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夏
1
這是一個周末的上午,正值暑期,天氣悶熱得緊。樓下的花也蔫了,草也蔫了,知了躲在大葉榕的樹葉間拼命嘶叫,實在讓人心煩得很。
楊樹林煩不過,就去洗手間久待了一會,跟閉關(guān)修行似的,出來時竟有了凜然之氣。老婆魔高一尺,他敢道高一丈,態(tài)度強硬地索要車鑰匙,說與周哥約好了去海邊逛一逛,至于具體去哪里,無可奉告。
不說就不說唄。老婆正靠著沙發(fā)看《甄嬛傳》,仰著貼滿黃瓜片子的肥臉,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方向盤都沒摸熟呢,別到處亂竄。布吉這地段堵得要命,萬一你出了點什么差錯,家產(chǎn)、兒子可就都歸我啦。
這女人,為著一個離婚拉鋸戰(zhàn),不惜把自己變得又蠢又惡。楊樹林正色道:“這樣胡言亂語的,你是要詛咒我嗎?”
老婆趕緊打了個哈哈,將車鑰匙扔過來:“去吧去吧,翅膀硬了,愛去哪就去哪。”說罷,捂嘴竊笑。這自以為幽默的輕佻樣子,實在讓楊樹林看不過。他接過鑰匙,說聲“莫名其妙”,便出了家門。
2
站在電梯里時,楊樹林心生感慨:怪不得周哥常說女人不能慣。近幾年老婆是越來越蠻橫,把銀行卡管得死死的不說,連車鑰匙都掌控在手。如果不是看這女人沒工作,楊樹林早就跟她分道揚鑣了??伤€不自知,不是玩自拍,就是在網(wǎng)上瞎聊。明明是個黃臉婆,卻還偏把自己當成千嬌百媚的娘娘。她的口頭禪是,老娘為你生了個兒子。那語氣,很有些母憑子貴的意思。楊樹林都要冷笑了,兒子都成這樣了,你還好意思表功嗎?
老婆嗓門比楊樹林的大得多:“如果不是當了十多年留守兒童,他會變成這個樣子嗎?”
此話頓時讓楊樹林語塞。是的,兒子楊小羊出生才九個月時,是楊樹林堅持讓老婆給他斷了奶,丟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帶。夫妻倆在深圳打拼,苦巴巴地熬到有房有車時,老婆患了慢性腎炎;兒子在湖南鄉(xiāng)下成了誰也管不住的小混混。
不過,話說回來,楊小羊再混蛋也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半年前,一家三口總算在深圳團圓。老婆留在家里專門照顧兒子??伤芸旖锌噙B天,說每天受小混蛋的氣,還不如去上班呢。這樣受磨,別說養(yǎng)病,我能再活個三五年也就燒高香啦。楊小羊則語氣肯定地對楊樹林說:“我媽是個神經(jīng)?!?/p>
楊樹林表示同意,說你媽是夠讓人受的,可她畢竟是你媽啊。楊小羊直翻白眼,說這么多年,沒有你們我還不照樣活嗎?
楊樹林哭笑不得。難不成這些年在廠里的辛苦毫無意義?寄回老家給這熊孩子吃喝的錢都是白花?自己在這十多年里,經(jīng)常加班加點,其中的不易,兒子楊小羊怎么就體會不到半點呢?
3
“命真苦,真命苦,一生一世討不到好老婆?!睏顦淞趾吆叱?,弓著背,哈著腰,一溜小跑地進入地下車庫。
地庫的形狀像一把巨大的手槍,??吭诖说母魇剿郊臆嚲拖褚活w顆待發(fā)的子彈。此處很幽暗,很僻靜,適合沉思默想,也適合心神蕩漾。他沮喪時偶爾會躲到這里抽一支煙……唉,他媽的,有些往事不提也罷,反正這個是非之地,還是少來為好。萬一再惹出什么麻煩就不好了。倒不是擔心老婆鬧離婚,而是怕兒子楊小羊拿著刀子大義滅親啊。
此刻的地庫卻并不安靜。一群單薄的少年踩著平衡車來回遛達,連聲怪叫。這一群半大孩子總是在廣場上橫沖直撞,被居民屢屢投訴之后,竟把活動場所由地面改成了地下。楊小羊兩個月前纏著父母給買了一臺平衡車,算是順利融入本社區(qū)的少年江湖。此刻,他們在地庫里你追我趕的,如一群蘆葦蕩里的野鴨子。那個被追得四處亂竄的男孩,頂著一簇火紅的頭發(fā),就像一個被點燃的稻草人。這驚險詭秘的東西不正是他那敗家兒子楊小羊嗎?
當楊小羊沖過來時,楊樹林張開雙臂將他擋住了,喝道:“停住!”平衡車劃了個弧線,楊小羊赫然轉(zhuǎn)身,臉色有些發(fā)白,額上盡是汗。他態(tài)度竟好得出奇:“爸,你來干嘛?”
楊樹林說約了朋友開車去海邊的大鵬古城。兒子眼睛一閃,語氣里帶著懇求:“能不能把我?guī)???/p>
兒子難得主動跟他走的。楊樹林猛一抬頭,看到不遠處一大片眼珠子,烏泱泱地讓人背脊生涼。他愣了愣,移動一下雙腳,感到自己的身影瞬間拉長了。于是趕緊說好,打開后備箱,讓兒子把平衡車放進去。
身后有人吹口哨,打響指,稀里嘩啦地起哄:“紅毛,賠錢!紅毛,你去死吧!”
4
紅毛楊小羊頭也不回,迅速上車。楊樹林也不多問,很快啟動了引擎。父子同游,實屬難得。平時這小子就是個渾不吝,當?shù)恼f東,他是一定要向西的。才放暑假,就給自己染了撮紅頭發(fā)。父母罵他,他卻滿不在乎,說大不了開學時再染回去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此刻,看他一副套近乎的樣子,楊樹林不由得犯起了狐疑,卻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十三歲的毛孩子又能犯下多大個事?打打鬧鬧,轉(zhuǎn)身就和好了。倒是想起老婆每次鬧離婚都說要把兒子帶走,他就覺得有必要顯擺一下父子親情。于是打電話向那惡女人宣示主權(quán)似地說,我要帶小羊去大鵬古城哦。老婆明顯羨慕嫉妒恨,貓頭鷹一般連連怪笑:“有啥了不起的,我才懶得管!”
可楊樹林剛把車開出地庫,她卻又給兒子楊小羊打電話:“告訴你爸,小心路上堵車呢。”
楊小羊不耐煩地嗆道:“烏鴉嘴!”
那邊頃刻沒了聲。老婆在楊樹林面前張牙舞爪的,卻不敢惹這小祖宗不高興。鬧離婚時,夫妻倆不爭家產(chǎn),只忙著搶兒子??蓛鹤有Q,老子誰也不跟。所以這樣的離婚鬧劇,注定只是一場瞎折騰罷了。明知離不了,老婆卻把離婚當成了口頭禪,每天不念叨三遍就玉體難安。而楊樹林好幾次把拳頭懸在老婆眼前,想揍得她下跪求饒,可最終什么也沒發(fā)生。于是,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離家出走,于是,今天在老鄉(xiāng)周易的提議下他要去海邊的大鵬古城逛一逛。
此刻,兒子沖楊樹林一笑,露出滿嘴黑乎乎的牙箍,相當平易近人,相當和藹可親:“爸,去大鵬古城有多遠啊?”楊樹林說,大概50公里吧。兒子說,以后我們常去,帶上老媽,好嗎?
楊樹林聽得一愣,吭吭直笑,緊接著卻又鄭重地點了點頭。
5
車子像魚一樣無聲游蕩,開出小區(qū),又經(jīng)過一片城中村,拐到龍崗大道時接到了高人周易。同在深圳,因為有微信,他們算是交流頻繁,卻已有三年未見。每天在微信圈里曬人生感悟曬成功的周老板,此刻肥頭大耳滿臉油膩膩,頗像個蹩腳廚師。他斜背著一個黑帆布挎包,腳穿懶漢鞋,手里握著個中老年人的標配之一:旅行式太空杯。他有點費勁地彎腰湊近副駕駛座:“呵呵,我的車子被交警扣了,所以今天得蹭老弟的新車坐坐呢。”
楊樹林不由樂了,說很榮幸啊,你一個開奧迪的大老板,今天肯賞光坐我這大眾朗逸。
周易笑得眼睛都快沒縫了:“哈哈,你這個老楊!”
難得人家周易沒架子,楊樹林卻不敢忘形。雖然是老鄉(xiāng),也算得上是好友,但自己剛來深圳時受過周哥恩惠,心理上始終沒法與他平起平坐。在廠里混了十幾年,從一個普工干到部門經(jīng)理,做人的基本分寸楊樹林還是有的。于是他轉(zhuǎn)頭對后排的兒子說:“快叫周伯伯!周伯伯可是你爸的貴人哦?!?/p>
楊小羊卻比這貴人還要貴,拉長聲音懶洋洋地應(yīng)付一句:“周伯伯好?!?/p>
周易這才注意到車里還有個人,就說我大侄子很帥嘛,哈哈。于是也坐到后排去了,有著跟大侄子套近乎的意思。可任他如何妙語連珠,楊小羊就是不肯出聲,一副本少爺懶得理你的架勢。
后排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楊樹林使不動兒子,只好自己搞氣氛,笑呵呵地說,我給周哥放段音樂吧。張學友,或者王菲?
6
車子靠右行駛進入橫崗互通,直行沒多久便先后通過長深高速、鹽排高速,很快就進入了梧桐山道立交,再進入鹽壩高速。
外面太陽火辣,馬路曬得發(fā)軟。深圳的七月,是火熱的七月,是激情燃燒的七月。兩個中年男人回憶起初闖深圳時的那股虎勁,不由得感慨連連。張學友老了,王菲也老了,聽他們唱歌只會覺得人生苦短啊。周易就著太空杯吱吱有聲地喝了一口,大聲說:“要不聽李健吧,《風吹麥浪》,怎么樣?”
楊樹林點頭說好。
音樂響起: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愛過的地方。
歌聲緩慢,凝重里帶著小蒼涼,像一把鈍劍,雖不鋒利,卻能把人心穿透。兩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聽得不勝唏噓。本想談?wù)劯髯缘某鯌?,礙于楊小羊在場,于是就談起了唱歌的男人李?。寒厴I(yè)于清華怎么就當起了歌手呢,還有水木年華那倆伙計,更是不可思議。
讀過大學的周易嘎嘎地笑了:文憑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會做人。在這個世界上,情商非常重要。太高潔的人品,太完美的人格,太徹底的道德感,如果沒有夠高的情商作支撐的話,在這個復雜的社會太容易被孤立。
這話有點云里霧里了。但沒讀過大學的楊樹林仍然點頭稱是,卻不由得從后視鏡里瞥了那男人一眼。
周易的情商,他是領(lǐng)教過了。除了會哄女人,也善混圈子。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周易大學畢業(yè)后即到深圳,很快開起了服裝店,并有了自己的加工廠。創(chuàng)業(yè)那么早,天時地利人和,算是握著一手好牌了。所以周易總是那么自信滿滿,在微信圈里轉(zhuǎn)發(fā)過無數(shù)篇雞湯文,一再強調(diào):心態(tài),心態(tài),心態(tài)。他這心態(tài)好得不可收拾,正能量嗆得別人打噴嚏。他則優(yōu)哉游哉,最近又練太極,又練辟谷,而且還信起佛來。
7
李健的歌聲繼續(xù)回蕩:我們曾在田野里歌唱,在冬季盼望,卻沒能等到陽光下,這秋天的景象……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做人就是要有情懷,否則就是一只可憐的螻蟻?!贝丝?,周易口氣鏗鏘有力。但沒等他的話落音,楊小羊發(fā)出一聲驚呼:“喂喂,前面的車怎么不開啦? ”
此時,楊樹林已放緩了速度,慢慢將車停下。是的,大白天的,前面的車還亮起了尾燈,到底出什么幺蛾子了?好吧,閑著也是閑著,且聽周易大師高談闊論。
周易說,他最近在研究大鵬古城。大鵬古城作為“深圳八景”之首,明代一個叫張斌的武將為了抗擊倭寇所建,當時簡稱“大鵬所城”,清初為大鵬所防守營,康熙年間又改為“大鵬水師營”。作為一個海防軍事機構(gòu),當時在海邊設(shè)了4座炮臺。后來在鴉片戰(zhàn)爭中,為抗英發(fā)揮過重要作用。里面有兩座將軍第,只是空置多年之后,據(jù)說很多地方被腐蝕得不成樣子,近年有了住戶之后,才又亮堂起來。他有個大學同學在那里開客棧,生意還不錯。關(guān)鍵是過起了慢生活,優(yōu)哉游哉的都不像深圳居民了。
周易這次就是想向老同學取取經(jīng)。他說,已過知命之年的男人如果還只顧著賺錢的話,本身就是一種失敗嘛。情商決定高度,情懷決定寬度。佛家曰,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唯有看穿才能放下;唯有放下,才能輕裝上陣,勇往直前。生意不好做,我老婆患起了抑郁。我就說,道路是曲折的,生活總是有希望的。大不了賣房子嘛。我們的房子買得早,地段好,現(xiàn)在至少值一千多萬吧,再加上炒股剩下的錢,也還挺可觀嘛。這得感謝時代,感謝生活,感謝命運啊,老弟。
8
李健的歌聲明顯帶著感傷,像一片鵝毛在他們的心頭飄拂,久久不落:當微風帶著收獲的味道,吹向我臉龐,想起你輕柔的話語,曾打濕我眼眶。
“那是,那是。我們得感謝命運,還得感謝深圳。如果在內(nèi)地,房價怎么可能如此暴漲?”楊樹林點頭又搖頭:“這可是周哥唯一的房子啊,總不能賣掉它吧?”
周易頓顯躊躇,有點答非所問:“做這么多年服裝生意好累。今天去大鵬取取經(jīng),開個客棧也許不錯?!?/p>
楊樹林恍然大悟,說難怪周哥約我去大鵬古城。我可沒你這樣的勇氣和情懷,我就是個摸著石頭過河的人,所以這么多年一直都是在廠里打工!
周易說,腳踏實地也不錯。你也是今非昔比了,打工打出了大名堂!還記得你當年的樣子,黑瘦黑瘦的,跟那伙四川人打架,哪是他們的對手?被勒索過好多次,最后還是我出面解圍,請他們喝酒,哈哈。
這話說的,怎么把老黃歷都翻出來了。盡管開著空調(diào),楊樹林卻感到渾身燥熱。他咳了一聲,又鳴了一下喇叭,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兒子。兒子也正好看過來。他朝兒子笑笑,兒子也笑笑,露出一排鑲嵌著鋼絲的牙齒。
十三歲的楊小羊正在箍牙,卻并沒有開始躥個,坐在肥胖的周易旁邊,除了那撮紅頭發(fā)有點扎眼外,簡直沒什么存在感。周易話匣子打開,就滔滔不絕,幾乎忘了車上還有個小小少年。
唯有當?shù)闹肋@少年是不好惹的,真正是武裝到了牙齒。于是楊樹林說:“呵呵,周哥當時確實挺罩著我的,我感謝不盡!可是,我們要向前看,生活越來越美好!在古城那邊的客棧住一晚很享受吧?”
他想岔開話題。周易卻偏要憶苦思甜,說享受一晚,再跟當年的苦日子相比較,更會覺得今天的幸福來之不易嘛。你老婆當年可是有名的小辣椒啊,為了你的前途,連美人計都差點使出來了,哈哈……
周易還想說什么,楊小羊卻大聲吆喝起來:“動了,動了。”
果然,前面的車子有移動的跡象。楊樹林啟動車子,隨著車流前行一百多米遠,卻不得不又停了下來。他捶了一下方向盤,惡罵道:“去他媽的!”
周易笑道:“哈哈,曾經(jīng)的老實人,現(xiàn)在罵起娘來很順溜嘛。”
9
李健還在唱: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
周易提高聲音試圖壓住這歌聲:想當年……
“把音樂關(guān)了吧,煩死人了?!睏钚⊙蛲蝗淮蠼幸宦?,處于變聲期的嗓門叫喚起來很是難聽。
就像歌手被掐住了脖子,音樂戛然而止。周易的嗓門也陡然降下來,對楊小羊說:“這孩子,你爸真不容易啊,你以后可得多孝順他哦?!?/p>
楊小羊低著頭用手機玩游戲,對周易的話充耳不聞。楊樹林有點過意不去,就轉(zhuǎn)頭提醒兒子:“不要老玩手機,聽周伯伯談?wù)勅松?,他是開服裝廠的大老板,去過泰國、越南跑銷售哦?!?/p>
但是楊小羊卻把窗玻璃搖下來,將頭伸出去大口呼吸,然后猛吹了一聲口哨,透著一種幸災樂禍:“哇噻,堵得好厲害啊。”
楊樹林仔細一瞧,目測前方的堵車隊伍,恐怕起碼有2公里長。他對著后視鏡嘿嘿發(fā)笑,后排坐著的可是兩位大爺。不羈的周易,是他的恩人,曾出錢出力使剛到深圳的他不至于流落街頭;任性的楊小羊,是他的債主,當過十多年留守兒童,到深圳半年來,一直在用各種方式向父母討債。
兩位大爺都不好惹。一個像是在憂國憂民;一個在近距離觀察這兩個老家伙,哪怕他們身上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俗氣和猥瑣,都逃不過小崽子的火眼金睛。
10
堵車,仍是堵車,已經(jīng)超過兩小時了。前面完全沒有挪動的跡象。很多人都打開車門走出來,三五成群地在一起閑聊。已近中午,有小販走過來,沿路叫賣。有個與兒子年齡相仿的本地少年,正在推銷窯雞。起初每只叫價一百元,但來到楊樹林他們前面時,卻漲到了一百五。楊樹林氣不過,說這等于是攔路搶劫嘛,不買了。那少年猛地拉長了臉,說買不起就別買。然后一把奪下已被楊小羊拿到手里的窯雞,轉(zhuǎn)身就走。楊小羊瞬間漲紅了臉,朝那少年的背影揮了一下拳頭。
旁邊車輛的司機已經(jīng)下車,在太陽下站了一會兒,受不住暴曬,于是又躲進了車里。有個大胡子司機站在外面拍手,鼓動大家下車透透氣:“既來之則安之嘛,誰知道會停多長時間呢?前年端午節(jié),也是這個路段,堵了五個小時呢?!彼苑Q老司機,在這條路上跑了太多回了,說自己在華僑城有洋房,在大鵬有別墅。至于為何經(jīng)常兩頭跑,他笑得神秘而得意:“猜吧?!睕]等大家來得及動腦筋,他自己就宣告,他有兩個女人,四個孩子。大家一片驚呼。他又補充一句:“但本人至今尚未正式結(jié)過婚。如果還能遇到合適的紅顏知己,本人絕不會放過機會?!?/p>
周圍的人都稱他土豪,笑著說反正大家互不認識,老兄不妨透露一下家底,讓我們聽著過過癮嘛。
他卻長嘆一口氣,說在深圳誰敢自稱錢多?我也是在給自己打雞血罷了。技術(shù)一直在更新,設(shè)備也要更新,房租,人工,原材料不斷上漲,現(xiàn)在當老板不容易啊,哈哈。
楊樹林附和:“老兄說得極是。我老婆的朋友開廠生產(chǎn)酵素,去年虧了,無力還貸,急得把車都賣了。”
有個尖利的聲音突然響起:“這年頭,出門是老板,回家睡地板,開著豪車裝逼卻加不起油的人多得很呢。”此話斬釘截鐵,毫不含糊,讓大家聽得眉毛都起跳。尤其心驚的是,說這話的是一個女人,妖艷得像一條美女蛇。她約莫三十多歲,上穿一件背心,薄如蟬翼,下著一條熱褲,短得遮不住臀部,正站在石凳上晃悠,姿勢很是不雅。她戴著一副大蛤蟆鏡,正拿一個高倍望遠鏡朝遠處瞭望,說看到古城墻了,黑壓壓一大片呢。周邊也很漂亮,隔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客棧就是大海了。
她在看風景,其他人在看她的腿??伤齾s渾然不覺,嘴角還帶著高傲的微笑。
楊樹林更是多看了她幾眼,忽然就生出了惆悵。這女人,跟那個在地下車庫邂逅的女鄰居有幾分相似,性感孤傲,我行我素。他摸摸自己的手腕,此處曾被那妖女咬過一口;他又摸摸自己的肩膀,這里曾被母夜叉老婆用鍋鏟砸傷。他覺得后腦勺嗖嗖有風,知道是被兒子楊小羊的眼神瞄準了。
楊小羊忽然從他身后竄出來,摸摸老司機的車玻璃,又摸摸輪胎,迅速把前后左右的車子考察一番,大聲宣告:“哇,老板的車肯定最貴!”
大人們哄笑,都說咱工人階級都買車上下班了,老板卻加不起油?可能嗎?看看這路虎加長版越野車,把我們的眼睛都亮瞎啦。
11
一直靠邊站著的周易忍不住發(fā)話:“車子再好也堵在這里出不去嘛。大家萍水相逢,就不要分貧富貴賤了。我只佩服這哥們泡妞厲害,要是在抗美援朝那時期,都能搞定麥克阿瑟閨女了。”
老司機樂了,伸手相握,眨巴著眼睛說,這位兄弟的話我愛聽得很。
有交警騎著摩托經(jīng)過,被大家攔住。交警說,短時間內(nèi)動不了。各位準備好吃的喝的吧。然后從汽車間的縫隙里歪歪扭扭地開走了。
周易繼續(xù)跟那老司機閑聊,談油價上漲、特朗普上任之后美國的對華政策,又談股票、期貨、冰川融化、薩德問題以及樸槿惠受審時的發(fā)型。談著談著,兩人就合影留念,互留電話,互加微信。老司機其實年紀并不老,比楊樹林略大,跟周易同歲。他說,深圳年輕人多,心情好就當我們年富力強,心情不好,就當我們是老家伙。老司機談到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他送了三瓶礦泉水給周易。堵車路上,大家都又饑又渴,又沒地方買水??弦燥嬘盟噘?,算是很舍得了。于是周易連聲道謝,拿了一瓶給楊樹林,又拿了一瓶給楊小羊,卻被推開了手。
楊小羊很嚴肅地說他不渴。
有小販過來,賣的是芒果和龍眼,價格比市區(qū)貴了一倍。但楊小羊不管,風度翩翩地挑了一堆,吩咐爸爸付錢。周易要給,楊樹林哪里肯。兩人推來推去時,楊小羊忽然一笑:“你們何必假心假意呢?”
周易一愣,作勢掏錢包的手就縮了回去。
九十塊。楊樹林很心疼地付了錢。水果被放在發(fā)燙的引擎蓋上,好像是在火爐子上烤。楊樹林說,快點吃掉,免得壞了。楊小羊卻說不吃,我只想吃飯。
12
此時已到中午,少年幾乎癱坐在路邊,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曬蔫了的魚。
楊樹林又惱火又心疼,猛力將兒子拉起來,推進車內(nèi)吹空調(diào),要他暫且忍一忍。
但楊小羊卻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嚷道:“我媽提醒過你路上堵車,你為啥不聽!難怪她說你是個榆木疙瘩!”
楊樹林笑得老皮老臉:“我是想帶你去海邊看看嘛。”小羊毫不留情地頂回來:“是你想去看海,不是我!”
“給你老爸留點面子行嗎?”旁邊的周易突然開腔,語氣嚴厲。他就著手里的太空杯喝了一口,靠坐在時髦少年楊小羊的旁邊,臉色漲紅。曾經(jīng)很俊朗的一個人,經(jīng)過這么些年的折騰,落了一身膘。人到中年,胖也就算了,可怎么就胖得這樣沒形象呢?兩眼無神,渾身松松垮垮的,簡直慘不忍睹啊。
楊小羊皺著眉看看周易的大肚子,將屁股往窗戶邊使勁挪。后來索性將玻璃搖下來,將頭伸出窗外?;鸺t的頭發(fā)像一面小旗幟迎風飄揚。少年的意氣用事不可收拾,他開始大聲唱歌,像公雞打鳴似的:“哦,我的QQ愛,哦,哦,大眼睛亮起來……”
這唱的什么鬼名堂?
楊樹林尷尬地朝周易笑笑,說隨他好了。周易不以為意地笑笑,說看來我不受歡迎啊。又問孩子學習如何。楊樹林握著方向盤,下意識地鳴了一下喇叭,說也就瞎對付罷了。
他答得含糊,周易卻聽得明白。
事實就是,楊樹林費盡力氣把兒子送入一所很不錯的中學,兒子卻基本穩(wěn)居班上倒數(shù)十名以內(nèi)。成績差也就罷了,可這孩子脾氣還挺大,頂起嘴來能氣死一頭牛。
嘴巴厲害也就罷了,耳朵還格外靈。此刻,他一邊唱歌竟一邊聽到了爸爸的話,將身體縮回座位,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楊樹林:“我怎么瞎對付了?我一直在農(nóng)村讀書,哪能跟深圳的學生比?你舍不得花錢讓我上補習班,硬要自己來教我。我成績差不都是你造成的嗎?”
楊樹林被駁得啞口無言。
周易看不過,遞了一串龍眼給楊小羊,說你要理解你爸。你爸到深圳這么多年,在廠里一步步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楊小羊推開他的手,大聲說:“少啰嗦!”
龍眼頓時散架,有幾顆掉落在腳底,周易彎下腰去逐一撿起,喘著氣說,老楊,你這兒子真是缺管教!
楊樹林頓時大窘,趕緊說周哥別生氣,等我回家一定好好修理這小子。周易說,我生氣干什么?我是為你心焦呢,你遲早會自嘗惡果!
這話嚴重了。兒子楊小羊哪至于這么糟糕。楊樹林想反駁,張了張嘴,卻無從說起,只好又按了一下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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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羊卻在低頭搶微信紅包,好不容易搶到五毛錢便視為巨款,爆發(fā)出一連串的尖叫。
面對這鐵嘴鋼牙的叛逆少年,老江湖周易無言以對了,只好閉眼裝起睡來。楊樹林回頭看著兒子,長得人模狗樣的,怎就是個沒大沒小的腦殘呢?于是沉聲喝道:“把手機放下!”
但是楊小羊充耳不聞。楊樹林提高了聲音:“向周伯伯道歉!”
楊小羊聽見了,卻冷笑一聲:“道歉個屁!”
楊樹林看看前面,停滯的車流似乎延伸到了天邊。堵車,還是在堵車。去一趟大鵬古城怎就這么難呢?跟兒子好好交流怎就這么費勁呢?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老婆打來:“有家長找上門來,說是楊小羊弄丟了他兒子的蘋果7,要賠五千塊錢??!”
一陣頭暈襲來,楊樹林頓時覺得胸口發(fā)悶,喘著氣再看兒子,覺得這東西簡直面目可憎。當時怎么就不把他射在墻上!可惜了自己億萬個精子,制造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個蛋白質(zhì)堆砌物!闖了這么大的禍,他怎么就能若無其事呢?楊樹林越想越氣,不由得惡向膽邊生,突然跳出駕駛室,把兒子身旁的車門打開,一把奪下手機,吼道:“你道歉不道歉?”
楊小羊很意外地望著他,滿臉倔強:“偏不!”并伸手來搶手機。
楊樹林二話不說,將那害人的東西猛砸在路邊的石頭上,頓時摔成了幾塊。
楊小羊驚叫一聲,想要反擊,卻被周易按住。楊小羊拼命掙扎,哭罵:“我要殺掉這個老不死!”
老不死的楊樹林看看自己在太陽下青筋直暴的魔爪,滿臉不信:沖動是魔鬼啊,這不又損失一千多塊錢嗎?
看著在周易手下掙扎的兒子,就像一只小猴子被大猩猩按住,畫面實在讓人絕望。于是他對周易說,算了,我走開一會吧。
14
車子綿延幾公里,煞是壯觀。無論是什么顏色,無論是高檔還是低檔,都變成一堆太陽底下的散亂僵尸。車子里的人大多走到樹蔭下乘涼,閑聊,拍照,拍完照發(fā)微信朋友圈,向親朋好友通告今天的堵車盛況。還有人翻過欄桿跑到路邊的草叢里去摘野花,甚至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仙人掌。長發(fā)青年在彈琴,主婦模樣的女人在談?wù)撔亲?,光著膀子的男人在打撲克。兩邊綠樹成蔭,附近的綠道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散步。深圳人難得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啊。忙里偷閑地出來放松一下,哪怕遇上堵車,也堅決要苦中作樂。
車子是停滯的,人是流動著的。此處位于葵鵬路段,離大鵬古城已經(jīng)不遠。只要再忍一忍,大家就可以到那片海邊的古建筑群里盡情游覽了。
楊樹林順著車隊往前走,走著走著,不覺淚水漣漣。離大鵬古城越來越近了,唯有跳進海水里,方能使自己求得安寧。
他閉閉眼,把眼淚憋回去,又疾走了一百多米遠,看到有個老太太在賣窯雞。楊樹林不知不覺自動排隊,忍痛花一百二十元買了一只。難得帶兒子出來一次,大方點是應(yīng)該的。少了這一百二十塊錢不會讓人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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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楊樹林捧著窯雞回到自己的車子旁邊時,卻看到周易站在車頭張望,嚷道:“你兒子跑掉啦!我怎么拉都拉不??!”他搖晃著身體,訕訕地笑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突然,那個衣著性感的女人走過來,稍作停頓之后,朝周易嫣然一笑:“我親眼看見你打了那孩子一耳光!”
氣氛頓時凝固了。
楊樹林愣住,死死地看著周易。周易費力地吞了一下唾沫,說老楊,你聽我解釋……
楊樹林微笑著說:“解釋什么呢?”
周易竟開始吞吞吐吐:“我也是一時發(fā)急……你別這樣看著我行不?老楊,有話好好說嘛,或者,或者,你替你兒子打回來?”
說罷,他蹲著馬步,彎下腰,把頭伸到楊樹林面前,一副聽憑處治的架勢。
楊樹林后退一步,眼前發(fā)黑,仿佛看到很多年前的一幕:一伙四川人在廠門口將他攔住勒索。在此路過的周易挺身而出,也是這樣將頭伸在別人面前,手上卻握著一個啤酒瓶……那伙人散了,周易成了他的恩人。這個恩人被他感激了十多年,被他小心翼翼仰望十多年,還不夠嗎?他媽的還不夠嗎?
周圍幾個人聚攏來,都勸楊樹林:“算了,算了,他也是一時情急嘛,只怪你兒子太不聽話了!”
楊樹林不吭聲,伸手將周易撥開。但是周易腳底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他側(cè)過臉看住楊樹林,嘴邊掛著譏諷的微笑:“干嘛不動手呢?你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了嘛。我管教你兒子怎么啦?我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啦?你們父子都是白眼狼!”
楊樹林喘著粗氣,突然奪過那大胡子司機手里的礦泉水,擰開,將整瓶水全倒在周易頭上。
看著落湯雞一樣的周易,楊樹林大吼:“子不教,父之過!你要打就打我好了,你他媽的憑什么打我的孩子!”
無人說話。周圍的人看呆了。周易眨巴著眼睛,很快平靜下來,后退一步,抖抖衣領(lǐng),笑嘻嘻地說:“涼快,哈哈,涼快極了?!比缓蟾鷹顦淞治帐郑骸皩Σ黄?,老楊,這事確實是我做錯了?!?/p>
楊樹林甩開他的爪子,質(zhì)問道:“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就拉不住他?”周易聳肩,攤手,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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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林又奪下大胡子新拿出來的一瓶水,仰脖子猛喝起來,待那冰涼像蛇一樣從喉嚨爬入腹腔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發(fā)抖,才想起要去找回兒子。那女人提醒,說別找了,他自己騎著平衡車去大鵬古城了。
此處離大鵬古城還有五六公里,岔道多,地形復雜。就算十三歲的楊小羊能按照指示牌走過去,可萬一出了差錯怎么辦?萬一楊小羊的平衡車沒電了呢?
楊樹林急得馬上打110。但是110回復,目前路況太亂,警車開不進來,連摩托車都很難開動。而且孩子才剛剛走開,沒必要這么急著報警,說不定待會兒他自己就回來了。
說的也是,那么是在原地等待楊小羊,還是主動去尋找?
周易小心翼翼地提醒:“這堵車的事說不好的,只要有車往前挪,你就必須跟著,不然后面的車就開不動。況且,誰知道什么時候挪,每次又能挪多遠呢?”
楊樹林一聽,哪里還坐得住。正不知所措時,老婆發(fā)微信來:弄丟人家手機,兒子自己怎么說?楊樹林說,正堵著呢,沒來得及問他,呵呵。老婆說,你堵住關(guān)我屁事,我只關(guān)心我兒子。楊小羊呢?讓他接電話。楊樹林遲疑了一下,說兒子到前面看熱鬧去了,呵呵。
老婆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我在家都知道,前面有車禍,正在等急救車呢。死了一個,傷了兩個,還有一條狗,是貴賓,香檳色的,正嚇得發(fā)抖。關(guān)鍵是,有的車主見老是堵著,就出了駕駛室吃農(nóng)家樂去了?,F(xiàn)在滿大路的車子,很多都是僵尸車,里面沒司機的,所以急救車根本開不進來。
靠一部手機便知天下事。難怪老婆不承認自己脫離了社會。她說,你看看后備箱,我昨天在里面放了一箱方便面,一箱礦泉水。
楊樹林聲音有點顫抖,說想不到你對我這么關(guān)心。老婆呸了一口,說我還不都是為了兒子嗎?等他回來,要他趕緊給我打電話報平安!
楊樹林支支吾吾:“好的,我會轉(zhuǎn)告的?!比缓鬀_前面車上的司機打聽:“還得堵多久啊?!?/p>
那司機觀察好一會,很肯定地說,瞧這陣勢,起碼還有兩個小時。楊樹林滿頭大汗,一定要去尋找。
周易說,要是萬一突然不堵了怎么辦?
楊樹林說,那就由你開車到大鵬古城,我們在門口會合!
周易還想說什么。但楊樹林掏出錢包朝他揮了揮,意思是大不了我打個車去那邊。然后他一個轉(zhuǎn)身,急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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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輛們一動不動,聽天由命。人群卻透著歡喜,好像遭遇這么一場堵車,總算給自己的懶散懈怠找到了理由,把平常的日子過成了傳奇。這些深圳人渴望的慢生活,竟在大鵬境內(nèi)以這樣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既來之則安之,慢慢等唄。在一塊較為寬敞的空地上,幾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隨著音樂跳起了“小蘋果”,伸胳膊蹬腿的,竟是喜氣洋洋。有人在路邊的草地上鋪了塑料布打撲克,還有人竟然在路邊生起了爐子煮面條。
楊樹林不顧一切地奔跑著,由著這一道道奇怪風景從耳邊掠過去。直到看見賣方便面的,他才停下來。每桶方便面二十元,免費沖泡!小販笑得開心又愧疚,竭力詭辯:“不好意思啊老板,我運過來不容易嘛。”
楊樹林也朝小販牽牽嘴角,嘿嘿笑。方便面為兒子最愛,打聽打聽吧。
楊小羊的特征太明顯,紅頭發(fā),騎平衡車。那小販馬上記起來了,說紅毛男孩在這里買了一桶方便面,就往前走了。
于是楊樹林繼續(xù)往前跑,慢慢地緩下了步子,并開始氣喘吁吁。頭也暈,腿也軟,簡直眼冒金星。想起前不久周易還約他一起參加三十公里徒步運動,不由得苦笑不已。周易說這是深圳中產(chǎn)階級的一種修行方式??蓷顦淞帜膲虻蒙现挟a(chǎn)呢?就算有房有車年收入五十萬能勉強混進中產(chǎn)隊伍,可他身體素質(zhì)跟得上嗎?今天這么一跑,他對自己算是徹底看清楚了。四十歲之前用健康掙錢,四十歲之后,得花錢保健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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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走啊走,直到看到車禍場面。確實有人受傷,但并沒有老婆所說的那么慘烈。一樁追尾事故而已,一個是東北女人開的嶄新寶馬,系無證駕駛;另一個是農(nóng)民工模樣,開的是二手寶萊,卻涉嫌酒駕。在交警到達現(xiàn)場之前,雙方發(fā)生了拉扯。司機臉上卻沒有多少憤怒,倒是各有人馬出來幫腔助陣。交警正安排人員來拖車。圍觀者很多,烈日炎炎下,七嘴八舌的。大多譴責那個富婆仗勢欺人。也有人說,應(yīng)該就事論事,農(nóng)民工的責任明顯更大。這些人也分為了兩派,群情激憤,就像個即將要爆炸的火藥桶。
這車禍并不太嚴重,怎么就堵了這么久呢?楊樹林百思不得其解。
楊樹林仄身經(jīng)過時,一個穿著紅馬甲義工服的小伙子朝他抱怨,他媽的高溫天氣,這敗壞的人心!這一切不該發(fā)生在深圳,不該發(fā)生在美麗的大鵬!
楊樹林不答,在人群中搜尋,竟看到一撮火紅的頭發(fā)。定睛一看,正是兒子楊小羊。小崽子同時也看到了他,立刻蹬上平衡車,轉(zhuǎn)身就逃。楊樹林迅速撲過去,差點就抓住了他。但是楊小羊一扭身,就像哪吒踏在風火輪上,急馳而去。楊樹林拼命追趕,連聲喊道:“爸爸錯了,爸爸向你道歉!”風從他嘴邊刮過,也帶走了他的聲音。楊小羊回頭看了他一眼,放慢了速度。
不遠處的下坡,有一群小女孩在跳橡皮筋,邊跳邊唱:一年級的強盜;二年級的賊;三年級的小妞沒人陪;四年級的帥哥一群群;五年級的情書漫天飛……
這唱的什么亂七八糟的。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唱著,嘴里不時冒出湖南農(nóng)村口音。想必也是一群留守兒童趁暑假到深圳跟父母團聚,由父母帶著到海邊去玩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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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留守兒童楊小羊聽得入神,竟然咧嘴笑了。直到楊樹林靠近他時,他才驚覺,突然朝爸爸大叫大喊:“多吃包子少吃菜,省下錢來談戀愛!”
他在示威!楊樹林哭笑不得地看著兒子。但楊小羊不管,繼續(xù)囂張:“每次回老家,掏出來的錢一把把的,我還以為你混得多好呢。今天你總算現(xiàn)原形了。早知你這么窮,我根本不會跟你們到深圳!來深圳十多年了,連海邊都沒去過!你過得不容易你就明說!干嘛偽裝成功人士?”
楊小羊說到這里,笑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卻又兩眼泛紅。當楊樹林抓住他的手臂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背包里有一條小狗。小狗眼珠子瞪得圓圓的,懵懂地看著楊樹林,嘴里嗚嗚亂叫。
楊小羊說,這是在車禍現(xiàn)場撿的,狗狗當時被一個塑料袋套著身體呢。打開一看,有條腿都斷了。別人都說這狗是被遺棄的,他看著可憐,就把它抱起來了。楊樹林為難地說,養(yǎng)一條狗很麻煩的,要打疫苗,要吃狗糧,還得給它治療腿傷,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
楊小羊眨巴著眼睛,也躊躇起來,萬分不舍地把小狗放到地上。但那狗蹭著楊小羊的腿,就是不肯離去。楊樹林一咬牙,把它抱到陰涼處,拉著兒子就往回走。小狗不知趣,一瘸一拐地緊緊相跟,吐著粉紅的舌頭,直搖尾巴。楊樹林朝它猛一跺腳:“滾!”小東西這才驚覺自己不受歡迎,立即灰溜溜地站住了。
父子倆走了兩百多米遠,兒子苦苦哀求:“帶上這小狗吧,太可憐了!”
楊樹林假裝沒聽見,繼續(xù)走。
楊小羊突然嗚嗚地哭出來:“爸爸,我在深圳沒有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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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林站住了。是的,他深知兒子的孤獨。從一個留守兒童突然變成一個深漂少年;沒有兄弟姊妹;因成績跟不上還要被同學孤立。他與老婆鬧離婚,就因為老婆身體有病,夫妻生活不和諧,他在一念之差時曾有過出軌行為。他是丈夫他可恥,他是父親他不配。他對這個家庭,是有原罪的。沒有擔當就不該娶妻,沒有能力就不該生子。楊小羊啊楊小羊,我知道,你生于農(nóng)歷二月底,陽歷三月下旬,你屬白羊座,天性善良,本質(zhì)上是個好孩子!你就是再叛逆,也比你爹純潔無辜。父母是愛你的,為了你,我們絕不會離婚。可是可是,你怎么就弄丟了別人的手機呢?你可知道,你媽身體不好,失業(yè)在家,這個所謂有房有車的家庭,存折上的錢加起來不到三萬塊?
他費勁地把淚水憋回去,微笑著說:“我剛才對周伯伯動了手。其實周伯伯也不是什么壞人,你不要怨恨人家。”
兒子愣住,沉默了好久,很堅決地搖頭。楊樹林問,你跟周伯伯有仇嗎?情商很重要,明白嗎?
兒子說:“周伯伯幫過你一點小忙,就跟個救世主一樣!我受不了他那樣跟你說話!我不允許別人欺負我爸!”
楊樹林又愣住,差點說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欺負老子的了。卻又鼻子一酸,繼而笑出聲來。他對兒子說:“心態(tài)!心態(tài)!心態(tài)!重要的事說三遍!永遠別忘了,這是在深圳,越是淡定就越強大!”
十三歲的差生楊小羊聽不懂,也做不到,愣著眼神看著爸爸。
楊樹林摸摸他的頭,一咬牙:“我們把狗抱回家吧?!眱鹤涌裣?,把眼淚一擦,迅速轉(zhuǎn)身,雙腳一蹬,弓著背,哈著腰,去接那條小狗了。那瘦小的背影,很像少年版的楊樹林。
兒子很快回來了,懷里抱著那條小狗。父子一前一后往回走,發(fā)現(xiàn)車禍現(xiàn)場已經(jīng)清理完畢。人群正在散去,車流慢慢開始移動。楊樹林趕緊掏出手機聯(lián)系周易。電話卻是另一個人接的,就是那個老司機。老司機操著東北口音大聲嚷嚷:“這兄弟有點不對勁啊,滿頭大汗的,說話也不利索,剛才開車還把我的車給刮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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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流的行駛速度明顯加快。父子倆逆流而行,與自家的大眾朗逸車相遇時,發(fā)現(xiàn)車子竟歪停在路邊上,距原來的位置僅前移了兩三百米遠。就在這么近的路程里,車子竟然與左右的車輛都發(fā)生了剮蹭。這樣一來,新的堵塞又產(chǎn)生了。
因已經(jīng)堵了幾個小時,大家都想盡快脫身,所以無人通知交警,更無人發(fā)火。自己利索地拍照、取證,然后報保險公司。保險公司的人半個小時就趕到了,記錄車牌之后,又是一番拍照、取證,填報理賠資料。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時,楊小羊一直在幫周易敷冷毛巾,嘴里不住叫喚:“壞蛋,說話呀,壞蛋,你說話呀?!?/p>
120的車也到了,護士在車上就開始給周易量血壓,測脈搏,猜測他是腦溢血突發(fā)。
隨后,周易被送往大鵬醫(yī)院,經(jīng)搶救脫險。但醫(yī)生說,由此引起的中風,一時半會好不了。周易言語不清,淚水雙流,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楊樹林:“我其實,破產(chǎn)了,離婚了,前妻剛才打電話來,不答應(yīng)賣房子,得留給女兒……”
周易在大鵬開民宿小院的夢想自然也破滅了。在約楊樹林來大鵬時,他本來是想找楊樹林借錢,但后來終究沒好意思開口,他那杯子里裝的是用來壯膽的高度白酒……
楊樹林說,周哥,你傻呀,大不了也像我這樣打工啊。你學歷比我高,能力比我強,找個工作不成問題啊。
周易苦笑,說我都四十九了,年齡是個坎……楊樹林想了想,說:要是實在為難,我管的部門需要一個人。只是工資不高,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笑聲,竟是周易的大學同學來了,頭戴漁夫帽,嘴叼大煙斗,頗有文藝氣質(zhì),說話也顯大方,問周易帶醫(yī)??]有,如果沒帶,就由他代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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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鵬醫(yī)院出來,天色已近黃昏。白云漸漸變幻成粉紅、淡黃,且被鑲上了道道金邊,空氣里多了些涼爽濕潤。
楊樹林載著兒子拐到大路上時,他的手機又響了。楊小羊負責接聽,按下免提。一個尖銳的女聲響起,又歡快又熱烈,像是一串鞭炮啪啪炸響:哎呀,真相大白啊,那手機根本不是咱兒子弄丟的啊!根本不是??!
楊樹林聽得耳朵發(fā)麻,吁了口氣,說你這女人,怎么老是一驚一乍的呢。楊小羊則說:“神經(jīng)!”楊樹林正色說,再神經(jīng)也是你親媽!楊小羊關(guān)了手機,偷瞄著爸爸,吞吞吐吐地說:“我,闖大禍了!”
楊樹林哈哈大笑:“沒事,老爸不會怪你!”
楊小羊受此鼓勵,將小狗抱緊,把話說得像吐瓜子皮一樣輕松:“我弄壞了同學的照相機哦!”
楊樹林猛地剎住車,扭頭看住兒子,再看到兒子身后那一大片灰褐色的古城墻,用二到?jīng)]有痛感的腔調(diào)大聲宣告:“我們已經(jīng)來到大鵬古城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