆炸了,挺響的,嚇一跳。”恐人痛苦地扭過頭去,內(nèi)心的恐龍向上躥了一下??墒牵|體像銅墻鐵壁,難以動搖。她最近吃得不少,又發(fā)胖了,自己摸摸肚皮,聯(lián)想起蛋糕房里的松軟的東西。母親說,“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天上雷劈樹我都見過!把玻璃器皿都換成竹制的,又便宜,又安全?!笨秩苏f,不,它們沒有玻璃器皿敏感。母親怪怪地看了她一眼??秩巳匀毁I回玻璃器皿,有時,姐姐和母親會一起吃驚地看見,恐人身上發(fā)出玻璃的那種光線,她的物質(zhì)在變化??秩顺掷m(xù)地買玻璃器皿,母親和姐姐認為她成了這方面的狂人。姐姐說,“這幾年,恐人只要做什么,都會成為做什么的狂人?!?/p>
恐人要出去買器皿,破天荒地要向北面走。以前也和姐姐向北走過,但是不可長久走下去,因為那里隨著建筑物的逐漸矮小,最后落到植物上、草尖上,只剩下一片天光,就好像出現(xiàn)了世界盡頭,看到這種景色心里會恐慌。可是,這一次恐人發(fā)現(xiàn),從那里駛出一輛小轎車,恐人心里熱火朝天起來,從看起來是世界盡頭的地方駛出來朝氣蓬勃的小轎車,難道一切還會有希望?會有絕處逢生?她像早晨晨跑的人那樣跑起步子。沒跑多遠,感覺腿沉得像灌了鉛,完全不由她使喚。恐人坐在石子路邊,呼哧呼哧看著天上的白云。這時有穿制服的人手里好像拿著暴力武器,來驅(qū)趕她,吼她:“滾,到有人群的地方去,來這兒干嗎?”恐人忙抬起沉重的腳步往回跑,在心里咒罵著剛才的人,為自己還不能做出恐龍的表達恨得直咬牙。恐人認為,那有一片天光的地方,世界盡頭,是生發(fā)地,原始之地也許能讓她表達出內(nèi)心的恐龍。
母親對她總是到處野跑感到擔(dān)心,就說,再別往那邊走,那邊不靜,會被荒野的鬼魂纏上。
“我們家里是有惡魔的,”姐姐看看母親沒在場,偷偷和恐人說,“小到玻璃水果盤碎裂,大到母親的車禍、舅舅的死,肯定是有惡魔的,”恐人疑惑地點點頭,“你信不,你不信我可以把你帶到我夢里,看看惡魔是多么的真實。”姐姐總在提煉出生活里的惡魔。母親說,不要把惡魔具體化,惡魔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對于夢見惡魔,姐姐是有快感的,半夜里醒來恐人會看見姐姐臉上放著恐懼的興奮的光,是恐人看到的姐姐最好的青春跡象。有一天夜里,恐人聽見姐姐和母親在吵架,還有撕扯的動靜,姐姐聲嘶力竭地喊,“別攔著我,快跟我一起跑,母親你太危險了,你不要脫了衣服進臥室,惡魔在屋里,剛才我聽見咳嗽,那并不是我父親的聲音!”等一會沒有了動靜,恐人去看姐姐,姐姐已經(jīng)從夢中醒來,疲憊又興奮地說,“我逃得特別快,我去叫上村里有力量的男人,一起俘獲了惡魔,它被押到我們的會臺上,他的原形真的很可怕。”她捂起臉,恐人引導(dǎo)姐姐說,惡魔什么樣子??!姐姐說,“渾身發(fā)光,難以描述!”母親安慰她們,伸出瘦弱的手給姐姐蓋被子,一邊嘮叨,“明天就要大風(fēng)降溫了!”惡魔,恐龍,這些令人興奮的詞,都要變成我們的夢嗎?
夜里刮起大風(fēng),風(fēng)撞擊著門,好像一扇門最終要被撞開。恐人感到很興奮,她在溫暖的被窩里輾轉(zhuǎn),有多少這種錯覺啊,其實門永遠不會開的!就像她喜歡火車,在火車上總感覺是要去往夢想的地方,然而火車從來沒有到達過夢想之地。這種錯覺一直在消耗她的激情。房頂上呼呼響,像在過軍隊。后來,風(fēng)停了,空氣冰涼,好像垂直地掉進冰窖里。院子里的一只羊,房檐里的鳥雀都變了形,母親說,“外面結(jié)冰了!”姐姐說,“溫度表也指向零度了?!笨秩苏f,“我們這里緯度高,是溫暖之地,我們這里產(chǎn)的植物沒有零度的,我們這里的動物也沒有零度的,可是,忽然我們這里就零度了,零度是飛來的!”姐姐說,“這里總會生發(fā)希望。”
恐人和姐姐經(jīng)常交換夢,把彼此帶到自己的夢里。母親越來越瘦,還日夜為她們操著心,為她們支撐著平靜。
表達內(nèi)心的恐龍于是呈現(xiàn)出平凡生活的狀態(tài):種菜,養(yǎng)花,放羊,不惜花費大量時間發(fā)呆。
母親在半夜里忽然驚醒,叫醒恐人,去看看蔬菜棚,我聽見大棚的塑料膜被風(fēng)掀起來了??秩嗣Υ┖靡路纸衅鸾憬?,一起去看大棚。黑燈瞎火的,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每當(dāng)夜晚兩人在一起,就都戴上了面具,彼此看不清,她們就只靠感覺交流,即使戴著面具,恐人也能想象出她那豐富的表情。恐人說,我最不喜歡半夜塑料的聲音。姐姐說,在我們的村子里,一刮大風(fēng),就有塑料聲響起,大概有大大小小一萬塊塑料布,窸窸窣窣,它們傳出非自然的聲響,像是什么東西在進攻,步步緊逼。夜里遇到的人都是戴著面具的,因為大風(fēng),起來壓塑料膜的有好幾家的人,恐人發(fā)現(xiàn)他們都戴著不同的面具,他們都能用直覺知道誰是誰,在做什么。這些平常人,他們有不平凡的內(nèi)心,他們平時珍藏著自己的面具??秩寺犚娨粋€戴著面具的人大聲喊,快把西邊角上壓好了,有一陣龍卷風(fēng)要過來了。然后,恐人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姐姐大聲呼喊她,跌跌撞撞向她靠過來??墒秋L(fēng)太大了,她被推拉著向前走,姐姐怎么也靠不攏她,她伸出手上下左右搖晃著。十幾分鐘的煎熬,風(fēng)總算過去了,恐人和姐姐離得更近了。那些鄰家人,他們的面具更加詭異了,有兩個人的面具變了形,大概是被大風(fēng)擰的,顯得很猙獰,恐人不敢多看,尤其在這夜里。但是恐人看到有一個面具背后的人臉,已經(jīng)筋疲力盡,他剛才和風(fēng)魔搏斗耗盡了精力,他一下萎在地上,恐人嚇了一跳,害怕這個人有心臟病,其他戴面具的人都很漠然,不去理會。果然一會那個萎在地上的人直起腰身,站了起來??秩怂闪艘豢跉???秩藦拇瞬粫儆X得這里的人是些混天黑過日子的,他們都有驚人的一面。
恐人和姐姐與這些戴面具的鄰家人分別回家??秩擞诛@出空前的興奮,對姐姐說,“你看,我以前萎靡,現(xiàn)在半夜里都這么精神抖擻,我內(nèi)心的恐龍起了作用,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多么好啊!這里可真是好地方!”
姐姐說,內(nèi)心的恐龍,惡魔,理想,不會輕易被表達,它們是難以顯現(xiàn)的高潮。我們是普通人,這種夜晚是很難得的,我們的母親還躺在床上,我們快回去吧!
風(fēng)一次一次撲打窗戶玻璃,是春風(fēng),它包含的萬物信息驚醒了我。風(fēng)特別空洞,好像根本沒有什么萬物。我走出屋子,各類草木都在發(fā)芽。在這個莊園,每一顆萌芽的種子都有它的引領(lǐng)者,很小很小的引領(lǐng)者,在春天如果我留心,認真體會,就會把它放大,引領(lǐng)者領(lǐng)著它的種子長出葉片、葉芽,再針對下面的泥土扎下去,直到光明的到來。每一粒發(fā)芽的草籽都是獨特的,謹慎的,它的引領(lǐng)者是唯一的,是排他的。說春光一片大好,這一片并不是混淆不分的,我是混不進去的,它們是每個引領(lǐng)者的寶貝兒。它們的獨特和唯一構(gòu)成的一片使我感覺到孤立,這種孤立感又好像就是大好春光的角落充斥的陰暗。
一到春天我就特別有勁兒,莊園里春閑,有萌發(fā)的力量在身體里回旋,沒有方向突破,力量感覺到了黑暗和阻礙,就和它們較起勁來。春風(fēng)在空氣里爆裂,許多微小的信息四處傳播。姐姐已經(jīng)在田地里挖野菜了,她的工作好像就是一年四季挖野菜,晾曬,儲存,有一段時間倉庫儲存野菜過剩,就去送給親戚朋友。好像挖野菜就是她畢生的事業(yè)。她小時候那么聰明,有才華,我一直以為她挖野菜是潛龍勿用韜光養(yǎng)晦,以后會做出什么來一鳴驚人??墒乾F(xiàn)在看來,她快老了,還是不見動靜。難怪有人說,聰明的人成不了事。不知道她耽于什么,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雖然處于彼此的眼皮下,可是在我們莊園,是有其他維度的空間存在的,只要能穿過一面墻,進入一扇門,甚至進入一片濃霧,都可以進入另一個天地,但是需要勇氣和智慧,不然就會撞得鼻青臉腫而不得法門。她無心在我們的維度空間里做出點什么,我們莊園只是一個表面上的秩序,有一些小孩子,經(jīng)常來破壞她的勞動,為此我還幫她追攆過幾個小孩子,但是實在感覺不到什么意義。我倒感覺那些小孩是來解救她的天使,還有一些外來的動物,看起來鬼鬼祟祟的,吃菜籽的小鳥也隨時降落,它們像是來自外面又好像是內(nèi)部。我路過時想不跟她打招呼,可是她感覺靈敏地發(fā)現(xiàn)了我,她送給我一把奇怪的青菜,我從來沒見過的,它新鮮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疑心她是從另一個空間帶過來的,另一個空間的她會是什么樣子呢?我的姑姑半輩子都在一個矮屋子里面做衣服,總是準(zhǔn)備出門的衣服,可是我知道她一次也沒有出去過,她害怕外面不安全,久而久之,她就不再出莊園半步。她有時會送我一件衣服。也很奇怪,她不出去,衣服卻一件一件追逐潮流,我問她靈感從哪兒來,她說她的信息來自宇宙的變化。相比她們,我就很愚鈍,也不專注。不過我總有一些想法,我想一邊生活一邊記錄,可是在這里我憋得團團轉(zhuǎn)都找不到紙,沒有白紙可以寫,只有一面一面的白墻,于是我就忍不住要在墻上寫。可是,莊主這時就會出現(xiàn),因為他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了我,開始以為是我頑皮,后來發(fā)現(xiàn)我真的要出手寫,就嚴厲地斥責(zé)我,不管我怎么解釋,他都說我狡辯,讓我保證不再亂寫亂畫。我看見了白色的墻壁,就感覺它是為我準(zhǔn)備的,園長就在附近,我只好克制再克制,讓水倒流一樣地回旋。園長神通廣大,誰知道這園子里哪只蝴蝶蜜蜂是他變的,哪一只又不是他變的呢。每一個小的聲音傳到園長那里,他都認為聲音很大,每一件發(fā)生的事在他那里都雷霆萬鈞,因為他害怕那些事是命中注定的,他大概一直在念阿彌陀佛。他說,我整天提心吊膽的,害怕每一個消息,就算有什么事你們也不要在半夜里打電話給我,那樣我的心臟會咚咚咚跳得我受不了。我們都很照顧他,有事盡量不麻煩他。年復(fù)一年,我終于知道,現(xiàn)存的生活就是這樣在我們的克制中穩(wěn)定著,事物之間,人物之間,也靠這種克制實現(xiàn)了萬有引力。有時我和園子里的人面對面說話,他們會突然噤聲,讓我擔(dān)心,一個球體停止了轉(zhuǎn)動,它會怎么辦,它掉落向哪里。我姐姐我姑姑就會轉(zhuǎn)移大法,我也見過她們在白墻面前徘徊,忍不住白墻的召喚,但是她們很精明,她們很快就知道該怎么做了,這個園子里不缺的就是方式,有很多項自由。夜里拆遷隊就在不遠處行動,我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u瓦聲,暗自驚喜一下,又惶恐不安,畢竟莊園存在已久,是我們的根據(jù)地。在一次無奈的思考之后,我去修剪果木。我走進果園,果園就變成一個大森林,迂回曲折,我想回返很難。我明白它是這樣讓我遠離我的理想,無論往哪個方向走,我走上的哪一條路都是南轅北轍的,也只好一直走,一棵樹復(fù)制另一棵樹,一行樹分裂為兩行樹,越走樹就越多,我只是經(jīng)歷它們的自我實現(xiàn),我和它們的個體一樣,沒有思想。這些無窮的樹木在我的失神里,閃現(xiàn)一只魔掌,一個手心,我驚異地捂住了眼睛……這里什么都具備很大的規(guī)模,走進釀酒坊,會有一排排的壇子,走進工具房,有一排排工具,我以為誤入其中,卻又是真實的,它們形成規(guī)模就是為了讓我放棄希望,專心經(jīng)營,死心塌地。我走得頭發(fā)幾乎白了,我拿出了剪子,我要修剪樹木了。風(fēng)很大,果木樹上什么也沒有。還要再把樹枝剪掉一些,我好像在虛空里做虛無的工作,也許成果終會到來,但是此刻我失去了信念。無論我做什么,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增加了我與理想的距離。春風(fēng)撲打樹木,空洞地,我總聽見它一下一下?lián)淇樟说穆曇?,它開始絕望了。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人約過我,想起這件事時我在樹杈上打了個寒戰(zhàn),差點摔下來。那時他約我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現(xiàn)在,我覺得我準(zhǔn)備好了,我準(zhǔn)備好了,忽然間我渾身充滿力量,血液四處奔突。在一個晚上,剛下過一場雨,濕漉漉的,又一些草木萌發(fā),我借了它們的氣場,混在它們之間,給外界發(fā)出一條信息:我準(zhǔn)備好了!我還簽下我的名字,在簽我的名字時,我的名字震動了我,因為在這里我的名字不被呼喚已經(jīng)很久,我?guī)缀跻浰恕P畔⑹紫缺磺f主截獲,他把證物放在我眼前,氣得捶足頓胸。我非常同情他,又很慚愧,他應(yīng)該是我們的智慧老人。他問我準(zhǔn)備好什么了,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準(zhǔn)備好什么了。他讓我必須有所交代,承認錯誤并懺悔。可是我覺得我沒有錯,你去問別人,她們都會認為我是一個膽小怕羞的人,從來不想違背什么,他說你王顧左右,將要錯上加錯,作為懲罰,斷我一個月的水果供應(yīng)。園長最后又語重心長地說,要與園內(nèi)實物相印證,不要追求虛空里的東西,春天也是有兇險的。你修剪果木要專注,不要形散神也散了,散了神,路就曲折了。我不斷地點頭,我也害怕曲折的道路,那是讓我無比焦慮的夢。果園邊是水塘,水塘管理員對我說,你的信息發(fā)送時分了叉,如果用量子信息,會瞬間發(fā)送成功,可是量子信息是外面才有的,我們連接不上。他說前兩天水塘里的水突然失去浮力,兩個游泳的人差點淹死,我就心里驚悚,是不是我惹的禍,破壞了園內(nèi)的和諧。我低頭看那些熱帶魚,它們拖曳尾巴優(yōu)哉游哉,忽而轉(zhuǎn)身警惕對我,好像設(shè)防我。不斷有人問我,你準(zhǔn)備好什么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地球從來不把內(nèi)核打開給人類看。我感到我的尊嚴像路邊的小草一樣被人踐踏著。信息的另一個分叉,是我朋友收到的是一條我下了很大決心才發(fā)出的同一條,它在空氣里呼呼地響著,喘著粗氣,進入電線就成為電,進入光纜就成為信息,進入聲音成為聲波,進入水成為漣漪,但是他感覺不到它的力量,于是這條信息就像強弩之末,委頓了。我朋友還是回復(fù)了我,只是一個疑問的表情符號。時隔多年,早已心無靈犀。他又問,發(fā)錯了吧?我回答,大概是發(fā)錯了。可是,這并不妨礙我,我渾身仍充滿力量,仍是我準(zhǔn)備好了的狀態(tài)。
我準(zhǔn)備好了是我和我的身體的一次密謀。我把這條信息發(fā)送到了云端,為我儲存。
這個春天終于所有的草木都發(fā)芽了,我體內(nèi)也有一個引領(lǐng)者,也是獨特的,排他的。
黃昏,一只不是本地所產(chǎn)的大鳥從天而降,落到院子里。過路的鳥,大概是與歸家與迷路有關(guān)。第二天早晨忐忑不安的鳥兒會不見蹤影。第二天剛剛有些天光,阿梅起來喂牛,院子里有雞鴨,阿梅還要繞過貓狗。阿梅看見一只鶴,細頸扭向后背,細腳伶仃的長腿穩(wěn)穩(wěn)地站在院子一隅。發(fā)現(xiàn)它是一只鶴,阿梅擦了擦眼睛,走近它,它也扭過頭來,看著陌生的阿梅。阿梅說,咦,你怎么到我們家來的?它的細頸非常優(yōu)雅,彎度也非常有力,它的喙很長,有一個瓶子那么長,它的腿腳簡約,適合在仙境擺放。阿梅惶恐地不知道要發(fā)出哪種疑問,她去后院,想找東西招待這位貴客,或者說留住它。等阿梅從后院拔些菜來,鶴已經(jīng)不見了。她懊悔地幾乎坐在地上。
早晨的節(jié)奏快而凌亂,這是一個大家庭,大家都有事干,阿梅想把看到鶴的事宣布給大家,和大家分享一下,她激動地認為這件事會在平靜的生活里激起浪花??墒撬l(fā)覺自己很久沒有在這個家里說過話了,那平時的喧嘩里都是誰在說話呢?大家在吵架時都委屈地說自己不敢說話,都盡量閉嘴,少說多聽。母親背著籃子去地里了,姐姐蹬著梯子上房頂了,不知她上房頂做什么,這項活是不是姐姐每天要做的,和生活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弟弟的身影在周圍穿梭,好像腳底穿了溜冰鞋,只是阿梅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其他人也沒人面對她,無暇顧及她。很久沒有發(fā)過言的阿梅,忽然感覺公開在大家面前說話是件羞愧而突兀的事,有點難以啟齒。她覺得說這事真不合時宜,就想等機會再說。而且一早上大家都像沒看見她,好像她不存在。她親眼所見的鶴退回到昨晚的夢里,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線模糊了,鶴對她也失望了。她好像在這個早上游來游去,當(dāng)她想做一件事,或者僅僅想說一句話時,她必須觸摸到現(xiàn)實的硬地,而她感覺到的那就是現(xiàn)實的硬地很快又被淤泥淹沒了。對真切的場景描述的第一時間就這樣錯過了。此時阿梅聽見知了叫,特別奇異的,保證以前誰也沒有聽過,那種由內(nèi)向外擴散,酷似超聲波,可是大家誰也沒有聽見。阿梅也想使用超聲波和大家交流一下。
正因為她沒有用嘴描述,鶴影就一直停留在她腦海里,經(jīng)常一閃一閃的。在喝水時,她想象那只鶴細長的頸,仿佛被她使用,水通過細頸落到肚子里,有一段流程是舒緩的,然后是那種美妙的墜落的感覺,仿佛她已經(jīng)體驗到。阿梅和阿娟每天在勞動之余都要寫寫畫畫。阿梅拿起筆時,又好像是手握著那只鶴的喙,不管她的身軀多么笨拙,思想和精神匯集到尖尖的喙,揮喙寫下的字,讓她感到自己產(chǎn)生了獨特的見地。鶴在改變她。
如果不告訴任何人,這事她將如何承受,她的心理沒有那么強大??墒峭饷娴娜藗冞€是知道了這件事。我們的信息總會被鄰人竊取,從墻洞被窺見,或者風(fēng)把話語帶出去把聲音放大,這次也不例外。鶴飛走三天之后,外面沸沸揚揚,可是家里還是那么安靜,都裝作不知道,或者等待反應(yīng)撲面而來。外面的人們從她家的門縫里推進來一個人,帶著事件的反作用力。他有些羞澀,阿梅看見他總是扭臉,好像急需一個面具,不愿讓人看清楚他的面貌。他說他知道阿梅和一只鶴有一面之緣的事。家里人熱情款待了他,慶賀阿梅見到鶴的事件的成立,畢竟這也不是一件壞事。他們一起喝茶到很晚,大家熱情高漲,都表示不愿過庸碌無為的日子,而平日大家的忍耐都是無可奈何。原來每個人都在心底有自己的向往,甚至因為一個不切實際的發(fā)言而發(fā)生了爭論。
阿梅到了城里的咖啡店,她喜歡這種脫離了基本生存的環(huán)境,或者離生產(chǎn)勞動越遠越好。而她每次去城里,都有路邊的人幸災(zāi)樂禍地在她后面盯視一會,好像他們知道阿梅的前路一個坑連著一個坑,憑他們的經(jīng)驗,阿梅已經(jīng)在他們掌握之中。
阿梅以為在這里可以躲開關(guān)于人們對她見到鶴的這件事的議論,可是她從小酒館老板和顧客的眼里好像看出,他們知道這個人是見過一只鶴的那個人,見過一只鶴的人和沒有見過鶴的人是不一樣的。一會她聽到人們的那種目光變成低語,竊竊私語,像一群蜜蜂在嗡嗡,像一群小鳥在啾啾,聲音越來越嘈雜,好像在追逐什么,逼迫什么,好像有什么要誕生。阿梅感覺自己的身形逐漸優(yōu)雅起來,雖仍然保持坐姿,卻像一只鶴那樣與眾不同。她低頭喝飲品,忽然那液體從杯底被吸上來,她在使用它的喙。四周的聲音就不再那么集中那么緊張,而是散開去,松弛了。阿梅像一只鶴那樣站起來,踱步出了小酒館。
阿梅雖然內(nèi)心起了變化,卻仍然在養(yǎng)牛。牛特別能吃,好像胃口又大了,阿梅一個人篩草根本供不上它吃,它伸出舌頭瘋狂卷草。她透過它的舌頭看見里面有一個魔鬼,一個隱藏的會動的小魔鬼。阿梅扔了篩子,恐懼使她半天緩不過勁來。賣掉這頭牛吧,阿梅乞求家人。母親說,可是沒人買這頭牛,因為誰都喂不起這頭牛。阿梅問那怎么辦,阿娟說先這樣吧,我們先自己留著。家里的許多東西本來不需要的,留著留著就成了自己的,賴在自己家里了。姐姐阿娟又說,我們的兩只貓雖然吃得極少,可是太鬧了,總是拿我的身體當(dāng)樹爬,一天爬好多次,露出的利爪抓得我生疼。阿梅說,那就送人吧。阿娟說,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輕省得很,我們不是指望貓捉老鼠嚇走老鼠,要不我們的雞鴨就被老鼠黃鼠狼拉走了。阿梅說,哦,這么麻煩啊。阿娟生氣白了她一眼,因為聽阿梅的話,好像她已經(jīng)跳出了這些瑣碎的麻煩的事,她想狠狠地敲擊她,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難道不值得珍惜嗎?阿娟也能看出阿梅真實的變化,可是她知道這是徒然的,沒有人來救她,這只是一種狀況而已。她把牛韁繩惡狠狠交到阿梅手里,阿梅只好接過韁繩又去放牛了。在草地上她看著牛的肚子慢慢鼓起來,在某一個側(cè)面上像升旗一樣。阿梅在這面旗幟下,在草地上躺著睡了一覺。快醒的時候,看見有幾只小松鼠樣的小東西在她身邊跳來跳去,她問,“你們是誰呀?”
它們回答,“我們一直在你的內(nèi)心工作啊,這一段時間我們?yōu)槟愎ぷ骱美郯。统鰜硗嬉煌?。”阿梅吃驚地問,“我內(nèi)心的工作者?”“是啊,比如你吃下一個高蛋白的雞蛋,我們就努力工作,把它消化吸收成你的營養(yǎng)。當(dāng)然這只是一個比喻,我們不是物質(zhì)工作者,我們是精神和思想上的。”阿梅醒來,看見牛的肚子更大了,顯得很蠢。她站起來,剛醒來也沒忘記像一只鶴那樣,在身體的物理支撐上透出細腳伶仃的美,在行動上先行。阿梅看見鄰居家的女主人走過,她有錢喜歡裝扮,可是總有點讓人感覺不對勁,上身寬大腿腳細長走路姿勢像是一只鴕鳥,而且她的上衣下擺都是花的。而她的女兒走過來則吭登吭登像駱駝。她們都透出生活的實力,嘴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阿梅一到她們跟前就不會說話了,或者說話變得很艱難。那母女二人路過阿梅身邊,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大笑,阿梅這次沒有低頭看自己的鞋子,她想反正自己得變得不像自己。
鶴的事漸行漸遠,阿梅從懵懂中醒來,好像變了一個人,看什么都無所謂了,把自己最心愛的裙子扔給姐姐阿娟,“你不是要穿我這件衣服嗎?拿去穿吧。”她的一個首飾,也不再放在首飾盒里,而是隨便放在哪個地方。有一天她午覺醒來,感覺腦子昏沉,情緒很灰。她拿起一瓶香水,擰下瓶蓋,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打開一本書,字里行間找不到她珍藏的字義,她還以為等老了可以慢慢讀呢。阿娟讓她往院子里接水管澆菜,她看了一眼水管里面,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面有一個不小的懸崖。
牛仍然不能賣掉,看來只能老死家中,荒謬啊,大概是家里根本不想賣掉。好在那魔鬼一直隱藏在牛舌頭后面,只在阿梅喂牛時嚇唬她。預(yù)感到魔爪張開著,阿梅很謹慎。偶爾想起鶴,阿梅產(chǎn)生了疑問,到底鶴是什么?現(xiàn)在她能從日常生活中隨意找到鶴的形象。比如他們使用的鶴嘴鋤,它們的脖子真是碰巧了。有一天阿梅又看到了鶴,等她走近鶴時,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鋼鐵打制的鶴形鐮刀,它們?nèi)绱松袼啤zQ并沒有遠離,它就在生活中。有一次在田園,她老遠看見一只形似的鶴,大小也差不多,姿態(tài)優(yōu)美,令她無限遐想,慢慢走近,那是一株玉米,未舒展開的蜷縮的尖部像極了鶴的頸部,阿梅眼睛有些濕了。
在夢中薄丟了女兒,著急,痛哭,尋找,驀然醒來,很快釋然,這個夢根本不能成立,因為薄沒有女兒,也就不會丟。夢被推翻,但是夢中情形真實逼人,夢應(yīng)該是人生的補充,或是潛在的命運。潛在的命運總在提醒不要忘記它的存在,就經(jīng)常讓人做夢。薄總感到自己的盲目,自己的尋找,確實有另一個我或多元的我虛擬地存在。一棵樹,它出現(xiàn)分支,一個分支,然后又有分支,形成很密的格局。樹枝上葉子對仗工整,人的分支和一步一步對仗的葉子,在虛幻中,它緊貼人的現(xiàn)實,只是人看不見。而虛幻也離不開實體,不能憑空創(chuàng)造。當(dāng)薄有一天是一個乞丐的感覺時,夢見自己成了國王,那種樂融融的體驗,像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獨立完整,可以休矣。薄也幻想情愛的另一半,他也時常來緊貼自己,但是薄嫌他妨礙了自己,就驅(qū)逐了他。薄呆在家里,因為她的另一個未實現(xiàn)的我經(jīng)常來提醒她,讓她感到自己很扁,很灰,而那另一個我卻很豐滿,如果她是一個奴隸,另一個我就是一個女王,她和女王的差距就是她的心氣的高。她就那么認識自己,呆在那樣的落差里,理想那么高遠,幾乎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
為了增加自己的厚度,有一天她去一個大城市。當(dāng)薄走到人群中時,她就感覺自己可以有多元的人生,惶惑中像撒開了一把繩子,不同的她在不同的人群中,有不一樣的人生。誠然書店是傳說中的,這里是一個分店,門面很小,卻稱為配送中心。薄走進去,發(fā)現(xiàn)很小的門面里面空蕩蕩,然后發(fā)現(xiàn)向下的樓梯,順著樓梯走下去,下面是一個豁然開朗的天地。工作人員正在認真工作,收銀臺的電腦打印機發(fā)出打印的聲響。好像她從地面掉下去了,又進入了一個魔幻現(xiàn)實的領(lǐng)域。她想起了那些存在于地下的知了。工作人員看見薄,覺得她很陌生,她自己也有點畏縮。她的雨傘拿在手里,工作人員怕她把書弄濕,就說,你放在門口的桌子上。她找了半天找不到桌子,不得不繼續(xù)拿在手里。工作人員有點不耐煩,就順手拿下她濕漉漉的雨傘,掛在一張小桌子角上,小桌子才終于出現(xiàn)了。薄緊張地出了汗。她不停地矯正自己的認知,乍看上去那是一本書,那其實不是書,那個角落出現(xiàn)的門,其實不是門,是一幅畫。她拿了一些文具盒書,企圖還價,“誠然書店所有書都是按定價出售的!”工作人員不無客氣,語氣堅定。按照收銀員的引導(dǎo)她報出自己的店名,收銀員在電腦上找到了她的賬戶,她很吃驚,自己怎么會在這樣一個地方有賬戶呢?可能因為這個配送中心太大了,信息也一手遮天了吧,也許是很久以前和這里打過交道,這個中心也是有它的前身。她在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差點迷了路,然后聽到廣播說要關(guān)門了,薄才想起自己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不早。她就向外走,又順著臺階向上走,然后,她像結(jié)冰時被析出的一片冰,來到了水面。再次回想,虛幻之中有一個你的賬戶存在嗎?火星上是否有一個火星的你呢?弄錯這種秩序,會出亂子的。她覺得應(yīng)該是她在這個店里取了貨之后,這個店才存下她的賬戶,不應(yīng)該是開始就有她的賬戶。她是在見到他之后,覺得很久以前認識他,他是她以前在一個城市里暗戀的人,或者上輩子,其實不是,她和他應(yīng)該先認識,后來她才和他戀愛。
有時薄感覺自己是水面上析出的一片冰,薄,沒有高度和厚度,二維,極端。可是她回頭,看見了以前的自己,三維世界出現(xiàn)了,她不會再進入愛情的黑暗之中了,她終于進步了。在誠然書店有一個她的賬戶,這讓她在情感方面開悟,他愛那個男人與那個男人對于她,和她在誠然書店有一個賬戶是不是一致的呢?他為她開設(shè)了一個賬戶而已。
在誠然書店有她的賬戶,她覺得那為她虛擬了一種人生狀態(tài),一種空間,在這個空間,她可以增加自己的深度??墒撬髞頉]有再去過那里。也許那里的會計在查賬時會略過她的賬單。她認識的那個人也許會想起她,在大海里拉動一下思想之網(wǎng),她感覺到那網(wǎng)收緊一下而已,然后仍然是海的自由。我到底在網(wǎng)中好呢,還是在網(wǎng)外好呢?她也懷疑過自己的自由。
那緊貼著現(xiàn)實的,或者遠遠地注視她的現(xiàn)實的,在火星上有一個薄,或者在一個更廣大的城市也有一個薄。那個薄是畫畫的。她的作品抽象,有生命力。這個次元的薄,感覺畫畫能更好地表達自己,但是她又感覺寫文字是她的另一種形式,文字更原始,不容易被利益利用,像水一樣普通,像沙子一樣平易,可是它們變幻起來可是剎那令人不能應(yīng)付,也是沒有窮盡的。有一天,她遇到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行為藝術(shù)家,不知為何薄被他吸引,感覺一股新鮮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棵小苗又開始了它的生長,那一瞬間,她又處于薄的狀態(tài),二元,看不見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在一次討論會上,薄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是淺顯的,可是他自以為深刻。眾多的頭銜,使得很多人粉飾他,薄開始鄙視他,一個人沒有有力的思想,很難說再讓他吸引薄。再次交談時,薄看到自己虛幻的那一部分,像陰影然后又像光環(huán)罩住了那個人,薄看見他沒有虛幻的那一部分,薄感到很失望。即便是很短,愛情得像一棵植物,慢慢經(jīng)歷它的過程,一意孤行地經(jīng)歷它的自身生長。它是黑暗的,是狹隘的,因為它不能看到全局,只能看到一部分。
薄的門前有一棵樹,這是一棵有魔法的樹,薄只要看到它,來到樹下,就丟失了很多想法。仿佛是它的完整,它的分支,它的格局,完善了她的人生。樹上有很多知了,每年的數(shù)量在增加。知了的叫聲很難聽,很多年了,薄認為知了的叫聲應(yīng)該改良一些。有一天,她在屋里聽到一只知了發(fā)出特殊的聲音,類似水面的漣漪,一圈一圈向外擴散。啊,這只知了是怎么覺悟的呢?她想。樹上的知了知道它們的音樂不悅耳,卻無法通知在黑暗的地下成長的幼蟲,因為它們在無知的狀態(tài)下就已經(jīng)進入與世隔絕的黑暗中了。就像人,像戀愛,她看著進入戀愛的女友很傻,卻無法勸說,而讓她落得凄涼的結(jié)局。就連她自己,不是也一次再次進入戀愛的黑暗之中了嗎?認識了地下的黑暗和枝頭的光明,有一天,終于有一只知了成了一個會發(fā)出超聲波的知了,她開始運用超聲波同這個世界交流。這之間經(jīng)歷了多少艱難的覺悟,不茍同于他人,被冷落,孤獨,穿行于過去未來的壁壘,但是很值。
對于另一種虛幻的人生,或者多次元人生,包括過去的自己,薄想告訴她們,她們很可憐,無知,盲目,薄不能引導(dǎo)她們,因為她們處于不同的時空,不同的維度,即使相見,也會感到陌生,互相輕視至可愛,甚至還會仇視,無法溝通交流。
即使薄如一片云,也會在天空慢慢衍生,有了厚度。經(jīng)歷了這些碎片化,不管是薄冰,還是樹上的知了,還是樹,書店,藝術(shù)家,這些碎片塑造了她的五官,不太漂亮,容易變形,塑造了她的身體,仿佛也可以折疊,可以薄,可以厚。有時她活動一下,聽見各處的骨節(jié)咔吧咔吧響,容得下變形金剛來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