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宏達
廣西大學文學院
《史記》為司馬遷所作,但是現在能看到的也不是原來的本子,而是在傳播的過程中受到了刪改增補?!豆盼纳袝房装矅男蜓蕴岬?,當時的《古文尚書》遭巫蠱之亂,所以未曾公諸于世,因此漢武帝大抵也無緣見之,所以這里主要還是采用《尚書》今古文共有的篇章。《三王世家》為褚少孫所補,但觀《太史公自序》,提到了“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第三十”?!度跏兰摇返奈恼拢€是滿足了這一要求,而且又有《漢書·武五子傳》作為參照,所以《三王世家》雖非太史公原文,還是具有研究價值。
《文心雕龍·詔策》提到了“觀文景以前,詔體浮雜,武帝崇儒,選言弘奧。策封三王,文同訓典;勸戒淵雅,垂范后代”。劉勰對《三王世家》給予了很高評價。所謂“文同訓典”,就是策封三王的文章,其行文和《尚書》這樣的經典相一致。三王世家的三篇封王詔書,在今文尚書中相類似的就是《康誥》三篇?!都乐僦贰段⒆又穼儆诠盼纳袝敃r漢武帝未必得觀。《文侯之命》古今文皆有,但屬于天子對于有功諸侯的賞賜,不屬于分封諸侯之文。
所以,在本文中《三王世家》封王詔書的體例主要與《康誥》《酒誥》《梓材》特別是《康誥》對照,思想主要與《康誥》三篇和《洪范》等對照。
《三王世家》中的“三王”指的是漢武帝的三個封王的兒子,分別是齊王閎、燕王旦、廣陵王胥?!度跏兰摇放c前面的“世家”之文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它的前半部分是君臣公文及其封王詔書等政治流程的集合,下半部分是探后言之,講了三篇封王詔書的用意,以及三位王的結局,前后部分聯系緊密但還是相互獨立。換言之,封王的流程占了全文的一半。
現在把三王的封王詔書列于下面:
制曰:“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p>
四月丁酉,奏未央宮。六年四月戊寅朔,癸卯,御史大夫湯下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丞書從事下當用者。如律令。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閎為齊王。曰:於戲,小子閎,受茲青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東土,世為漢藩輔。於戲念哉!恭朕之詔,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俾君子怠。悉爾心,允執(zhí)其中,天祿永終。厥有愆不臧,乃兇于而國,害于爾躬。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p>
右齊王策。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旦為燕王。曰:於戲,小子旦,受茲玄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北土,世為漢藩輔。於戲!葷粥氏虐老獸心,侵犯寇盜,加以姦巧邊萌。於戲!朕命將率徂征厥罪,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君皆來,降期奔師。葷粥徙域,北州以綏。悉爾心,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廢備。非教士不得從徵。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p>
右燕王策。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胥為廣陵王。曰:於戲,小子胥,受茲赤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南土,世為漢藩輔。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閒,其人輕心。楊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於戲!悉爾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乃惠乃順,毋侗好軼,毋邇宵人,維法維則。書云:‘臣不作威,不作?!?,靡有後羞。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p>
右廣陵王策。
由此可以看出,三篇封王詔書前后部分的格式是一樣的。前面部分從“維六年四月乙巳”一直到“世為漢藩輔”,只是把中間的人名地名等修改;最后部分都是“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中間部分則是漢武帝根據封地不同,寫給兒子們的施政綱領,諄諄教誨這三位新王,對他們寄托了殷切期望。
這三篇封王詔書與《康誥》對比?!犊嫡a》為周公所作,周公當時是攝政王;三篇封王詔書為漢武帝發(fā)布。兩者都是當時的實際最高統(tǒng)治者,周公是康叔的兄長,而漢武帝是三位新王的父親,所以周公稱康叔為“小子封”,武帝也仿照此例稱小子閎、小子旦、小子胥。
“受茲×社”“封于×土”,則對應康誥的“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古人常云“江山社稷”,“社”即祭祀土地神的場所,在古代是政權的象征,封土建國必立社。文中提到的“青社”“玄社”“赤社”,就是天子封社所用的不同顏色的吐,每個顏色都與所封之土的方位對應。
《三王世家》還引經據典特別是《尚書》,其明確引用了《康誥》以及《洪范》。封齊王的詔書里提到了“唯命不于?!保@里引自《康誥》;封廣陵王的詔書提到了:書云‘臣不作微,不作?!@里引自《洪范》。周公作誥時文獻不多,但周公也引用了古文之語?!犊嫡a》引用了“怨不在大,亦不在小”,《酒誥》引用了“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周公也提到要學習商朝賢君賢臣的思想和制度,這也是《康誥》里交給康叔的一項重要使命,說道:“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即使是君主也不可任性為文,也需要引經據典,以先賢作為話語合法性的支撐。
封三王的詔書在整體結構上也和《康誥》類似,開頭是分封的內容,中間部分是給予施政建議提出告誡,最后則是勉勵。通篇都是作為長輩和上級的諄諄教誨,唯恐被分封者享國不終。
但是,這兩者在語言風格還是有很大差異,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兩者的形成過程不一樣。《尚書》的《康誥》篇以及大部分《尚書》的篇章,都是當時君臣講話的記錄,《康誥》就是周公在分封儀式上對康叔講話的實錄,這些文字就算后人有所修補,還是基本保留了許多口語的色彩。而《三王世家》材料的來源,據褚少孫的說法“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說明這些封王詔書的文字就是來源于原始文獻,且這些“封策書”一開始就是書面的形式,不像《康誥》等篇來自于對周公講話的文字記錄。所以,《三王世家》的文字更為模板化,與《康誥》的侃侃而談相比,也顯得更為含蓄和精煉。
《漢書·武帝紀》里提到“夏四月乙巳,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初作誥。”根據服虔的注解,所謂“初作誥”,就是開始像《尚書》一樣誥敕所封之王侯。這句話的潛臺詞是,西漢早期的封王詔令并沒有怎么樣引經據典。下面列舉幾條漢初的封王條文作為佐證:
下令曰:“楚地已定,義帝亡後,欲存恤楚眾,以定其主。齊王信習楚風俗,更立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國建城侯彭越勤勞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擊眾,數破楚軍,其以魏故地王之,號曰梁王,都定陶?!?/p>
詔曰:“齊,古之建國也,今為郡縣,其復以為諸侯。將軍劉賈數有大功,及擇寬惠脩絜者,王齊、荊地。”春正月丙午,韓王信等奏請以故東陽郡、鄣郡、吳郡五十三縣立劉賈為荊王,以碭郡、薛郡、郯郡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
——引自《漢書·髙帝紀》
三月,有司請立皇子為諸侯王。詔曰:“前趙幽王幽死,朕甚憐之,已立其太子遂為趙王。遂弟辟彊及齊悼惠王子朱虛侯章、東牟侯興居有功,可王。”乃(遂)立辟彊為河間王,章為城陽王,興居為濟北王。因立皇子武為代王,參為太原王,揖為梁王。
——引自《漢書·文帝紀》
由此可以看出,漢書所言絕非虛言。漢武帝以前的漢朝皇帝的封王之命,無論是對于同姓王還是異姓王,只是談及封王的理由,其間并沒有告誡勉勵之語,更談不上引用《詩經》《尚書》等經典了。回過頭來看至三王封王詔書,則是文采可觀、引經據典,這也是漢代詔命文體的重要發(fā)展。由小觀大,漢武帝尊崇儒術以后,中央的詔令也開始重視文采了。
劉邦在定陶即皇帝位,一開始想定都于關東地區(qū)比如洛陽,但后來聽從了劉敬和留侯張良的意見,定都關中,中央以周秦故地為核心,又據天下之要的洛陽,便于掌控天下,又在關鍵地區(qū)設置親近的同姓王侯,以拱衛(wèi)中央、保護漢室江山,從根本目的上和周公營建洛邑、封康叔等同姓諸侯是一樣的。各個王封到各地,也和周朝一樣,形成了嚴密的宗法制,漢朝皇帝既是皇帝,又是皇族的宗主,為的就是鞏固統(tǒng)治。這一措施一直為漢朝后代皇帝所沿用。然而后來諸侯王勢力崛起后逐漸與中央對抗,特別是漢景帝的吳楚七國之亂,更是釀成慘劇。雖然如此,漢景帝及以后的漢朝統(tǒng)治者并沒有因此廢除分封制,只是限制了諸侯王的權力,漢景帝、漢武帝仍然分封諸子為王。無論西漢還是東漢,同姓封王一直存在。
回到漢武帝本身,《漢書·武五子傳》中的五子,除了戾太子劉據作為太子沒有封國以外,三王和與后來的昌邑哀王劉髆都得到了封王,這延續(xù)了漢高祖以來的做法。漢武帝分封三王的政治意圖基本和周公一致,即封建親戚、拱衛(wèi)中央。
封王詔命中的“朕承祖考”則體現了漢武帝崇尚祖先、學習古代圣王的思想。“祖考”指的是漢朝的諸位先帝,但更是特指漢高祖,因為漢高祖定下了漢代的天命,并且建立了江山。而在《尚書》的周書部分,周公對應提到的則是周文王,因為周人認為周文王取得了天命,這個意義甚至比武王伐紂滅商的意義還要重大。而在西漢,則是劉邦“撥亂反正”推翻暴秦建立起漢朝。但兩者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來源于祖上的基業(yè),漢武帝身為大宗,其分封的合法性顯然來自于建立政權的漢高祖劉邦。在這一點上,與周人類似,不過周人認為受天命之人為文王,奪取天下之人為武王,而劉邦同時得到天命和奪取天下。
漢武帝分封三王的詔書都不算太長,但是卻是結合實際情況、切中要害,封齊王詔書提到“惟命不于?!薄柏视许┎魂?,乃兇于而國,害于爾躬”。一方面是對于齊王的偏愛,一方面也是懲于漢朝前面所封的齊王多有變故、后嗣斷絕。封燕王詔書則著重談及了匈奴問題,要求加強軍備,則燕王的主要任務是保衛(wèi)邊疆,軍政一把抓。因為匈奴在西漢時期是頭號大敵,漢武帝雖然重創(chuàng)匈奴,但匈奴仍有實力且并未臣服,因此燕王對抗匈奴的邊防職責顯然很重要。封廣陵王詔書,雖然也是封在邊地,但沒有太多談到軍事問題,反而說道“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閒,其人輕心。楊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說明這里天高皇帝遠、民風不醇,還提到《洪范》的“臣不作威,不作?!保馑季褪侵挥谢实鄄拍茏魍鞲?。廣陵在今天的揚州,七國之亂的主謀吳王劉濞原先就封在這里,后來江都易王又被封于此地,而其子江都王建又因謀反之罪而自殺國除,所以上面這些話事實上這是漢武帝的告誡甚至是警告。
所以,分封三王的詔書都是直切要害,因地制宜談及為王之道。這與《康誥》相一致,周公在《康誥》三篇中也是諄諄告誡,直切要害,根據殷故地的實際情況給了康叔具體的舉措,甚至懲于殷故地縱酒之風還專門作了《酒誥》。
據《三王世家》記載,霍去病、張湯等大臣給漢武帝上了幾次奏折,陳以古代封建之道(主要指周代封建)、漢高祖封同姓王祖宗之法乃至于漢武帝的功績,請求讓皇帝封三子王。漢武帝前兩次均表示不贊同,漢武帝甚至表示自己仰慕周公和衛(wèi)康叔,只敢封子為列侯。對于封子為王,并沒有看作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還是要以德。就如《尚書·舜典》“舜讓于德,弗嗣”,舜托以德行不足而謙讓堯的禪讓,而漢武帝也以德行不足來回絕臣下的封王請求。
所以,《三王世家》不只是封王的文辭,其封王的流程也符合了《尚書》的思想。即使是在草創(chuàng)基業(yè)、少文重武的漢高祖時期,面對諸侯王的勸進,其即皇帝位時也有所謙讓,最后自言因為便利天下才登基。漢文帝由代王即帝位,在入長安即帝位時也是多次謙讓,因此還被袁盎由衷敬仰。漢武帝時期儒學興起,這樣的文章自然更是要做到的。
漢武帝崇尚儒術,絕不只是學術活動,而是整個國家的政治思想都在向儒家轉化。三篇封王詔書雖然不長,但和漢初草創(chuàng)時期的封王詔書相比已經有了長足進步,體現了對儒家經典的學習與應用。但是三王最后并沒有完成漢武帝所給的囑托,齊王早夭,廣陵王、燕王都因為政治斗爭喪命。文辭可觀,然人事不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三王世家”不只是引用《尚書》原文和某些用詞,更重要的在于把《尚書》中的先賢之道和當時漢朝的實際政治情況結合起來,短短幾行封王詔書就能夠結合經典、切中要害,把大事含蓄地交代清楚,是封王詔書中的佳作。封王的流程也有可觀之處,體現了漢武帝對于封王的慎重考量以及仰慕先賢圣王的殷切之心。由小見大,可以看出儒學在漢武帝時期由上而下逐步占據政權地位的政治文化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