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坐在門前的石凳上,聽到房子里的電話鈴聲像生了蛋的雞一樣嚷起來。爸爸來電話了,大學身子便極快地飛起來,他還沒飛到媽媽的房間,就聽到媽媽在說話。他扶著門框,頭伸到門里面,看到的是媽媽穿著藍布衫子的脊背。嗯,行,媽媽的嘴里一直說著這幾個字。你三年都沒回家了,媽媽說,我怕你找不到家了,我怕大學都不認得你這個爸了。大學看到媽媽的脊背象脆弱的墻被風吹得飄起來。末了,媽媽的聲音硬得像石頭,不回來,你就永遠不要回來了,媽媽說,我給大學再找個爸??┼庖宦?,媽媽跟電話機有仇呢,掛電話的聲音極重。媽媽往外走的時候,她踉蹌著,身子往前撲,大學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跟藤蔓一樣抖著,她抱著大學的頭說,你爸說他馬上要掙一筆大錢,掙了大錢就回來了。大學仰頭看著媽媽的眼睛,媽媽的眼睛象那屋后的水井,混濁濁地蕩漾著。
去寫作業(yè)吧。媽媽推開他,又像忙碌的麻雀走到了那一堆活前。
大學的屁股在石凳上扭捏著,作業(yè)本上的內(nèi)容像一團黑壓壓的蚊子嗡嗡地聒噪著,鉛筆的身體被他咬出了坑坑洼洼的牙印。奶奶的身子在椅子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她不時拿眼睛瞟著忙碌的媽媽。奶奶看媽媽的目光總是一瞟一瞟的,如同一閃一滅的螢火蟲。奶奶咳了幾聲。奶奶說,文化來電話了?媽媽說,文化說他最近要掙一筆大錢,一大筆錢。呸,奶奶嘴里蹦出一口痰,它像青蛙一樣蹦到了媽媽的鞋畔。一團蒼蠅隨即響應著聚過來。大學說,奶,你唾到我媽腳上了。奶奶吱呀一聲睜開眼,像推開了臉上兩扇門,那門里的光直撲大學的臉,你說啥?大學對著那個癟癟的嘴喊,你痰吐到我媽鞋上了。奶奶說,你大點聲,奶奶聽不見。大學狗一樣奔過去,嘴對著奶奶的耳朵吼叫叫地說,你痰吐到我媽身上了。奶奶的手捂著他的嘴,把他拉到懷里說,我耳朵聾了,聽不見了。奶奶的手糙得如爸爸打磨家具的砂紙,奶奶的手摸摸他的嘴,捏捏他的臉,摸著捏著,就摸捏到他的褲襠里了。大了,奶奶大驚小怪得跟沒見過似的,又長大了,奶奶夸張地叫著。大學覺得自己的小鳥脹得簡直要飛出來。他不由得岔開了腿。媽媽見不得他伏在奶奶身上的丑樣,哼了一聲,大學,作業(yè)寫完了么?大學從奶奶懷里掙出來,提了提褲子說,你沒長啊,老摸我的,我還要寫作業(yè)呢。奶奶干癟的嘴嘎嘎地笑著,從笑聲里飛出的痰跌落到大學的鞋上。奶奶笑了一陣,就咯咯地喚起了雞。蘋果樹下發(fā)呆的蘆花雞聽到奶奶的指令,便飚著一身黃燦燦的羽毛,脖子一伸一伸地走過來。大學看著驕傲的蘆花雞說,你要摸得跟我媽媽一樣溫柔。蘆花雞篤篤地啄著散落在奶奶周邊的痰。大學又道,不準你朝我媽媽身邊吐痰。奶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奶不行了,怕活不過今年了。奶奶舉頭長久地看著灰蒙蒙的天,呆板的天空生硬得象一塊無趣的黑板,一點新鮮的內(nèi)容都沒有。蘆花雞撲閃著翅膀地上的羽毛趁勢飛起來,它咯咯叫著紅著臉走過來,大學朝它踢了一腳,它不明白,這娃緣何突然翻臉不認雞了便生氣地飛到了蘋果樹上。大學拿鉛筆在紙上畫了一個人頭說,奶,你的痰里有血呢。奶奶朝地上看著說,這幾天老夢見你爺叫我呢,你爺說他在那邊孤單,叫我過去陪他呢。你咋不去啊,我爺那里好玩么? 大學在紙上畫著畫。你爺那里又冷又黑,我不想去。奶奶看著大學在紙上畫了一個毛絨絨的牛耳朵。你要去了帶我一起去,我還沒有到我爺那里去過呢。大學聽著奶奶眼睛眨巴著發(fā)出格吧格吧的聲響。那個地方小孩不能去,奶奶說著,就見大學的紙上已經(jīng)長出了一個南瓜一樣碩大的人頭。大學,好好寫作業(yè),胡說啥哩。媽媽的聲音從廚房跑出來,大學已經(jīng)在紙上畫了一個人頭,一個長著一對犄角的人頭。
媽媽看著說,你畫的啥嘛,豬嘴巴,牛耳朵,妖怪嘛。大學不服氣地說,我畫的是我爸。媽媽說,你爸咋成妖怪了。大學就憤憤地看著遠方的山,山上的云氣勢洶洶地,一會兒是一群長著人頭的牛,一會兒是騎在牛身上的羊,牛羊媾和著,生出了一個長著人頭的怪獸,爸爸,那個長著四條腿的爸爸,后面跟了一群牛犢。爸爸,大學叫喊著,看著爸爸的身體流出血來,那血水流成了一條浩蕩的河,河水發(fā)瘋似地淹沒了牛羊和村莊,爸爸在血河里乘著船爬上了天空。
后來,路上騎過來了一輛摩托,突突地,歡得像一朵做雨的云。摩托停在門口,一個大帆布包扔到了地上。大學聽到了金屬磕碰的聲響,他看著刨子鋸子錛子一股鬧兒從袋子里跑出來。
“大學,你畫的啥啊。”他的手去摸大學的頭。大學的腦袋偏了一下,我又不是狗,誰見了,都想摸。大學嘴里咬著鉛筆,看見他的手硬在空中。他翻著大學的作業(yè)本說,寫得太潦草了,比醫(yī)生的字還難認,明明是鶴立雞群么,哪能是鴨立雞群?!罢l要你管?!贝髮W去奪本子,那人的手不放,幾頁紙被扯掉了,寫滿了字的紙片在地上極不禮貌地飛舞。黑黑高興了,攆著那幾張紙,嘴咬,手抓,整得手忙腳亂地?!昂诤凇!贝髮W叫起來。黑黑松了嘴,紙在地上浮云一樣飄著,黑黑蠢蠢地看著大學,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大學說,滾。黑黑委屈地叫了一聲,塌著腰,拖著尾巴,腿都矮了。她把嘴擱在奶奶的腳上,看著大學。汪,你為啥兇我,她委屈地說?!岸脊帜??!贝髮W碰到了黑黑的目光,心里頭感到某個東西丟了,他盯著帆布包里的鐵家伙,說,“都怪你?!贝髮W撿起自己被撕爛的作業(yè)本,嗚嗚地哭起來。一會兒,作業(yè)本被淚水哭濕了,成了一團稀泥巴樣的東西?!岸脊帜??!贝髮W哭得一抽一抽地。黑黑擱在奶奶腳上的嘴巴也跟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奶奶瞇著眼對大學說,你就會哭,哭得跟哈巴狗樣,沒出息。大學揉著眼睛說,我就是哈巴狗,我就沒出息。奶奶突然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你還不如一只狗。大學沒有想到奶奶突然罵他,他訕訕地對那個人說,你賠我的作業(yè),你賠我寫的字。
媽媽再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新衣服。換了衣服的媽媽就像換了一個人。她經(jīng)常穿著藍褂子,刮風穿,下雨穿,藍色都不藍了。今天她好不容易換了一件新衣服,奶奶的目光里映進了母親一身的紅。奶奶的眼睛被刺疼了。奶奶就唾了一口唾沫。奶奶咳咳著說,青蛙,現(xiàn)如今柳鎮(zhèn)就你一個木匠了,死了人,連個做棺材的都沒有。嬸,那只青蛙說,文化原先可是咱柳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木匠師傅呢,可人家現(xiàn)在看不上做壽材了,到城里掙大錢去了。青蛙磨著斧子,肥白的液體在磨刀石上慌亂地奔逃。大學說,你磨斧子的聲音難聽死了。青蛙對他笑了笑,卻對奶奶說,嬸,文化給我打電話了,叫給你做最好的呢。奶奶看著磨刀石上流著白乎乎的水說,文化三年都沒回家了,他心里哪還有我這個娘啊。青蛙把錛子的刃口磨得越來越閃亮了。文化忙啊,青蛙說,人家現(xiàn)在是裝修公司的總監(jiān)呢,錢多得掙不完??偙O(jiān)是個啥?奶奶看著錛子閃亮的刃口說。大學也想問,想不到奶奶先問了。他乍著耳朵聽,卻聽到青蛙說,總監(jiān)不是太監(jiān),反正是一個官吧。奶奶說,文化在柳鎮(zhèn)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木匠呢。青蛙磨好了工具,坐在凳子上抽著煙說,當然了,文化的手藝在咱柳鎮(zhèn)是一流的,當年他那個家具店火得一塌糊涂。奶奶說,要不是那一場大火,文化也不會塌下一屁股爛賬。文化走了,你現(xiàn)在是咱柳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師傅了。青蛙嘴里吐出一個個相互糾纏的煙圈說,我哪能和文化師傅比。奶奶瞇著眼似乎回憶著發(fā)霉的往事,文化的店塌豁了,你的店卻越來越紅火。青蛙的臉被煙霧纏繞著,他咳著說,現(xiàn)在也不行了,沒人做家具了,人都去家具城買了。奶奶睜開眼看著煙霧里的青蛙說,你們兩個店挨店,他的燒了,你的卻好好地,怪哉事情啊。青蛙站起身說,嬸,你疑心太重了,你現(xiàn)在還懷疑我啊。奶奶嘎嘎地笑著道,你給我把壽材做得好好的。青蛙說你放心,我保證給你做得好好的。
青蛙扛著斧子上山了。大學寫了一會作業(yè),就被那滿山的砍樹聲亂得坐不住了。他帶著黑黑爬上了屋后的山巔,見青蛙光著身子,手上掄著一柄大斧,隨著斧頭的深入,大樹搖晃著,木屑雪花一樣狂舞。奮勇的汗珠沿著青蛙的眉毛眼睛和嘴巴,一直流到了他胸上。他胸鼓得老高,長了幾根長長的隨風搖擺的毛。大學看到樹猛烈地搖晃起來,接著就聽到青蛙一聲大喝,樹搖亂了天空,樹頂在高空頑強地掙扎著,末了大樹就吱嘎嘎地倒下身。天空突然敞亮起來,一大塊陽光打在青蛙水淋淋的脊背上。
黑黑驚訝地狂叫著撲向那棵倒下的樹。青蛙向大學招招手說,坡上好玩么?大學說,好玩。青蛙說,你認得這個東西嗎?大學看著他手里一團蠕動的刺說,刺猬誰不認得啊。黑黑昂著頭朝他手上那團刺大喊大叫。卷成一團的刺猬似無數(shù)抖動的針。大學說,你不怕刺嗎?青蛙說,我的手掌比鐵還硬,刺不透。青蛙把刺猬放進一個袋子說,送給你玩吧。大學不想受他的人情,說,刺猬有啥好玩的,我家黑黑只要上坡,啥都能抓回來。青蛙說,那你想要啥?知了、麻雀、野雞、黃鼠狼,我都能給你抓回來。大學撇撇嘴說,你吹牛吧,反正牛吹死了又沒人叫你賠。青蛙坐到大學身邊抽著煙說,我抓的都是活的。大學手扇著眼前飛舞的煙霧說,吹吧,吹吧,反正吹死牛又不讓你賠。青蛙咧嘴大笑。大學看青蛙的短褲隆起一個紅色的山包,便問,你那里咋鼓那么高,是不是刺猬鉆進去了?青蛙響亮地笑著說,不是刺猬,是一只大鳥。大學指著說,騙人哩,鳥能躲到那里,早飛了。青蛙摸了摸,說,他餓了,想吃肉呢。大學更是奇怪,說,啥鳥啊,還吃肉,他伸手疾抓,抓了一個硬硬的肉物。青蛙打了一下他的手說,你也有啊。青蛙站起身,大學看到一股雪亮的水柱從青蛙腹部噴射而出,樹葉呼啦啦地搖動。大學突然也想尿了,他用了勁,看到自己流出一條綿軟的曲線。青蛙搖著說,你還小呢,等你長大了,會長得比我的還大呢。大學只瞥了一眼便驚嚇不已,一個暴突著蓬勃的家伙,青蛙將那廝強行塞入短褲,那廝奮力抵抗著,青蛙拍了拍,說,聽話啊,不要鬧。大學不知道青蛙在說什么,便系了褲子,看水珠在樹葉滴落。青蛙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爸了。大學不吭聲,看一滴水珠在樹葉上搖搖晃晃。黑黑聞著那個蠕動的袋子,嘴里哼哼唧唧不知說甚。青蛙揪著黑黑的耳朵,提溜起來,朝她嘴里啐了一口煙說,叫個屁啊,又不是你抓的。黑黑被煙霧嗆得慌亂地扭著身子。青蛙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屁股上說,還是一個女的。大學推了他一把,說,不要欺負我的狗。
大學遠遠地對青蛙說完這句話,就吆喝著黑黑飛快地下了山。青蛙說,干重活得吃肉,不然身上沒勁。媽媽果然起了大早從二十多里外的從柳鎮(zhèn)買回了肉。八角桂皮香葉蔥姜投進了鍋里,肉的香味在空氣里肆無忌憚地游蕩。媽媽給奶奶舀了一碗骨頭湯。奶奶喝著說,我?guī)啄甓紱]喝肉湯了,跟著青蛙享福了。大學嚼著肉,看著奶奶缺了門牙的嘴。奶奶喝湯的聲音很重,如老師漫不經(jīng)心吹響的哨音。奶奶看著青蛙的碗說,我跟你沾光呢青蛙,我?guī)啄甓紱]有吃過肉了。青蛙的筷子將一個排骨夾進奶奶的碗里。奶奶的筷子阻攔著說,你砍樹累,芳芳叫你吃呢,你吃吧。青蛙的筷子沒有說話,仍很堅決地把那塊肉往奶奶碗里送。四根筷子較量著,如同一群人在打架,亂哄哄地。肉最終砸在地上濺起一股噴香的塵。蹲在旁邊觀望的黑黑迫不及待地叼到嘴上。奶奶筷子敲著碗說,便宜狗了。媽媽給奶奶夾了一塊肉說,媽,這個肥,你能咬得動。奶奶的嘴如空落落的山洞,一塊塊肉走進去,油汪汪地朝外流。大學說,奶,我喂你。奶奶點著頭說,還是我的孫子疼我啊,這點像你爸,你爸咋不回來啊,做壽材這么大的事,他不回來還像個人嗎?大學把排骨上的瘦肉撕下來喂到奶奶的嘴里。瞇著眼的奶奶吃相難看得像黑黑,沒有一點文明樣。大學說,奶,給你做壽材干啥啊。奶奶說,讓我死嘛。奶奶的眼睛瞪得象一盞昏黃的燈泡。奶奶對青蛙說,青蛙啊,你一定要用心,桐油要多刷幾遍,不能放幾天就叫蟲子蛀了。青蛙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大學媽說,嬸,你放心,我保證你這是全柳鎮(zhèn)最好的壽材。
柏樹被鋸成了板,如沒穿衣服的人,白乎乎地,一塊塊地碼在門前。大學嗅著木板散發(fā)的香味,鼻子跟狗一樣,發(fā)出噗噗的聲響。他臉貼著摞起來的木板,聞著聞著,就叫道,好香啊,好香啊。黑黑討好地搖著尾巴,嘴伸到木板的縫隙里,它聞了聞,氣味并不好聞嘛,就生氣地把腿架在木板上,一股尿水嘩嘩地沖出來。奶奶叫道,雜種,抓了一個木疙瘩砸過來。黑黑驚叫著,沖奶奶張開嘴,露出了憤怒的牙。它還沒尿完呢,就夾著尾巴躲到房子里了。奶奶拄著棍子,走到了板材邊,她頭靠著板材,吸著一股股撲出來的香氣。她摸著大學亂蓬蓬的頭發(fā)說,你好好看住黑黑,不要叫她在這里撒尿拉屎。這以后是奶的家啊,奶要在這里面住呢。大學臉貼著木板,香氣一陣一陣地撲出來。他說,奶奶你胡說哩,這里面能住人嗎?奶奶嘎嘎地笑著說,咋不能住呢,人老了就要搬到這里面住啊。門前核桃樹上的老鴰聽著奶奶的笑,呱呱地嚷起來。奶奶說,你看,連老鴰都笑話我呢。你爸再打電話,就說我死了,叫他趕緊回家。死像奶奶愛吃的糖果嗎,奶奶為啥動不動就說死呢,他問奶奶,死好玩么,你死,我也死。奶奶罵說,你蠢啊,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大學看到那幾口唾沫像鳥屎一樣蹦到了青蛙腳前。青蛙揮舞著刨子在木板上推出一卷一卷的木花。木花在地上一卷卷地滾來滾去,形似一個個翻滾的浪。刨花的清香彌漫了整個堂屋。嗤啦——刨子推出一朵長長的木花。大學把這個雪白的木花像帶子一樣纏在了頭上。青蛙說,嬸,你身體還硬朗呢,能活到一百歲。奶奶說,活長了不好,豬嫌狗不愛的,人啊,該死的時候就得死。大學和媽媽扶著棺板,青蛙拿鑿子在棺板上鑿出了牡丹和仙鶴。青蛙說,嬸子,這個圖案好啊,芳芳專門給你挑的。奶奶瞅了媽一眼,老鴰一樣地笑起來。奶奶說,我還不想死呢。媽媽說,文化說早早做好了放那里,又不要飯吃。奶奶說,文化還曉得他有一個老娘啊,是不是老娘死了他才回來啊。媽媽看著棺板上的仙鶴張開了翅膀,腳底下似乎踩了云,嘩啦啦飛起來。媽媽對奶奶道,文化說他最近要掙一筆大錢,掙了大錢就回家了。奶奶踢了一腳地上的木花說,大錢是那么好掙的嗎,像地上的刨花,隨便撿么?
大學看著青蛙雕的那仙鶴那云朵那牡丹,跟活的一樣。他看著奶奶,見奶奶的目光纏繞著青蛙的手,一會兒,奶奶的目光又忙碌著跑到媽媽身上。這個家咋不就是爸爸的家了。大學越來越聽不懂奶奶的話。他覺得奶奶像住在家門前樹上的老鴰,冷不防就亂灑一泡屎尿,太沒有意思了。大學說奶奶,為啥我爸再不回來,這個家就不是他的家了?奶奶的目光冷得像一把鑿子鑿著他的臉。奶奶說,你蠢得還不如一只狗。啪,一個耳光響亮地炸在臉上。大學看著媽媽的手掌從眼前閃過,他捂著臉上發(fā)紅的手印說,媽,你咋打我?。繈寢屨f,沒大沒小的,書白念了。大學捂著臉,看到一扇棺板已雕好了圖案。奶奶躺上去,猥瑣的身子忽地展開,木板上如爬了一只黑蟲。青蛙說,嬸子,睡著舒服么?奶奶手摸著木板上的圖案,摸著木板之間的榫口,說,青蛙活做得好,不愧是柳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師傅了。青蛙喝了一口水說,文化人家現(xiàn)在看不上這個活了,人家現(xiàn)在是大公司的總監(jiān)呢。奶奶像烙煎餅一樣在棺板上翻著身說,監(jiān)個屁呀,城市不是火化么。嬸子你還知道城里人死了火化啊,青蛙笑著說,文化現(xiàn)在是裝修公司的監(jiān)理,他們做木工活的不做壽材。大學想不出來人是被火咋樣化掉的,跟把木頭燒成炭一樣么,某天讓爸爸帶我到城里去看看那些能把人化掉的家伙吧。奶奶在棺板上翻著身說,青蛙啊,你這個手藝好啊,做壽木現(xiàn)在都成了絕活了,城里人可憐一把火燒了,燒成灰了,咱們農(nóng)村人還是有這點好啊。青蛙用砂紙給扇棺板刨著光說,嬸子你這個是我做的最后一口壽材了,要不是文化再三地打電話,芳芳再三地找,我才不做呢。我的家具店早關(guān)門了。我進城做不了監(jiān)理,當個普通的木工也不是問題啊。奶奶猛地坐起來說,你不做了,人死了到哪里去找做壽材的啊?青蛙在棺板上一遍遍地涂著桐油說,這個不養(yǎng)家啊,也不是每天都死人。奶奶看著頭頂鳴叫的烏鴉說,人都活成精怪了,我早死還是沾了光呢。大學的臉不疼了,他看著青蛙的刷子沿著棺板來來回回地運動,黑亮亮的棺板上映著幾個模糊的人影。“我想學做壽材。”大學對青蛙說,“你教我,將來我要做柳鎮(zhèn)最好的師傅?!鼻嗤芪账⒆拥氖滞V沽藙幼鳎迤嵩诠装迳夏亓髦?。青蛙瞪著大學說,這是個啥好手藝啊,你要學。大學說,我就要學,我要給奶奶做壽材。青蛙說,你好好念書,將來當官發(fā)大財。大學以為青蛙不肯教自己,忍不住哭著說,我就要學,我就要學做棺材。刷子又開始運動了,青蛙笑笑說,你長大了我再教你吧。奶奶從棺板上爬起來,用棍子敲著大學的腿說,沒出息的東西,你就知道做棺材,我還沒有死呢。那一棍毒,像要把骨頭打斷。黑黑沖奶奶張著嘴,露出了鋒利的牙。奶奶朝它揮舞著棍子說,雜種,連你都欺負我啊。
大學睜著眼,風嗚嗚地敲打窗欞,睡在堂屋的青蛙偶爾在夢里發(fā)出嚯嚯的呼喊,那里蹲著上了油漆的壽材,滿屋子里飛著幽香。青蛙臨睡前,都要喝幾口酒,批批大學的作業(yè)。他說三七二十一不是三七二十八。他說加號要寫規(guī)范,不能寫得加號不像加號乘號不像乘號。大學看他的樣子,很像自己的數(shù)學老師。大學想要是爸爸像青蛙叔叔一樣給我抓刺猬,給我讀課文,給我批改作業(yè),那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大學的日記竟然叫青蛙讀哭了呢。
5月8日 霧蒙蒙地看不見一個人影
我爸爸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沒有什么文化知識,但心底卻很善良。爸爸在裝修公司做木工,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錢。
霧蒙蒙地,看不見一個人影,霧啊,你快點走吧,我要看爸爸。
5月11日 連翹花開滿了山坡
大鵬叔捎回了五百塊錢。他給媽媽說,爸爸在裝修公司干得很好,叫媽媽放心。我問爸爸在哪個公司,大鵬叔不肯說。他說你爸叫你好好念書,你念到哪里,你爸就把你供到哪里。我說我不想念了。大鵬叔說你要念,你爸都是為了你啊。
我一個人爬上屋后的山坡,連翹花開了,金黃黃地開滿了山坡。
5月13日 野豬糟蹋了一地的莊稼
小虎說他爸看見我爸在火車站當乞丐。我爸跪在地上,面前放了一個碗,碗里面放了幾張張毛毛錢。小彬說她媽看見我爸和一個女人在城中村租了一間房子,他們像夫妻一樣過日子。小英說她爸說我爸一天要給人送一百多桶水,累得像個癩皮狗。
胡說,他們都是胡說。我奶說我爸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師傅,他怎么會可憐成那樣子呢?
野豬糟蹋了一地的包谷苗,媽媽嘆著氣罵著野豬,我沒有給她說爸爸的事。
6月1日 雨大的能愁死人
爸爸,我都記不清你長的啥樣子了。人家都說我長得越來越像你。你小時候愛做夢嗎?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你帶去我城里。要是一直住在夢里不醒來多好啊。
爸爸,你知道今天是個啥日子嗎?
6月8日 太陽想把人熱死嗎
您總說為了讓我們過上好日子要多掙錢??墒?,我并不需要花您多少錢,我不需要穿漂亮的衣服,我不需要吃山珍海味,我不需要漢堡包麥當勞,我不需要手機游戲機,真的,是真的。
8月9日 刮了一天風,咋不把我吹走呢
爸爸!你每次都騙我和媽媽。大騙子。大騙子。大騙子。奶奶說,她死了你就回來了,真的嗎?
8月10日 黑烏鴉嚷叫了一天
晚上我夢見爸爸一身血,頭沒有了,頭吊在房檐上,他的身子在走路呢,他的手上還舉著一個電鋸,電鋸嗚嗚地響。
8月11日 雨水下得跟尿尿一樣,尿不盡
爸爸一只胳膊沒有了,他那只胳膊摟著我和媽媽呢。我看見爸爸在街道上當乞丐。他左手摟著一個女人。爸爸,我喊叫著,醒了,爸爸不見了。
8月13日 叮叮咚咚,到處都是雨水的聲音
奶奶的目光像毒葫蘆蜂,它總是追著媽媽。傳說葫蘆蜂能把牛蟄死,奶奶的目光經(jīng)常趴在媽媽身上,它會蟄媽媽嗎?
屋頂漏雨了,水滴敲打著盆碗,叮叮咚咚。
8月15日 天熱得石頭都發(fā)抖
上個星期媽媽請來了青蛙叔叔給奶奶做壽材。
奶奶說壽材做好了她就死了,奶奶說她死了爸爸就回家了,爸爸回家了我們一家人就團圓了。
青蛙叔叔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青蛙讀著,他哽咽地說,大學,你那么想你爸啊。大學低著頭說,不想,他都不想我。青蛙摸著他的頭說,我?guī)愕匠抢镎夷惆职?。真的嗎?大學抓著青蛙的手說,你啥時候帶我去找我爸???青蛙說,給你奶壽木做好了我就帶你走。
青蛙在村口的商店里買了鍋巴方便面口香糖果凍,花花綠綠地堆在木板上。青蛙給大學買了一個自動鉛筆刀,買了一雙白色帆布鞋。青蛙給奶奶買了一件綢子汗衫。青蛙說,嬸,你就當我是你的兒子好了。奶奶撇撇嘴說,我哪來的福分敢讓你給我做兒子啊。大學還從來沒有吃過口香糖呢。睡覺的時候,他試著吹了一個,泡竟然越吹越大,變成了一個大氣球,大學閉著眼,氣球飛了起來,他的腳離開了地面,他看到房子越來越矮,一群群山都趴在了腳下,看到了城市里高高矮矮的樓房,他看見一個人背著帆布包,包里裝著斧頭鑿子錛子刨子。爸爸。大學張嘴叫了一聲。那個人并不應,跌跌撞撞地走著。他的頭撞到電線桿上迸濺出一朵朵血。爸爸,他叫起來。一輛車從爸爸身上碾過。那些斧頭鑿子錛子刨子在空中飛來飛去。爸爸像一只干癟的蟲子貼在地上,血把路流成了一條河,爸爸突然站了起來。他站起來喊叫,大學,大學。他還喊叫了媽媽的名字,芳芳,芳芳。大學張嘴應著,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大,大得都聽不清了,卻見爸爸的頭掛在電線桿上,那張嘴開開合合,聽不到他說話,他的身子已經(jīng)走了很遠,他的手還在找他的錛子和刨子。爸呀,大學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兇惡地沖出去,爸爸朝他一笑,身子卻鉆入了墻壁,墻劇烈地搖晃起來。爸爸呀,大學喊著,喊出了一眼的淚水,他的手在床上找著,媽媽不見了,一床的月光。
大學尿憋急了,肚子鼓漲漲地,他走出門,看到奶奶坐在窗戶下,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白花花的月光。騷貨,奶奶的嘴巴頻頻開合。自從做壽木后,奶奶越來越奇怪了,像是西游記里伏魔的大仙,經(jīng)常嘴里念念有詞,是在念咒么,騷貨,奶奶嘴唇翻動著嘰嘰咕咕。這是啥咒語嘛,我都會念呢。大學剛要尿,就聽奶奶說,不要動。奶奶的耳朵象兔子一樣乍起來。窸窸窣窣的。風吹過了水田。蜜蜂在花上飛舞。青蛙在池塘里鳴叫。奶奶說,你聽啊,你細發(fā)地聽。大學把耳朵像狗耳一樣豎起來。蟲在窗戶上嘰嘰喳喳,奶奶的臉像一張白紙。黑黑叫呢。大學說。黑黑已經(jīng)推開了門,走到了窗戶下。奶奶說,你瓜啊,跟你爸一樣瓜。大學帶著黑黑往麥秸垛跟前走,他不想聽奶奶說話,奶奶東一句西一句,沒邊沒沿的。大學看著自己的尿水在月光里飛舞。黑黑追著狂舞的水花癲狂得不知南北。大學看到麥秸垛后的廁所里走出一個人,她雪白的睡衣上游著一對火紅的鴨子,鴨子脖子交纏著脖子,在水上說話呢。媽媽像從月宮里下來的嫦娥。媽媽說,懶蟲,你都不怕憋炸了。大學對嫦娥媽媽說,我畫的畫好看么。媽媽看著地上奇怪的圖案說,你畫的啥啊看不懂。大學說,我爸啊,我又夢見我爸了。媽媽說,你夢到你爸在干啥。尿完的大學打了一個寒顫說,我爸在跟蹤一個人,那個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打了起來,爸爸身上血凜凜的。后來呢?媽媽問。后來尿憋醒了,爸爸和那個人都不見了。凈做怪夢,快回房睡覺吧。媽媽牽著大學的手。媽媽的手水津津的。
大學瞅了瞅,窗戶下的奶奶不見了。大學悄悄說,奶奶剛才罵騷貨呢,她說黑黑是騷貨呢。媽媽的手在黑夜里緊了一下,說,別說話了,睡覺。媽媽和大學上了床,奶奶卻在窗外很響地咳著,奶奶坐在窗戶下,黑黑陪著她。黑黑沒想到,黑老鴰一樣的奶奶會對她下毒手。
吃早飯的時候,奶奶筷子在碗里攪著說,洋芋皮都刮不干凈,看著像花臉貓,這飯還能吃么。她撈出幾個洋芋放在石頭上說,黑黑,你吃。黑黑那個時候已經(jīng)準備做媽媽了,她的肚子鼓漲漲地。奶奶罵道騷貨,騷貨你吃啊。黑黑就很幽怨地看著大學??次腋缮栋?,我又不怪你。大學摩挲著黑黑毛茸茸的肚子。大學記得那個早上跟在青蛙身后的飛虎通體閃著油光,走起路來,地面一顫一顫的。那幾天黑黑老是黏在飛虎的身邊,飛虎舔她的時候她支棱著身子,完全呈一幅迷醉狀。青蛙和媽媽你來我往地拉著鋸子,黑黑追著飛虎繞屋場奔跑。奶奶身子貼著木板,眼睛盯著拉鋸的青蛙和媽媽。想不到啊。飛虎兩個前爪突然抱住黑黑的腰,黑黑穩(wěn)住身子,扭頭看著飛虎的屁股一戳一戳地。大學發(fā)現(xiàn)飛虎胯下?lián)涑鲆粭U紅紅的肉條,那肉條奮不顧身地鉆入了黑黑的體內(nèi)。媽呀。大學叫了一聲。他的目光去看青蛙。青蛙在看飛虎癲狂的屁股。大學又看媽媽。媽媽的目光摩挲著黑黑嬌媚的身軀。大學去看奶奶。奶奶盯著飛虎旗幟一樣搖擺的尾巴。最后飛虎松開了黑黑的腰肢,他們的屁股卻粘連在了一起。黑黑撕扯著身子,望著大學哀哀地叫。大學說,奶奶,他們怎么了?奶奶呸了一口說,狗連蛋。母狗不翹尾巴公狗不上架,奶奶看著拉鋸的青蛙和媽媽說。不知何時,奶奶手里提了一把鐮刀。鐮刀閃過,凄凄慘慘一聲叫,兩只狗分開了,地上跳著一截肉。飛虎狂叫著鉆入麥秸垛。黑黑眼里蓄滿了淚。大學耳朵里時時飄蕩著凄慘的狗叫。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病怏怏的奶奶那天如同一頭發(fā)瘋的野豬。黑黑見了奶奶就汪汪地叫,尖利的牙齒閃著憤怒的光。那天傍晚大學被黑黑咬著褲腳拉到了屋后的麥秸垛,他看見飛虎瞪著憤怒的眼睛,他叫了幾聲,飛虎睡著了,再也沒有應答。青蛙把飛虎從草洞里抱出來,他抱著飛虎,望著山巔繚繞的云霧。他那天沒有吃飯,也沒有干活,他一直抱著飛虎。黑黑在飛虎身上舔著,嘴里嗚嗚咽咽。她在對飛虎說什么呢?大學摸著黑黑的腦袋,看到自己的淚水下雨一樣落在飛虎身上。青蛙把飛虎埋在了門前的蘋果樹下。他說,飛虎啊。他抱著樹。樹被他抱著落了一地的樹葉。大學問奶奶,你為啥拿鐮刀砍他們啊?奶奶憎惡地瞪了大學一眼說,它狗東西欺負我家黑黑呢。飛虎沒有欺負黑黑啊,飛虎是愛黑黑啊。大學曾聽青蛙叔說飛虎黑黑他們是多么幸福的一對啊,奶奶拿鐮刀砍著蘋果樹說,你懂個屁。
大學沒有想到,奶奶又對黑黑下手了。奶奶仍給黑黑一個熟洋芋說,吃。黑黑的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嘴巴在洋芋上嗅著,眼睛救助地看著大學。奶奶命令說,吃,再不吃,以后就別吃了。黑黑也許想起了奶奶的鐮刀,也許想起了她的飛虎,黑黑沖奶奶吼叫著。奶奶對大學說,叫她吃,再不吃餓死她。大學叫了黑黑的名字,黑黑撲到他懷里,嘴不停地拱著他的身體。大學懂她的意思。大學手上拿著熟洋芋說,吃吧,你看你都懷寶寶了。黑黑搖搖尾巴,將土豆銜在嘴里,晶亮的眸子看著大學。吃吧,大學對黑黑說,奶奶不會害你的。黑黑叫著,吃了幾個奶奶弄來的洋芋。月光亮起時分,黑黑嘴里吐著白沫,她叫了一陣,朝奶奶的壽材撒了一泡渾濁的尿液,她跌跌撞撞地爬到蘋果樹下,她身子貼著地面,她的嘴里冒出一嘟嚕一嘟嚕泡沫。
騷貨死了,奶奶拖著黑黑的尾巴往廁所走。漚爛了,作肥料,奶奶拖著黑黑的身體說。大學擋在了茅廁的門口。大學說,你把我的黑黑弄死了,你賠我的黑黑。奶奶踢著黑黑的身子說,呵,它找死,我能擋得住么。大學說,奶,你不是好人,我要我的黑黑。奶奶抓著黑黑的尾巴將黑黑摔到了廁所門口。大學抱著黑黑,他的臉貼在黑黑圓鼓鼓的肚皮上。這些狗寶寶啊,它們還沒有來得及看爸媽,就死在了肚子里了,黑黑恍惚明白了死的意思。奶奶對在蘋果樹下挖坑的大學說,你想干啥?大學說,我要把黑黑和飛虎埋在一起。奶奶說,黑黑這個小騷貨,它兩個死得活該。大學瞪著奶奶說,你給黑黑吃啥了,你給我也吃一口吧。奶奶說,你瓜了,就是奶奶自己吃,也舍不得給我孫娃吃。
大學不想理睬奶奶了。青蛙幫他把黑黑和飛虎埋在了一起。奶奶說,青蛙啊,都做一個多月了,該交工了吧。青蛙說,再上一遍漆就行了。奶奶說,要多上幾遍吧。青蛙說,你想上幾遍就上幾遍。奶奶敲著壽材說,漆好了,不怕蟲蛀不怕滲水不怕爛,能管幾十年呢。青蛙說,你想管多少年就管多少年。
媽媽擺了三桌酒席。在柳鎮(zhèn)的風俗里,壽木完工后,要擺宴席的。奶奶那天上身穿了一件大紅綢子衣服,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那些老人們排著隊參觀奶奶的壽材。老人們夸青蛙手藝好??鋴寢屬t惠。坐在主席上的奶奶那天喝了酒,臉紅得跟高粱一樣。我從來沒見過我奶這么能喝酒呢,大學對媽媽說。媽媽道,你奶年輕的時候瘋著呢,喝酒算個啥啊,你爸一歲多你爺就死了,你奶晚上睡不著經(jīng)常一個人喝。大學問,我爺長啥樣?媽媽說,你奶守了四十多年的寡。大學說,她一直一個人啊。媽媽說,她一直叫你爸和她睡,她說她一個人睡害怕。大學說,怪不得晚上起夜經(jīng)??匆娢夷套谠蹅兇白拥紫隆寢屨f,我和你爸結(jié)婚后,你爸都要先陪你奶睡,等你奶睡熟了,他才過來和我一起睡。大學說,我奶還像小娃一樣啊,人不陪就睡不著啊,那你們咋不在一張床上睡啊,睡在一張床上熱鬧哩冬天也暖和。媽媽沒有吭聲。媽媽給酒席上端菜。青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大學給奶奶坐的那桌端上了一碗湯圓。他聽見那些老人張著嘴笑。奶奶說,騷貨,我把那只賣逼的母狗毒死了,把那只公狗砍了,兩只狗都死了。大學聽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突突地叫起來。
那些老人都來給奶奶敬酒,他們紛紛祝奶奶長命百歲。他們說,你看這壽材做的,埋到土里幾十年幾百年都不爛呢,睡在這里面踏實哩。他們說,芳芳賢惠哩你兒子都沒回來人家看著給你把壽木做了你看看這壽木做的,唉,你命好啊。
奶奶說,呸,我命好么,我守了四十多年寡,我命好么。
奶奶說,呸,我那兒子還不如一只狗,狗還看家呢。我哪有家,這棺材就是我的家。
奶奶說,呸,你們說,我這張老臉是不是被狗吃了。黑黑這騷貨活該,你母狗不翹尾巴,它公狗敢上么。
那些老人紛紛笑起來,有幾個笑得趴在了桌上。
大學有些看不慣了,替黑黑辯解道,奶奶,黑黑都被你毒死了,你還罵她啊。奶奶喝盡了杯中的酒說,你們看,我的孫子愛狗都不愛我啊,我活得還不如一只下賤的母狗啊。奶奶的淚水鼻涕迷糊了她那被酒精燒紅的臉。奶奶蒼老的喊聲像一條蛇爬上了酒席。我活得還不如一只母狗啊,奶奶說,我親眼看見黑黑給那只公狗舔毛,把屁股送到公狗嘴邊,那個騷勁啊,你們都想象不出來。
那些老人不再吃了,他們聽奶奶講故事。奶奶講的故事比飯菜好吃多了。他們的目光像坡上跌落的石頭,一會兒打著媽媽,一會打著青蛙。
酒席快散的時候,一輛噴著“警察”字樣的白車停在了路邊。人亂起來。大學看見幾個穿著白色制服的人走到了酒席邊,一個人喊,這是李文化家嗎?
媽媽應著走上前,那個人問,你是李文化的妻子?
媽媽點著頭。那個人說,你跟我們走一趟。
媽媽后退著說,去哪里?。课幕甘铝藛??
那個人道,你趕緊跟我們?nèi)タh醫(yī)院。
媽媽后退著說,去縣醫(yī)院干啥?文化犯啥法被你們抓去了?
那人道,李文化協(xié)助警察抓了通緝犯,我們帶你去見他。
媽媽更吃驚了,她往后退著,退到了大學身邊,她緊緊摟著大學說,我不信,他膽小得連雞都不敢殺。
警察已經(jīng)抓住了媽媽的手,趕快走,那人說,李文化想見你一面。
大學覺得自己有必要保護媽媽,他大聲說,不去,你們騙人的。
那人道,你小孩子不懂。
僵持間,青蛙站出來了,他擋在媽媽身前說,李文化真抓了通緝犯嗎?那幾個人把青蛙拉到一邊,他們和青蛙說話的時候,大學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艾滋病,通緝犯,五萬元賞金,失血過多......大學看到青蛙的身子突然矮了許多,看到他的腿不停地抖。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說,李文化有病你知道么?
媽媽說,他胃潰瘍,膽結(jié)石,有點腦梗。
白大褂搖搖頭,李文化再沒回來過么?
沒有,三年都沒回來過了。他說他要掙錢,等錢掙夠了,他就回來了。
警察焦灼地說,不說了,車上說吧,李文化是個好樣的。
媽媽身子軟下去,她被那幾個人抓著拖到了車上。青蛙按著大學的頭說,你爸是個好樣的,他是一個英雄。青蛙也上了車,大學看到媽媽的臉貼著窗玻璃,像是一張被壓扁的面具。
電話鈴聲響了,爸爸的聲音突然從電話機里冒出來,他說,大學,你媽呢。大學說,我媽被警察抓走了。爸爸的聲音突然像要熄滅的火焰,他說,你媽走多長時間了?大學抓著話筒,似乎抓著爸爸的手,剛走,大學抓著話筒哭著喊,爸爸,你快回來吧,回來吧。爸爸似乎從電話線上爬過來,他聲音弱得幾乎聽不見了,他說,大學,你好好念書,爸爸沒有給你丟人,你奶呢?大學哭著說,我去給你叫。
大學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走著,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爬滿了墻壁,一團蚊蟲擁著燈泡嗡嗡地爭吵。他哭喊著,聽到聲音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撞來。奶奶呢,他走到堂屋,看見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如一只怪獸冷冷地蹲在地上。
棺材的蓋子揭開了,大學爬上凳子,穿著一身老衣的奶奶赫然坐在棺材里,她沖大學笑著,一個接一個泡沫從她嘴里咕嚕嚕往出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