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濤
我與管建華相識于1985年北京前海西街17號恭王府,那是中國音樂學院與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共享庭院。我們以外鄉(xiāng)人步入皇城根的成長史,目睹了新時期各種觀念的交鋒并由晦明變幻到清朗明麗的過程。管建華的學問奠定于“天香庭院”那些暗中讀書的日子。改革開放之初,他意氣風發(fā),從家鄉(xiāng)嘉陵江出發(fā),步入“侯門”,以中西音樂比較為題,初出茅廬,顯名于世。歷經(jīng)了被庸??慕O的中年,移寄江南,品嘗了各種苦澀,經(jīng)歷了各類艱辛,收獲了各式狂喜。到了老年,貪戀著書立說,也慢慢聽懂了秦淮河里生命之波汩汩而去的無奈聲息。他于2018年6月12日溘然離世,享年65歲。某種程度上,他的上下求索和靈根自植,印證了音樂學界一批學者的相似途程,可成同甲縮影。所以,寫作此文也許并不僅是懷念一位老朋友,也是想通過他的學術道路反觀一代學人共同走過的改革開放40年的心路歷程。
一位學者熟悉一片學域需要多少時間?如同一位演奏家花費數(shù)十年熟悉一個領域的經(jīng)典作品一樣。先賢前赴后繼,文獻汗牛充棟。隨著瀏覽群書的泛讀與必要復讀,博中取約,披沙揀金,形成與領域內(nèi)所有資料無障礙貫通和與前賢感應的通暢。達此境界,才能于貫通中看見一條條伏線。搜索資料,排查篇目,聚集章句,自由調(diào)出支持自己論斷的文獻并能超脫文獻俯視全局,最后匯聚到一個個燃點上。有此前提,社科學者才能于閱讀中從容判斷前人已做工作的意義并給予恰當評價,以成熟目光指出其所受歷史局限之處,從而深入思考一些尖端性和根基性的問題,達到不反復思考、不從各個面向思考、不獲新材料、不借他山之石便無從于某個悶不得出的瓶頸,脫穎而出,說出一番議論的大境界。達此境界,自成思理,思鋒愈銳,益見精醇。
這就是人們說的爐火純青的“學術盛年”。不是因為年齡,不是因為學歷,更不是因為職位,而是常年累月儲存知識、費盡心力、“尻脊兼用、肘踝共支”站到的那個“平臺”。這個“盛年”,在人文學科,一般要到40-60歲之間才能出現(xiàn)(不同于自然科學或40歲就“老了”的IT行業(yè))。如今能夠像管建華那樣縷清民族音樂學、音樂教育、世界音樂幾個領域知識積累的人不多,能在這個大盤子里獲得與其他學科知識的鏈接因而能夠重構知識、獨辟蹊徑的人更不多。
到了這個階段,生命戛然而止,這就是人們扼腕惋惜的“天不假年”!那不是一個生命的夭折,而是一組命題乃至一門知識的夭折!勤之于此數(shù)十年而棄之于俯仰之頃,且不傷惜!這就是管建華于學術盛年、中道隕落、讓學界同仁悲從中來的痛點。這讓我們?nèi)绾尾粸楣芙ㄈA一哭!
我們這代音樂學人中,有一批是拉小提琴出身的。管建華、秦序、王子初、楊民康、洛秦、我,都是70年代劇團的小提琴手。小提琴及其涵蓋的文化視野對塑造我們的知識結構具有特別意義。令人稱奇的是,這批人幾乎都于中年把學術追求定位于本土。這種落點是否與這件樂器植入我們的生命底色有關?是否因為耳熟能詳?shù)奈鞣阶屛覀兙邆淞丝梢苑从^本土文化之長短、理論之得失從而挖掘其意涵有關?是否因之獲得了不執(zhí)此器反而不能理解禮樂之邦裹足不前、被動挨打的切膚之痛有關?縱使我們也寫過一些幼稚和魯莽的論述,表述方式也有過自我殖民的傾向,但大方向總是朝著清理本土、面向世界而且在方法論上難免不下意識地參照另一坐標相關。如此說來,一件樂器或一個媒介帶來的深廣曲折、前后因變,耐人尋味!無論如何,小提琴于50年前把嘉陵江邊一位有天才的孩子想要成為音樂家的雄心喚醒了,也于50年后把一位音樂學家渴望讓國人不再局限于小提琴的雄心喚醒了。
中西音樂比較,使管建華具備了深邃的洞察力,逐漸形成了中國音樂教育“如何自我定位”這個大命題的基本態(tài)度。他曾這樣反思:
經(jīng)過作曲系作曲專業(yè)本科階段四年的學習,使我較系統(tǒng)地了解了西方音樂體系的架構。然而,當我畢業(yè)后轉向中國民族音樂的理論和教學工作時,我意識到似乎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與西方專業(yè)音樂創(chuàng)作體系相類似的中國民族音樂創(chuàng)作體系的架構……這正是在以西方音樂體系的標準來建構中國音樂課程時難以突破的限制。①
1995年,他在《音樂研究》第4期發(fā)表《中國音樂文化發(fā)展主體性危機的思考》。從此,中華母語教育的理念像個“酵母”,讓他思力發(fā)散,支持了他一篇篇綿密敘述。對中華音樂教育整體性陷落的反思,成為40年來學術經(jīng)絡的一條強脈。沈洽對20世紀中國音樂U字型發(fā)展道路的反思,修海林對“音本體”與“樂本體”的剖析,謝嘉幸“讓每一個孩子會唱家鄉(xiāng)的歌”的倡議,都引來圈里圈外的關注。管建華的觀點代表了接受人類學新理念的一代學人的基本定向。
聲勢浩大的西方音樂淹沒本土文化現(xiàn)象,透視出20世紀中國音樂的主體性危機與操作層面的無數(shù)尷尬。既有世界各國文化的交往趨勢與全球化進程相互了解不可抗拒的趨勢,也有中國傳統(tǒng)日漸式微與如何轉型的軌跡,更有西方文化和價值觀向東方滲透以及在滲透中對中國音樂產(chǎn)生的巨大扭曲。西方的到來、接受與規(guī)?;?,教育工具的成形與普及,包含了眾多難解難分的因素。研究這個過程,不僅是歷史的揭痛,也是在中西、古今、雅俗三大矛盾的整體性反思中對現(xiàn)行教育體制脫離本土的巨大荒謬的揭示。顯然,這是一種艱難的講述。
這種探索,不同于急劇爆發(fā)的狹隘民族主義和近乎狂熱的排外情緒,而是在西方教育體系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學人面對單一知識體系與世界現(xiàn)狀的矛盾,共有的內(nèi)在緊張。我們一度在精神領域找不到走出的路徑。陷入打破全盤西化又不得超生的糾結,批判西方又走不出西方的掙扎,面對傳統(tǒng)“滅紀廢典、其能久乎”的扣問,乃至領悟到一種新見卻難于超脫既定表達模式的詞窮,以及種種擺脫現(xiàn)實困境的負面情緒。管建華試圖清理的就是這個話語體系。
他一把扯下了當代音樂教育體制裹著的那塊遮羞布:“以當今高等音樂院校的招生考試標準制度,阿炳考不上民樂系,劉天華考不上作曲系,梅蘭芳考不上歌劇系,王光祈考不上音樂學系”。這個比喻,分外刺目,像“突然出現(xiàn)在鯉魚池的梭子魚”(《巴爾扎克傳》)。他披堅執(zhí)銳,割掉了許多人都能強烈感受的教育理念上的腫瘤。
無論如何,管建華是一代學人中最富批判力的學者之一。早年一門心思直奔西方并于中年清理本土后的反顧,刺激他反思一切“合情合理”的預設。他的解構思力——一切才力中最罕見的才力——支撐他在日益逼仄的狹小空間中為本土尋找話語權,也為一代人的思想困局尋找出路。他擅長思辨,擅長把一個道理演繹為長篇大論的滔滔不絕。這是成長過程中大量閱讀西方文獻的通癖。他的強大就在于以非凡的演述能力聚焦于重大命題的不同側面,抉心嘔肝,舉名察實。從人類學、后現(xiàn)代角度,探測中西教育的相融邊界,推想百年困局的“來由”并試圖將“來由”釜底抽薪的嘗試,構成管建華一系列闡述中色彩迸濺的亮點。
為此,他寫出了大量著作,出版了《音樂人類學導引》《后現(xiàn)代音樂教育學》《中國音樂審美的文化視野》《中西音樂比較》《中國音樂教育與西方音樂教育》等專著和文集。
尼采說:“一棵樹要長得更高,接受更多的光明,那么它的根就必須更深入黑暗。人的情況和樹相同(還有一種翻譯法:它愈想開向高處和明亮處,它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處,向深處,向惡)?!?/p>
沒有痛苦就沒有深刻。改革開放以來的精神啟蒙和外來沖擊,顛覆基本信念的精神拷問,帶來一撥撥強刺激。鄧麗君與流行音樂、現(xiàn)代音樂與新潮樂派、傷痕文學與真理標準、佛洛依德與精神解析、美學熱與系統(tǒng)論、異化與西馬、
管建華的治學領域,大致有二,音樂教育與世界音樂。近些年,尤其關注世界音樂。我們不奇怪一位學者年齡越大越不愿意從事超出個人經(jīng)驗以外的寫作,因為對駕輕就熟的領域已達應付裕如的程度,但管建華卻于50歲之后,一頭扎進世界音樂。究其原委,令人深思。
2017年,第一次看到他主編的14本《世界音樂》叢書,才知他在此默默耕耘了多年。牛津大學系列《世界音樂》叢書已出版的書名、譯者與出版時間是:《東南亞陸地音樂》(王先艷譯,2016年6月)、《巴厘島音樂》(于曉晶、鄭雋逸譯,2016年6月)、《朝鮮半島音樂》(陳驄譯,2016年6月)、《西非音樂》(張應華、黃宇譯,2016年6月)《安第斯音樂》(張玉霞譯,2016年6月)、《美國音樂》(彭鵬譯,2016年6月)、《保加利人性與人道主義、告別革命與重寫歷史、女排奪冠與國家奧運、民族音樂學引入、文化價值相對論、文化中的音樂等一系列具有解放意義的概念群乃至生存困境與經(jīng)濟崛起……寒暑遞進,盛衰相襲,風驚塵起,迅若波瀾。將知識群體的思想煮成一鍋五味雜陳、傳統(tǒng)老湯加西方猛料的混合體。管建華路逢多叉口,也于所遇之境中,以苦為樂,滋養(yǎng)人生。當然,過了激進年齡,他知道許多事只能緩慢推進才符合中醫(yī)式的慢而有效的治愈。他喜歡過這種更主動、更開闊的學術探求式生活,從不自衰,自覺肩負重新選擇路徑的沉重,同時接受重新定位和尋找平衡帶來的不穩(wěn)定感和不安全感。
為了把理論付諸實踐,他出任“教育部高中藝術課程標準修訂”召集人,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東方音樂類型的文化研究”等對中國音樂教育建設具有重要影響的科研項目。同時,大量翻譯外國音樂教育文獻,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把理念轉化為現(xiàn)實。學者們在教育體制中攫取話語權的過程,就是像管建華這樣一點點在攫取闡述空間中慢慢撐開的,在教材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爭辯中慢慢尋得的。明白此點才能明白他在教育實踐中攻城拔寨的一系列努力的目的。這是他可鑒汗青的家國情懷。某種程度上講,他是不得不以勤奮寫作和親編教材,撫慰自己難以平靜的靈魂。
為一個在救亡與啟蒙、戰(zhàn)亂與動亂、實用主義與倉促應對背景中逐漸建立的音樂教育體系補苴罅漏,成為他的自覺。然而微志未展,理想的新編教材,成為他的未竟。這又如何不讓我們?yōu)楣芙ㄈA再哭!亞音樂》(張玉雯譯,2016年9月)《印度北方音樂》(雷震、張玉臻譯,2016年9月)《墨西哥流浪者樂隊音樂在美國》(花白譯,2016年9月)、《土耳其音樂》(劉詠蓮譯,2017年6月)、《埃及音樂》(李勁松譯,2017年10月)、《墨西哥音樂》(李延紅譯,2017年11月)、《加勒比西語地區(qū)音樂》(焦?jié)i、屠艷譯,2018年1月)。
大家自然會領略這是多少脫發(fā)構成的濃密!他向我談過校稿過程中頁頁布滿紅色的煩惱,這讓我想到了巴爾扎克的校稿?!皼]有比把那一連串已經(jīng)用他敏銳的藝術責任感屢次審視修改過的校樣中的規(guī)模已具的文字,再逐漸加以整飭的工作,更使他犧牲熱情的精力的了……直到一塊本來白色空間的沙漠,和中間的一塊印著本文的沃壤上面,都被交叉線條的蛛網(wǎng)蓋滿為止?!雹?/p>
建構取決于視野,取決于安放鴻篇巨制與容下大型項目的胸懷。翻閱叢書,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隨便評論,覺得對不起花了這么長時間、這么大精力的叢書!管建華要我寫篇書評。本想慢慢閱讀,寫點什么,然而,他竟然沒能等到我慢騰騰的節(jié)奏。沒有完成老朋友囑托,只能抱痛做點補償。
如果說開拓者陳自明的《世界音樂地圖》讓學界耳目一新,那么管建華的叢書則讓天地更遼闊。獨溪變湖,蔚為大觀。我們關心的不止是管建華因世界音樂獲得的照耀學術視野的燦爛陽光,還在于他晚年轉向意味的破解中西對局死結的暢快。新獲得的評價方式——過去完全不知道的方式——給了他走出“一條道走到黑”與沖出“必然邏輯”的他山之石。所以,面對牛津出版社的這套叢書,他揚眉抵掌,深加接納,不但有了翻譯沖動,而且有些迫不及待。沖動皆源自單向價值體系遮蔽的諸多誤斷的前車之鑒。
面對中西兩堵大墻,最好的辦法,就是沖淡濃度。度智而讓,古今所貴。約翰.布萊金(John.Blacking1928-1990)通過對非洲文達人(venda)音樂的考察,體驗到“他文化”對自我偏見的震動,不但突破了單一價值觀,而且通過非洲鼓演奏解決了半輩子在鋼琴上未解決的肢體不放松問題。
這真是個隱喻:一個話語體系難以破解的困局,可以在另一個話語體系的自然釋放中輕易突破!從多元體系借力從而具備足夠思力,沖出單一,真是奇妙。為了這個艱難的突破,管建華周游列國,西天取經(jīng)。德國不萊梅大學、美國威斯廉大學、伊利諾伊大學、印度卡拉希特藝術學院、馬德拉斯大學、馬來西亞馬拉科技大學、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立教育學院、印尼巴厘藝術大學和日惹藝術大學等。他感嘆,看世界太晚了?!叭f事須乘時,汝來一何晚?”(米芾《吳江舟中詩》)所以,他常帶著一套套截然不同的說詞,從國外回到北京,訴說見聞和體驗。正如他在《世界音樂系列叢書》序中提到的德國凱瑟林伯爵的話:“認識自己的捷徑是周游世界”。
叢書所附光盤,像一根根切開的血管,讓讀者感受到不同文化流淌的殷殷紅色中的鮮活。聽來像飄起來的南美洲《大鷹》,智利排簫托起的高原,巴拉圭豎琴流出的奔騰,歐洲、非洲、印第安、墨西哥、巴西音樂融合成的美妙濃郁,泰戈爾天空中的印度音樂,樣樣稱奇,顛覆了我們對那片土地曾有的輕視乃至居高臨下的幼稚(我們與改革開放之前在裹挾于政治話語之間讓人不情愿接受“亞非拉音樂”之名下,知道一點皮毛)。單純聽聽,是件簡單的事兒,說出個所以然,是另一件事!管建華要告訴讀者的,就是另一套背后的奧秘。
聽到不同國家、不同族群的表達,不能不感悟,人類對人生落寞的表達,都一樣,但途徑千姿百態(tài)。每種表達,特立獨行。世界上不止有一兩種表達,與統(tǒng)一規(guī)格、統(tǒng)一原理的“科學”,相距十萬八千里。這就是書中所附光盤的音樂,為何從滾滾來的開始到蕭蕭下的末尾,始終讓人聽下去的地方。
非洲音樂比之西方更純凈,比之中國更單純;比之西方更瀟灑,比之中國更率真。一股強大的力量和音樂的感動——原以為只有西方和中國音樂才有的感動——慢慢讓管建華意識到另一個龐大的存在!早該聽見的聲音,讓他走出狹蹙。他對我說:絕不應該再把孤陋寡聞延續(xù)下去。我們不愿意被下代人嘲笑,那么,就先從不嘲笑上一代人的知識欠缺和價值定向并擴展自己的視野開始吧!
為此,他暗地里過著雙重生活,一方面執(zhí)政一方,應俗設變,教師、編輯、行政、家庭;一方面揣摩學理,埋頭喜歡的專業(yè)。外應世務,內(nèi)修學功。然而整部《世界音樂》叢書,尚未完工,這成了他的另一“未竟”?!俺鰩熚唇萆硐人馈保肿屛覀?nèi)绾尾粸楣芙ㄈA三復流涕!
知識分子的精神史,越來越成為一個話題(如錢理群《歲月滄?!?、陳徒手《故國人民有所思》等),這個角度讓學界關注那些具有代表性學者的內(nèi)心生活而非僅僅梳理其學術經(jīng)歷與研究成果,這樣的敘述角度,或許更能讓我們探視改革開放40年來知識分子成長史中一度引發(fā)同行者深度共鳴的共同困境與破除迷津的蹇途。如此回視管建華的心路歷程,是否可以說,如果不是因為小提琴的參照坐標讓他別無選擇地寫出中西音樂比較為題的學位論文,如果不是由此聯(lián)系到本土教育傾斜而提出中華母語教育本體論,如果不是因為渴望矯正教育偏頗而引入他山之石,他不會于近年投身新域,與己爭衡。他在生命各節(jié)點上的移位,構筑了一位學者乘風騁變的路徑。如此說來,他于最后十年全身心致力世界音樂的翻譯、推介且不遺余力、點燈熬油、勞神傷身卻鍥而不舍,自有其內(nèi)在的生命邏輯!
世界音樂讓管建華獲得了走出壁壘的通道,獲得了借“牡丹國色”矯正“芍藥妖無格”“芙蕖凈少情”的第三種視角,或許這便是知識分子舍命以求的類似康德追尋“理性”、黑格爾追尋“絕的精神”的自我圓融。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已經(jīng)獲得了精神圓融!他之所以強大,是因為擺脫了柔弱。
然而,圓融之路讓他付出了太多太多。盡管也有病重期間“治療方案”恰當與否的議論,但我寧愿相信那是一位學者苦苦求索、能量透損的無奈結果。所有文稿都以生命為代價,每篇行文愨直、思理深宏、富于批判精神且不免萬丈豪情的文論,都足以使一個青年變成老人,一個精力旺盛的壯漢變成憔悴倦衰的病軀,一個血色旺盛的英雄一步跨入視茫茫、發(fā)蒼蒼、齒牙動搖的暮年。這就是黃翔鵬所說的寫一篇論文折一歲春秋、編一部書稿減十斤精肉的苦詠!埋頭苦干的日子,日日燃燒,變緊衣為寬袍,落青絲為云鬢,化豐腴為朽軀。管建華的鳴唱何以不同凡響?管建華的長嘯何以“天地為之久低昂”?皆因凝結精血,以命做抵!“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③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壯志未酬,勛業(yè)不終,不能不令人想到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為洛克伍德的嘆息:“真難以想象,這么平靜的墓地底下,有不平靜的睡眠。”
①管建華《中西音樂文化比較的心路歷程》,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②斯蒂芬·支魏格《巴爾扎克傳》,吳小如、高名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86—187頁。
③韓愈《祭十二郎文》,吳楚材、吳調(diào)侯選《古文觀止》(下),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