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扶淇,最早見于《水經(jīng)注》。源出有二,一出狼窩山東,一出寨山陰。東為扶河,西為淇河,兩河于城南三里莊交匯,稱“扶淇河”。爾后,扶淇河橫穿諸城市內(nèi),于城北匯入濰河。
諸城的秋天,從扶淇河開始。扶淇河的秋天,從三里莊水庫開始。
秋天的三里莊水庫,完全像一個湖泊,水面平靜,流淌得從容不迫。水面上的風(fēng),就像長了腳,一股股地漫上來。最喜歡這種風(fēng)的要數(shù)三白草,此草老家稱為“接骨草”,浸酒服,能祛瘀生新,舒筋活絡(luò)。三白草團團簇擠在岸上的石縫里,風(fēng)刮來東倒西歪;風(fēng)消失立時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
水庫邊的茅花起先是淡玫色的,線條疏朗。風(fēng)起時,大片的茅花群起而動,瞬間就會涂抹成一條秋天的河流,遙相呼應(yīng)著水面上細(xì)碎的銀光。躋身于角落的“油草”,早被念舊的大娘拔回家去,擇挑順理,編織為“草拖”,油草便在季節(jié)的交替和撕裂中,獲取著生命的另類愉快。
岸上不知名的草兒,互相碰觸著,不經(jīng)意間,涂抹上濃重的顏色,秋之油畫呼之欲出。忽然,儀態(tài)萬千的畫面上出現(xiàn)一對水鳥,正嬉戲著,天空中飛來一只大鷹,它們就躲到水草叢中。鷹持續(xù)盤旋,一個俯沖,翅膀上帶了細(xì)微的水聲。
水庫上空的云兒拖了長長的沙麗,蜿蜒成一道長龍。眨眼的工夫,云兒起了變化,先是一群毛絨絨的綿羊,剛一轉(zhuǎn)身,變成幾只可愛的兔子。小兔子剛要到岸邊吃草,就被萬馬奔騰的場面唬住。脫韁的野馬,飛奔嘶叫,狼煙滾滾。最后,從云層里走出一個婀娜的姑娘,悠揚的簫聲響起,姑娘長袖曼舞,無數(shù)鱗云翻飛于天上。
在水庫邊站定,云,從耳邊穿過。細(xì)聽,水面上漂動著云鑼擊打的聲音。
三里莊水庫醒了。醒了的水,會唱歌,氣勢磅礴,蕩氣回腸。大簇大簇粗壯的香蒲站立水中,蒲棒直指天空,像是在發(fā)號施令。體態(tài)輕盈的白鷺啄食著魚蝦,白色的羽毛,一塵不染,顯得非常高傲。一只只白鷺飛來,成了三里莊水庫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陽坡上的荊條,密集著瀟瀟灑灑的小花,發(fā)出獨特的清香。釣魚的成群結(jié)隊,累了就半躺在陽坡上曬太陽,魚兒咬鉤,才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水庫對岸的楊樹,葉片還沒發(fā)生大的變化,映在水里,點綴成好看的水墨。大鷹再次俯沖,差點和水墨融為一體。
云河之外,不甘落后的花兒匯成另一條河流。圈了白邊的打碗花,大紅的身子,璀璨張揚;那種深紫的顏色,看下去,就要被收了魂兒;低矮的銀翹上,纏繞著一種藍(lán)色打碗花,花小單薄,卻干凈耐看。自詡為秋天女王的野菊剛打骨朵,不幾天,錢樣的花瓣,就會在水庫邊占盡風(fēng)頭。
半個時辰后,天上的云變成絲帶,撕扯著跑上大山。上了山的云,長發(fā)飄揚,極盡妖嬈。云從常山開始游走,經(jīng)馬耳山,折返去竹山、障日山,最后來到盧山。云霧繚繞的諸城大山,鑲上金邊。
許是云兒累了。當(dāng)它錯落有致地回到城里,回到鋼筋水泥的縫隙里,它的呼吸沉重起來。
城市上空的云,起先是烏色,慢慢地明麗起來,一片片地散開,又一片片地聚攏。
過了三里莊大橋,扶淇河才真正走進(jìn)城里。進(jìn)了城的扶淇河,被硬性、規(guī)范、通暢后,流淌出相呼相應(yīng)的水樣年華。
望過去,扶淇西岸相對寬敞一些,磚石鋪就的甬路一往無前??拷返牡胤?,植滿格桑花。格桑花盛時已過,偶有一兩朵玫紅的花兒開放,全體格?;ū慵w流淌,花紅的心事漂浮到水面上。
真正漂浮在水面上的是纏繞在一起的浮萍,青青綠綠,蛋黃的花兒紛雜其間。釣魚的人排兵布陣一樣守護在扶淇河兩岸,每當(dāng)魚絲甩進(jìn)水中,水面出現(xiàn)微微的波痕,很快恢復(fù)原樣,浮萍顯得更加緊湊。
牢牢守護扶淇河的,是一棵棵有年歲的柳樹。柳樹宛如雕塑,禿葉的樹頂一動不動,仿佛要穿透蒼穹,一窺城市內(nèi)里。
沒有大樹的城市就像沒有歷史一樣,是岸邊的老柳樹見證了諸城的成長。
秋天,對一棵柳樹來說,需要再生的力量。
秋天,對一個城市來說,需要大河一樣的胸懷。
即使是一陣涼爽的秋風(fēng),柳樹的臉也會變白。柳樹的白,先從枝條開始,有一小部分枝條因蟬下籽而死,它用枯萎成就了另一種生命。而大部分柳枝沾上秋露后,柳葉就迅速枯敗,耷拉下去。不用幾個早上,柳就會收緊身子,透出衰色。跑起的風(fēng)中,也會飛動著幾片變黃的柳葉。
來河邊晨練的老人習(xí)慣把鳥籠掛在那棵最老的柳上,籠子里的黃鸝翹腳打量著柳樹上的灰喜鵲,灰喜鵲卻在柳枝上跳躍幾下,歡快地飛走。黃鸝臉帶失落,對著另一只籠子里的斑鳩啼叫幾聲,斑鳩愉快地回應(yīng)。又一只灰喜鵲從柳樹上飛過,跳躍幾下,又歡快地飛走。
老柳樹開始回憶春天:滿樹的鳥兒,枝枝杈杈上都是,它們歡呼、雀躍、歌唱。老柳樹最懷念的就是鳥的歌唱,一個季節(jié)里,有了鳥的歌唱,還會缺少什么?
一個季節(jié),對柳樹來說,不像掉幾片葉子那么簡單。
柳樹的臉繼續(xù)變白,漂洗過一樣。過一個夜晚,就像進(jìn)鍋里蒸了,樹皮卻依然充滿生氣。站在岸上,秋天的河水呈現(xiàn)出暗綠的顏色。一陣小秋風(fēng)跑過,柳葉子跌進(jìn)水里,暗綠的顏色涌動出滿河滄桑。
晚上河邊熱鬧起來。甬路上行人的腳步聲,隨河水的涌動而不停地變化,像鼓點,激昂響亮。
在路燈底下踢毽子的,都是年輕人。她們穿粉紅的衣裳,占據(jù)了最大的地場。盤、拐、繞、奔之間,毽子上滾下翻,滴溜兒亂轉(zhuǎn)。這種地場河邊到處都是,周邊搭著花架,來年就會栽上藤蘿,一夜春雨,花架上就會長滿一串串花穗。
從河邊走上去,就是圣龍別墅。有鳥兒在墻欄上啁啾,南瓜肆意地伸展著藤蔓,蓬蓬勃勃的南瓜花在清晨熱熱鬧鬧地開放,暴露在外的大南瓜,就像天真爛漫的孩子,在蕪雜的都市里,依然能找到自己快樂的田園。
興華路橋頭上,幾棵開紫花的木槿,仄仄斜斜的枝條七伸八伸,花朵簇?fù)碓谝黄?。在初秋,生命的顏色朝夕變化,乍現(xiàn)滿眼紫色,在內(nèi)心陡添一股豐盈的力量。
穿過橋底的木棧道,才是扶淇河最繁華的地段。挨路邊,種滿細(xì)竹,竹葉尚綠,秋風(fēng)像是一位琴師,穿梭在竹林里,彈奏著美妙的樂曲。
路西陽光河畔早市,一個攤兒挨著一個攤兒。那些起早趕來的菜農(nóng),面前擺滿韭菜、冬瓜、大蔥……市民爭相購買,無非因為他們的青菜能吃出個菜味來。
角落里,一個上年紀(jì)的老人,車把上掛幾個自編的蟈蟈籠子,也不刻意叫賣。從他風(fēng)塵仆仆的臉上,一看就知道是從山里來的。
早市對過,隔不遠(yuǎn)就有一棵大楊樹。最粗的,一個人摟不過來。大樹底下坐著一個老人,賣刀子、鋸子,問起價錢,他就伸出指頭。有人說,這個老人90多歲,耳朵不好使,老五金廠的,在家閑不住,非要趕早市來賣東西。
早市這段河岸,散步的人最多,多數(shù)人圖個買菜鍛煉兩不誤。
從陽光河畔往北,過繁榮路大橋,才出現(xiàn)一塊更大的地場。大片大片的黃花,花頭斯文,莖上出現(xiàn)枯葉。絢麗的一串紅,卻挨挨擠擠在一個小三角地帶,捍衛(wèi)著秋天最后的尊嚴(yán)。
橋北有一間小屋,好久沒見小屋主人。小屋對面,雪松虬枝亂舞,松針依然發(fā)著耀眼的綠,雞蛋大的松果布列其上。到了黃昏,長達(dá)數(shù)十米的夕陽斜射到雪松上,就像一句詩投向蒼茫,不需要回音。
雪松樹底下,是唱“茂腔”的天堂。隔上一段距離,就有唱小戲的隊伍。常見一個70多歲的老者,撫弄著二胡,指間流淌出高亢明亮的弦音。他身邊站一個50多歲的女人,從她嘴里發(fā)出哀怨悲涼的唱腔,引得大批行人駐足,而坐在九龍花園門口的大娘,顯然有80多歲。大娘入了戲,一臉淚水。沉醉中,二胡琴峰忽轉(zhuǎn),如一股強勁的秋風(fēng)吹進(jìn)河面,河水起了無數(shù)波瀾。
隨著波瀾,河面上劃過來一艘小船。小船很快劃過密州路大橋,去了皇家半島。半島附近到處是瘋長的狗尾草,偶有葉鞘光滑的狼尾草,須根粗壯,隨風(fēng)搖擺。
狗尾草成片成片的,彎垂著花穗,一米多深,發(fā)著家鄉(xiāng)的味道。路邊的羊胡子草,老家叫“逮倒驢”,只一點土星兒,就會安營扎寨,生生不息。狗牙根草面積很大,匍匐在地上。諸香附,花眼兒輕盈,翕張著,一個城市的好,盡收眼底。
生長在河邊的每一棵草都會開花。樹有樹的姿態(tài),草有草的規(guī)則,一切生命,都在扶淇河邊,堅韌而溫暖地活著。
河邊的每一棵柳,都是一個劫后余生的故事。在狂風(fēng)暴雨的天氣,它們被雷無情地劈裂,身上鼓出難看的瘤子。可是,堅強的柳卻在寂寞的午夜,慢慢舔舐著自己的傷口,直到斑駁陸離,它們掏空了的身體里裝滿寧靜,裝著這個城市不知道的東西。
柳身邊的火炬樹,定是受了驚嚇,隨秋風(fēng)的涌動而發(fā)出有力的吶喊。當(dāng)余暉落到火炬樹上,河水濃得化不開,滿河堤的草香,每一朵都成了傳說。
此時的扶淇河,快速流過第四座橋,撲進(jìn)濰河懷抱。
寬闊的濰河灘上,一團團香蒲,占據(jù)了大片水域。脖頸修長的白鷺伸展開輕巧的翅膀,猶如一只神奇的巨手,徐徐拉開金色的帷幕,整個諸城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