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國,中學語文教育碩士,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優(yōu)秀語文教師,呼和浩特市名師工作室“學科帶頭人”。獲第五屆全國高中語文教師基本功展評現(xiàn)場授課一等獎,2013年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語文教師基本功大賽一等獎,被評為呼和浩特市優(yōu)秀青年教師,多次獲得“語文報杯”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指導教師特等獎。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親的書室里。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喚道:“爹爹!我想看守燈塔去?!?/p>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地守著海──只是太冷寂一些?!闭f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后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
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我仍舊站著說:“只要是一樣的為人民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說:“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yǎng)?”
父親只笑著。
我勇敢地說:“燈臺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里,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遠離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地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云涌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只知‘敬業(yè)……”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嘆。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并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與世界隔絕?!?/p>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象,也未免過于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么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我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只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于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地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愿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jīng)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地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贊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臺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得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兒,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只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地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huán)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只悄然微嘆。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興起。而今夜?jié)忪F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地起了悲哀!絲雨里,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欄,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船身微微地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地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從此了結!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做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愿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shù)塔中的燃燈者!愿海水向他長綠,愿海山向他長青!愿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只對他們,我愿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名 師 賞 析
多年以后,望見燈塔,想起往事,想起曾經(jīng)美好、清澈而終未實現(xiàn)的夢想,作者便有了許多揮之不去的情愫,于是有了這篇經(jīng)典的美文。文章的主體部分是父女二人的對話,女兒向父親講出自己想去看守燈塔的夢想,在她看來,看守燈塔不是奉獻、犧牲,而是一件極富有詩意的事情:晴明之日,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聽浪花撼石。女兒對艱難生活的美好描摹,是超越現(xiàn)實的美麗與天真,是冰心理想化人生追求的體現(xiàn),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她早期人生追求的印痕。對人生執(zhí)著的信念,對真善美的不懈探求,是貫穿冰心詩文作品的主線。
父親對她甘做“光明的使者”表示贊賞,但因為“燈臺守不要女孩子”,所以女兒的愿望并沒能實現(xiàn)。父親在安慰女兒時,道出了一句富有哲理意味的話:“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得很!”這句話給女兒指明了更寬廣的路:平凡而偉大的人生,處處皆是,只要心懷光明,便能照耀一方。冰心后來用她優(yōu)美的文字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流傳甚廣的作品,宣揚真善美,傳播“愛的哲學”,她不就是點亮燈塔的“光明的使者”嗎?
文章至此主旨已現(xiàn),女兒高遠與天真、父親慈愛與穩(wěn)重的形象已躍然于紙上。既然自己與燈臺守無緣,在結尾處,作者毫不吝惜自己的贊美,再次表達了對光明使者的禮贊之情,對獻身精神的敬仰之情,讀來確實給人以思想和藝術的雙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