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穎
(北京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 基礎教育學院,北京 100042)
“存在”是人類思想史上一個從未中斷過的議題。而存在主義則是對英法唯物主義以及黑格爾提出的理性辯證法的反撥,是人本主義的一個流派,薩特、梅洛龐蒂等人都對存在主義進行了改造、闡釋和提升,使之成為一種重要的,關注人,尊重人的哲學和審美理念。托尼·凱耶的《超脫》(Detachment
,2011)以社區(qū)學校代課教師亨利·巴赫特的一個月工作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多種支離破碎的人生以及一個絕望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亨利等人的孤獨與困頓,以及生存的艱難與扭曲,無不指控著世界的荒誕,體現(xiàn)著凱耶與存在主義有關的思考和情懷。在存在主義中,惡心被認為是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中的一種基本的、揮之不去的生存體驗。正如薩特在其首部中篇小說《惡心》中形容的那樣,外部存在又如蜂蜜一般粘在人的身上和衣服上,讓人無法擺脫,這種感覺便是“惡心”。而造成惡心的原因是因為人生充滿了偶然性與荒誕性。
在《超脫》中,主人公亨利·巴赫特一再回憶自己童年時代和母親在一起的溫馨生活,然而在七歲那年,母親吞藥自殺,這給亨利帶來了難以彌補的傷害,他從此失去的不僅僅是照顧他生活的母親,也失去了與他能建立最多、最親切精神聯(lián)系的人,從此成為一個在精神上的無家可歸者。成年以后,亨利就建筑起一道高墻來分隔自己的“現(xiàn)在”與“過去”,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教書上。但他的教書職業(yè)也是并不穩(wěn)定的,他獲得了一份只有一個月的臨時教職,并且在即將離職,學生們挽留他時,他表示自己就是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無法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待下去。而亨利的家也極盡簡陋??梢哉f,亨利在事業(yè)和生活上一直處于逃避的,自己隨時可以抽離的狀態(tài),他所想要擺脫的便是與他人緊密的聯(lián)系或者羈絆,以及那種蜂蜜一般的“惡心”感,這是他僅有的權力意志。
但即便如此,惡心依然是無處不在的。亨利在這一個月與人接觸的過程中依然感受到大量令人痛苦不堪的經(jīng)歷,僅對女性的態(tài)度而言,就是亨利所厭惡的,社會輿論“認為女人是下賤的,可以被人玩弄,欺凌,蹂躪,羞辱……這就是大規(guī)模的毀滅”,而人們每天“將問題帶回家,白天又帶著問題出門,我們都忘記了,原來是我們自己主動扔掉了救生圈”,人是無法從惡心的狀態(tài)中自救的。凱耶有意識地在鏡頭語言上采用了一種紀實風格,這使觀眾感受到種種觸目驚心的丑陋與自己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人給他者帶來的痛苦讓觀眾可以感同身受,為之嗟嘆。如在公交車上,一個中年男子能夠毫無任何愧疚感地接受一個未成年少女的性服務,當少女艾麗卡站起來索要嫖資時,那中年男子不僅沒付錢反而將艾麗卡打得嘴角出血。坐在一旁的亨利則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淚流滿面、視若無睹。艾麗卡不敢跟中年男子要錢,于是馬上跟住了亨利,不斷地挑逗他,希望能為亨利“服務”以換取一點錢。而在學校中,亨利目睹了男生腰間別著鐵錘抓起一只貓,然后把這只貓裝進書包里,在一群男孩的圍觀之下將貓活活錘死,從中獲取快感。這種肆無忌憚虐待動物的行為預示著他已經(jīng)失去了同情心,有極大的可能在成年之后傷害他人。而當亨利從男孩手中奪過書包時,男孩不帶絲毫內疚感地對著自己滿是鮮血的手說:“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只被抓住的貓。”年輕人良知的肉身已經(jīng)被摧毀。又如在亨利第一次上課時,女生瑪莉蒂斯被公然嘲笑為“減肥雞”,而其他同學也都對此給予毫無顧忌的哄笑,正是這種一次又一次對肥胖的嘲諷最終將瑪莉蒂斯逼上了絕路。
另外,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外祖父的病重和去世打破了亨利建筑起來的那堵高墻,他一方面極盡溫柔地對待外祖父,關注他的健康和精神需要;另一方面,神智逐漸不清楚,總是將亨利認成亨利母親的外祖父也在不斷地給亨利造成傷害。在整部《超脫》中,一向克制、溫和的亨利憤怒得失態(tài)僅有兩次,一次與瑪莉蒂斯有關,亨利原本只是想給瑪莉蒂斯脆弱的靈魂一點安慰,不料卻引發(fā)彼此有好感的女教師薩沙的誤會;一次則與自己的外祖父有關,已經(jīng)老年癡呆的外祖父將自己鎖在廁所當中,亨利因此對護工大發(fā)雷霆。外祖父不斷地在廁所里誤以為門外的人是亨利的母親,這勾起了亨利苦楚的回憶,這也是與他在那次和薩沙爭吵時所說的“你以為我是那種猥褻女孩的老變態(tài)”相對應的,外祖父已經(jīng)變?yōu)橐粋€純粹的弱者,但是他的存在不斷提醒亨利自己是亂倫的產(chǎn)物,這是一種亨利無法克服的“惡心”。
存在主義的出現(xiàn)與完善過程,是伴隨著人類在物質上的匱乏完成的。這種匱乏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和異化關系。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者提出“他人即地獄”的觀點,指出人的孤獨無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傷害。
在《超脫》之中,故事的背景設置在一個收容了眾多有學習障礙學生的社區(qū)學校里,這里人和人也都生活在一個毫無安全感和愛意的世界中。學生們無心向學,學生和老師之間關系緊張,學生能夠對著女老師薩沙的臉上吐口水,對老師說臟話,把心理指導老師多麗絲逼到放聲大哭等,每次考試成績都岌岌可危,女校長被勒令下臺,學校也瀕臨被拆除。在電影的最后,亨利認真地站在講臺上講解著愛倫·坡的著名作品《厄舍府的倒塌》,而亨利的面前已經(jīng)沒有學生,只有一片殘磚碎瓦,可見學校終于還是沒有逃脫被拆的命運。而除了學生外,離去的也包括老師。電影中老師們都生活在焦躁中,不僅要承受學生的叛逆和家長的無理取鬧(如要求為一個學生單獨配備電腦等),回到家中也要面臨丈夫或妻子的冷遇,人和人之間缺乏默契、感應和理解。這也就使得艾麗卡和亨利彼此在精神上的靠近顯得頗為可貴。
學生瑪莉蒂斯無疑是電影最著重塑造的一位“他人”的受害者。除了不斷忍受同學對于她身材的取笑外,瑪莉蒂斯還承受著來自家庭的壓力。從亨利布置的《我的葬禮》的作文中不難看出,瑪莉蒂斯的父母對她沒有給予足夠的關愛,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在美術上的才能。相反,他們或是不斷地打壓她的繪畫,或是強調自己每天在外為女兒工作已經(jīng)十分辛苦而女兒又不能考進斯坦福大學這樣的名校,并且對瑪莉蒂斯的外表也給予了嘲諷,瑪莉蒂斯的父親說她如果收拾一下頭發(fā),減一點體重,還是有可能嫁給一個差不多的人的。家長和孩子之間處于完全不同的平面,而孩子則是弱勢的一方?,斃虻偎刮ㄒ坏陌参縼碜杂谏险n時否定人需要整容、需要減肥的亨利,而在兩人的擁抱被薩沙撞破以后,瑪莉蒂斯感到自己永遠失去了亨利,她的人生陷入了不可逆轉的絕望,于是最終在為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做了無數(shù)個笑臉蛋糕后,自己吃下了有毒的悲哀臉蛋糕自殺。
存在主義強調人的“自為”,而“自為”的體現(xiàn)則主要在自由上,這種自由包括人在存在、選擇、行動等方面的自由。薩特指出:“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質并使人的本質成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質懸置在人的自由之中。因此我們成為自己的東西是不可能區(qū)別于‘人的實在’之存在的。人并不是首先存在以便后來成為自由的,人的存在和他‘是自由的’這兩者之間沒有區(qū)別?!倍髞?,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薩特也修正了自己的自由理論,他認為人在得到個體自由的同時,也應該承擔一定的義務和責任,這也是與薩特“他人即地獄”理論相對應的。在《超脫》之中,這種對個體自由的追求,以及對他人的妥協(xié)主要體現(xiàn)在亨利和艾麗卡以及學生之間的關系上。
在電影中,亨利和艾麗卡的關系經(jīng)過了一個曲折的發(fā)展過程。在電影的前半部分,亨利對艾麗卡的態(tài)度從拒絕發(fā)展到接受,兩人開始為對方準備早餐,并一起逛街,艾麗卡還頗為天真地送給亨利一枚幼稚的戒指。正當觀眾以為兩人能親密和諧地生活在一起時,亨利卻又無情地把痛哭失聲的艾麗卡送到了未成年救助中心。再到電影結尾,亨利前往救助中心看望艾麗卡,兩人幸福地擁抱。電影片名“Detachment”,其實相對于“超脫”而言,更適合理解為一種冷漠的“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這正是亨利一直以來的人生態(tài)度,他對他人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也從這種超脫中獲取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如在學生丟他的包、對他惡言相向的時候,亨利說:“你的言語傷害不了我,我根本不在乎?!庇秩绠敽嗬诠卉嚿夏慷冒惪ū绘慰蜌驎r,他選擇的是第一時間下車,并擺脫艾麗卡對他的糾纏。對亨利來說,他個人的苦難已經(jīng)讓他難以承受。
在薩特的存在主義理論中,人原本是“命定自由”的,但是卻是偶然地、隨機地被拋到世界上來的,并不是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中都能夠揭示自己的自由本質。由于幼年時受到的心靈創(chuàng)傷,亨利多年以來一直對包括自己的親人在內的人保持距離。外祖父強奸了自己的母親,這直接成為亨利母親自殺的原因,也間接導致亨利成為一名老師。在電影一開始,那些當上老師的人就各自說了自己進入這個職業(yè)的背景,而亨利在他們當中則是一個頗為另類的人,他有著非常純粹的動機,即拯救那些有可能因為父母的失職而被毀滅的孩子。
在教學過程中,他不斷目睹學生們受到家庭的負面影響,因此感慨:“為什么沒有課程教人怎樣正確地做一個家長?”他的憤怒和恐懼都是源于自己家庭的殘缺。因此,在成年后,目睹那么多的老師、父母乃至醫(yī)院的護工以一種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工作、生活著,亨利是感到無奈和痛苦的。但是他又深知自己無法改變一切,因此他拒絕和自己的學生過于親密,他借助自己的英文課鼓勵孩子們將自己的問題寫下來,并自我安慰“一切都會變好”。而在亨利的內心深處,他明白事情是有可能向更糟的方向發(fā)展的,但是他無法對艾麗卡和瑪莉蒂斯這兩個還處于成長階段的女孩負責,出于對法律的顧忌以及考慮到自己曾經(jīng)扭曲的家庭關系,他一直有著送走艾麗卡的念頭?,斃虻偎沟乃来偈购嗬妥吡税惪?,而他去救助中心看望艾麗卡,電影并沒有交代兩人的結局。凱耶有意給觀眾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對這結局存在兩種解讀方式:一是積極、樂觀的,亨利終于意識到他和艾麗卡之間的關系,首先是長輩與晚輩之間的指引教導關系,其次才是男女關系,這使他下定決心對艾麗卡負責,因此去救助中心領養(yǎng)了艾麗卡。這樣一來,亨利也就從一種“超脫”走向了另一種更為博大、勇敢的,“不超脫”的超脫,兩個人的自由也得以實現(xiàn)。二是悲觀、消極的,即在亨利與艾麗卡決定發(fā)展戀愛關系時,艾麗卡卻被檢測出艾滋病陽性,亨利回歸人類內心溫情的努力宣告失敗,兩個童年不幸的人依然沒有辦法獲得愛與家庭,也無法走向自由。
綜上,《超脫》本身的故事并不復雜,導演凱耶所使用的鏡頭語言也并不晦澀,但是電影卻能給予人難以緩和的震撼與壓抑。這很大程度上便與電影中的存在主義藝術特色有關。凱耶給觀眾展現(xiàn)的是一個荒謬而骯臟的世界,人在給他人制造痛苦的同時也在承受自己的痛苦,難以實現(xiàn)自由與最終的“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