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清

其實(shí)，那一天下午牛恩利是很愉快的，在這個酷熱的夏天，在他的世界里，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和潘明明見面這件事來的愉快。他們見面，吃飯，聊天，當(dāng)然最期待的是做愛，然后，兩個人度過美妙的星期天。心里高興，手腳動起來就顯得麻利，臉上自然也帶著笑容，宋江濤笑他不止三次了，笑就笑吧，宋江濤是他們的頭兒，這笑的權(quán)力總歸是有的。竇志平也笑了他，但是比較起來，牛恩利不喜歡竇志平的笑，宋江濤的笑是善意的，和八月的天一樣，很陽光，竇志平的笑容背后有著說不清的含義，牛恩利說不清楚，只是感覺不舒服。

一切都按著計(jì)劃推進(jìn)。快六點(diǎn)半的時候，裝好了最后一輛車，今天的工作就將宣告結(jié)束，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沖澡，換衣服，然后直奔公交站，奔向愛的港灣。宋江濤這時候喊他，喊竇志平，他有了一些不祥之感。果然，宋江濤說剛剛接到公司的通知，一會兒有個客戶要來提貨，要他們把書打好包。這個客戶他是知道的，只要是來提貨，肯定少不了。公司的通知是不會錯的，宋江濤的傳達(dá)也不會錯的，錯的只能是那個王八蛋客戶，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星期六的傍晚，偏偏是牛恩利期待中的激情之夜。

手里忙著，牛恩利的嘴也沒閑著，罵客戶，罵客戶的爸，罵客戶的爺，罵客戶的祖宗八代，他不罵客戶的媽和奶奶。他不罵女人。從記事起，爸爸罵媽媽幾乎是每天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懂事起，他就堅(jiān)定了一個信念，不罵女人，哪怕女人無理，哪怕女人冒犯他。這個季節(jié)的太陽雖然已經(jīng)不見蹤影，但晚霞仍舊掛在西天上，庫房里仍舊彌漫著熱浪。潘明明的電話打進(jìn)來，問他是不是開玩笑，是不是已經(jīng)在路上了，牛恩利陪著笑臉說真的是加班，剛才說的是真話，他讓潘明明自己先吃，他下班后再去找她。掛斷電話的那一瞬間直覺告訴他應(yīng)該有一些事情，轉(zhuǎn)過身，果然看到竇志平在看著他笑。他沒好氣地說笑個××，竇志平不笑了，卻回答沒有笑××。這樣的回答是話里有話的，其中含義就是竇志平笑誰，誰就是××。牛恩利更沒好氣了，好在宋江濤適時出現(xiàn)了，提醒他們抓緊時間，客戶就要來了。每一次都是這樣，只要他們偷懶，或者只要他們發(fā)生口角，宋江濤就會及時出現(xiàn)。牛恩利恨恨地瞪了竇志平一眼，忙自己手中的活，宋江濤說得對，就是客戶晚一點(diǎn)來，他也應(yīng)該抓緊時間，畢竟還有潘明明在等著自己。

潘明明真的在等著他。從牛恩利離開庫房，潘明明就在微信里調(diào)度著他，坐上公交，下了公交，坐上地鐵，下了地鐵，就像電影里那些小參謀在地圖上畫著進(jìn)度的紅線一樣，幾乎是同時，兩個人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的燒烤攤前。就著烤串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碗面，跟著潘明明往小區(qū)里走。牛恩利不僅不罵女人，還疼女人，一再和潘明明說對不起，都怪那個王八蛋客戶，潘明明說來了就好。上樓進(jìn)屋的時候，潘明明提醒他走路輕聲，他說知道。兩個人就輕輕地抬腳落腳，呼吸也輕了許多。三室一廳的房子，廳隔斷成兩戶，合租住著五戶人，潘明明住在北向的一小間，一個月也要一千一百元，潘明明已經(jīng)給他打好了洗臉?biāo)?，擦了臉，潘明明就拉他上床，牛恩利突然說他要撒尿。衛(wèi)生間就在對面，門卻緊鎖著，傳出來的水聲提醒著牛恩利有人在洗澡。水聲潺潺，勾引著牛恩利的尿意更濃烈，更迫切。里面的人遲遲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牛恩利自責(zé)不應(yīng)該喝那一瓶啤酒，抱怨那個洗澡的人，夏天沖沖涼就是了，洗那么仔細(xì)做什么呢？他站在門口聽衛(wèi)生間的動靜，期盼著里面的人趕緊出來，偏偏那個人就是遲遲不出來。這是牛恩利印象中最漫長的時刻，好像自己從老家坐火車來北京也沒有這么久。按潘明明的意思，實(shí)在不行，撒在臉盆里算了，牛恩利沒有答應(yīng)，潘明明的臉盆是白色的，像天上白云一樣潔凈，他不能這樣做。潘明明說她有些困了，牛恩利更加生氣，恨不得出去狠狠拍打衛(wèi)生間的門。終于，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聽那個人拖著鞋子走開，牛恩利趕緊走到衛(wèi)生間，快意地排放，等他回到房間，潘明明已經(jīng)睡著了。牛恩利小心地關(guān)了燈，輕輕地上了床，小心翼翼地躺下，幾次想伸手去撫摸潘明明，都忍住了。潘明明在超市做理貨，站了一天，累了一天，他不忍心打擾她。透過窗簾，可以看到外面若隱若現(xiàn)的月光，月光如水，牛恩利的心卻遲遲不能平靜下來，恨意浮上心頭，他恨那個洗澡的人，恨那個客戶，恨竇志平，最后是恨自己，老人講喝酒誤事，他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句話真的是真理。一瓶啤酒，耽誤了一個星期的希冀和夢想。

周一趕到庫房，已經(jīng)過了八點(diǎn)半，辦公室和宿舍是一體的，靠墻的三面是四組雙層床，面對著院子這一側(cè)有著窗戶，窗前是宋江濤的辦公桌，宋江濤坐在這里，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想喊哪一個，探頭一喊就是了。這個時間大家都在，換工裝就逃不過大家的目光。宋江濤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么，倒是竇志平上下反復(fù)打量，然后盯著他的眼睛。牛恩利脫了T恤，狠狠摔到床上，竇志平說他力氣還蠻大的，看來沒有使出全部氣力，牛恩利瞪起眼睛，問他什么意思，竇志平卻說氣力不足干活小心了，就出去了。換在平時，牛恩利一定會追出去，討要個說法，但是今天他有些心虛，早上臨走了，他突然抱住潘明明又要了一回，潘明明氣喘吁吁地說合著周六晚上的補(bǔ)上了，他不說話，只是用足了力氣。

上午的活仍舊不少。公司是銷售圖書的，大體上屬于經(jīng)管類的，竇志平閑了，會捧著書看，牛恩利不看，他也不認(rèn)識那么多的字。宋江濤曾經(jīng)讓他們向竇志平學(xué)習(xí)，晚上不要喝酒打牌吹大牛，他不以為然，相反，他認(rèn)為竇志平是裝的，裝作有文化，顯得比他們高。牛恩利的理論是竇志平如果真的有文化，就不應(yīng)該干這苦大力，應(yīng)該到公司總部，那多牛逼。牛恩利去過公司總部，那里的人才叫有文化，坐在高高的寫字樓里，吹著空調(diào)，看著電腦，衛(wèi)生間有手紙，冬天洗手都是自動出熱水。更關(guān)鍵的是工資高，做銷售的還有提成獎金，幾年下來回老家能買樓房。竇志平算什么呢？還不是和大家一樣，夏天熱死，冬天冷死，一個月賺這三千塊錢？竇志平講老家湖南讓他最反感，什么曾國藩呀，什么開國領(lǐng)袖元帥大將都是湖南的呀，與竇志平有一毛錢關(guān)系嗎？能給漲工資還是能給改變工作條件和生活環(huán)境？牛恩利家鄉(xiāng)內(nèi)蒙好像沒有這么多名人，就是有，和牛恩利也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牛恩利還是牛恩利，他還得賣苦大力，掙一腳踢不倒的錢。

庫房舉架很高，但是書碼得也高，一個一個拍子，堆滿了庫房，八月的熱天里，大門敞開著，庫房里還是悶熱的，坐著都熱，忙起來更熱?？词謾C(jī)微信說下午三點(diǎn)這個時刻外面的地表溫度達(dá)到了68.8度，庫房里沒有溫度計(jì)，估計(jì)也低不了。幸虧中午睡了一會兒，不然牛恩利現(xiàn)在真要吃不住勁兒。瞄一眼那幾個哥們兒，也都是滿臉汗水，但是手都沒閑著，趕不出來活，老板會訓(xùn)宋江濤，然后，宋江濤就會板著臉，站在他們身邊監(jiān)工。不過，現(xiàn)在還好，宋江濤喊到辦公室喝綠豆湯，說是老板叮囑的，還讓加了白糖。辦公室的空調(diào)是新的，可能就是一匹的，不是那么涼，但是也比庫房里強(qiáng)多了，再喝上綠豆湯，身體就發(fā)軟，坐下去不想起來。竇志平說他起不來了，這兩天用力過度。牛恩利反擊說他有用力的地方，不像竇志平，無處發(fā)泄，也可能是無力發(fā)泄。幾個人都是大男人，這樣的含義大家都懂，就有人起哄，竇志平的臉紅漲著，說行不行不能靠嘴講，不服可以讓牛恩利的女人來試試。換做別人這樣講，也許就是笑著罵幾句，從竇志平的嘴里說出來，牛恩利很不高興，頓時火冒三丈，猛地站起來，讓竇志平再說一遍，竇志平說再講十遍又能怎么樣，宋江濤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批他們還是不累，讓他們趕緊去打包。牛恩利瞪著竇志平，忍了忍，還是出去了。宋江濤批評竇志平話多，說話過分，竇志平卻認(rèn)為自己有理，是牛恩利無理在先。宋江濤考慮也要說說牛恩利，竇志平和牛恩利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的，宋江濤知道根子在哪里，公司每年年底都要評選先進(jìn)，獎勵兩千塊錢和一個證書，證書他們不看重，丟到一邊，兩千塊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半個多月的工資，牛恩利連續(xù)得了三年，竇志平和他干活都不錯，就是選票不如牛恩利。宋江濤也奇怪，竇志平整天和幾個人關(guān)系看上去也不錯，晚上又常在一起打牌斗地主，偏偏就是沒有牛恩利票多。獎金下來，幾個人都嚷著要牛恩利請客，牛恩利也想請客的，不過，第一年想給家里的老爸老媽換個電視，第二年自己換了個手機(jī)，第三年想請客了，結(jié)果認(rèn)識了潘明明，給潘明明也換了個手機(jī)。請客這個東西自然要心甘情愿，別人怎么嚷是沒有用的，時間一長，別人都不放在心里的，竇志平氣不過，但是不好總提這件事，就在別的事情上擠兌牛恩利。宋江濤也暗示過牛恩利，但是也不能強(qiáng)逼著牛恩利，這回矛盾沖突繞不過去了，宋江濤知道自己該找牛恩利談?wù)劊虑槎?，一忙，就忘了?/p>

連續(xù)幾天都是忙，牛恩利擔(dān)心周六還要加班，周六卻沒有加班。宋江濤說是老板的意思，天氣熱，大家很辛苦，牛恩利心里說那是沒有客戶追著提貨發(fā)貨。和潘明明匯合后，兩個人吃了飯，又在露天廣場看人家跳舞，潘明明說看人家北京人，這才是生活。牛恩利點(diǎn)上一支煙，說努力干幾年，回老家也這樣享受，潘明明卻說不知道幾年后才能回老家。牛恩利就不說話。

老家房價不高，但是也要三千多一平，再小的六十幾平，也要二十萬，這對牛恩利來講就是天文數(shù)字一樣。工資再怎么節(jié)省，也就能剩下來不到兩千，一年兩萬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牛恩利這幾年銀行卡上也就幾萬塊，距離房子還有很大的距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潘明明從來沒有逼迫過牛恩利，總是安慰他說就這樣也挺好，就在北京漂著吧，換句話講，在老家買了房子又能怎么樣，老家就業(yè)機(jī)會不多，還是要在北京打工。牛恩利不這樣認(rèn)為，在他看來，沒有房子就沒有家，哪怕買個房子在老家空放著，那也是個家，有了根，有了養(yǎng)老的地方。作為一個男人，不能給女人一個家，別人怎么講是別人的事情，他牛恩利不行，情面上說不過去。每當(dāng)談到這一點(diǎn)，潘明明都十分感動，感慨自己終于有了理想的歸宿。

和牛恩利始終單身不同，潘明明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大牛恩利三歲，受不了家暴，自己到北京找事情做。他們認(rèn)識是在地鐵站里，潘明明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拉著箱子，行李有些重，上樓梯很吃力，牛恩利幫她提了行李，也就走進(jìn)了潘明明的世界。在潘明明看來，牛恩利善良，老實(shí)，知道疼女人，飽受家暴的潘明明覺得自己遇到了好男人。嚴(yán)格來說，三十五歲的牛恩利過去還沒有過成功的戀愛，在老家時別人給介紹的女孩子都對他的家境，他的身高沒有信心，他對潘明明是真心的，盡管他知道了潘明明的歷史，但是，有個女人真心想著自己，他感到十分的滿足。

盡管是晚上，溫度還是高，不像內(nèi)蒙老家，白天怎么熱，晚上總是舒服一點(diǎn)。到了合租房，潘明明先去沖了澡，牛恩利說自己來的時候沖過了，潘明明還是讓他去洗一下。牛恩利很聽話地去了。庫房的淋浴器不是很好用，只能簡單地沖洗，這里的淋浴器不錯，水很熱，水量也大，牛恩利洗得就有些慢，很仔細(xì)，直到有人敲門，才手忙腳亂地擦了身子，穿上衣服，開門向外走。那個男人快速地?cái)D過來，馬上扭頭喊，說這樣熱的天還要洗熱水澡，浪費(fèi)大家的電費(fèi)。牛恩利沒有吭聲，逃跑一樣進(jìn)了潘明明的房間，坐在床鋪上生氣。潘明明勸他不要生氣，合租就是這個樣子，人與人不同，總會遇到七長八短的。牛恩利說在庫房就不舒心，到了這里還是不舒心，潘明明哄他說馬上就會讓他舒心，更舒服。很快，鐵床就吱吱呀呀響起來，潘明明努力咬著嘴，不讓自己叫出來，牛恩利感覺忘記了一切煩惱，動作格外兇猛，偏偏這個時候，墻壁給隔壁敲響，他突然泄了勁兒，任憑潘明明怎樣期盼，怎樣撩撥，毫無反應(yīng)。

這個夜晚，兩人都不再說話，第二天也是這樣，話不多，到了傍晚，牛恩利突然提出要回庫房，潘明明也沒有阻攔，看著小個子的牛恩利走向地鐵站，消失在人海里。

潘明明住在北五環(huán)，庫房在東五環(huán)，一路下來，牛恩利回到庫房，已經(jīng)很晚了，幾個人在院子里斗地主，看到他進(jìn)來，有人點(diǎn)點(diǎn)頭，有人打招呼，牛恩利徑直進(jìn)了宿舍。脫了T恤，脫了褲子，只穿條短褲，感覺還是熱。竇志平喊他一起玩玩，說情場上失意，賭場上容易贏的，牛恩利說你愿意玩就玩你的，什么得意失意的。竇志平說看你的臉色你就是情場上失意了，不然，你怎么今天回來了？牛恩利說我什么時候回來管你什么事，竇志平說被人甩掉也沒有大不了的，再說又是個離婚的，一個爛貨嘛。牛恩利的火一下子上來了，說你的嘴干凈點(diǎn)兒，竇志平丟了手里的撲克牌，過來說不干凈又怎么樣，牛恩利說你想怎么的，還想打人不成？竇志平說打你又怎么了，話音未落，拳頭已經(jīng)落在牛恩利的頭上。白天日光里，牛恩利比竇志平矮，也比他瘦弱，燈光下，牛恩利顯得還是矮小瘦弱，交手的結(jié)果，牛恩利吃了虧。眾人給拉開來，勸說著，牛恩利氣呼呼的，竇志平卻端著盆去沖澡了。這一晚上牛恩利很晚才睡著，有人借著月光看到他流下了眼淚。

宋江濤想瞞著公司，但是公司還是知道了。宋江濤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清楚是誰暗中報(bào)告了公司。負(fù)責(zé)庫房的老總開車子過來，召集大家開會，嚴(yán)厲批評了宋江濤，說他管理不善，接下來批評竇志平無事生非，挑起事端，動手打人，罰了五百元錢，警告不允許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老總臨走把牛恩利叫到車子旁，安慰了幾句，牛恩利問能不能不罰竇志平的款，老總瞇著眼睛看牛恩利，問怎么想的，牛恩利說大家工資都不高，只想要竇志平道歉了事。

等了幾天，竇志平也沒有道歉的意思，兩個人互相看著，都有些敵對的意思，竇志平直接警告他，自己被罰了款，他也別想好過，牛恩利質(zhì)問竇志平，你打人還有理了？竇志平說他們湖南老家的偉人有句名言，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兩個人見面就有些敵視，在一個屋子里睡覺，一個院子里干活，躲是躲不掉的。畢竟多吃了十幾年飯，宋江濤還是察覺到的，先找了竇志平談話，竇志平說自己沒有什么惡意，宋江濤認(rèn)為他總是欺負(fù)牛恩利，竇志平看著手里的煙，說出去玩總被人蔑視，自己人尋個開心罷了。宋江濤也找了牛恩利，開導(dǎo)他不好記仇，牛恩利脖子一扭，說你被人講難聽的話試試。煙盒的煙抽出來一半，宋江濤的手停住了，他知道兩個人的心結(jié)沒有打開，準(zhǔn)備什么時候喝酒了，再勸說兩個人和好，酒桌上的氛圍總歸要好一些。

周末牛恩利起初沒有給潘明明打電話，潘明明也沒有打過來。這個星期天沒有加班，另外幾個人都出去了，或找朋友，或是去那些不要買票的地方轉(zhuǎn)。竇志平躺在床上看書，牛恩利在院子坐了一會兒，又在床上躺了一陣，翻身就會看到竇志平，就覺得很無聊，轉(zhuǎn)過身，又覺得竇志平在背后嘲笑自己，自己感覺待在庫房很別扭。打電話問潘明明在做什么，電話里潘明明的聲音仍舊很溫柔，回答在想他，牛恩利一骨碌爬起來，說馬上就過去。合租房里沒有其他人，潘明明的動作就有些大，強(qiáng)忍著，也哼出了聲響，手抓到牛恩利頭發(fā)的時候，牛恩利下意識地躲閃，潘明明是細(xì)心的，做愛結(jié)束后查看牛恩利的頭，發(fā)現(xiàn)了問題，問他頭上的紅腫是怎么搞的，牛恩利撒謊說干活時不小心碰了一下，潘明明說能看出來他撒謊，牛恩利承認(rèn)，自己撒謊是臉紅的，在潘明明的追問下只好和盤托出。在潘明明看來，這件事不能這樣就算了，起碼要到醫(yī)院住院檢查，要竇志平出醫(yī)藥費(fèi)、誤工費(fèi)、營養(yǎng)費(fèi)，還要精神損失費(fèi)，牛恩利說算了，也不是很痛，都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潘明明說不是那么回事，對竇志平這種人就是不能手軟，要讓他付出代價。牛恩利說公司下周要組織旅游的，到山里涼快涼快，潘明明說他在轉(zhuǎn)換話題，牛恩利的看法是現(xiàn)在找工作也不容易，不想鬧大了丟了飯碗，潘明明說聲窩囊廢，自己去衛(wèi)生間沖洗身子。穿好了衣服，牛恩利就有了想走的意思，敲衛(wèi)生間的門說自己想回庫房了，不知道是沒有聽到還是潘明明留他，總之是潘明明沒有說話。牛恩利自己離開了潘明明的合租房。

幾天后面對警察，潘明明懊悔地說，自己當(dāng)時攔住他就好了。

回到庫房牛恩利很意外，竇志平他們沒有斗地主，而是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在床沿上，聽宋江濤訓(xùn)話。看到他進(jìn)來，宋江濤沒好氣地問他怎么不接電話，牛恩利看看手機(jī)，的確宋江濤給他打過電話，看時間應(yīng)該是他和潘明明做愛的時候，心里發(fā)虛，沒有吭聲。宋江濤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xùn)斥。聽了一會兒，牛恩利理出了頭緒，消防部門來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別的不合適，但是罰款單還是給下了，牛恩利中午是匆忙跑出去的，沒有拔下的充電器是重大的消防隱患。牛恩利辯解說一個手機(jī)充電器，能有多大危險，宋江濤讓他去和消防部門講，牛恩利就不敢再言語。宋江濤說他已經(jīng)匯報(bào)給公司，公司責(zé)令牛恩利寫出書面檢查，罰款五百元。牛恩利說手機(jī)都不值這個錢，宋江濤打斷他，說罰款單是五萬元，公司在找人，不知道能減下來多少，相比之下，五百元只少不多。牛恩利只能自認(rèn)倒霉，竇志平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可是，接下來宋江濤的話令他樂極生悲。傳達(dá)的仍舊是公司的意思，庫房這個月的獎金取消，而且是每個人。竇志平馬上喊，他一個人惹的禍，憑什么大家跟著倒霉？宋江濤說知足吧，作為主任，他被扣發(fā)一個月的工資，要說倒霉，他才最倒霉。竇志平幾個人都把眼睛看向牛恩利，盡管低著頭，牛恩利也能感覺到萬箭穿心，他猛地?fù)涞酱睬?，拔下充電器，狠狠地摔到地上，再用腳使勁碾壓。宋江濤勸阻他說行了，吸取教訓(xùn)就行了，竇志平說裝樣子誰不會，牛恩利說你有完沒完，竇志平說老子就是和你沒完，真想揍你個龜兒子。宋江濤想制止竇志平，但是不能不轉(zhuǎn)向另一側(cè)，差一點(diǎn)，牛恩利就撲過去了。

宋江濤離開庫房的時候，看到牛恩利一個人在大門外抽煙，騎上電動車走了一段，他給那幾個人打了電話，提醒他們留意，別扔兩個人再動起手來。這一夜，宋江濤睡得不踏實(shí)，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總是擔(dān)心電話響起來，偏偏電話沉寂無語，第二天去問，回答是好著呢。宋江濤的心才放下來。直到后來事情發(fā)生，宋江濤想起來年輕時看到一句詩，于無聲處聽驚雷。偏偏北京是炎熱的夏天，不下雨，更不打雷。

公司還是不錯的，每年都組織兩次旅游，時間一長一短，時間長的往外走，最遠(yuǎn)的去過泰國。那是牛恩利第一次走出國門，一切都感到新奇，微信給潘明明發(fā)照片，潘明明羨慕地說公司真的不錯，很人性化。這也是牛恩利愿意待在公司的原因，就是受到處罰也心甘情愿接受的原因。這一次是兩天，旅游是在北京和河北的交界處，夏天里去大山深處還是令人向往的，不說山清水秀，就是那涼爽，想想都令人心曠神怡。按慣例庫房要留個人值班的，過去的慣例都是竇志平值班，用他自己的話講，他不喜歡鬧，自己在庫房能安靜地看書。這一次，竇志平提出，他的一個遠(yuǎn)房表姐要過生日，他不能值班，宋江濤看了看幾個人，牛恩利說他留下來。

宋江濤他們是一大早就走的，開著面包車和公司大部隊(duì)會合。面包車慢慢地駛出大門，看到牛恩利在打電話，宋江濤就讓他把一下大門，大門彈性很強(qiáng)，以免碰到車子。電話是打給潘明明的，他告訴潘明明自己隨著公司去旅游了，這幾天不會到她那里去。他提醒潘明明照顧好自己，晚上要按時吃飯，不要熬夜太晚，潘明明問他是不是在車上，怎么當(dāng)著大家這樣講話，他回答說車子在公司門口，在等一個遲到的人。潘明明也提醒他天氣太熱，多喝水，別舍不得錢，他說公司很好的，車上備了好多純凈水。這時候已經(jīng)有淚水流出來，順著臉頰下滑。掛斷電話，他拍了一張庫房大門的照片，后來宋江濤的理解，他是準(zhǔn)備帶到里面看的，權(quán)當(dāng)是回憶。平時喧鬧的庫房寂靜下來，門口樹上的鳥也似乎熱得難受，不再鳴叫。竇志平拿過來挎包，想了想，又從床頭拿過來一本書，低頭往包里裝，后面?zhèn)鱽砟_步聲的時候他知道是牛恩利，沒有在意，頭上挨到重重的一擊那一刻，他第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是背部，他轉(zhuǎn)過來，先看到牛恩利紅紅的眼睛，然后看到菜刀再一次掄向自己，他下意識地用胳膊去擋，馬上看到了血，感覺到痛，然后是臉上，身上，他用手撥開牛恩利向外跑，推開大門的瞬間，背后又被砍了幾下。

牛恩利是被彈回來的大門擊倒的，爬起來，看到竇志平倚靠在樹上，血從頭上流下來，看不到他的眼睛和表情，路上的人恐懼地看著牛恩利，后退著，勇敢一些的，拿出電話報(bào)了警。牛恩利仍舊緊握著菜刀，警惕地看著竇志平，直到竇志平癱軟地順著樹干下滑，倒在地上，他才丟了菜刀，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