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白

寫下上面這個標題之前，我猶疑了很久。這樣的句子，字里行間是否斜射出了落魄小文人那有些玩世不恭的目光？事實上，我在責備自己不該如此放肆地談論文學的時候，內(nèi)心里滿是不安。是的，我確認，在追求文學夢的羊腸小道上，我是一個惶恐而又狂野的抒寫者。

一

發(fā)表處女作中篇小說《循環(huán)劫》的時候，我已經(jīng)度過了三十八歲的生日。在短暫的快樂之后，我心里劃過一絲悲涼。從我考上大學中文系算起，我的文學夢已經(jīng)做了二十多年。我錯過了我寫作的花季。

還能不能寫下去，怎么寫下去呢？這是一個問題。

張愛玲說，出名要趕早。我自認，我已經(jīng)不能復制那些大作家們的成功之路了。眼下的關鍵是把我幼年時就已經(jīng)滋生的那個美好的夢繼續(xù)做下去。我仔細地研究了我的同路人們的寫作軌跡。最初，我們對那些優(yōu)美的詞句感興趣。進而，我們對優(yōu)美詞句塑造的優(yōu)美意境感到欣喜。出生在科技欠發(fā)達時代的我們，甚至不厭其煩地把這些句子和段落摘抄在我們鐘愛的筆記本上，珍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所在。漸漸地，我們發(fā)現(xiàn)，語詞塑造的意境疊加上人類特有的感情，那就更能打動我們的心靈了。比如愛，母愛、父愛、男女情愛，比如幸福，饑餓時聞到的麥子的香味、寒冷時看見的不遠處的一點燈光、勞累時輕撫在肩頭的一只溫暖的小手，還有那些小可愛、小清新、小確幸等等。這些已經(jīng)夠了，足夠一個愛好寫作者用盡自己畢生的精力去歌唱了。不是嗎？文學史上，有人因此而成為大家?，F(xiàn)實中，也有人因此獲得各種獎項。

我也這樣寫過，但結(jié)果讓我沮喪。我拿出來的東西連我自己都感動不了，甚至認為，那是別人本來就已經(jīng)連篇累牘的，放之四海皆感動的文字的翻版。長此以往，我害怕我會深陷在這美麗的泥淖里，再也動彈不得。后來，我總結(jié)到，這樣的文字，無論成功與否，都只能視為文學夢追求者的自在階段。

試問，我有什么資本說出這樣的妄言？我和大家一樣，有著共同的文學愛好。這在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中，看似難能可貴，卻也平淡無奇。我唯一可以區(qū)別于眾人的，是我那獨有的三十八年的生活經(jīng)歷。如果能夠從中找出某些文學因子，那將是我的個人經(jīng)驗的特別抒寫。何況，現(xiàn)代科技讓我們的視野大大地超越了古人，覆蓋了豈止一個世紀。李鴻章說，這是三千年來的大變局。我們身歷其間，我們的思想和文字又豈能缺席。

我們的生活也許沒有驚濤駭浪，但總有悲歡離合，我們的生活也許平淡無奇，但總有我們的成長，不然，我們?nèi)绾文軌虺墒欤课覀兊暮⒆佑秩绾伍L大？果然，我在我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些小說的種子。那些富有內(nèi)涵的小顆粒就在我走過的足印里發(fā)射著微暗卻又不易熄滅的光亮，等待著我依照它獨有的生長規(guī)律，把它們培育成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當然，那光亮過于弱小，我得下功夫仔細檢索。當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會出現(xiàn)實現(xiàn)自我價值與適應社會潛規(guī)則之間的矛盾的時候，于是就有了《高音》里的左敬棠。當我發(fā)現(xiàn)即使社會發(fā)展軌跡錯了，也有人堅守正確道德理想追求的時候，于是就有了《野棘坪》里的宋一楓。當我發(fā)現(xiàn)強權非真理的對應語是弱勢非正義的時候，于是就有了《等深線》里的方原。這些形象也許是粗糙的，他們身上附麗的某種生活道理也許有失偏頗，但我敢說，他們都是我的，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別人沒有這樣寫過。我覺得，這樣的抒寫有了讀者，哪怕不多，我的文字就已經(jīng)有了文學性，同時，也就有了存在的價值。

惟其如此，我們的寫作才能變成我們自覺的行為。

二

抒寫者的站位很有可能決定了我們最終的成就。

很多小說寫作的先行者告訴過我們，當你進入寫作以后，你就是上帝，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按照你的意愿安排你筆下人物的命運。

我卻認為，這說法頗有些值得懷疑。是的，也許在創(chuàng)作某一篇作品的時候，我扮演過主宰人物命運的角色。但當我放下手中的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常常是跪著的。我跪在所有中外寫作大師們的腳下，跪在著名文藝理論家的腳下，跪在我所敬佩的當代男女作家腳下。

是的，那是一些閃光的名字，如李白杜甫，如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如曹雪芹羅貫中，如魯郭茅巴老曹，確實需要我們?nèi)W習，去揣摩，去膜拜。但膜拜之后，如果不站起身來，我們?nèi)绾卫^續(xù)我們的生活，又如何拿起我們手中的筆？這樣的想法曾讓我感到自己有些危險，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個文友圈里說了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的不足。我的觀點理所當然地遭到了眾人的反對。我揣摩所有反對者的心理，其實他們只有一句話，你是什么東西，你居然說世界級大師的壞話。這種態(tài)度讓我反感，我們無法交流下去。還是有一句話被我聽到了耳朵里。你是現(xiàn)代人，你的想法和幾十上百年以前的大師不一樣，很正常。是啊，這就對了，就像今天的韓少功、畢飛宇不必是古代的曹雪芹羅貫中一樣，他們是他們自己。但是，如果你沒有同大師們試比高的心態(tài)，你還能成為你自己嗎。就像大師們卑微時，如果沒有囊括四海之意，席卷八荒之心，他們還能成為我們的大師嗎？

我說的似乎有些過分了。我并不完全是這樣的。我還有我的另一面。我承認，我是看著各種文學期刊慢慢成長的。即使電子閱讀已經(jīng)風靡一時，對于我認為重要的雜志我仍然是每期必看。每一篇上了《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的小說都值得學習，盡管有時候我內(nèi)心里有些不服。但這些小說一定會有它的亮點，哪怕只有一個，我也得把它找出來，然后問一問，我的小說里有什么能夠吸引人的嗎？每一篇上了《十月》、《收獲》、《長江文藝》、《長江叢刊》的小說都值得尊重，它們都達到了某一標桿。我得問一問自己，為什么我的部分小說不能被編輯看中？至于大師們的作品，我是常讀常新的。如《紅樓夢》、《水滸》，我是看過十多遍的，如《復活》、《悲慘世界》，我也是看過了三五回的。有時是潦草瀏覽，有時是刻意精讀，有時則只是為了印證某一刻心中的那一點感悟。畢竟，有前人的肩膀可以借用，我們不必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去。

自信也好，膜拜也罷。借鑒也好，取巧也罷。關鍵還是得自我加壓，向內(nèi)使勁，這樣才能成就一個獨立寫作的我。果真達到了這樣的效果，我的目的也就算達到了吧。

三

文字必有主旨。人物必有傾向。所謂的零度寫作，作為一種寫作技巧興許是存在的。倘說抒寫者不用自己的三觀去暈染筆下的人物和故事，無異于癡人說夢。偏偏，當今社會，左與右之間，從來都無法相互說服。人們辯論著辯論著就會以程序代內(nèi)容，以枝節(jié)代全貌。這無異于雞同鴨講。好在文學用形象說話。形象靠真實感人。這讓我們有了用武之地。

且慢，真實的材料也可以取舍，歷史當然可以重新解構(gòu)。持這樣的寫作態(tài)度的作家大有人在。正反兩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試舉一例，手撕鬼子的電影，人們已經(jīng)耳熟能詳，抗日部隊比所謂皇軍更加害人的情節(jié)也會出現(xiàn)在名家的小說中，甚至得了國際大獎。豈不聞，局部的真實比完整的謊言更具危險性。

我愚鈍，不敢妄自揣摩別人的寫作目的。畢竟，寫作于我，只是一個愛好而已，哪怕看上去有些高雅。所以，每當我疑惑的時候，我就去想一想我為什么而寫，實在想不清楚的時候，我就重新拿出我最佩服的雨果大師的《悲慘世界》來讀。我要再一次確認冉阿讓和沙威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善良的冉阿讓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偷竊了面包，搶了小男孩的金幣。但當他發(fā)財變成了馬德蘭市長以后，他樂善好施，幫助了芳汀和珂賽特。沙威追捕冉阿讓，維護社會秩序。當良知和他的身份符號發(fā)生沖突時，他選擇了自殺。冉阿讓和沙威都是善與惡的統(tǒng)一體，是生活中活生生的人?！侗瘧K世界》之所以能夠傳世，除了因為書中刻畫出栩栩如生的人物群象，還在于雨果大師擁有站在全人類高度的大悲憫大情懷。這一點，前人之述備矣，不需要我過多饒舌。

我也是一個善惡交織，好壞參半的普通人，所以，不敢說自己有什么大情懷。然而，幾乎所有的人都憧憬美好的未來。作為一個寫作者，兼濟天下，文以載道這樣的詞語也許是大話，但也不能逆天而行。有了這一點做基礎，推己及人，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周邊，無論是具備大格局的人還是只有小氣象的人，無非都是飲食男女。為了自己的那一點愿望或者理想，各自顯現(xiàn)著自己的能耐。囿于環(huán)境、性格、修為等諸多因素，他們得到了或成功或失敗的結(jié)果。我把這些忠實地移植到我的筆下，就勾勒出一個個人物和他們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幸福像花兒開放》里的林琪，無論是勤勞致富的過程中展現(xiàn)了女性之美的，還是在獲取尊嚴時操刀憤而殺人的，都是林琪。于是就有了《等深線》里的方原，無論是捍衛(wèi)法律尊嚴時的威嚴仲裁員，還是有了私情就放松一線的仲裁院長，都是方原。這樣的形象，什么時候應該褒揚，什么時候應該鞭撻，不是一目了然了嗎？

過了幾重山以后，才明白，原來一切都并不是那么難的。只是不要一味地把自己喜歡的人寫的那么好，把自己厭惡的人寫的那么壞就行了。按照人物自身的邏輯，讓人物自己書寫自己的命運就夠了。我的理解，沈從文先生所說的貼著人物來寫，除了在具體的語境中寫出人物應有的思維、語言和動作外，更重要的是把人當做人來寫。惟其如此，筆下的人物也就有了活力，文本的傾向性也就有了思想深度。作品當然也就能夠立了起來。

四

技巧是寫作者繞不開的話題。也許，只有對作品藝術性的追求才是永無止境的?？ǚ蚩ㄗ屓俗兂闪思讱はx。馬爾克斯讓人長出了尾巴。土耳其名家讓死尸說話。我國的先鋒派則讓人變成驢，變成豬。花樣翻新，各出奇招。我也未能免俗，在長篇小說《等深線》的最后一章，讓已經(jīng)被人毆打成植物人的男主方原無端生長出一對翅膀，好讓他去窺視其他人的心靈。萬變不離其宗，小說需要人物和故事。因此，怎樣寫好人物和故事就成了重中之重。

我不大會寫那種即時發(fā)生的全須全尾的故事。我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想象力比起新聞當事人來，差了許多。因為他們是為了達成某種人生的目的，處心積慮地運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來規(guī)劃實施某一計劃。而我，不過是寫了一篇小說。在現(xiàn)代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小說情節(jié)的曲折性早就被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所吞噬和淹沒了。偏偏，我離不開故事。我所發(fā)表的近百萬字里，百分之九十五是中長篇。中長篇小說可不是僅靠刻畫一兩個人物就可以立起來的。

為什么呢？對的，我回答的就是為什么，不是是什么。是什么就是情節(jié)，簡單而已，曲折而已。為什么的原因就多了去了。歷史的、現(xiàn)實的、人物個人性格的、環(huán)境的、地域的、民族的、國家的、原始的、科學的，等等等等。好了，這正是我有意無意之間所作的積累。我大顯身手的時機到了。

關鍵是要讓讀者讀下去。陌生化也好，時空扭轉(zhuǎn)也好，聞所未聞也好，都是為了留下懸念。懸念是多種多樣的。讓讀者想知道下一個情節(jié)會發(fā)生什么，是懸念，讓讀者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也是懸念。先告訴讀者結(jié)果，再敘述過程是懸念，把過程和結(jié)果全部告訴讀者，然后慢慢分析原因，也是懸念。把所有的都告訴讀者，再說這原因是如何產(chǎn)生的還是懸念。

如何解說小說里設置的各種懸念，也是關鍵。這就是結(jié)構(gòu)。既然是各種各樣的剖析，那就不必完全按照事物發(fā)展的先后順序來敘述。我知道，事物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有其自身邏輯，有其內(nèi)在機理。我需要做的是努力地理清頭緒，分清主次，錯落有致地勾勒出全部的軌跡。這個時候，小說所需要的故事情節(jié)，輔助人物才會完全浮現(xiàn)。往往，最吃力的，就是這個階段。我的《垂老別》、《無家別》，都是在結(jié)構(gòu)設置完成以后，我才感到寫起來特別輕快的。

有方家說，細節(jié)是決定小說是否成功的重要因素。是的，細節(jié)增強了小說給讀者的真實感受，往往會起到錦上添花的效果。但細節(jié)不是憑空移植到作品里去的。它只會出現(xiàn)在情節(jié)發(fā)生的現(xiàn)場。因此，寫作者的現(xiàn)場感尤為重要。說白了，就是露出水面那八分之一的冰山你如何把握。這個可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五

我把我最大的弱項放在了最后，那就是語言。小說語言的重要性，無論怎么強調(diào)都不過分。如果連話都說不通暢，談何創(chuàng)作？

語言的風格是多種多樣的。我個人追求簡潔準確的文風，是不是有什么成效，我不得而知。不止一個文友告訴我，你的語言有失峭拔突兀。我承認。但怎樣改進，我卻束手無策。我曾經(jīng)聽過一個名家講演過《文學語言的七級浮屠》。那確實是會家子的經(jīng)驗之談。在現(xiàn)場，我感觸良多。然而，一旦進入寫作狀態(tài)，我就恢復了個人歷史的慣性。這讓我大傷腦筋?？磥?，學習寫作，永遠在路上。

在一次小規(guī)模的筆會上，我和一位文友因為網(wǎng)絡語言能否無條件地進入小說的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文友主張現(xiàn)代網(wǎng)絡語言可以無條件進入作品，他的理由是我們的文學作品里已經(jīng)有了大量的外來詞語，現(xiàn)代生活也在創(chuàng)造大量新詞。我們的文學應該留下時代的印記。我反對。我并不反對他陳述的理由。我反對的是那個所謂的無條件。不錯，吐故納新是順應歷史的規(guī)律，但無論精華和糟粕都兼收并蓄，則顯然過分。

我們所使用的漢語是世界上適用人群最多的語言，這是我們民族最大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享受著前人留下的福蔭，如果沒有能力給它增光添彩，那也就罷了，但我們不能讓這偉大的遺產(chǎn)在我們手中因為藏污納垢而顯得蓬頭垢面。作為一個抒寫者，除了講好我們時代的故事，我們還有傳承我們的文化的義務。如果說寫作讓我感到惶恐，最大的原因恐怕就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