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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生不息

        2018-11-14 10:36:31
        黃河 2018年1期
        關鍵詞:勝利

        陽光很暖,靜靜地照著,起伏的黃土丘陵鋪滿了黃綠色的莊稼。面包車一路顛簸,黃土路上騰起一溜煙塵。

        金煒明坐在副駕位置,看著遠處山坡上飄過一群白云似的綿羊,聽得一聲沙啞的山曲順著溝壑悠過來,他搖下車窗,外面空氣極好,伸手去摟一把,使勁兒一攥,竟?jié)皲蹁醯模N到鼻前一嗅,不由感嘆一聲:香。

        作為清河縣掛職副縣長,金煒明此行目的地是扶貧試點香水溝村。面包車里塞得滿滿當當,擠在后面的是縣扶貧辦和農行、人行的一班人馬,有人在顛簸中喘著粗氣感嘆,還是陸正那家伙鬼精啊。陸正是縣農村信用聯社主任,臨上車忽然肚子疼,只好請假不來這窮山溝了。

        車里的人表面上說說笑笑,但對副駕位置的金煒明還是有幾分忌憚,他們知道,金副縣長從首都來,此次在清河縣掛職,專管金融扶貧。首都在他們眼里,總有幾分神秘和高貴。但他們不知道,金煒明其實也算本地人。出生不久,金煒明就被送到了北京,養(yǎng)父彌留之際告訴他,他的根在清河縣香水溝村,但親身父母是誰,養(yǎng)父也不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金煒明越來越想搞清自己身世的謎團。這次聽說單位扶貧點在他家鄉(xiāng),就自告奮勇地來了。這種遠離首都,離妻別子,一走就是幾年的營生,也少有人跟他爭。

        金煒明一路沉默,內心卻波瀾起伏。

        突然,山路拐彎處沖出來一輛拖拉機,馬槽里擠滿手拿白色小旗的農民,拖拉機車頭上方拉了條橫幅:信用社造假被貸款,還我血汗錢!

        拖拉機后面還跟著一輛黑色悍馬。在鄉(xiāng)土小路上,竟然顛簸著悍馬,金煒明有點驚訝,透過車窗,他看清開悍馬的是個胖子,肥頭大耳,叼著雪茄。坐在后面的扶貧辦主任告訴他,那胖子是當地富豪郝利仁。

        會車時悍馬沒有減速,橫沖直撞地把面包車逼出了主路,然后揚塵而去。一股股塵霧從面包車縫隙里鉆進來,嗆得的人直咳嗽。

        金煒明想下車弄清舉白旗的農民是怎么回事??h金融監(jiān)管辦杜主任一把拉住他,說千萬招惹不得,這伙人已經鬧騰好幾次了,他們是去縣政府鬧事的。金煒明問,因為什么事?杜主任嘆息一聲解釋說,世風日下啊,貸不上款的農民罵銀行嫌貧愛富,貸上款的有很多又還不了,甚至根本不打算還,好像那錢是國家白給的,不花白不花。還有就是最近確實發(fā)現個別信用社有問題,比如借用或偷用某人的身份證,給另一個人登記發(fā)放貸款,后來在核查貸款時,有人發(fā)現自己被貸款了還蒙在鼓里,就去告信用社,說自己莫名其妙被貸款,真是天大的冤枉。這當然冤枉,但許多正常的貸戶也跟著起哄,說他們也是“被貸款”了,要求減免,一時間把清河縣鬧得沸沸揚揚的。

        望著絕塵而去的拖拉機,金煒明不由緊皺起了眉頭。

        人行高行長插話說,最近聽說這一帶農民都瘋了似的,一窩蜂兒地吵鬧錢的事兒,憋著勁兒到處借錢貸款,甚至高利貸,大有全民搞金融的架勢。許多農民把自家的老底兒都翻出來了,也不知道他們拿錢都干什么去了,神神道道的。他憂心忡忡地說,聽說縣里的幾個基金公司和二龍溝煤礦的集資入股都快瘋了,利息高得嚇人。還有人鼓動農民用土地使用證和山林證作抵押貸款,套取農民的土地證和山林證,來剝奪農民土地和山林的使用權,牟取暴利。許多人謠言蠱惑,暗流涌動,潛伏的風險讓金融監(jiān)管部門感覺坐在了隨時噴發(fā)的火山口上啊。

        金煒明聽了頓感惆悵,沒想到基層金融環(huán)境存在這么多問題,簡直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自己又偏偏是金融扶貧,這樣的信用環(huán)境和信貸關系,怎樣才能把工作做好?

        眾人見金煒明悶悶不樂,便都不再言語,只聽得車輪摩擦山路的沙沙聲。

        快到村口時,金煒明一行下了車。香水溝鄉(xiāng)鄉(xiāng)長吳志和香水溝村支書賈英才已在路口等候多時。眾人見面握手寒暄,一起向村里走去。

        這時,一陣高亢的樂曲傳來。眾人看到,路旁田埂上有一輛老式紅旗自行車,大梁用紅色塑料布纏繞,輻絲上也纏有毛茸茸的彩條。車把子前面托有一幅毛主席的大幅畫像,畫像中毛主席正微笑著向他們揮手,左右車把子上各插著一面迎風招展的紅旗,車把子中間還有一個小喇叭,正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

        自行車旁邊佝僂著一個六七十歲的老漢,穿一身褪色的綠軍裝,胸前掛滿各式毛主席像章,軟塌塌的軍帽上紅五星熠熠閃光。他揮舞著佩戴紅袖章的手臂,正對著莊稼地搖頭晃腦地演講:

        “該治理整頓了!你們這些谷子,包括你們那些癟谷子,回答我:土地是啥?告訴你們,土地就是媽,就是爹。你們都知道,糧食是土地種出來的。可是你們知道嗎?人也是土地種出來的。”

        說著,他啪啪啪地為自己鼓起掌來。

        村支書賈英才有點尷尬,想上前阻攔。鄉(xiāng)長吳志卻擺擺手說,這就是我們香水溝村大名鼎鼎的“整頓專家”李勝利,讓領導們看看這位活寶的風采,也蠻有意思,權當樂呵了。

        “整頓專家”李勝利威嚴地掃了他們一眼,又回過頭去一手叉腰一手揮舞,繼續(xù)對大片谷子地訓話。

        眾人說笑著向村里走去,村支書賈英才一路上饒有興趣地向他們介紹李勝利的奇聞異事。賈英才說,李勝利原來是村級信用站的代辦員,曾因成績出眾,出席過省級農村信用社表彰大會,后來還差一點轉正。

        金煒明對李勝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聽說了許多關于李勝利的事情。

        李勝利家是方圓幾十里最窮的,他爹李亮解放前在縣里做事,后來在一起騷亂中被悶棍擊中腦袋,瞎了眼睛,后來常給人算命,據說極準。他媽是位纏著小腳的舊時婦女。李勝利家土屋破爛裂縫,兄妹八個躺在一鋪炕上,合蓋一張破爛被子,風刮一夜之后,只有人躺的地方還算干凈。

        上世紀五十年代,李勝利在生產隊干活兒,因腦瓜靈活被選為隊里的會計,負責計算工分,年輕的李勝利就有點莫名的興奮,打心底感謝黨感謝毛主席。那年,李勝利還參加了縣城組織的萬人慶祝游行,第一次看見了滿天的焰火。望著火光映紅的天空,李勝利一遍又一遍高喊著“毛主席萬歲”,直到喉嚨沙啞。

        參加完慶祝活動回村后,李勝利的積極性空前高漲。每晚收工后,小隊里六十多個年輕勞動力,都要聚集在村頭龍王廟街的一間小屋里開會。煤油燈下,人們面對著墻壁上貼著的毛主席畫像,在隊長的帶領下學習中央精神和毛主席語錄。那時候有的莊稼漢因不識字覺得麻煩,有人學習時竟睡著了,李勝利卻始終是最嚴肅最認真的一個,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鄰居到他家串門,會發(fā)覺四面墻壁都掛著毛主席畫像和語錄。也是從那時起,他的胸前一直佩戴著毛主席像章。

        后來,兄弟姐妹們結婚,分了家,母親去世,李勝利就一直單身,與父親相依為命。李勝利堅持做好事,特別是每天義務掃大街,一直到現在。當年有人給他介紹了個鄰村姑娘,沒想到李勝利連面都不見就推掉了。李勝利說:“以后生活好了,可以娶個知青嘛。別的生產隊就有人娶了城里來的知青?!?/p>

        一天傍晚,相距八里地的鄰村唱戲,村里的年輕人領著插隊知青步行去看戲,當時在村里放羊的李勝利和知青上官云也在其中。等他們趕到戲場,場內早已擠滿了三里五村的人,李勝利他們便把上官云等知青扶上戲場的墻頭,騎在墻上看。李勝利他們卷起一根旱煙炮,輪著抽,夜色中,遠遠望去,便只見有一個亮點在墻上傳來游去。

        縣劇團級別不高,在村里人心目中卻是最高水平,戲演到半截,忽然舞臺一陣騷亂,戲暫停了,原來是拉手風琴的人暈倒了。那可了不得,整個劇團就靠手風琴撐著,這下可冷場了。消息傳到墻上,只見上官云略一猶豫,就從墻上跳下來,朝舞臺后場擠去,不一會,只聽臺上手風琴又響起來,戲也接著往下演,原來是上官云自告奮勇替那手風琴手補臺了。臺子下,村里人和知青一頓狂熱的鼓掌。李勝利遠遠望著臺上優(yōu)雅的上官云,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動在體內升騰起來。

        半夜時分,戲演完了,上官云跑下臺來,有個中年男子送了又送,后來才知那是劇團團長。

        在回村路上,天下起了大雨。上官云受了冷,肚子疼得厲害,李勝利主動背起她,一直背回村,感動得上官云淚水漣漣。當時,人們可不大敢太接近她,因為她父親是走資派,那年頭她被人稱作狗崽子。一路上,李勝利的汗水和上官云的淚水相互交織,融化在一起。

        上官云有雙靈巧的手,鋼琴、手風琴、小提琴樣樣精通。插隊到村里,巧手沒處用,便被安排給村里男女老少理發(fā)。那時,李勝利已高中畢業(yè)正在村里放羊。有一天,當帶著滿身羊腥氣的李勝利走進理發(fā)屋時,別人都嫌他臟,捂著鼻子躲著他。李勝利想想自己身上難聞的氣味,他不想在上官云面前留下邋遢的印象,正準備轉身離去,上官云看見他了,認出是那天在雨夜里背她回家的小伙子,便一把拉住他,將他輕輕地按在椅子上,給他披上一塊白白的理發(fā)布。洗頭時,她的纖指輕柔地抓撓著他的頭皮,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在他渾身彌漫開來,每個毛孔都舒服地敞開了眼兒。她手拿剃頭刀,小拇指頭微微翹起,很是耐看,他的心開始騷動不安起來,只覺得渾身發(fā)軟,世上什么東西也沒有了。

        從此,他就更愛這個比他大近六七歲的女人,有人稱上官云是“冷美人”,他卻有事沒事愛往上官云那兒跑,上官云也常借書給他看,也喜歡上了這個小她幾歲的年輕人。

        一個除夕的夜晚,知青們都回城過年了,剩下上官云一人在孤獨地拉琴,李勝利給她送去了香噴噴的羊肉餡餃子。隆冬的夜,朔風凜冽。上官云把門往緊掩了掩,又往旺捅了捅土爐,便和李勝利面對面地坐在爐前一張小書桌前,兩人相讓著吃著餃子,喝著李勝利帶來的酒。生活的清苦使上官云心緒低落,一邊喝著悶酒一邊向李勝利傾訴著心中的憂憤。不知不覺,兩人都有了醉意,李勝利猛地捉住了上官云的手,久久凝視著她那俊美的面容,上官云被他盯得臉上沁出了微汗,卻又被他那滾燙的目光融化了……

        然而好景不長,縣劇團派人來了他們村,上官云被縣劇團挑中,調進了縣城,不久就跟劇團團長結了婚。剛剛燃起的火苗被無情澆滅了,李勝利只能把愛的火種埋在了心里,并且一埋就是一輩子。

        金煒明一行入駐香水溝鄉(xiāng)政府。

        鄉(xiāng)政府坐落在香水溝村里最繁華的一條街上,村民們戲稱是村里的“王府井大街”。信用社、農行營業(yè)所、郵電所、郵政儲蓄銀行、供銷社、派出所、醫(yī)院、糧站、理發(fā)店、肉鋪,豆腐店、天主教堂、花圈壽衣店,幾乎都集中在這里。特別是響當當的富豪煤老板郝利仁的小洋樓,矗立在老街中央,顯得鶴立雞群。

        金煒明沒有住在鄉(xiāng)政府,而是住在鄉(xiāng)政府旁邊的一個古老的大院里。這個老院子有了年頭,據說始建于明代,古磚古瓦,飛檐翹脊,雖然歷經風雨滄桑,斑駁不堪,但古風仍在。特別是門樓上依稀可見的幾個大字“明登天府”,使人仍感受到當年的繁榮與富貴。這座深宅大院以前擁有兩進兩出的規(guī)模,院里的房屋雕梁畫柱,富麗堂皇,足以見證當年宅院主人的富庶與高貴。宅院的主人幾經更換,已經說不清是哪個地主或是富商了。后來宅院歸公,成了村委會、大集體時期的鐵匠鋪、木匠鋪、榨油坊、村會議室。后來又分給了幾戶貧下中農,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后,宅院里的一些村民嫌棄院子里的房間陰暗破舊,特別是有人說這里還經常鬧鬼,就陸續(xù)搬離或變賣了。直到現在,有的房間已經白給都沒人愿意住了,只剩下不多幾戶人家在此蝸居。

        院子里最大的住戶是田守義一家,他和老婆劉櫻花有三女一子,都已成家,三個女兒依次叫改梅、改蘭、改竹,兒子叫田耿。田守義的妹妹田春燕是四十多歲的老姑娘了,也隨哥哥住在這院里,她是村里的婦女主任。

        金煒明久久地端詳這處宅院,他憑直覺感到,這里大有文章可做。

        事實上幾年后,在金煒明一行的努力下,這座古老的大院,與村外明代歷經風雨滄桑的古長城,還有彎彎曲曲的黃河,成了小有名氣的旅游景點。

        這是后話。

        眼下這座老宅子連著隔壁的鄉(xiāng)政府,不遠處是鄉(xiāng)信用社和農行營業(yè)所,一溜的老房,斑駁的墻面,像老太太的臉,門前幾棵小柳,搖晃著綠里帶黃的枝條,倒是那兩塊信用社和營業(yè)所黃里嵌綠的金色招牌,在磚墻的灰色和柳樹的綠意中點綴出一點醒目的光亮。

        這天,匆匆趕來的縣聯社主任陸正,領著金煒明一行人來到了信用社的院子。聽到聲響,信用社主任石頭從門里蹦了出來,老遠就招呼說,鄉(xiāng)里鞏書記、吳鄉(xiāng)長和農行營業(yè)所錢主任早就恭候多時了。

        “好啦,談正題吧?!苯馃樏饕蛔ū阆虮娙撕捅P托出了扶貧的事。

        鄉(xiāng)干部們一聽,縣聯社要在他們鄉(xiāng)包點扶貧試點,都高興地拍起手來,都說這下子可靠住了財神這棵大樹了。鞏書記伸出手掌問金煒明:“金縣長你說說看,扶貧準備給多少款?”

        “一分也沒有?!苯馃樏髡f。

        “啥?不給錢款怎扶貧?”

        “我們準備選個好項目,農金部門聯合投資扶持,但資金我們自己發(fā)放,貸款落實到農民個人頭上,鄉(xiāng)政府只給予政策上的優(yōu)惠和方便就行了?!?/p>

        “說了半天,錢不落鄉(xiāng)政府手里……”吳鄉(xiāng)長還要嚷什么,被鞏書記一眼瞥了回去,“老吳,話不能這樣說,只要人家是來扶貧的,采取啥方法鄉(xiāng)政府都支持,就是不知你們準備上啥項目?”

        陸正說:“石主任,咱有啥法寶,亮出來吧。”

        金煒明一聽,便把頭扭向了石頭,石頭卻笑著建議去實地考察考察。

        “走,咱實地去轉轉?!闭f著,金煒明站了起來。

        眾人便跟著他出門,沿著黃河岸上的一條土路前行。

        “嘩嘩”的流水聲傳來。金煒明抬頭望著河面,河水濁浪翻滾,河中有一擺渡的小船,船上的老頭正扯著嗓子吼《走西口》。

        岸邊走來一溜馱水的毛驢,鞏書記難過地搖了搖頭,面對金煒明問詢的目光,實在難以啟口卻又不得不說道,那是從村外八里地的山上馱下的水。緊靠著黃河,過去還能馱水等淤凈泥沙后,供人畜喝水,如今黃河水污染嚴重,特別是郝利仁他們在上游搞的幾個小煤窯、造紙廠、化工廠排放的有毒廢水,已使黃河濁浪泛白沫了,連牲畜喝了都得病,人還敢喝嗎?香水溝人憤憤不平,可又奈何不了人家,只眼巴巴地望著河水從腳下流走,趕上毛驢馱水喝了。

        大家相互看了看,神情都凝重起來。

        剛住進老宅,金煒明就注意到角落里有間豆腐房。

        那天金煒明整理了一上午扶貧計劃,有點頭腦發(fā)脹,就走出門來。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村里在陽光的撫慰下,顯得安靜、祥和??諝鈽O好,金偉民敞開心扉呼吸著,心情也被染上了陽光,渾身顯得通氣亮堂。初來村里幾天,村里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羊叫狗吠,很少有大的噪音困擾。尤其是到了晚上那滿天的星斗,密密麻麻,亮亮晶晶,仿佛能把窯洞壓塌。躺在炕上,仰望著銀河里的亮點,他的肺腑好像被清水洗過一般,通體舒暢,想想城市的夜空,總是在昏暗燈光的遮掩下,星空隱隱約約,半明半暗的,讓人看不清摸不透。

        金煒明出了房門,就看到了大院里的豆腐房。屋檐墻角布滿了蜘蛛網,一只碩大的蜘蛛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幾只山雀從屋檐下竄出,抖在枝頭上吱吱亂叫。門頭上不知猴年馬月書了兩個隸體大字:豆腐。雖已部分剝落褪色,模糊不清,但古色韻味猶存。

        金煒明來到豆腐房門前,聽到里面有叮叮當當地剮鍋聲,也聽見屋里人聲雜嘈。

        看金煒明進了屋,唐麥穗忙撥開眾人迎上前,招呼金縣長快進屋,說著把在一把破椅上坐的村民拉起來,讓金煒明坐。金煒明見狀,忙說不坐了,都坐一上午了。

        稍停一會兒,金煒明才看清,這一間小屋足足擠了十幾個人。一條大土炕上,一邊晾著黃豆,一邊鋪了半張席子,席子上人坐不下,有幾個人干脆就坐到了黃豆堆里,嘴里叨著紙煙,瞇縫著眼盯著手里的紙牌,耳根上別著幾支香煙,輸了給人,贏了再夾在耳根上,原本白白的紙煙卷兒成了一根根黑色的接力棒。旁邊還圍了幾個人觀戰(zhàn),不時還搶上一支戰(zhàn)利品,叼在嘴里吸著。幾個女人手里拿著針線活兒,擠在另一邊炕上,手上一分嘴上一分忙乎著,不時還推搡幾下,笑得胸脯亂顫。地上有兩村民蹲著,每人手里端著半碗散白酒,面前小凳上一只小碗,里面放著幾片小豆腐干。

        眾人并不避諱這位陌生的扶貧干部,一個勁兒地催促唐麥穗接著講葷段子。眾人被唐麥穗逗得東倒西歪,眼淚汪汪。有人瞄一眼金煒明,警告唐麥穗趕緊閉嘴吧,再講黃段子,小心李勝利來整頓你。

        眾人笑著,炕上一位婦女說,聽說李勝利最近準備去整頓郝利仁了,膽子不小哇,可別讓郝利仁的狼狗給吃了。唐麥穗說,老李才不怕他呢,老李有毛主席撐腰,牛鬼蛇神都不怕,還怕條看家犬?

        眾人又大笑。

        金煒明聽著看著,好天氣引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心里莫名糾結起來。

        金煒明在短短幾天,便摸清了老宅子幾位住戶的情況。

        田守義一家是老宅里最大的最戶了,田守義三女兒田改竹最近離了婚,她前夫賀富貴也是香水溝村人,前些年做小本生意掙了些錢,在社會上闖蕩結識的人雜,染得惡習也多了,成了“癮君子”,整天狂嫖豪賭,把過去的積蓄幾乎揮霍殆盡,但他還裝出腰纏萬貫的派頭,自認識城關信用社主任凌志,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先是跟凌志貸了幾筆小款,每筆都按時結息還貸,贏得凌志信任,同時還暗地給凌志塞了幾個紅包,凌志高興得拍他肩膀夸他講義氣守信譽,是條干大事業(yè)的漢子。

        今年,賀富貴又成立了亞龍貿易公司,就全指望凌志支持了。

        凌志是家里獨苗,父親原是縣農行行長,他父親當了一輩子干部,對誰都能從嚴要求,惟獨對兒子沒招數,從小嬌生慣養(yǎng)。凌志在縣城長大,打心眼里瞧不起土眉混眼的鄉(xiāng)下人,他覺得自己從事農村金融工作,簡直就是洋珍珠掉進了爛泥地,他擔任城關信用社主任以來,大筆一揮就能批貸款,下巴一指就有人給報費用,他瞧不起信用社傳統(tǒng)的信貸模式,貸款金額少,筆數反而太多,除了繁瑣和辛苦,哪能掙錢,他決心要干大項目,讓所有瞧不起他的人,包括他爸,看看他的膽識和才干。

        經熟人引見,賀富貴和凌志搭上了線,他打算以騰飛基金公司的名義,讓凌志幫忙貸一百萬。他向凌志夸??冢f公司最大的股東就是香水溝村大名鼎鼎的郝利仁。

        老宅子西廂房,住著一位叫魏仁的老知青。

        魏仁是早年北京的老知青,從踏進香水溝村的第一天起,按他的話說,他的靈魂就被扣留在這里的山山水水間了,這里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了,他成了香水溝村的一員了。后來他雖然返城,但退休后,每年在香水溝村生活的日子要遠遠大于在北京的天數,他為這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做了不少好事兒,算得上村民眼里德高望重的 “鄉(xiāng)紳”。有人說他已經離不開這片黃土地,也有人說他是離不開老宅里的那個女人。不管別人說什么,他都是微微一笑,不解釋,不反駁,不承認也不否定,好像什么事也難以激起他心頭的波瀾。

        其實,魏仁第一次把村里因饑餓而養(yǎng)不活的孩子,協助孩子家長介紹送給北京的養(yǎng)父母,心里還蠻有成就感的,覺得自己是做了好事,挽救了一條生命,既幫助孩子找個好人家,能夠活下去,又成全了城里不能生育的家庭,圓了擁有孩子的夢,真是積德行善啊。

        包括魏仁自己與田春燕的私生子,當時都是他從村里送到京城撫養(yǎng)長大的。他萬萬沒想到,后來村里人紛紛把超生的孩子送到城里時,引起了田春燕的極力反對和憤怒,也弄得魏仁措手不及,使得田春燕對他因愛生恨,恨上加恨。

        魏仁根本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人會因為錢而舍得把自己的孩子賣掉。這與當時他介紹孩子送人是為了生存的初衷相悖。如果說第一次將孩子送人是因為窮養(yǎng)不起,第二次送人是因為超生不敢養(yǎng),那么第三次呢?只能說是因為賺錢劃得來。不管怎么說,這條路徑畢竟是由他引發(fā)和打通的,因此魏仁每想起來便愧疚萬分。

        讓他倍感痛心的是,他和田春燕的私生子華正茂長大后,也參與到這個輸送鏈條當中來謀利,田春燕得知后幾乎精神崩潰了,魏仁也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后悔莫及和痛心不已,以前他不太相信報應,現在他深信不疑了。他不知道如何來阻止和處理這類事情,只能把咬碎的牙伴著血水默默地往肚里咽。

        看看金煒明再看看華正茂,兩個同樣是從一個村子送出去的孩子,現在一個回來報恩,一個卻回來報怨了。魏仁還聽說金煒明這次回村里是專門扶貧的。他隱隱覺得,金煒明除了扶貧,對真實身世是不是也要進行探究?

        這幾天金煒明和魏仁在老院里相見了,也聊了很多。金煒明急于了解村里每個人的情況,魏仁在聊天時也特意觀察金煒明,他擔心有人只要稍稍留意點,就會看出來,金煒明長得跟那人太像了。好在這個秘密只有他知道,別人是不會把那么遠那么大的北京跟這么小這么偏的香水溝聯系在一起的。

        金煒明對這里的熟知程度卻超出了魏仁的預料。盡管金煒明對他人情感方面的事情不感興趣,然而田春燕和魏仁的故事,還是讓他心生感慨。

        田春燕在村里負責計劃生育工作,同時又是義務接生員,這就非常難辦了,但她做得還是不錯,計劃生育年年完成任務,接生員干得有板有眼,這就不易了。

        田春燕年輕時跟英俊有文化的魏仁相愛了,以哥哥田守義為代表的家里人卻堅決反對,說這樁婚事不現實。魏仁家里也怕他永遠被拴在窮山溝里,也堅決不同意。結果兩人未婚先育,只能悄悄將孩子送人。后來魏仁返城工作,結婚生子,又因性格不合離婚。田春燕卻是終身未嫁,有人說是魏仁害了她,可她卻從來都沒有埋怨過魏仁一句。魏仁退休后經常回村里居住,田春燕知道他無非就是想經??吹阶约海伤褪遣桓麃硗?。她整天忙著做絕育手術或接生孩子,晚上在青燈下焚香拜佛。

        田春燕一輩子在村里跌打滾爬,搞計劃生育和接生員多年,明白一個人的身體是最復雜最精致的。她對土地和生死、土地和女人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有著自己獨特的了解與認識。她覺得土地就像一個母親,人的生死都跟土地有關,人都是土里生土里埋,莊稼是土地種出來的,其實人也是土地種出來的。

        在村民心目中,田春燕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女人。她是村委會婦聯主任,負責計劃生育工作。盡管村里每年都有大肚子的女人在街上溜達,可就是從來沒有超生現象,年年得先進受表揚,這很讓人驚奇,也讓其它村的同行嫉妒。她們想從她嘴里套出點什么秘訣,可田春燕守口如瓶。

        許多人認為,接生與計劃生育工作相矛盾。其實不然,在田春燕心目中,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村里哪個女人不孕不育被她發(fā)現了,她會主動帶人家到醫(yī)院檢查。對應該做結扎手術的,她一定會嚴格按政策執(zhí)行,絕不徇私情。如果出現意外情況,她不像別的計生員,非得把違反計劃生育的女人拉進醫(yī)院刮宮流產,她是堅決反對人為流產的,因為她是佛教徒,認為那樣罪孽深重,相反她還會幫助接生,然后督促把孩子戶口掛在外地親戚名下,或干脆送人。不能扼殺生命,也不能超生,她做到了。

        做婦女工作多年,田春燕領悟到,女人的地如同農民的田,播種生長符合自然規(guī)律,但荒廢田地,也是浪費。

        經過實地考察和一番研究后,金煒明和扶貧工作組決定,首先應擴大香水溝村的蔬菜種植規(guī)模,成立綠色種植基地。

        這天,金煒明和香水溝鄉(xiāng)黨委書記鞏凡成一行再次來到村莊的大棚跟前,發(fā)現這里有幾戶農民都在大棚旁蓋了小房,全住到這里來了。原來,有一次村信用社主任石頭到外地出差,發(fā)現當地的農民靠大棚種菜發(fā)了財,便也想引導鄉(xiāng)親們走這條致富路,可大多數村民不敢伺弄,莊稼人膽小,樹上掉下條毛毛蟲也怕砸破了頭,怕弄不好把小命都賠進去,石頭只好先扶持了少數幾家,思謀著等這幾家成功了,做個領頭羊,別人也會自動跟著走。這幾戶人家很慎重,干脆就住在大棚這了,好早晚照應。

        耳聽得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石頭領著大家走進一家小房前,猛地推開了門,屋里的婦女們被嚇了一跳,認出一群人里有本村的石頭,便馬上笑著歡迎“財神爺”一行,一位胖乎乎的大嫂早張開雙臂向石主任擁來,石頭趕忙躲閃。

        跟著那大嬸,金煒明一行彎腰從小洞進了大棚,登時,兩眼溢滿了綠意,各種蔬菜鮮活翠綠,嬌嫩欲滴,綠瑩瑩的青椒、紫生生的蕃茄,拐溜把彎的黃瓜、圓溜溜的白菜……令人眼花繚亂。

        金煒明正在沉思,忽聽見胖大嫂喊,姐妹們,石頭上次答應給咱們進城捎買種菜的書沒買來,你們說,該怎樣兒罰他?幾個婦女便擁進來,笑著說,脫了他這沒記性的褲子,讓他長點記性,看下次他敢不敢忘了。石主任雙手護著褲帶,連連告饒。金煒明一伙人也被逗樂了,他被石頭與菜農婦女們那種粗獷融洽的友誼,甚至那濃濃的鄉(xiāng)情深深地打動了。

        金煒明環(huán)視周圍,發(fā)現有一男青年,在大棚深處忙碌著,仿佛這里的熱鬧與他無關似的,便問旁邊的一個婦女:“那是誰呀?”

        “噢,他呀,是田改竹雇來一個下崗工人,原先是縣林場的正式工,叫趙壯,可有技術哩,到底是文化人。”那婦女一口氣把小伙子說了個底兒掉。

        金煒明跟鞏書記走到趙壯跟前,看了看趙壯說:“聽說你很有技術,科學種菜很重要的呀?!?/p>

        “技術倒不好,也就是愛搗鼓?!壁w壯搓著手上的泥土,挺靦腆。

        “你來這里也有段時間了,能談談你的想法嗎?有啥好想法我可以支持你?!?/p>

        “是嗎?”趙壯眼前亮了一下。

        “來,坐下,談談大棚和日光溫室這玩藝……”金煒明拉趙壯坐在土埂上,遞了支香煙,吸邊談起來。

        趙壯說:“咱西北黃土高原氣候寒冷,日夜溫差大,無霜期短,所以,利用塑料大棚和日光溫室來改變一年只種一茬田,半年忙活半年閑的傳統(tǒng)習慣,引導農民脫貧致富,是一條目前最理想、最科學的路子。我們北方的蔬菜大棚和日光溫室基本上都是拱圓型。按骨架材料不同可分為竹木骨架、鋼筋和鋼管骨架等類型。不論哪種骨架大棚都必須進行優(yōu)型設計。采光、保溫性能好,抗風壓、雪壓能力強,其共同特點是有堅固的骨架和基礎,棚面有合理的弧度,采用透光、保溫性能好的塑料薄膜等。其中常用的有兩種,一種是鋼筋桁架大棚……”

        金煒明聽著,不住地點頭,他為能遇到一位有頭腦有知識的技術能手而感到高興,并對這項扶貧項目充滿了信心。

        趙壯見金縣長很感興趣,便又接著介紹說:“還有一種短后坡高后墻式日光溫室,也是竹木骨架溫室?!闭f著,趙壯又熟練地畫出了一個草圖……

        “那資金使用方面有啥差別呢?”金煒明又問。

        “資金缺的就筑大棚,資金充足的最好建日光溫室,這就看菜農的經濟狀況了?!?/p>

        “好小伙,確實有兩下子,好好干,還有啥想法,我支持你?!?/p>

        “好,好!”趙壯知道遇到了知音,忙向他道出了準備試驗立體套種蔬菜、花卉的想法……

        談了半天,趙壯又提出一個種菜中最致命的問題,那就是缺水。說這里種菜全靠小三輪車拉水澆菜,費車費工,成本太大,要想掙錢形成規(guī)模,必須解決水的問題。

        “是呀,缺水可是個大問題呀,”鞏書記不由地長嘆一口氣,“缺了水,啥都成了死的,灰的?!?/p>

        “缺水是個大困難,但缺水并不可怕,可怕是農民缺精神,”金煒明很有信心,“常言說,一枝獨秀難為春,僅靠石頭支持的少數幾家大棚難以形成規(guī)模,還得帶動大多數農民搞大棚才行呀?!?/p>

        金煒明與鞏書記從老鄉(xiāng)家出來,就來到了鞏書記辦公室,兩人合計了好一會兒,扶貧思路越來越清晰了……

        在老院里住了一段時間,金煒明對李亮和李勝利父子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

        李亮雖說是個瞎子,卻心眼亮堂。說起香水溝,他常常嘆口氣說,五行齊運行順,可咱香水溝村現在為了金,伐了木,缺了水,失了火,毀了土,風水壞了??!他的一席話,說得眾人毛骨悚然。但也有人滿不在乎,說有了金就啥都有了。

        李勝利從來不相信“牛鬼蛇神”那一套,也對父親的做法治理整頓過。雖說在感情上父子情深,但在理想信念上,道不同不相為謀,各行其是。李亮給人占卜或者看病,都是在兒子李勝利不在家的時候進行。李勝利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但是據有些人說,李勝利經常在半路上把到他家占卜和看病的人們截住,進行治理整頓,說服教育,所以他父親的事業(yè)越來越冷清了。有時許多好心人讓李亮勸勸李勝利,說他太不正常了。李亮也是淡淡一笑說,一切皆有天命,隨它去吧。

        在村里人的眼里,李勝利就像被斬斷了根的樹,生命的時鐘永遠停滯在記憶中的年代。他堅持每天義務掃大街,就是想告訴大家,人是要為大家和集體做事的。

        李勝利其實是香水溝村里的一個菜農,背誦著毛主席語錄,操持著兩畝菜田。當他推著小車走進清河縣城,發(fā)覺自己成了清河縣城里不合時宜的守舊者與游蕩者,他便羞于與人講價,遇見孤寡老人還免費贈送,這讓他僅能勉強維持溫飽;干農活之余,他游走于縣城與香水溝之間的大街小巷,收集毛主席像章,最終像章裝滿一個小布袋。

        他穿上軍裝,戴上毛主席像章,成了方圓百里人人皆知精力充沛、愛管閑事的李勝利。他經常說:“要使幾億人生活得好,要把我們國家建設成為富裕的、強盛的、具有高度文化的國家,這是一個很艱巨的任務。所以我們要整風,現在整,將來還要整,要不斷把我們身上的錯誤東西整掉?!?/p>

        于是,人們就記住了他那最有名的一句口頭禪:“該治理整頓了!”

        香水溝村,乃至清河縣城的人們能輕易地給他畫一幅肖像:五短身材,大眼粗眉,大檐帽永遠端正,墨綠軍衣顏色早褪,全身滿綴幾十枚明晃晃的毛主席像章。他總是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紅旗牌二八自行車,車后貼著三塊每日更換毛主席語錄的紙板,車前掛著一張臉盆大小的毛主席畫像。后來他還專門在車把子上面安裝了一個電燈,不過,從不用電燈直接照路,而是用電燈照亮毛主席像。

        他的聲音洪亮亢奮。激動時,他會咧開干裂的大嘴,露出兩排蠻橫而不齊整的黃牙。30年來,李勝利如布道師一般,不厭其煩地尋覓著人群密集處,好開啟他激昂而冗長的演講。

        田畔地頭,他熱情鼓勵田里的農民:發(fā)展經濟,自給自足。深挖洞廣集糧,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在政府大院前,他對著來來往往的公務員高呼:只有落后的領導,沒有落后的群眾!世界是進步的,前途是光明的。在空曠的學校操場上,他騎著自行車,穩(wěn)穩(wěn)當當、正氣凜然地沿著跑道繞圈。人和車都是全副武裝,儼然舞臺上扎著護背旗、揚鞭馳騁的武將,又像那個時代游街游村的宣傳卡車。他跑著步,一遍遍地大喊: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在車輛擁堵的馬路邊上,李勝利對著幾個正沒收小販推車的城管,大喊著:“你們是要為人民服務的,不是來給人民添亂的!”

        看到車輛違章行駛,他立刻掏出口哨,吹著哨子,站在擁堵的車流中,揮舞著手臂,指揮交通。他的舊軍帽舊軍裝從顏色、質地甚至來歷都可能是山寨版的,但這并不妨礙他穿出儀仗兵的風采來。

        在香水溝村里,以前每次電影開演之前,李勝利都要主動進行演講,主題往往緊扣電影的主要內容并且結合毛主席語錄,進行動員教育。一開始村民們還不樂意,許多人往他身上扔土坷垃和石子,有幾次他被砸得鼻青臉腫,但是李勝利目不斜視,依然巋然不動,滔滔不絕。后來人們發(fā)現他的演講非常有意思,看不懂的電影,通過他的演講就很容易看懂了。后來人們都習慣他的影前演講了,如果哪一天他到縣城治理整頓沒有及時回村里,電影就不開演,都等著他后來演講完畢才開演。有幾次他為了趕回村里發(fā)表“影前演講”,急匆匆趕路,差一點沖到溝里,跌個人仰車翻。

        李勝利的理想,大概只是“干一行愛一行,用革命的熱情,影響更多人”。

        金煒明來到香水溝不久,就收到了一封告狀信,告狀人署名:劉告狀。

        信里狀告信用社主任石頭與村婦田改梅通奸,暗害田改梅男人,以貸謀私,貪污腐敗等等惡劣問題。田改梅是田守義的大女兒。金煒明找到縣聯社主任陸正了解情況,因為陸正也是香水溝人。陸正聽了笑笑說,他也收到了同樣的告狀信,并且縣里紀委和市聯社也轉來了同樣的信件。他們也找到了劉告狀落實情況,劉告狀根本就不承認是他告的狀。他還謾罵那些老是假他的名告狀的惡人,利用他愛告狀的賴名聲,進行冒名告惡狀。

        接著,陸正向金煒明講述了石頭與田改梅曲折的情感歷程。

        石頭、陸正和田改梅三人從小就是形影不離的伙伴。他們一起玩耍,一起念書,后來,陸正隨著父親進了城,就只剩下石頭和改梅兩人了。那時,他們在離村十里遠的鄉(xiāng)中學讀初中,每天清早倆人披著星宿往學校趕,晚上又戴著月兒往回返,在那條鄉(xiāng)間小路上,他們拉著手風里行雨中趟雪上滾,隨著年齡的增長,倆人的感情也如樹上的青蘋果,酸澀里透出成熟的清香。

        后來,田改梅為了給哥哥田耿換親,嫁了個下煤窯的男人,幾年前因為塌方男人被砸傷了腰,成了殘廢。石頭一直未娶,幫襯著她們一家過生活,也就是當地人所說的“拉邊套”。

        幾年前,鄉(xiāng)里學習別的地方拍賣 “四荒”(荒山、荒坡、荒溝、荒地)經驗,在全鄉(xiāng)掀起了承包“四荒”的熱浪。石頭和改梅倆人合計了一番,為掙錢養(yǎng)家糊口,也為攢錢給改梅男人治病,決定承包荒山五十畝,石頭用自己的工資為改梅交了承包費,又自己擔保給她貸款五千元,買回了果樹苗、仔豬和羊羔,改梅一家就在山坡上搭了兩間屋,栽了二十畝果樹,養(yǎng)起了二十多只羊,就地挖坑蓋膜養(yǎng)了五頭豬,一家人忙乎起來。后來,全鄉(xiāng)大棚種菜興起時,還在向陽靠坡的背風處支起近八分地的塑料大棚,種起了蔬菜和花卉,改梅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光景一天天好轉起來。

        不料郝利仁搞煤窯要擴大規(guī)模,不想讓他們承包荒山了,說什么優(yōu)化資源配置。石頭一聽就怒了,責問他們憑啥?就憑有幾個黑心錢?石頭知道他們暗里的鬼把戲,名義上是承包荒山,其實就是為了逃避審查在荒山里私自偷挖小煤窯。石頭放出話來,他們敢來欺負人,就跟他們拼命!

        金煒明嘆息一聲,告狀信八成與這事有關。

        金煒明吃完晚飯,在村里轉悠,遇到了劉告狀。盡管他從陸正那里了解了其中的原委,但他對劉告狀這個人還是充滿了好奇和疑惑,也想通過接觸,進一步了解真實情況。

        金煒明到村里的這些日子,劉告狀其實也一直在暗中觀察。他發(fā)現金煒明確實跟過去下來蹲點鍍金的干部不一樣,便有意識地接近他,想找機會訴說自己的苦衷。他看見金煒明從老宅里出來,便裝著偶遇的樣子,陪他在村里轉轉,順便介紹一下村里的風土人情和奇聞異事。

        通過與劉告狀交談,金煒明了解了田守義一家更多的情況。

        田守義的兒子田耿是大妹田改梅用自己的彩禮錢給他娶的媳婦,媳婦叫郝月娥。在村里種地,現金收入少,田耿義就得跟村里人一起外出打工,郝月娥留在村里種地;唐麥穗在村里做豆腐,媳婦賀果枝跟村里人一起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做飯。

        由于田耿和賀果枝是同村人,不免相互關心照顧,他給她買一些小衣服,她給他洗洗衣服。特別是一次雨夜賀果枝生急病,田耿半夜里攔車把她送到醫(yī)院急救,連續(xù)幾天陪同她在病房,同房病友以為他們兩個是夫妻呢。

        不久,倆人過起了工棚“臨時夫妻”生活。

        在一起打工的同村人,很快就把消息傳達到了村里,傳入了田耿的媳婦郝月娥和賀果枝的男人唐麥穗的耳朵里。

        一天,賀果枝到唐麥穗豆腐坊端豆腐,唐麥穗指著墻角的腌菜缸說,又有白沫撲出來了,我忙得顧不上,你幫我用那個高粱刷子好好攪一攪!郝月娥紅著臉替他攪動著腌菜缸,心里明白唐麥穗的暗示,這個人,挺壞的。想著,郝月娥就不由地笑了。

        唐麥穗看見郝月娥明白了他的想法,就進一步開導她說,我有水,你有地。水不放憋得難受,地不澆旱得焦渴。我放放水,你也澆澆地,一舉兩得,多好。

        就瞎說哇。郝月娥輕輕打了唐麥穗一把。

        不瞎說,唐麥穗笑笑,扔掉了手里的豆腐勺子,把郝月娥抱進了里面的豆料庫房。郝月娥當時就暈了,尤其是唐麥穗那句“別人都做了,咱倆也不能虧了”,一下子就讓她下定了決心。

        于是,當天的豆腐就有了不同的味道。

        事后,這件事傳到了在城里打工的田耿義和賀果枝耳朵里,兩人相互看看,都沒有說話。

        村里人都知道,田守義老漢一輩子就愛做兩件事兒:種地和唱戲。

        過去,因為天旱缺雨,幾個村子的人就組織起祈雨的隊伍,先舉行祈雨儀式,緊接著唱戲,守義就成了紅人了。后來,為了這活命的水,村民們在毛主席“人定勝天”的思想鼓舞下,依靠村集體的力量,大力發(fā)展水利事業(yè),村民們自己打井,當時用的是“大鍋錐”,十幾個人圍成圈,一圈十幾根桿,每桿三四個人,隆起結實的胸肌,一步一步地推,一米二米地往下鉆。尤其是在寒風刺骨的隆冬里,村民們穿著破衣爛衫,里面是滲透的汗水,外面是滴水成冰的寒氣,不少人為打井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有的腰疼,有的腿疼,有的哮喘,還有摔斷腿造成終身殘疾的。

        就是這十幾眼機井,結束了香水溝人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歷史,滋潤的小日子有了甘甜,有了盼頭。守義老漢也靠著幾畝地賺錢,硬是養(yǎng)活了一大堆兒女。

        最近,田守義跟三女兒田改竹差一點傷了父女感情。事情的起因就是因為家里的土地,田守義老漢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用他自己的話說,土地就在那里擺著,你可以天天看見它,強盜不能把它搶跑,人死了地還在。地是活的家產,錢全部用光,地卻取之不盡。

        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田守義主動承包了五十畝土地,準備大干一場。當時村里人大都不敢承包太多,因為承包多任務就大,負擔就重??墒亓x成竹在胸,不為所動,成了村里承包地最多的農民。后來隨著時間推移,證明了守義當時的決策是有遠見的。尤其是近年來隨著土地承包政策五十年不變,農業(yè)提留稅的取消,農業(yè)貼補政策的實行,土地自由出讓流轉的放開,田守義的大片土地就成了眾人眼里的生財寶地了。

        但人們萬萬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個土地的摯愛者和守護者,后來卻成了農業(yè)發(fā)展的阻撓者。

        那是一個傍晚,田改竹來到老院里找父親,說了自己想占用父親幾畝地搞大棚種植蔬菜的想法,不成想當下就碰了父親的釘子。

        田改竹知道父親田守義一輩子就愛種地,也瞧不起種菜啊做生意啊這種人。他認為把地種好是農民的本分,其它的都是歪門邪道。有人說現在農民不種地也完全可以,只要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占了土地也不要緊。但是田守義卻不認同這種觀點,他說作為一個農民,吃糧永遠不能靠別人,連李勝利成天都在宣傳毛主席發(fā)展生產自給自足的思想。一個農民如果荒了再去買糧吃,那就是不務正業(yè)的廢物。當農民丟失了土地,你就是改良了種子,培育了樹苗,也成了良種無田、種樹無山。

        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后,田守義承包的五十多畝土地其實也是村里村外東南西北都有,他每年這里種一片玉米,那里種一片高粱,西邊種一塊谷子,東邊種一片土豆,特別是他每年堅持種產量少成本高的當地傳統(tǒng)莊稼如莜面和苦蕎,就是高粱也分別種植白高粱和紅高粱,所以全村人都知道田守義家里的糧倉幾乎什么糧食都有,都笑田守義老漢是家有余糧,心里不慌,自給自足,無尚榮光。

        如今田改竹要分他的地去種菜,這就好比割他的心頭肉啊,他當然一萬個不樂意。后來,田改竹沒辦法,請父親的老伙計李亮出面求情,并搬動信用社石頭主任來做動員說服工作,田守義才勉強答應暫時讓田改竹借用二畝土地搞大棚蔬菜。

        這件事剛剛落停,沒想到田守義就又遇到了更大的難題,這就讓他不由地發(fā)怒了。

        前些天,金煒明和石頭都上門,動員田守義進行土地流轉,說準備在村南邊的一千畝地里,開展大規(guī)模的日光溫室蔬菜種植。還說這是金融系統(tǒng)的精準扶貧項目,要幫助全村人乃至全縣人脫貧致富。這就讓田守義著急了,脫貧致富當然是好事,可要他讓出土地,等于要他老命啊,他當下一口回絕了。后來村支書和鄉(xiāng)長、書記都出面做工作,說要顧大局識大體,有人還夸獎田守義祖祖輩輩就是知書達理的鄉(xiāng)紳,田守義也是人人尊敬的老一輩楷模,可田守義就是緊咬牙關不松口。

        田守義的拒絕,讓金煒明和石頭感覺遇到了難題。因為在這片規(guī)劃一千畝的田地里,田守義的土地就在正中央,建設日光溫室不可能避開。再說了田守義在村里的威望和影響力很大,如果這個頭開不好,以后的工作就更不會做了。

        十一

        田改竹是信用社主任石頭首批選作日光溫室蔬菜種植的示范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父親田守義那里借來二畝地,又從信用社貸了扶貧款,才鬧騰起來。當時,田改竹隨著附近菜棚的幾位大嫂走進車馬大店時,馬上被幾個四川民工圍了上來,問詢營生和工錢,并不住地推銷自己,可田改竹沒有挑中他們。其實,她一進門就早已注意到獨自吹笛的文靜小伙子趙壯。

        趙壯高中畢后考進省農技校,學的是農牧技術,他是個有耐心有追求的人,喜歡鉆研技術,一心想畢業(yè)后到農村干番事業(yè),可他父母看不起農村,硬是找關系把他分配到縣林業(yè)站當了技術員。工作二年后,同本單位女工吳麗娜結婚成家。去年,夫妻雙雙下崗。趙壯倒是能坦然面對,其實他早已厭倦了一天三班倒像鐘擺一樣的生活。他早已準備到農村去,干點自己喜歡干的事情。而妻子吳麗娜卻經受不起這個打擊,聽趙壯要下農村打工,氣得一蹦三尺高,死活不同意,并以離婚相威脅。趙壯到農村后不久,聽家人捎話說吳麗娜找到份好工作,在縣城新開的亞龍貿易有限責任公司做公關部主任,據說憑著年輕漂亮,干得風生水起。

        趙壯住進了田改竹蔬菜大棚東端的小屋,改竹住在大棚西端的小屋,這樣,既方便食宿又便于看棚護院。沒過幾天,改竹就發(fā)現雇對了人,趙壯這小伙對蔬菜的栽培確實有一套理論,他勤快、憨厚,又一心一意幫東家,比起那些整天賊眉溜眼、朝三暮四的外地人強多了。

        趙壯也發(fā)現田改竹雖文化低,但種菜很有經驗,兩人常相互點撥,配合得很默契。近些日子,村里要建水塔,許多村民也相繼從信用社貸了款,陸正主任又多次來大棚,向他征求發(fā)展大棚種菜的意見,村里原先不敢伺弄大棚的農民也都建起了大棚,好多鄉(xiāng)親們初次干這營生,沒經驗,都來向他請教,稱他是趙技術員,從未把他當打工的看待,他的處境逐漸好起來了。

        十二

        為解決農民吃水難的問題,金煒明帶領縣農村信用聯社,扶貧第一項工作——打機井建水塔,就在香水溝村拉開了序幕。

        可沒料到,技術勘察人員不偏不倚把位置選在了樓隱寺院。這一下,本來歡呼雀躍的農民目瞪口呆了,感恩戴德的熱言熱語也變成說三道四的冷言冷語了。

        香水溝村本來就是中間高四周低,樓隱寺在中軸地帶,建水塔是最科學最理想的場所,不過勘察人員不清楚樓隱寺是村民們心中的“風水寶地”,更不了解在寺院內破土動工給村民們帶來的恐慌和懼怕。

        樓隱寺建于唐代,后來寺廟毀了,只剩下幾座空廟房,被生產隊作了糧倉,偌大的廟院斷壁殘垣,空空蕩蕩。村里人便推幾個識文斷字的老者由村里有名的佛教徒陳仙領頭,來鄉(xiāng)里找金煒明、鞏書記和石主任,因為他們也知道,此次建水塔打井是由信用社出資鄉(xiāng)政府組織施工的。幾位老者忽閃著缺骨短牙的嘴,向鞏書記、石主任講述了不能在寺院內施工的道理,陳仙代表村人說:“在廟院這風水寶地上破土打井,就好像劈腹刨心一樣,如果惹惱了神圣,村里會壞了風水,不吉利的……”

        農閑時節(jié),招工報名開始了,村里的許多青年都報了名,陳仙的兒子也要去報名,卻被陳仙擋在屋內,兒子倔得像頭牛,左沖右突總算跑出了家門,一溜煙去了。

        陳仙氣得嘴角哆嗦,咬牙切齒地罵道:“在佛門凈地上破土,簡直是找死!”

        開工那天,金煒明、鞏書記、陸正和石頭他們隆重地剪了彩奠了基,鑼鼓鞭炮也亮亮地響了一氣,有人說為圖吉利,也有人說為避邪,不管怎說,總算正式挖下了第一鍬土。

        誰料想,水塔剛壘了一人高,次日清早就發(fā)現塔身上灑了好多血,鮮紅鮮紅的,讓人觸目驚心,直駭得民工們半天沒人敢上前干活,于是,陳仙一伙人就在人群中嘀咕:“是菩薩怪罪了,顯靈了,再不停止怕就要出人命了……”

        石頭聞聽后急忙趕來,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在磚墻的血跡上蘸了蘸,舉到鼻前一嗅,嘿嘿笑了:“這是雞血,是誰把雞血灑在這里可惜了?!彼h(huán)視一下人群,見無人再言語,便招呼民工們繼續(xù)干活,說著自己帶頭搬著磚登上了木架。

        水塔像個粗大的煙囪,一個勁地拔高。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陳仙的兒子在絞手架上遞磚,一不小心,一腳蹬空,從高高的塔上摔下來,當時就斷了氣,這下可惹了大麻煩。

        陳仙爬在兒子身上哭得死去活來,鞏書記和石頭氣吁吁跑來,忙勸阻陳仙,陳仙猛地一頭將鞏書記撞倒在一堆鋼筋上,一根朝天的鋼筋棍頭就不偏不依地刺進了鞏書記的腰,頓時,血流如注。

        鞏書記住了院,陳仙每天鬧騰著讓工程隊賠人命,金煒明他們一邊打井建水塔一邊打起了官司。

        經過幾個月的加緊施工,水塔終于建起來了,水管也鋪到了農民家門口。

        石頭按照鞏書記在醫(yī)院的托咐,積極忙碌著家家能通自來水的任務,在做通了另外幾個老者的工作后,又推開了陳仙的院門。

        “老嫂子,把自來水接進家吧,”一進門石頭就懇切地說,“您老年紀大了,手壓抽水泵費勁,別傷著了身子骨。”

        “你們把俺的心都傷了,還在乎這一文不值的身子骨?”陳仙說著給了石頭個后腦勺。

        陳仙望著村中高高的水塔,就有一口氣噎在嗓子眼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嘴上又嘮叨開了:“幾輩人不吃自來水,不照樣活過來了?哪個不是精精神神?憑啥在風水寶地傷筋動骨,簡直是造孽!”

        石頭一聽她把信用社職工捐款和貸款修水塔說成是造孽,氣就不打一處來,但他不想與這個老頑固計較,便忍了忍氣,接著動員陳仙把剩余的錢存在信用社,他倒不完全是為拉儲蓄,他是為陳仙安全著想。

        不出所料,石頭還沒把意思說完,就被陳仙一頓臭罵頂了回來:“俺就是喂了老鼠,也不把錢存進你信用社。”

        后來陳仙用塑料布包著填入閑房炕洞的幾千塊錢,果真被老鼠啃了個缺胳膊少腿,石頭聽說后忙主動跑到陳仙家里,幫助她整理剩余的錢幣,并親自跑了趟縣城,為陳仙兌換回了百分之五十的人民幣,感動得陳仙拉住石頭哭個不停,但她還是不肯吃水塔的水,只是對石頭說:“咱啥歸啥,俺欠你的情,以后肯定還?!?/p>

        自來水正式開閘那一天,金煒明、石頭領著鄉(xiāng)親們一道去醫(yī)院看望了鞏書記。鞏書記提醒金縣長,這次村民們寺院鬧事事件,除了頭腦受封建迷信影響,據有人反映,還受到了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挑撥,這些人就是那些地下放高利貸的不法分子,因為他們懼怕這個扶貧項目搞成了農民富了,就沒人跟他們貸高利貸了,斷了他們的財路,他拜托金煒明,一定要加緊追查,挖出這股阻止農民致富的惡勢力。

        十三

        經濟上扶貧漸漸有了眉目,但金煒明并未松口氣,他知道扶貧最根本的是要改變農民落后的思想觀念,比如田改蘭一家子的情況就令他頭疼。

        田守義的二女兒田改蘭生孩子富了,這在香水溝村里已經不是什么秘密。

        田改蘭年輕,身體也好。她跟何耿紅結婚后,幾乎是兩年一個孩子,用何耿紅的話說,不生兒子不罷休。沒想到的是孩子多了負擔重了養(yǎng)不起了,孩子們吃奶粉上學都需要錢,還有最后生的這個兒子得了腦瘤,需要一大筆錢來治療。田改蘭和何耿紅就把第四個孩子托魏仁的兒子華正茂送給了城里的一個富人家庭收養(yǎng)了,并收取了一筆不菲的 “營養(yǎng)費”。從此,田改蘭就嘗到了甜頭,發(fā)現和打通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致富通道,并且得到了村里一些女人們的效仿。

        據說華正茂在城里也下崗了,整天游出來擺進去的,魏仁就看不慣,父子關系就緊張。有時候魏仁時常來香水溝村里走走,住上個一段時間,華正茂也經常跟著過來看看,一來二去的就跟村里的脾氣相投的人們就熟悉了,特別是跟郝利仁走得近。

        李勝利聽說了華正茂販賣嬰兒的事,幾次上門對他進行了治理整頓,華正茂有幾次就跟李勝利吵起來了,如果不是魏仁過來呵斥他,差一點就動起手來了。華正茂還發(fā)出話來,一定要弄死李勝利這個狗拿耗子的神經病。

        田改蘭從小學習不用功,讓她種地嫌累,各種手藝又不會,就會生孩子。對于她來說,生孩子好比蘋果樹結蘋果,一年一茬,開花結果,果熟蒂落,非常自然,一點也不費勁兒。姑姑田春燕對侄女田改蘭的做法相當不滿,但她也奈何不了,因為孩子生下來也不會在當地派出所上戶口,不會出現超生現象,田春燕負責的計劃生育依舊達標。

        真是沒有廉恥了,田春燕很是鄙視這個侄女。

        有了錢的田改蘭,家里日子寬裕了,孩子們的生活條件改善了,生病的小兒子也到北京天壇醫(yī)院做了手術。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田改蘭的心情也愈發(fā)快活起來。女人嘛,營養(yǎng)好,穿戴好,加上年輕,就像一朵盛開的花,在激情中搖曳陶醉。

        田改蘭的男人何耿紅,生性懦弱,身體也單薄。這幾年種地生孩兒,確實累得夠嗆。如今生活好了,卻變得懶惰了,幾乎所有的田地營生都雇人干了,自己像個地主一樣,在田間地頭溜溜達達,其實何耿紅這些年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就像一只被掏空的公狗,走路風大了身子都晃。

        他父親何百世是個既傳統(tǒng)又迷信的老人,對兒子的身體很是擔憂,經常在家里旁敲側擊地提醒田改蘭,日子好了,要對自己的男人好一點,多吃好飯少折騰。

        可田改蘭對此很不屑,鼻子一哼說,這個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憑什么?還不是憑老娘賣命換來的。

        十四

        金煒明最近幾乎天天要去看看李勝利,因為李勝利整頓赦利仁出事了。

        李勝利的家里后墻正中央,幾十年來一直供著毛主席的大幅相片。年輕時,李勝利經常在相片前向毛主席匯報治理整頓的情況。毛主席每次聽完他的匯報,都是笑瞇瞇的,仿佛是對他工作的肯定,鼓勵他再接再厲繼續(xù)堅持下去。李勝利就非常高興,于是飛身上車,出門繼續(xù)尋找治理整頓的線索。

        有人對李勝利的治理整頓很頭疼,因為他只要掌握了你的毛病,那肯定會口無遮攔,竹筒子倒黑豆,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無遮無攔。也有人會通過給他家門口塞紙條或者寫信,悄悄地給他提供線索,一般不敢直接告訴他,怕他以表揚的方式,直接告訴被治理整頓的是誰提供的材料。

        當今社會,許多人都不愿意或不敢管閑事,李勝利從來不怕麻煩,總是像外國那個唐吉訶德一樣,挺著一只矛,到處戳別人的痛處。

        有人對他表達不滿,就把他自行車上的紅旗標志偷偷拔掉了。李勝利呵呵一笑,自己又用鐵皮做了個更大的,并且用紅油漆染得更加紅彤彤的鮮艷。

        后來信用社的石頭動員他做了首批大棚種菜的試點戶,他種菜也有了點收入,有人建議他買一輛大摩托車吧,更加威風和省勁??墒撬煌猓f摩托車不節(jié)儉,也速度太快靈魂跟不上,容易脫離人民群眾,我們就是要跟廣大人民群眾在一起,慢慢交談,一起進步。

        這些年,村里人們經濟上確實收入多了,但人們的文化思想卻有點混亂,甚至是后退了,至少李勝利是這么認為的。

        許多村民都信佛、拜基督教和天主教,前些年還有被蒙蔽的村民參加了邪教。李勝利也對那些唯利是圖的邪教進行了治理整頓,還得到了縣里的表揚。李勝利覺得別人的信奉都是有目的的,而信仰應該是沒有要求的、無私奉獻的。比如有的人信奉觀音菩薩是為了求子的,有的人信奉關公是為了發(fā)財的,有的人信奉佛祖是為了升官的,有的人信奉耶穌是為了做了不好的事求心安的,這就讓李勝利瞧不起。

        原來李勝利還是信用社的一名村級服務站的代辦員。當時他的業(yè)務量在全縣成績是最好的。

        在香水溝村里,經他手吸收的存款,起存和到期日期,他會記得具體到天,每當存款快到期時,他一定會上門通知村民,是取出來呢還是繼續(xù)存款呢,一定問清楚辦利落,利息清清楚楚一分不少。經他發(fā)放的貸款,他會定期催收本金和利息,一分不能少,一天不能超。由于他工作認真,業(yè)績突出,縣聯社準備給他轉成信用社正式工。可后來不幸發(fā)生了他跟貸款村民打架的事情。原因是幾個村民貸款后,做生意也賺了錢,他們想擴大規(guī)模,除了一直不交本金和利息,還要求再繼續(xù)貸款。李勝利則要求他們按制度辦理,先按期交利息、到期歸還本金,然后再辦理貸款。幾個村民不知是嫌麻煩還是想騙取貸款,反正就是不還,他們還把一個裝有現金的紅包悄悄塞給李勝利,求他網開一面。沒想到,李勝利認為這是侮辱自己,讓自己跟他們同污合流,很是憤怒,每天緊追幾個村民不放,有幾次竟然追到家里不還貸款就不走,惹得村民很生氣,言語不和就動手打了李勝利,接著他們反咬一口,說李勝利為了要貸款掙業(yè)績轉正,把人往死里逼,還動手打人。

        李勝利轉成信用社正式工的事就此泡湯,還失去了信用社村級代辦員的這份工作,在村里繼續(xù)種地種菜維持生活。

        李勝利經常說,毛主席教育我們要學會“彈鋼琴”。李勝利盡管不是黨員,但由于他善于“彈鋼琴”,懂得統(tǒng)籌兼顧,擅長“兩手抓”,后來村里就把他當作“救火隊”,哪里工作不好做,就讓他去做。最后大都因他太認真,太死板,太能得罪人,大都以失敗收場。過去大集體時期,因為饑餓人人自危,大隊就派他看守糧倉;開展計劃生育動員女人們做手術請他去做工作;看護山林讓他去,看護農田莊稼讓他去;乃至后來維護穩(wěn)定阻止村民上訪,也派他去阻攔。他還跟上訪的村民承諾,不用去告狀,有啥問題跟他講,他親自治理整頓,幫助人家解決問題。最近他去治理整頓郝利仁小煤窯亂采亂伐污染環(huán)境的問題,被惡狗咬傷,差一點把命搭進去。

        李勝利聽說郝利仁承包了村里一座荒山,按照合同應該是植樹和養(yǎng)殖??扇藗冋l也沒想到,郝利仁表面上裝模作樣種植了幾棵樹,稀稀拉拉的,像老太太的頭發(fā),騙取了縣里許多的林業(yè)貼補。實際上,郝利仁卻在荒山里私自開采煤炭。原來他早就提前找人勘探好了,這座荒山下面全部是儲量豐富的煤炭。他在自己承包的荒山里私自開采,既逃避了礦山管理部門的審批和監(jiān)督,又偷稅漏稅,把村集體的資產和老祖宗留下的寶藏據為己有,大發(fā)橫財。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有人就把這個所謂的秘密專門跟李勝利說了,李勝利得知這一情況后,覺得郝利仁掠奪人民群眾財產,欺騙政府,實在可恨,就不顧眾人勸阻,獨自騎車來到郝利仁承包的荒山煤礦門口進行治理整頓。他在門前運用毛主席語錄,歷數郝利仁條條罪狀。保安拎著警棍過來劈頭就打。李勝利用自行車進行抵擋。正當保安節(jié)節(jié)敗退時,郝利仁領著大狼狗回來了,他咬牙切齒謾罵著,放出大狼狗朝李勝利撲來,一瞬間塵土飛揚,鮮血四濺。

        事后,郝利仁反而誣賴李勝利私闖民宅、誣告誹謗。眾人更是看不憤,讓李勝利去打狂犬疫苗,他堅決不去,說他就不信郝利仁的狗毒邪氣能夠戰(zhàn)勝他那無往而不勝的一身正氣。他堅信這個世界上,正義永遠會戰(zhàn)勝邪惡。

        這件事讓金煒明很是震驚,他決定要去縣里一趟,把香水溝的復雜情況向縣里做個匯報。

        十五

        這天,金煒明從縣政府匯報工作出來,一路上感慨不已??斓娇h聯社時,只見縣聯社主任陸正急匆匆趕來氣喘吁吁地說,今兒早上,不知從哪里集聚了一伙人,也不知從哪里打聽到,說城關信用社主任凌志被人舉報了,正在接受審查,城關信用社的存款被貸出去了,都收不回了,都來取存款,還有人趁機散布謠言說:“信用社存款都被騙光了,快要塌業(yè)了,有存款就趕快取吧,不然的話,別說拿利息,存款本金也會雞飛蛋打。”

        金煒明初步判斷,這是有人利用一些不明真相的儲戶興起的擠兌風波。他深知面對的困難和挑戰(zhàn)的份量,心情異常沉重。要知道,擠兌風潮最易引發(fā)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處理不好,會嚴重損害信用社的形象。

        金煒明一行人趕緊走進城關信用社營業(yè)室,只見營業(yè)室柜臺的玻璃被打碎,玻璃渣散落滿地,幾個經警正荷槍實彈守護著柜臺。室內堆滿了人,大都手里捏個存折,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或交頭接耳,或冷眼觀望,柜臺外擠滿了取存款的人,柜臺里營業(yè)員們極不情意地辦理取款手續(xù)。縣金融監(jiān)管辦杜主任是個愛說敢干的急性子,一看這情景,一下子就站在了室內一把椅子上,盡量通俗易懂地向儲戶們講解:“在座的各位儲戶,也許大家不太了解,我們金融單位都有一套保護儲戶合法權益的保障機制。比方說,你們來取存款,那絕對是存取自由的,有人怕錢被別人取完,自己取不上,那就多慮了,退一萬步說,假如信用社現在沒存款了,還可以申請動用存款備付金,那可是按存款比例提取存放人行的。假如這還不行,我們就搞同業(yè)拆借,再退一萬步說,如果備付金也用完了,拆借不來資金了,我們還可以向人行申請再貸款,也能把您們的存款支付的?!?/p>

        一席話,直說得眾人紛紛點頭,但也有人仍不相信,叫嚷著說她在花言巧語哄蒙人,有個領頭的儲戶,煽動著眾人:“不給取存款,就到縣委縣政府門前告他們去?!闭f著一伙人要沖出營業(yè)室,金煒明伸手在門口一攔,聲音洪亮地說:“大家不要亂來,你們要相信我們信用社的實力和信譽,今天,咱們也不用退一萬步說話,咱就前進一萬步說,從今天起,咱營業(yè)室再加一個取款臺,大家想取就使足了勁取?!?/p>

        金煒明的一席話,把大多數人打動了,他們都說:“這樣紅火的信用社,哪有塌業(yè)的跡象,分明是謊言。”有的就都把存折揣進懷里,笑著走了,但還有人疑心重重。

        金煒明和高行長、杜主任等人馬上在信用社開了個小會,根據信用社員工及幾個村民儲戶反映的情況,大家初步判斷這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的沖擊信用社的活動,據說有的村民已經把取出來的存款轉移到了幾個小額信貸公司了,還有的說要入股到二龍溝煤礦去。還有凌志這個人生活腐化,不守規(guī)矩,據有人反映整天跟賀富貴和郝利仁這些人混在一起,需要查明情況,防止出現問題。目前全縣金融情況比較復雜,如果這種局面繼續(xù)下去的話,形勢比較危險。金煒明讓金融監(jiān)管辦杜主任準備共同研究處理這件事情的方案……

        十六

        話分兩頭,香水溝村下一步的扶貧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清晨,香水溝村外的土路上揚起一溜塵土,三四輛小轎車顛顛蹦蹦地開進了村。里面有縣委辦的、縣水利局的、農業(yè)局的、市拍賣公司的,還有司法局公證處的。他們全都是參加香水溝村機井拍賣的,因為這次活動是全縣機井拍賣的試點,因此各部門都高度重視,派來精兵強將,以確保拍賣活動順利進行。

        吳鄉(xiāng)長領著鄉(xiāng)、村兩級干部,早已迎候在門口。下了車,大伙直拍身上的塵,嘴里還嚷嚷這討厭的土。吳鄉(xiāng)長就一臉的歉意,好像這土是他揚起來的,就忙著端水遞毛巾,讓大伙洗塵。

        客人們洗漱完畢,吳鄉(xiāng)長領著大家到田地里實地察看機井。田野上埂大坑深,小汽車底盤低不好走,有人干脆建議步行,于是,一行人便朝村外走去。

        出了村,一行人便分兵兩路,一路村西,一路村東。村西路由吳鄉(xiāng)長陪同,村東路由賈英才陪同。因為村東機井多,賈英才又熟悉情況。

        每到一井,幾個人便趴在井沿探頭朝下望望,量量井管的尺度,詢問一下打井的年代、澆地的面積等等。賈英才一一作答,但在場的村干部心里都明白,他都把打井的年代、受損程度夸大了,把出水量、澆地面積縮小了。這樣,就有利于拍賣價的起價往下壓。但村干部們都默不作聲,任憑支書大人巧舌如簧,左右逢源。

        察看完機井,兩路人馬一先一后回到鄉(xiāng)政府大院。這時,有村民跑來報告說,村里會開車的狗栓被派出所叫去審查了,據說派出所懷疑他參與了割井管、砸機器的破壞活動,要他老實交代,特別是讓他交代誰是幕后策劃者。

        也有人說,狗栓在派出所拒不承認,還說要告派出所無故抓人,侵犯他人身自由權,雙方鬧得挺僵。派出所人說這個案件到了關鍵時刻,通知村民近日不要隨便出遠門,要隨時接受訊問,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大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香水溝熱鬧起來了,用村民的話說,比過大年還紅火。香水溝村民正經歷著幾十年、幾百年從未經歷過的事。全村的男女老少幾乎是傾巢出動,陸陸續(xù)續(xù)聚集到了村委會大院。青壯年們聚在大院內,占好地勢,正三三兩兩地談論著。老年人怕擠,趁早倚了墻根,癟著缺骨短牙的嘴巴,東一句西一句地家長里短;小孩們趁著人多,便在人群中捉開了迷藏,大人們屁股后、兩胯間都成了他們藏身的好去處。

        陸占春站在人群中,興奮地觀察著鄉(xiāng)親們的情緒,心里涌動著一種說不出的激情。

        陸占春退伍回村后,鄉(xiāng)里幾次想提占春當村干部,賈英才都死不同意,賈英才處處設卡,事事為難,怕占春做大,危及自己的地位,好在占春也并不計較,很坦然地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事,賈英才也奈何不了他。

        他看不慣賈英才的作派,尤其是賈家兄弟承包了全村的電和水后更加狂妄。這次村里要拍賣機井,賈英才原以為沒人敢參與競爭,沒想到陸占春參加了競爭,使賈英才原準備內定價格的計劃幾乎泡湯了。賈英才竟暗中派人找他商量合作。陸占春打心眼不愿意,他實在不愿與賈英才同流合污。

        這時,他媳婦韓翠蓮急匆匆擠進人群里,把他拉出,顫著嗓音說:“開會前,你最好先躲一躲。”

        “為什么?”

        “剛才我聽見賈英龍他們悄悄打電話,”說著,她四下望了望,“說派出所要找你的麻煩?!?/p>

        “找我的麻煩?”占春禁不住笑了,“我又沒犯法,找啥麻煩?”

        “哎呀,”韓翠蓮急了,“他們還不是找茬兒,想干擾你參加競拍嘛?!?/p>

        “那更不能躲了,”占春并不驚慌,“有麻煩就不能躲,越躲越麻煩,總得去面對去解決?!?/p>

        陸占春剛和韓翠蓮說完話,就見派出所徐建國所長領著兩個民警走進了大院,徑直朝占春走來。占春靜靜地迎著派出所所長,想看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占春,正巧要找你。”大老遠,徐建國所長就打招呼。

        “有事請講。”

        “事倒是沒啥大事,就是想請你到鄉(xiāng)派出所去一趟,有些問題想找你了解點情況?!闭f著,所長扔掉煙頭,用腳在地上擰了擰。

        “現在?”占春回頭看看主席臺,“現在恐怕不行,你看,競拍馬上就要開始了,有什么事,會后再說吧?!?/p>

        “那不行,”徐所長似乎早料到占春這樣說,“我們也是例行公事。不是就審問了狗栓了嗎?”

        “怎么,是狗栓供出我做什么了嗎?”

        “那倒也不全是,”徐所長話有點含糊,“主要是有人揭發(fā)你參與策劃了破壞機井一案,我們得進行審查,你協助我們執(zhí)行公務?!?/p>

        “什么?”陸占春睜大了雙眼,“我策劃了破壞機井?有啥證據?”

        徐所長擺擺手,說:“參與沒參與,現在還不能肯定。證據嘛,正在找,所以我們要進行調查,請跟我們走一趟吧?!?/p>

        “不行,你們這簡直就是非法拘役,破壞‘競拍’。”占春大聲爭辯。

        “對,這簡直是專門搗亂。”鄉(xiāng)親們也被激怒了。

        這時,村委會辦公室里面的人們也聽到了外面的爭吵聲,一行人魚貫而出,站在門口朝這邊觀看,有人還抬手看表,離開拍的時間不遠了。

        徐所長面對憤怒的人群,半閉著眼睛不吭聲,他的任務只是準備把占春帶走,其他的事以后再說。

        就在這僵持不下的關鍵時刻,劉告狀刷地站在了主席臺上,只見他高舉起手臂,朝臺下的徐所長一伙一指說:“徐所長,你就不要誣蔑好人了,俺明確告訴你,割機井管子的,就是俺劉告狀?!?/p>

        此話一出,整個大院反倒安靜下來了,人們驚異地盯著劉告狀,人們還第一次看見有人主動承認違法自投羅網的。

        看著人們目瞪口呆的模樣,劉告狀反倒哈哈大笑起來。

        “你說你作案,有啥證據?”徐所長似乎不愿讓劉告狀當嫌疑犯。

        “證據?你們真是開國際玩笑,”劉告狀大聲呵斥,“你們抓占春,人家問你們有啥證據,你們答不上來。俺投案自首,你們反而問俺有啥證據,大伙說說,可不可笑?”

        “太可笑了?!北娙巳氯?。

        “劉告狀,你別太張狂了。”徐所長惱了。

        “俺告訴你,”劉告狀拍拍胸脯,“俺好漢做事好漢當,水管是俺割的,證據都在俺手里,割管的刀子,砸機器的石頭幾塊俺都記得,總共八塊,不信就去核對。不過,俺割管子,俺不丟人,俺割的是自己的管子,俺們出力出汗,那機井有俺的一份,俺割的就是屬于俺自己的那一小截兒。話又說回來,俺割管子是有罪的,可霸占管子的人卻成了管子的主人。老祖宗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這公平嗎?這合理嗎?”

        徐所長叫手下人把劉告狀帶回所里。劉告狀甩甩手說:“不用帶,俺自己走?!?/p>

        主席臺上的人依次坐定,在主席臺前又單獨擺了張桌子,上面放著一塊木板樣的東西,還有一個大槌子,負責拍賣的拍賣師是個挺胖的人,正摩拳擦掌地站在桌后,準備一試身手。

        坐在前排競拍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賈英才的弟弟賈英龍,一個是陸占春,而村民們大多坐到了占春的身后。賈英才一看就明白了,不覺心里一沉,腦海里冒出種不祥的預感。

        拍賣的第一項,是縣里提議另加的內容:競拍人演講。主要是聽一聽競拍人的動機和措施,因為這拍賣機井,不僅是經濟上的大事,也是政治上的大事。

        首先,賈英龍站起來演講,他把準備好的稿子熟練地背了一遍,主要講了買機井是為了統(tǒng)一管理,方便村民,造福村里,犧牲個人的利益,保護集體財產等。待他講完,會場上只有零零星星的掌聲。

        當輪到陸占春演講時,占春并沒有大講特講,只說了兩句話,那就是“農民的財產農民管,自己的事情自己辦”,反而贏得了熱烈的鼓掌。

        拍賣開始了。

        “十二萬?!辟Z英龍率先報價。

        “十五萬?!标懻即簣髢r。

        “二十八萬……”

        “四十萬?!碑斮Z英龍喊出這個數字時,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賈英才,這是大哥交待的最高價,因為超過這個價,就無利可圖了,也買不起了。

        “四十五萬”陸占春反而拉大了距離,喊出了天價。

        “四十六萬”賈英龍不甘心,他也不再看大哥的眼色,一咬牙又舉了一次牌。

        “五十萬?!标懻即阂幌伦影奄Z英龍逼到了絕路,賈英龍再也不敢舉牌了。

        “五十萬,五十萬。還有沒有?”拍賣師興奮地高聲催促。

        這時,賈英才看出了陸占春今天是勢在必得了,他要趁機給陸占春哄抬價碼,想到這,他快步走到賈英龍身旁,把牌子從弟弟手里抽出來,又穩(wěn)穩(wěn)地舉了起來:“五十五萬?!?/p>

        “五十六萬。”陸占春喊。

        “五十七萬?!辟Z英才喊。

        陸占春看透了賈英才的惡作劇。于是就放慢了舉牌的速度與節(jié)奏,裝出底氣不足的樣子。這樣,反而給賈英才增加了壓力,他生怕價格到了如此之高時,自己喊出價牌,而占春一旦不再舉牌,那這超重的包袱就會落在他的肩上,那他就會傾家蕩產。所以當占春喊出“七十萬”的高價時,賈英才再也沒了舉牌的勇氣了。

        “七十萬,七十萬?!迸馁u師更加興奮地喊。

        “七十萬一次——”

        “七十萬二次。”

        “啪!”隨著木槌落下,“拍賣成功?!币婚扯ㄒ簟?/p>

        “請陸先生到辦公室里交款辦理手續(xù)?!迸馁u師說。

        “不,就在這里辦?!标懻即赫f著,從包里掏出一沓鈔票,交到主席臺上,這時,坐在他后面的村民依次把款交到主席臺上。

        賈英才他們沒想到有這么多人站了出來,加入了陸占春的隊伍里,他止不住一陣心驚肉跳。

        過了一會,統(tǒng)計員報出款數:“四十萬整,還差三十萬元?!?/p>

        這時,賈英才又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笑意,心想:“牛皮吹大了,看你們怎么收場?!?/p>

        這時,人群中走出了信用社主任石頭,他手里捧著兩張支票,當場宣布:“這是香水溝村八十二戶村民聯戶擔保,并用機井抵押的貸款:三十萬元整。”全場上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掌聲。

        十七

        拍賣結束后的下午,陸占春和池連泉幾位村民從鄉(xiāng)政府出來,邊走邊聊,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

        走到離村外不遠的路上,忽有村民急急跑來說:賈英才不服氣,想自己打深井,還要以村集體的名義要修水渠。

        占春淡淡地笑了,說我早就料到了。

        原來,占春擔心賈英才會利用水渠做文章,卡他們的脖子。因此,他們一大早就趕到鄉(xiāng)政府,當著縣水利局、農業(yè)局的兩位局長及吳鄉(xiāng)長的面,陳述了理由和要求,幾位領導覺得有理。為使這個全縣的試點不出差錯,領導們當場拍板,使占春他們以承租的方式,拿到了水渠的使用權、維修權和保管權,解除了后顧之憂。

        村民們不禁舒了一口氣,邊聊邊向村外的防滲渠走去。

        “你說,賈英才要打深井,那咱們的井就會斷水,成了枯井,怎么辦?”有人擔心地問。

        “這不礙事?!闭即赫f,“水法上明文規(guī)定,在每口正在使用的機井五百米之內,不準再打第二眼井。咱們村外的機井,井與井相隔都不足五百米,他是無法插進去的?!?/p>

        眾人這才放心了。

        在快到防滲渠時,他們遠遠望見田守義老漢正扶著一棵樹,不知想什么。

        此時的田守義老漢,眼望著這萬米防滲渠,心潮起伏。對這條大渠,他太熟悉了,可以說,他就是這條大渠從無到有,從新到舊的見證人。

        這條渠是香水溝村與鄰村的分界線。多年來,一直劃分不明,導致每年兩個村子會發(fā)生搶水事件,“農業(yè)學大寨”那年,縣里出面,替兩村劃清了界線,在兩村交界的大溝里,筑起一個分水嶺。洪水來時各分一半引進各自村莊的田地。為了充分使用這股救命水,當時村里決定把這條溝建成一個萬米防滲渠,發(fā)動全村男女老少齊參戰(zhàn),到山上拉石頭,出資買水泥,開展了轟轟烈烈的造渠運動。每天天不亮,村民們就排著隊上山采石。一時間炮聲轟隆,村民們用馬車拉,拿筐子抬,用肩膀扛,舉著火把,扛著紅旗,唱著革命歌曲,把一塊塊石頭拉到了水渠旁。村里的工匠們就拉起水平線,一塊一塊往上壘,水渠就一米一米延伸開來。

        經過全村人的辛勤勞動,歷時兩年時間,村民們在水溝里建立了一條長龍。整個水渠分一條主渠,兩條輔渠。建橋洞六座。同時在渠內外種植了八行鉆天楊樹。每逢夏秋時節(jié),渠道里水流潺潺,渠兩旁綠樹參天,濃蔭匝地。

        看見占春和連泉兩人過來,守義老漢忙從沉思中緩過神來,當他聽說已把水渠的承租合同簽訂后,他高興地咧開嘴嘿嘿笑個不停,還問何時開始修渠。

        望著這殘缺不全的水渠,陸占春也陷入了沉思……

        賈家兄弟承包機井后,只用渠不修渠,就連修水利的義務工也被他當做勞務券,用在了別處。村民們每到洪水來臨時,就各自在渠內打頂頭,攔小坎,隨意劈開渠道,把水引入各自的地里。一時間,防滲渠被割開了幾百個口子,水流不暢,淤泥沉積,涵洞堵塞。渠下游的村民見不到水。特別令人心疼的是水渠邊的參天樹木,被人亂砍亂伐,殘根斷枝滿地。

        村里人看著心疼,但沒有辦法。這渠這樹是集體的,集體的又被演化成個體的,集體窮得無法修繕,個體卻只刮金不投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渠一段段坍塌,樹一棵棵消失。

        “占春,占春!”忽聽遠處有人喊,占春抬頭一看,原來是吳鄉(xiāng)長領著幾個人朝他走來。

        走到跟前,占春看清那是鄰村的幾個村干部。吳鄉(xiāng)長介紹說,他們幾個村干部一來取經,二來想跟占春商量并購鄰村機井和水渠的事兒。

        原來,鄰村的機井和水渠由于年久失修,有的機井塌方,有的機井配不了套,水渠也都破舊不堪,村集體無錢維持,想學香水溝村把機井拍賣了??纱謇镉譀]有有錢的大戶,村民們拿不出,就想讓占春兼并收購鄰村的機井,統(tǒng)一修理,統(tǒng)一管理,能讓農民澆地,或者干脆讓鄰村的農民用香水溝的機井澆地,合理收費。

        占春聽后,笑笑說:“這得讓我跟股東們商量,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也不是一個人能說了算的。等商量好了再答復你們,行不行?”

        來人忙說:“不忙,不忙,你們商量好了再議?!?/p>

        一伙人站在地頭,望著這殘渠,吳鄉(xiāng)長問占春:“這破渠,你打算怎么投資修理?難道你還有富余的資金?”

        “沒有,一分也沒有?!?/p>

        “那怎辦?”

        “我想好了,還是老辦法,讓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入股,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大家修,大家用,大家管?!闭即汉捅P托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招兒。

        “你可以呀?!眳青l(xiāng)長感慨地說,“你要把大伙都綁在你這條戰(zhàn)車上呀。”

        “意思對,但話不對?!闭即赫嬲\地說,“我們就是要把鄉(xiāng)親們團結到一塊,自己干事,干自己的事?!?/p>

        “是啊,我當了這么多年的鄉(xiāng)干部,深知凝聚人心的不容易呀!”吳鄉(xiāng)長望著茫茫田野,感慨萬分。

        沉默了一會兒,吳鄉(xiāng)長又問:“你說,這么大的難事,你為啥能辦成?”

        “因為大伙支持我。”

        “那為啥就支持你呢?”

        “很簡單,就說這批機井吧,別人是要自己獨占,而我是讓大家占?!?/p>

        十八

        轉眼就到了仲夏。

        為解決土地分散,不利于大棚征集占用的問題,金煒明和石頭支持陸占春等村民采取代耕代種、聯耕聯種、土地托管、股份合作多種形式自發(fā)流轉土地,種植綠色大棚,形成規(guī)模優(yōu)勢;對一些始終愿意堅守傳統(tǒng)農業(yè)的田守義等農民進行引導,對傳統(tǒng)農業(yè)和特色產業(yè)的土地進行相互流轉和整合。同時通過新舊機井及灌渠的規(guī)劃整合,合理配置了水利資源。形成了傳統(tǒng)雜糧農業(yè)和特色蔬菜產業(yè)“二龍戲珠”的格局。

        在信用社的大力支持下,菜農們的資金、土地和用水問題都得到了解決。于是,更多的農民加入到大棚種菜的行列,特別應該提到的是李勝利這個老菜農,也正式加入了新菜農的團隊。

        蔬菜基地以香水溝為中心,很快向四周輻射,登高遠望,一片片白色大棚宛如無數朵浪花起伏在綠海中,甚是壯觀。菜農們大都住到了大棚旁的小屋。這里,便又成了一個新的村莊和院落,每到夜晚,到處是鍋碗瓢盆的雜嘈聲,但近日菜農們的心情并不好,如同這悶熱的天氣一樣,使人煩躁憋氣。人們因蔬菜銷路不暢,急得坐臥不安,可除了干搖扇子外,一點主意也沒有。

        真是應了老人們常講的句老話:種菜難,賣菜更難。

        今年的菜長得十分旺盛,菜販又壓價極低,賤賣吧,干賠錢,不賣吧有的菜擱得時長都快爛掉了。許多菜農心里就擱不住,蹲在大棚里灑幾掬眼淚。

        尤其是離縣城較遠的香水溝鄉(xiāng),蔬菜積壓尤為嚴重,金煒明、陸正心里著急,多次找縣政府、農副產品收購部門商討此事,并向朱縣長建議盡快出面為鄉(xiāng)親們找銷路,但一時沒有著落,就讓石柱先想辦法應應急解決菜農們眼下的困難。

        金煒明還專門去了幾趟縣里的保險公司,特別是幾家涉農的保險公司,探討商量農業(yè)保險的問題。

        石頭主任和村干部商量時,便端出了自己想外出賣菜的地方:首都。把幾個村干部嚇了一跳,他們估摸著縣城就差不多了,幾個泥腿子竟要上北京?石主任便講了上北京的道理,北京人多,吃菜也多,自己直接找買主,豈不多掙?

        供銷社得知他們要上京,也擠著要參加,說找找老關系,興許還能做筆販菜的買賣。石主任覺得供銷社按理就是做這個的正宗行當,多一個伙伴多一份力量,便同意了。

        事情進展順利,第一批蔬菜由供銷社牽頭運到了北京,菜民們便整日眼巴巴等著回款。誰料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讓供銷社一棍攪糊了滿鍋湯。

        原來供銷系統(tǒng)由于經營不景氣,便掀起了一股轉產養(yǎng)豬風。供銷社拿到一部分縣社撥來的養(yǎng)豬款,買來了仔豬,卻缺少購買飼料的款,就挪用了菜款。原打算等向信用社申請貸款后周轉開再還,不料,消息沒捂嚴,被菜民們打聽清楚了,菜民們都非常氣憤,成群結隊來找供銷社要錢,供銷社一時實在無法償還,菜民們便動手搶豬娃抵債。

        事后,供銷社也從信用社申請貸上了款,搶豬仔事件也進行了處理,但供銷社運菜的事卻再也得不到信任,運菜就被迫中斷。

        就在人們一籌莫展的時候,離家出走達五年之久的羅山桃回來了。

        羅山桃坐著輛順路的小四輪,突突突地顛簸在山路上。外出五年,羅山桃已出落得豐滿拔挺。不再是過去那個憔悴、疲憊,任人宰割的羔羊,眼睛里閃爍的不再是膽怯、驚恐,而是放射著潑辣、大膽,靈活中也不乏摻雜著狡黠。當年,她從小鎮(zhèn)出逃,先后流落到北京、珠江,最后在深圳打工四年,做過保姆、鐘點工、送報,但做得最長的是賣菜。一次她在菜市上偶然碰到一位在北京結識的菜販,攀談中他們溝通了信息,北京菜販鼓勵她回去自己搞販運,他可以幫忙批發(fā)。終于,她下定決心,千里迢迢回來了。

        這次回鄉(xiāng)的羅山桃與五年前出逃的羅山桃可不一樣了,五年前是因為窮貧,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而出逃,今天是滿懷信心靠致富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來了。

        山桃回村不久,就著手張羅運菜的事情。她先到各大棚走了走,發(fā)現這里的菜產量大,質量好,價格又便宜,確實是件好買賣,鄉(xiāng)親們正愁著出不了手,見山桃準備運菜,就積極支持,都說:“山桃這幾年可算不白出去,開了眼界長了見識能干大事了?!?/p>

        可山桃并不輕松,她外出打工只帶回來兩萬塊錢,要買輛半成新的卡車也得六、七萬塊錢,錢從哪兒來?最后,山桃還是把目標瞅在了信用社主任石頭身上。石頭比山桃大幾歲,可按村里輩份,應是山桃長輩了。其實,石頭早看出山桃是個人才,正想支持她運菜,鄉(xiāng)親們手里的菜出售不了,貸款也償還不了,他正著急呢。最后石柱提議,讓所有種菜戶聯名擔保,把擔??顢捣謹偟礁鲬纛^上,山桃運菜時,優(yōu)先照顧擔保戶,共放貸四萬多元,幫助山桃買回輛半成新的“東風140”。

        狗栓是村里惟一會開車的人,便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司機。一切準備妥當,山桃便正式搞起了蔬菜販運。石主任也幫襯著山桃收菜,裝車,山桃常用一種溫情的目光注視著他。

        不過,據菜農們反映,現在大棚用地、用水解決了,可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用電的問題。以前大棚就是個照明用電,現在大棚里增添了增溫保溫設備,原有的線路、變壓器、電量來源都成了大問題。金煒明他們得知這個消息,責怪自己想問題沒有統(tǒng)籌兼顧,正在想辦法替鄉(xiāng)親們解決,據說難度很大,人們都憂心忡忡。

        十九

        田改竹的蔬菜大棚火起來了。

        下崗職工趙壯腦子靈、技術好,在改竹手把手的精心傳授下,很快就掌握了大棚菜的基本管理和經營方法,并且憑著他在技校學的知識,不長時間就超過了周圍種大棚菜的農民,成了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技術人才。于是,改竹的大棚就熱鬧起來,人們有了難題就紛紛來找趙壯,什么病蟲害啦,新品種的科學栽培方法等等,每當人們圍著趙壯嘰嘰喳喳問個不休,趙壯嘴手并用忙乎著給鄉(xiāng)親們講解時,改竹總是不由地用種憐愛的眼神望著他,想著他心靈手巧,待人體貼,勤勞憨厚,腦海里就禁不住閃現過一種令人興奮又羞澀的念頭,但一想到這些,她就不由得雙手遮面,摸一摸自己發(fā)燙的臉頰,心跳得像小兔在蹦,再加上趙壯總是抽空兒從眾人的包圍中探過目光,用含情帶笑的眼波向她會心地打招呼,改竹就更越發(fā)心慌意亂起來。

        趙壯從進大棚的第一天起,就意識到自己選對了。女主人改竹從不把他拿打工的看待,而是當作弟弟一般的呵護。

        夜深人靜,趙壯竹笛的聲音隨著皎潔的月光,潺潺流進了改竹的小屋,聽著這熟悉的曲兒,她聽出是本地山曲 《隔墻的哥哥難撈探》,就順著竹笛的音律,在心里默默地哼唱起來。

        那次,金煒明副縣長、縣聯社陸正主任來到大棚考察,當他問趙壯有何好的想法時,他就把自己思謀了很長時間的想法大膽地講了出來。原來,趙壯發(fā)現鋼筋支柱的大棚足有兩米多高,而一般蔬菜中高桿菜種得卻很少,也就是說,大棚的上半部空間的光和熱都浪費掉了,于是他設想著做個立體種養(yǎng)的試驗,大棚的地面立體套種種蔬菜,上部養(yǎng)花卉。這一想法,立即就得到陸主任和石主任的支持,因為這樣既避免了浪費空間,同時花卉的價格,要比蔬菜的價格高得多,能成倍地增加農民的收入。

        改竹聽了趙壯的想法,她沒說什么,只是高興地笑了,然后抿住白白的牙齒,使勁兒點了點頭。按照陸主任的安排,石頭又給改竹追加了五千塊貸款,趙壯從縣城里親自買回各種名貴花卉種籽,以及設備,趙壯就投入了緊張的試育工作中。就這樣他先后試驗成功了:黃瓜間作韭菜、蔥頭復種芹菜、秋黃瓜間作平菇、豆角間作辣角等立體套種方法。

        在金縣長、陸主任、鞏書記和石頭等人的支持下,很快在菜農中推廣開來,鞏書記還親自在鄉(xiāng)政府會議室組織開辦了大棚種菜培訓班,附近的農民都抽時間來聽趙壯講科學種菜的課,一時間,掀起了科學種菜的熱潮,趙壯也成了人人尊敬的名人。

        趙壯培育的名種花卉相繼開放,進入大棚,下部是層次分明,綠茵茵的各種蔬菜,上部吊著五顏六色的花卉,景致特別好看。在金煒明的幫助下,這些花運進縣城不到半天就被搶購一空?;貋硪凰阗~,收入是去年同期的三倍,這一下可不得了,改竹和趙壯在方圓百里成了能人。鄉(xiāng)里、縣里還組織全縣的大棚專業(yè)戶來香水溝開現場會,改竹和趙壯倆人忙得都快暈了。

        改竹的女兒回村度假,一推門,見媽媽跟一個叔叔正商量著什么。她就注意地看了幾眼,猛發(fā)現這個叔叔好面熟,又一時想不起來,就眨巴著眼睛努力回憶。改竹見女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忍不住愛憐地拍拍她小腦袋,問:“想什么哪?”

        “我覺得這叔叔好面熟,不知在哪里見過?”

        改竹和趙壯都笑了,改竹彎下腰對她說:“說夢話哩,你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怎就面熟呢?”

        “噢,我想起來啦,”女兒跳著腳說:“是在吳阿姨家里墻上掛的大照片上看見過。”

        “吳阿姨?”趙壯和改竹都愣住了。

        “是呀,她叫吳麗娜,是爸爸的秘書?!?/p>

        倆人什么都明白了,天底下竟有這樣巧的事情。

        趙壯啥也沒說,默默地垂下頭干活去了。

        夜晚,天有點悶熱,大棚里就更顯得燥熱。趙壯索性光了膀子,只穿了短褲、二股筋背心,悶頭干活。改竹望著他那結實隆起的肌肉,細細密密的汗珠閃著亮光,心里便有一種莫名地躁動,這時,棚外又有人閑著無聊在唱山歌……

        改竹聽著,心里一陣抽搐,她再也忍不住了,一甩頭發(fā),撲上去就從背后摟住了趙壯。

        二十

        清晨,縣人行高行長領著稽核股股長來到了縣聯社,一進門,高行長就拍拍陸正肩頭說:“我找你了解點情況”。

        陸正一聽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知道,那件事遲早會被察覺的。落了座,陸正邊給倆人沏了茶,琢磨著如何把那件事說明白。

        果然,不等陸正開口,高行長就開門見山地說:“最近行里收到一封揭發(fā)信,揭發(fā)香水溝信用社亂發(fā)儲蓄紀念品,搞不正當競爭,有這回事嗎?”

        “有?!标懻芨纱嗟鼗卮稹?/p>

        “有?”高行長倒被陸正的直率愣住了,緩過神來說,“有,你為啥不阻止?這明顯是違規(guī)的嘛。”

        陸正并沒有正面回答,好像下了什么決心說:“行長,其實這件事早就想跟你報告,更重要的是報告一下這件事背后的事情?!?/p>

        高行長靜靜地的聽陸正匯報,才發(fā)現還有比這件事更為嚴重的事情。

        那是一天下午,陸正在辦公室忽然接到石頭打來的電話,電話里石頭焦急地反映了一個重要情況。原來縣里為達到“戶戶有棚,村村有車,鄉(xiāng)鄉(xiāng)辦廠”的目標,下硬命令,要求各村配備十輛運菜卡車,村里的部分人見羅山桃等人買車販菜掙錢,來錢又快又省力,本來就想買車,還有一部人是被村里指定為運菜專業(yè)戶的,可這些人手里都缺資金,到信用社來貸款,石頭因為聯社下達的貸款規(guī)模已滿,不能放貸,卻遭到了這些人的指責:“你們信用社不是專門支持種菜、運菜、加工菜的嗎?為啥俺們急需貸款,卻又不給貸了,這不是說著一套,做的又一套嗎?”

        石頭耐心地向他們說明信用社內部管理制度和信貸規(guī)定,但他們聽不懂什么規(guī)定不規(guī)定的,也不管這些規(guī)定,鬧得不歡而散。

        后來,石頭打聽到有的人不得已借了高利貸,利息是信用社的三倍。他又氣又急,打電話請示陸正,想要些規(guī)模緩解一下運輸戶的困難,同時狠狠打擊一下那些放高利貸的人,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陸正聽說后,心里也是又氣又急,恨那些猖獗的放高利貸的家伙們,趁人之危吸老百姓的血汗,擾亂了金融秩序,抵毀和損害信用社的聲譽和利益。

        石頭見陸正沉思,忍不住又說:“實在不行就再放幾個貸款超點規(guī)模咱以后再彌補吧?!?/p>

        陸正下意識地點點頭說:“但關鍵還得有抵押的手續(xù),信用貸款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放了。”

        “拿什么抵押呢?存折?國庫券?”石頭著急得大聲嚷嚷,“農民有存折還用貸款嗎?這也太不實際了?!?/p>

        “那不行,購車貸款不是一般的小額貸款,少則幾千,多則幾萬,不抵押堅決不行?!标懻Z氣非常堅定。

        電話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石頭又驚喜地喊了起來,“有了,就叫他們拿供銷社給他們打的綠豆白條抵押吧,等變了現那可是跟現金一模一樣的,跟吸收存款也沒啥倆樣,真是一舉兩得呀!”

        “好是好,可供銷社啥時能變現?變不了現怎么辦?”陸正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不會的,每年都變現挺快的?!?/p>

        “可以考慮,但一定得抵押?!标懻忠淮螐娬{。

        就這樣,為解運輸戶們的燃眉之急,石頭又放出去了二百萬元貸款,同時也抵押了二百萬元的綠豆白條,心想,這可是百分之百的抵押了。沒想到,供銷社早把綠豆運銷了外地,卻就是遲遲不兌現收購農民的綠豆白條。據有人透露是供銷社聽說農民把大多數綠豆白條抵押在了信用社,便故意不兌現,只給那些沒有抵押的白條兌現。急得石頭像熱鍋上的螞蟻,能不急嗎?那么多的綠豆白條放在庫里,幾乎跟白條頂庫沒啥兩樣呀,這可是嚴重違規(guī)的呀。石頭、陸正多次找鄉(xiāng)供銷社和縣供銷聯社交涉,都推諉不給答復,最后才提出要求把抵押在信用社的那些白條欠款變成給供銷社的貸款,這可把倆人氣壞了,這不是趁人之危,無理取鬧嘛?雙方僵持不下。

        由于信用社抵押綠豆條貸款投放有點猛,資金一下子顯得緊張起來,為吸收資金,確保支付,支持蔬菜生產,石頭不得已采取了有獎吸儲活動,沒想到卻被人告發(fā)到縣人行。

        高行長聽完事情的原委,微微嘆了口氣,說:“石頭同志的做法,其出發(fā)點是好的,也是為了保護農民和信用社的利益,同時也狠狠地打擊了那些高利貸,對于那些擾亂金融秩序,損害農民的高利貸,我們人行也負有清查不力的責任,但石頭搞有獎吸儲,確實是不對的,我們得堅持原則,功過分清,該罰還得罰。經我們初步研究,決定給石頭同志記過處分,并罰金2000元?!?/p>

        “高行長,該罰的我們也認了,并且我們聯社特別是我應負主要責任,”陸正誠懇地望著行長說,“但是,那筆坑人的綠豆白條,咱人行可得出面幫助清收啊,因為據調查那些綠豆款是從農發(fā)行貸款收購的,現在,也只有人行出面,才能讓農發(fā)行協助截收?!?/p>

        “行,這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說著高行長撥通了縣農發(fā)行的電話,從行長不住滿意點頭的表情看,這件事有了解決的希望。

        當高行長放下電話,陸正激動地握住行長的手說:“關鍵時候,還是咱人行主持公道有權威呀,有這棵大樹,還怕咱信用社不好乘涼嗎?”

        “滑頭,少說恭維話,事情還有點復雜,不過我已正告農發(fā)行,維護農民利益,不向農民打白條是咱們的責任,要求他們先實行‘清貸掛鉤’的辦法,就是供銷社不還貸款不能再貸款給他們,萬一不行,就強行從銀行截留扣除。”

        高行長笑著點了陸正一指頭,隨即臉色又嚴肅起來,“但是還得給你們布署件重要任務,那就是你們信用社熟悉農村,要協助人行查清那些放高利貸的人員和資金來源,從我們掌握的情況看,這伙惡勢力越來越猖獗了,已嚴重威脅到我們農村金融秩序的正常運轉,如處理不好,會出大亂子的。”

        陸正痛快地接受了這件任務,其實,這也正合他的心意,他早已視那伙惡勢力為眼中釘了,有了人行的支持,他決心要鏟除這顆危害社會的毒瘤。陸正就把郝利仁如何忽悠村民們非法集資的套路跟高行長匯報了一下。

        據說郝利仁的豪言壯語是:“心胸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胸懷有多大事業(yè)就有多大,包容有多少收獲就有多少。”他給內部員工開會的內容是:員工誰有錢,放在銀行和信用社又沒多少利息,放在咱們單位,給你們利息,讓你們得點利,把你們都扶持起來。據了解,他對員工說的給利息,10萬元以下的每月給2分利息,10萬元以上的是3分,比銀行利率高出好幾倍,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高利貸。他們?yōu)榱斯膭罟締T工集資,實行的是利滾利的方式循環(huán)計算利息。而事實上,二龍溝煤礦的員工們將資金投放進去之后,基本上就沒有取出來過,按照利滾利的方式在里面升值。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二龍溝的集資范圍很快就突破了內部的限制,越來越多的員工帶著親朋好友投資入股,對此郝利仁是來者不拒。

        陸正他們經常組織員工深入村里普及金融知識,提醒村民們民間借貸者與非法集資者之間的借貸關系是高利貸,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但前期高額的利息,巨大的誘惑和暴利,更讓人們覺得有利可圖,不顧一切,鋌而走險了。其實縣里也有一些涉嫌非法集資的公司,并非一開始就想詐騙,而是公司在經營過程中,確實碰到了缺少資金的難題,申請不到銀行貸款,只能鋌而走險轉向民間借貸,以高額利息籌集民間資金。

        “是啊,我也聽說了一些情況。不過,我得提醒你,”高行長又不無擔憂地告誡他,“咱們也絕不能小瞧了那股勢力,形勢復雜得很,尤其是你們信用社,正處在前沿陣地上,可得作好打硬仗的準備呀?!?/p>

        二十一

        陸正這幾天心情很不好。

        香水溝二龍溝煤礦的郝利仁非法集資風險爆發(fā),郝利仁連夜跑路不知去向。

        許多投資入股的城鄉(xiāng)居民砸了郝利仁的別墅和煤礦,舉著白色條幅堵在縣委縣政府門前上訪,黑壓壓的人群水泄不通,討還血債的口號彼伏此起。有的甚至站在縣委辦公樓樓頂,威脅要跳樓自殺,要求盡快抓住郝利仁,討回血汗錢。有的扶老攜幼,手舉著被騙后傾家蕩產,無法生存的狀子,懇求政府為民做主,救死扶傷??h委書記、縣長在大院門口被包圍,上不了班,也出不了門,后來在公安武警的幫助下才突出重圍,在公安局直拍桌子,要求縣里公安執(zhí)法部門盡快破案解決問題。

        郝利仁非法集資案件涉及到了賀富貴和城關信用社主任凌志,倆人被抓,案件正在調查。

        案件的執(zhí)法人員進駐城關信用社,進一步調查凌志的犯罪事實。陸正作為親戚,采取了回避政策。市信合處和縣人行、銀監(jiān)辦也派了稽核、監(jiān)察人員參加調查工作,這無疑更加重了他的思想負擔。他心里憋著一肚子氣,窩著一腔怒火,放也沒法放,訴又沒處訴,連家也不能回,一回家凌蘭就哭就鬧,搞得他身心疲憊不堪,心亂如麻。

        二十二

        有人說,李勝利真是個神經病,種菜也跟人不一樣。別人種菜,幾乎全部都上化肥、打農藥、噴除草劑。李勝利不,不上化肥,全部農家肥;也不噴農藥和除草劑,導致菜蟲出沒。李勝利要堅持傳統(tǒng)的種菜手法,培育純粹的綠色蔬菜,絕不靠染色素和催熟劑害人。他的綠色蔬菜出了名,附近的許多人都來預定,價格反而比其他的菜農還低,惹得一些菜農對他很有意見。

        更讓人發(fā)笑的是,李勝利在日光溫室里種菜,竟然還給蔬菜聽音樂,并且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瓜兒離不開秧,魚兒離不開水,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有時候李勝利還專門給蔬菜朗誦毛主席詩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事情也真是奇怪,也許是蔬菜心情舒暢,盡管不用化肥農藥催熟劑,卻長得茁壯茂盛,銷量大增。跟他一起種菜的村民們銷路不暢,就想沾沾他的綠色蔬菜名氣,跟他商量,把大伙兒的蔬菜都以李勝利的名義出賣,給他提成,被李勝利一口拒絕。

        有一天,李勝利賣菜回來,發(fā)現自己溫室里的蔬菜都打蔫了,后來才發(fā)現,原來有人趁他外出,故意給他的蔬菜上打了除草劑。氣得李勝利在大棚附近治理整頓了好半天。大棚鄰居趙壯跑來幫忙,建議李勝利趕緊給蔬菜打一種抵消除草劑的農藥,可以讓蔬菜重新煥發(fā)生機。李勝利也斷然拒絕了,自己連夜把蔬菜砍掉倒進了溝里。這一次,足以讓李勝利半年的心血和汗水付之東流,損失慘重。

        趙壯也替他惋惜,對李勝利是又佩服又可惜。他終于明白了別的菜農富得流油,而李勝利窮得流血的原因了。

        這天陽光很好,大棚里一片蔥綠。田改竹和趙壯正在往鋼筋架上吊花盆。

        忽然,大棚口門簾一撩,鉆進個蓬頭污面的男人,改竹伸長脖子細瞅了瞅,愣住了,手一軟,“咚”,花盆掉在了菜地上。

        趙壯不認識來人,只是奇怪地看著改竹,改竹低著眉頭把手在衣襟擦了擦,低聲對趙壯說:“他,他回來了,俺、俺得去打點一下。”說著手忙腳亂地去了。

        趙壯這才明白,原來是賀富貴回來了。

        原來,賀富貴的皮包公司被查封后,法院沒收了他的所有財產。他被行政拘留,還被罰款處理。吳麗娜也被拘留起來,這次回家,就是湊錢交罰款的。

        傍晚,改竹趁空兒跑進了趙壯的房間,跟他說了賀富貴的來意。

        “你不能給他錢,那可是你的血汗錢?!?/p>

        “可他也正在難處,他說俺要是不幫他,他就上吊去死?!备闹袷执曛陆笳f。

        “你們不是離婚了嘛,再說,他那種人會上吊?”趙壯氣憤地指著那邊小屋說。

        “離婚是口頭說的,也沒真離,怎說,他也還是孩子他爹?!?/p>

        “那你準備把錢給他?那還不是肉包子打狗?! ”

        “他說,交了罰款,他就能回村里住,安安份份做莊稼人?!备闹裾f著,不安地望著趙壯。

        “那你,還打算跟他過?”趙壯緊盯著她問。

        “你容俺再想想?!备闹褡鲭y得眼淚汪汪。

        趙壯心一酸,他不再說什么,只是沖她擺擺手,讓她回去。改竹用手抹了抹眼淚,低著頭匆匆走了。

        晚上,村里幾個本家親戚來看賀富貴,改竹就炒了幾個菜,讓大伙一塊喝酒,還專門來叫趙壯過去一塊喝幾盅,趙壯說啥也不過去。

        趙壯走出小屋,清楚地聽到賀富貴在炕頭上吆五喝六地喝酒,還說什么:“那個打工的不過來,就算啦,別叫啦,說到底,他也是個扛長工的?!?/p>

        趙壯的心猛地被刺痛了,轉身回到小屋,拿出竹笛,來到離大棚不遠的樹林里,吹起了哀怨的曲調。

        村人傳說:賀富貴本家同姓同族的人往趙壯小屋里扔了石塊,砸碎了玻璃,還傳話讓他滾出這個村。也有人說賀富貴聽到了什么風聲,眼見富貴揪住改竹的頭發(fā)按倒狠命地打,趙壯見了上前攔阻,倆男人又撕打在一起,聽說是賀富貴吃了虧,因為他長期吸洋煙,虛了身子沒力氣。改竹誰也沒偏向,只是蹲在地上捂著臉哭。

        還有人證實,根本沒這回事,是趙壯提出要走的,改竹苦攔都攔不住。

        不管怎樣說,反正趙壯要走,倒是確切消息。

        鄉(xiāng)親們聽說趙技術員要走,都趕來挽留,趙壯被鄉(xiāng)親們的淳樸的友情感動得流了淚。

        趙壯離村的那天,半村子人都來送行,只是沒看見改竹的身影,此時,她不知正躲在那里流淚呢。石頭幫他捆了行李,放在牛轱轆車上,要送到山那邊的村子去。

        返鄉(xiāng)后的賀富貴,開始還真有點金盆洗手的決心,還幫著改竹料理了幾天大棚??蓻]過幾天發(fā)現割了一茬菜才賣幾百塊錢,還不夠他過去的一瓶酒錢,二茬菜還不知等到啥時才能再長成,心里煩悶,在大棚里憋得轉來轉去像困籠里耷拉著尾巴滿屋子亂竄的狼。過去燈紅酒綠的生活,如今卻是粗茶淡飯,每天在大棚里憋一身臭汗,再加上欠外面的債催得緊,他又一次咬咬牙偷偷地重操起了“老本行”。他每天晚上,召集三里五村的賭徒們狂賭,自己則在旁邊及時“放紅”牟取暴利。改竹的大棚小屋在村外曠野上,正好成了賭徒們偷賭的理想場所,每天棚里屋外出出進進盡是些賊眉溜眼的貨色,大口喝酒,隨地吐痰,哈欠連天,臟話連篇,整個大棚被折騰得烏煙障氣。改竹攔了幾次也沒攔住,氣得整日以淚洗面,心中更加思念出走的趙壯。

        一天夜晚,鄉(xiāng)派出所得知賭徒們又在大棚里賭,便組織了幾個民警來捉賭。當民警沖進大棚外面的小屋時,賭徒們驚得四處逃竄,有幾個慌亂中竄進大棚里,沒命地躲藏,把大棚里的花卉蔬菜賤踏得遍地狼藉,花盆也被砸了,西紅柿爛了,黃瓜也斷了,甚至有幾處塑料棚面也被捅破了。事后,有人懷疑是改竹告的密,可又一想,改竹那么軟弱根本做不出來,后來人們才弄明白,原來是羅山桃賣菜回來發(fā)現賭徒,悄悄報的案,替改竹出了口惡氣。

        二十三

        接到縣委宣傳部通知,說這天上午,省委扶貧辦組織的記者采訪團到清水縣采訪,總結清河縣聯社扶貧經驗,推廣清河縣委、縣政府在香水溝鄉(xiāng)興建蔬菜基地的做法。

        在去縣委的路上,金煒明心情沉重。他意識到自己的許多想法和做法被扭曲了,盲目地擴大生產,卻忽視了銷售這一重要的市場環(huán)節(jié)。尤其是今年入秋以來,由于蔬菜銷路不暢,加上脫水蔬菜加工廠遍地開花,菜農們大量的蔬菜被以先收購后付錢的方式收購進各個加工廠,更沒想到,外貿政策突然有變,脫水蔬菜出口受限,國內也僅有幾家方便面調料廠訂購了些貨,其余絕大多數產品被積壓在廠內。全縣各脫水蔬菜加工廠由于沒有統(tǒng)一的組織領導,各自為陣,在一些個體客商面前相互抵毀,競相壓價,形成了內訌,加上產品質量低劣,多數廠家產品滯銷,堆在倉庫里發(fā)了霉,更嚴重的是,收購農民的白條子兌不了現,使農民們致富的希望成了泡影。

        進了縣委宣傳部會議廳,省扶貧辦的記者們已擺好了錄像機,攤開了采訪本,正在聽朱縣長大談建設蔬菜基地,富裕一方農民的經驗。只見朱縣長打著手勢,介紹著本縣依據耕地少,天氣寒的實際,實施了“戶戶搭棚、村村買車,鄉(xiāng)鄉(xiāng)辦廠”的戰(zhàn)略措施,據統(tǒng)計全縣已建大棚1004個,購進運菜車223輛,興建脫水蔬菜加工廠25個,初步形成了產、加、銷一條龍,菜、工、商一體化發(fā)展的新格局,使農民的人均收入由3800元提高18000元,有15個鄉(xiāng)鎮(zhèn)提前脫貧,列入了小康行列……

        金煒明聽著覺得渾身不自在,心里倒佩服朱縣長鎮(zhèn)靜自若的才干。據人們傳言,縣委書記要調到市里任職,朱縣長馬上就要升為一把手。

        正講著,忽然門外一陣吵鬧,會議廳里的人都禁不住側目注視著門外,只見玻璃門外人影晃動,像是工作人員在阻攔什么人。

        不一會兒,工作人員登上主席臺,趴在朱縣長耳邊嘀咕了幾句。朱縣長臉色一下子嚴峻起來,忙對坐在旁邊的宣傳部長交待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主席臺向門外走去。路過金煒明座位時,朱縣長向他伸手揮了揮,陸正覺得又像打招呼,又像招呼讓他出來一下,略一思考,他也起身跟了出去。

        一出門,金煒明便看見門外堆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有幾個領頭的喊一定要見朱縣長,朱縣長忙向農民們招招手,示意大家安靜一下。幾個領頭的見朱縣長出來,便當場提出了要求。原來這些都是來自各鄉(xiāng)菜農的代表,他們手握著一沓沓白條,要求縣政府出面,督促各脫水蔬菜廠兌現。朱縣長忙向農民們解釋今年國際國內脫水蔬菜市場的困境,請求菜農們寬限一段時間,以大局為重,克服一下暫時的困難,待政府和各廠想辦法后,一定及早兌現處理。

        金煒明站在臺階上,望著菜農們捏著白條的手指,裂繭遍布,有的還纏著膠布,滲出斑斑血跡,黑瘦的臉上皺紋縱橫,飽經了風霜,辛苦了一年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得到的卻是幾張白條,他的心不由地一陣抽搐。

        樸實善良的菜農們聽了朱縣長的解釋和承諾,便再也說不出什么只是默默地對視了幾眼,他們相信朱縣長的話,因為朱縣長是代表縣政府,每個人心里都懷著兌現的希望,把那些白條小心翼翼地重新放進貼身的衣袋里,慢慢地轉身走了。

        為避開那些省里的記者,朱縣長沒再回會議廳,而是回到小會議室休息處。他又讓劉秘書召集了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還有幾位在會場的蔬菜脫水廠廠長,共同研究如何處理這件事。

        眾人一時無語。朱縣長讓幾位廠長發(fā)言,他們也只是一味地抱怨市場,埋怨政策,人人訴苦、發(fā)牢騷,簡直是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朱縣長不高興了,猛地站起來,指著廠長們喝斥:“都閉嘴!你們只知道抱怨,牢騷滿腹,有困難才需要你們解決,啥問題也沒有還用你們干啥?現在是問你們如何解決這棘手的問題,主要是如何辦?”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連話也沒有了。

        朱縣長把探詢的目光向金煒明射來,金煒明便把自己這幾天來的全部想法講了出來:“我覺得,現在關鍵問題不是國家政策的問題,而是我們存在的土法上馬,技術設備差,產品質量低劣,同時缺乏統(tǒng)一的銷售渠道等問題,一哄而起缺乏規(guī)模優(yōu)勢,各自為陣小打小鬧,一遇風吹草動當然難以承受市場的沖擊。我建議,關閉一些作坊式的小企業(yè),把幾個技術設備好的企業(yè)兼并,成立集團公司,形成船大抗風浪的優(yōu)勢,再由縣政府牽頭,全縣統(tǒng)一組織銷售公司,拓寬銷售渠道,占領市場?!?/p>

        朱縣長聽了不住地點頭贊同,而其他小廠長們聽了都呲牙咧嘴不同意,他們每人都有一把小算盤,現在他們都好不容易熬成了一廠之長,兼并了,誰管誰?誰說了算?

        會上確定,現在當務之急是各廠派骨干力量,趕緊外出找銷路,催回款,解決農民的白條兌現問題。

        對于金煒明提出的建議,朱縣長說要把意見帶到縣委會上研究后再作決定。

        二十四

        縣委會議室里,各銀行一把手陸續(xù)到齊,他們都是被通知來參加共商振興全縣經濟大計會議的,分管工業(yè)的王副縣長和主管金融的金煒明出席。王副縣長向大家通報了全縣工業(yè)形勢,并列出了一批需要貸款支持的企業(yè)名單,供各銀行選擇支持,行長們一看名單,都愣住了:這些企業(yè)分明都是已停產或面臨破產的企業(yè),而且誰都清楚,這些企業(yè)根本沒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可為啥偏要給這些企業(yè)貸款呢?銀行家們一時摸不清頭腦。

        有一會兒,朱縣長笑盈盈地走進會場,并抱拳向在座的財神爺們作了一揖,他很坦白地向大家交了個家底:全縣財政吃緊,黨政事業(yè)單位已有八個月未發(fā)一分工資了,老干部們告狀,教師們罷課,原因在哪里?是稅收不起來啊。今年底,縣委要求各有關單位要把稅收當作一項既是經濟的更是政治的任務來完成,力爭稅收有新突破,能使全縣過一個團結穩(wěn)定的新年。大伙這才明白,原來,讓銀行給這些快要關停的企業(yè)貸款,并不是為企業(yè)搞活注入資金,而是為了收稅,行長們都不禁相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表示不可理解。

        接著,朱縣長讓各銀行一把手逐個當場表態(tài)。表態(tài)前,朱縣長特意表揚了縣聯社扶貧項目選得好,帶動了全縣大棚蔬菜及相關產業(yè)齊發(fā)展,為支持本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出了貢獻,目的是為大伙樹立榜樣,卻招致了行長們的目光不住地朝陸正身上掃射,目光里有贊許,也有不屑,還有指責。陸正心里暗暗叫苦,在這個環(huán)境里表揚他無異于給同行們樹了個眾人攻擊的靶子。

        行長們大都是老資格的銀行人了,表態(tài)時,有幾個行長當場說:現在信貸管理制度改革了,為了防范風險,貸款規(guī)模控得很緊,貸款審批權限很嚴格,要放貸款得上級行批準;同時,也一語雙關地在希望黨政部門在收貸結息問題上也要像支持稅收那樣支持一下銀行。

        朱縣長便有點不悅,把臉拉得老長。他特意點名讓陸正表態(tài),陸正很策略地表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最大努力來支持。但他也沒說支持多少。同行們嫉妒他,其實陸正心里也很苦澀,就拿今年出席全省先進單位評比活動來說吧,信用社扶貧支農成績最突出,卻未能達標,因為跟同業(yè)相比,信用社虧損不少,而虧損就虧在了儲蓄保值貼補上,信用社為國家支農籌資還得自行消化貼補。

        這時,會場內行長的手機此起彼伏,弄得縣長很惱火,但他也不便訓斥這些財大氣粗的財神們,只好草草講了幾句希望見行動的話,便匆匆宣布散會。

        二十五

        郝利仁跑路后,縣里的法院對他的企業(yè)和財產進行了判決及拍賣處理,盡力為上當受騙的人們把損失降到最低。其中通過資產評估,對二龍溝煤礦進行了拍賣,富民煤礦的礦長羅亮收購了煤礦。香水溝鄉(xiāng)政府對此持不同意見,因為按照收購協議,主要是優(yōu)先償還信用社的貸款和當地村民的集資資金,原屬二龍溝煤礦的主管單位鄉(xiāng)政府卻得不到補償。

        縣里專門成立了 “打非吸辦”(打擊非法吸收民間資金辦公室簡稱)。朱縣長和金煒明組織研究,要求各有關公安和金融單位嚴厲打擊非法集資活動,但也不能一刀切,對具有一定實力、有土地等資產而暫時資金周轉困難的企業(yè),在政府積極協調下,貸款銀行,做到不抽資、不壓貸、不上浮利率,并通過轉貸、展期等辦法,幫助其度過難關,促進當地經濟穩(wěn)定健康發(fā)展。

        金煒明還通過法律程序,協助村民把郝利仁過去非法抵押村民的土地證和林產證重新返還給了村民。

        昨夜一場暴雨,清晨的空氣顯得有點清冷,微風吹來,樹葉上還沙沙地往下滴水。法院的兩名法官,縣聯社的田副主任,信用社的石主任按規(guī)定如期趕到鄉(xiāng)二龍溝煤礦搞移交。

        當法院和聯社的人趕到煤礦門口時,發(fā)現門里門外已站滿了人,石頭記得這大多數是原煤礦的職工。他心里納悶:職工們怎會知道今天移交?又怎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連過去一直不上班的老弱病殘都支撐著來了,看來,有人已事先作了手腳。

        人群呼地朝門口涌來,法官和老頭被人們擠倒在門前的泥水里。“打狗日的,他們不讓咱活,跟他們拼啦。”

        “砰砰”汽車玻璃被砸碎了。

        “不能這樣,這樣做是違法的?!绷硪幻ü俸吞锔敝魅?、石主任喊著沖進人群往外拉法官。

        “誰說信用社要奪大伙的飯碗?”陸正高聲問道。

        “這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煤礦是一直停產,可它就算只空碗也還有只碗,有個指望,如今,你們把它賣了,那簡直就成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了?!?/p>

        “你錯了,”說著,陸正拉著那位一塊來的中年人登上一個水泥臺階,激動地說:“鄉(xiāng)親們,咱們煤礦關門已經挺長時間了,它每停一天就會加劇虧損,只有讓它轉起來它才會變成一只會生蛋的雞,所以,只有通過信用社把它收回來,再轉賣出去,它才有希望轉起來。”

        “收回去當然對信用社有好處,你們只考慮信用社的利益,跟咱農民有啥關系?”不知誰在人群中嘟嚷。

        “這話說得實在?!标懻α?,“我們是在考慮信用社的利益,因為信用社只有辦好了壯大了,才能更好地支持農村經濟,但是,我們更多的還是考慮到企業(yè)和農民的利益?,F在我向大家介紹一位全市出名的農民企業(yè)家羅亮同志,從今天起,他就是這個煤礦的新領導?!?/p>

        大伙一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在羅亮身上。羅亮同志望了望大家,聲音顫抖著說:“鄉(xiāng)親們,我羅亮搞了這么多年企業(yè),像陸主任他們這樣一心一意支持企業(yè)、關心農民職工的銀行干部還真是不多。大家也許想不到,我在向信用社購買這座煤礦時,他向我提出三個條件,啥條件呢?”大伙相視一下等著羅亮的下文。

        “一是規(guī)定購買煤礦的款可以分期付,為啥要分期付呢?這樣就使我有充足的資金來盡快地啟動恢復生產;第二,必須在原有農民職工中擇優(yōu)上崗,這樣就使大家又獲得了重新上崗的機會;第三,企業(yè)贏利時必須給原入股農民分紅,讓大家增加收入。大家說,這樣的政策咱擁不擁護?這樣的財神好不好?”

        “好,好!擁護,擁護!”眾人激動地嚷成一片。

        “好,我宣布,本礦從明天正式生產!”羅亮同志鄭重宣告。

        “嘩——”人群中掌聲響成一片。

        這時,天放晴了,暖暖的陽光透過雨后清新的空氣,把大地照得一片亮堂。

        二十六

        今年雨澇。香水溝鄉(xiāng)一帶遭受了幾十年不遇的澇災。金煒明和當地的農村金融機構一起忙著抗災救災,發(fā)放貸款,幫助村民購買抗災救災物資,度過難關。

        凌晨,陸正的房門被猛地推開,只見田曉華淚流滿面地闖了進來,泣不成聲地說:“快……快……石頭被殺害了……”

        “啊?”陸正驚呆了。

        等陸正和公安局刑警隊的人趕到現場,現場周圍已圍了不少人。

        香水溝派出所的干警正忙著保護勘察現場。陸偉明同刑警隊長一起走近石頭的尸體旁。只見石頭斜躺在小河的冰面上,肚子上一個血窟窿,流出的血把河面染了一大片,一夜風雨,雖沖淡了不少,但仍滲出一種深紅,陽光下顯得十分刺眼,觸目驚心。

        一輛舊摩托陷在冰河里,已被砸得斑駁不堪,陸正仿佛看到了石頭受傷后痛苦掙扎的情景,他流著淚水,想上前撫摸一下石頭,被派出所長攔住了,他說:“據現場查看分析,兇手很可能是本地人,并且相當了解石頭的行蹤,據法醫(yī)判斷,石主任是負重傷后,由于失血過多凍死在冰面上的。可以說,兇手并不想致他以死地,而是以搶錢為主要目的?!?/p>

        一陣摩托車聲響,信用社的小馬飛奔而來,一下來,他就撲倒在現場旁,泣不成聲。他是早晨才聽說石主任被害的,他邊哭邊向公安人員講述說,昨天下午,他跟石主任轉了兩個村,及時發(fā)放救災貸款九千多塊。這幾天救災,信用社資金挺緊張,石主任和他又連夜到大棚菜農們那里收回了一萬五千塊貸款。這幾天下雨,石主任就讓俺先回家。為安全起見,他自己想連夜送回信用社,誰料想會發(fā)生這等慘事。

        一名刑警勘察說,石頭手上滿是油污,地上還有拆卸的摩托車零件,看來是摩托陷在冰水里熄了火,他修理摩托時遭受的襲擊。

        隨后趕到現場的公安局長立即布置任務,成立專案小組,盡快破案擒拿兇犯,追回錢款。

        幾天過后,公安人員拘留了殺害石頭的兇手,并當即進行了審訊。在強大的攻勢下,兇手不得不低頭認罪。

        原來,在村里地下放高利貸的頭目就是郝利人,幕后操縱策劃者是賀富貴。他們放高利貸的資金來源,主要是從城關信用社凌志那里騙取的貸款,還有鄉(xiāng)鎮(zhèn)居民騙取的非法集資。

        據罪犯交待說,他們因賭博輸得一塌糊涂,就借了高利貸又賭,又栽了進去,被高利貸的人逼得走投無路,得知石頭連夜收貸的消息,就授意他們埋伏在石頭回信用社的必經之路進行搶劫。他們趁他半路修車時,從背后用木棍打昏了他,搶到提包一看,沒錢,就又搜石頭的身體,發(fā)現他把錢都藏在了內衣的大口袋里,幾個人就手慌腳亂地扯石頭的衣服,石頭醒過來,拼命反抗,其中一名歹徒用匕首劃他衣服時,由于他死不松手,就在他肚子上扎了一刀,趁石頭不省人事,才把錢搶走。

        后來據公安人員講,起先,賀富貴百般抵賴,只交待放高利貸一事,死不承認參與殺人一事,關鍵時刻,恰恰是因修水塔而死了兒子的陳仙出來作了證。

        原來,陳仙死了兒子之后,整個空蕩蕩的大院就剩下她孤身一人,每到夜里就害怕得瑟瑟發(fā)抖。后來,賀富貴一伙因在大棚賭博放紅被驚散,就把目光瞅準了陳仙的獨院,幾次登門求租那幾間空房,都被拒絕,陳仙不愿與他們這樣的人交往。賀富貴就心生一計,派人半夜里裝神弄鬼,嚇得陳仙吱哇亂叫,無奈中,陳仙點了頭。賀富貴一伙就常在夜里來這里偷賭,陳仙勸過幾次,可每次賀富貴都扔幾張鈔票給她,說是房租紅利,弄得她趕也不敢,住也不是。

        那天夜里下著雨,她半夜想大便,便披衣出門。走到院中,卻發(fā)現賀富貴租的房間人影晃動,耳聽賀富貴說:“弄了半天,才搞來一萬五千塊,太少了,那剩下的錢怎還?”聲音雖低,但夜深人靜,她仍聽得清楚。

        案發(fā)后,她又念起石柱曾為她兌換殘幣,她才有了后半輩子養(yǎng)老金的好處,當她聽說賀富貴死不認罪時,就大膽主動地到派出所作證,賀富貴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在江湖闖蕩了大半輩子,竟栽在了一個孤寡老人的身上。

        二十七

        塞外的深秋,一片枯黃。

        在信用社的支持下,一排排整齊的大棚像碩大的蘑菇一樣鼓起來擋住了外面的風寒,創(chuàng)造了一片綠色,農民們真正體驗到勤勞與富裕的關系。一些專家來此考察后稱贊到:這是一次北方農業(yè)的革命,它創(chuàng)造出寒冬里有春天的奇跡,徹底打破了夏忙冬閑的傳統(tǒng),延長了勞動時間,增加了農民收入。盡管農民們嘴上笑著說:“咱是芳四姐的命,十二個月的忙?!笨僧斠徊绮缡卟藫Q來一沓沓鈔票時,心里就樂開了花,就常念叨陸正和石頭他們的好處。

        對于石頭的犧牲,多數人認為他是個英雄,是為了保護集體財產而英勇獻身,但也有人頗有微詞。上級來的調查組中就有人認為:罪犯中有他的“大兄哥”田耿,這就說明石頭在家里有“泄密”之嫌;同時,他獨自一人押鈔,違反了雙人押運的安全保衛(wèi)條例;另外,不少人反映他的生活作風有問題。鑒于此,上報“石頭為金融衛(wèi)士”的請示遲遲沒有批復。有意思的是,香水溝信用社一下子同時住進了兩個工作組,一個是整理石頭先進事跡的宣傳報道組,一個是調查石頭工作失誤和生活作風的監(jiān)察組。

        可石頭的尸體總不能一直停在家里呀,于是,陸正決定先下葬,追悼會待上級批復下來再開。

        老百姓聽了可不干,紛紛來找陸正,責問他為啥不給英雄開追悼會?蓋棺了還不能論定?陸正眼含熱淚向鄉(xiāng)親們作了解釋,鄉(xiāng)親們聽了,頭搖得像撥浪鼓,嚷嚷說:“你們公家嫌這怕那,俺們老百姓不怕,俺們就給石主任蓋棺論定:英雄!開追悼會,你們管不著!”

        陸正不便說什么,只是緊握住鄉(xiāng)親們的雙手,任憑眼淚流個不停。

        開追悼會的這天,老天也仿佛知人意,飄起了連陰雨,田野、村莊白茫茫一片,灑落的雨點像滿天的白紙花,陣風卷過,天地間霎時間豎起的雨飄帶如同碩大的白紙幌,在天空中蕩來蕩去。

        靈棚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圈,其中最精美最別致的一個大花圈是改竹等菜民們制作的。人們從花圈上花的顏色和香氣就不難發(fā)現,這個花圈所有的花都是真正的鮮花,也就是大棚里立體種植的鮮花。

        靈桌上陳列著各種供菜,有許多都是未加工的新鮮蔬菜,有的菜上還沾著露水,在棚內電燈的映照下,一閃一閃地發(fā)著熒光,像顆顆飽含深情的淚珠。

        供銷社送來了鄉(xiāng)下人沒見過的供品:烤整乳豬。據說,這是他們專門從縣城訂做的,乳豬通體白色,上面澆了白糖,閃閃發(fā)亮,豬身兩側刻了兩行大字:清正廉潔,無私奉獻。

        金煒明和陸正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參加了追悼會。

        開追悼會前,煤礦羅亮礦長拉了一車磚趕來,說這磚是專門用煤換來的,要給石柱壘一個結結實實的磚墳。

        李勝利來了,他推著紅旗自行車,徑直站在石頭的靈前,大聲朗誦,用一段毛主席語錄紀念他:“以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最大利益為出發(fā)點的中國共產黨人,相信自己的事業(yè)是完全合乎正義的,不惜犧牲自己個人的一切,隨時準備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們的事業(yè)……”

        改梅領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嗚嗚咽咽哭起來。

        眾人正抹眼淚,忽見田守義身穿白羊皮襖,頭扎白手巾,手拿快板,也哭著唱起來:

        小山雀飛在圪針上,

        你病疼在俺心上。

        淚蛋蛋是那心中的油,

        俺不難活它不流。

        苦菜開花黃臘臘,

        你走了俺心灰塌塌……

        二十八

        莊戶人啥苦都能吃下去,可一遇到文化技術活兒就煩惱。自趙壯被逼離開香水溝,這里菜農們的景況就一天不如一天,遇到幾場病蟲害,如蕃茄早疫病、菜豆枯病,油菜霜霉病等損失了不少。有人雖去山那邊的飲馬河鄉(xiāng)請教過趙壯,但畢竟沒有過去那種方便了,蔬菜的質量和產量也明顯不如過去。據說趙壯在飲馬河鄉(xiāng)又發(fā)展起來一大批溫室,除了延用香水溝的上種名花下種菜的做法外,還在大棚內加了大暖器,徹底改變了過去北方因溫度不夠而不能生產開花蔬菜的傳統(tǒng),同時引進了大量的開花作物品種,蔬菜品種比過去翻了一番,產量也比過去增加了兩倍。

        山桃和狗栓從北京回來也說,人家飲馬河的蔬菜無論從品種還是質量在北京都很受歡迎,而香水溝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于是,村民們就萌生了再把趙壯搶回來的念頭。起先想讓改竹出面說說情,可改竹不肯,她感到自己對不起趙壯,跟他見面慚愧得很,盡管自趙壯走的那一天起,她無時不在想念他盼望他能早點回來。

        沒辦法,村民們只好推薦了五六個代表,前去飲馬河請回趙壯。

        在飲馬河的溫室里,他們找到了正在忙碌的趙壯,趙壯見到鄉(xiāng)親們,很是高興。也愈發(fā)勾起他對香水溝改竹的掛念,可他覺得自己一時還不能回去。一來自己在飲馬河開辟的事業(yè)剛剛開始,而且正在走向興旺,不能半途而廢,二來自己又從城里領來了近二十多名下崗工人,還需要自己照顧,更主要的是改竹還沒有表態(tài),他就不能回去,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那種愛的熬煎和折磨。飲馬河鄉(xiāng)的菜農們摸清了香水溝菜農的來意后,很是氣憤,他們覺得香水溝人在危難時期拋棄了趙技術員不夠義氣,更意識到趙技術員被搶走面臨的損失,便對香水溝來人怒目相向。

        香水溝人認為趙壯是他們培養(yǎng)出來的技術員,因特殊情況才離開香水溝的,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就應該回去,覺得有理走遍天下,便也不甘示弱。最后,趙壯勸也勸不住,雙方差點動起手來。

        幾個代表回到香水溝,鄉(xiāng)親們一看他們氣恨恨的模樣,就知道事情沒辦成,情急之下,鄉(xiāng)親們不得不把目光對準了改竹。

        其實,改竹也很焦急。自從賀富貴回來,自己花錢替他還了債,也就覺得自己盡了作為夫妻一場的責任,從道義和良心上得到了一些安慰,尤其是賀富貴回來后仍惡習難改,參與殺害石頭兄弟,被判無期徒刑,就更覺得這輩子與他的緣份走到了盡頭,心里對趙壯的思念就如大棚里的青苗,一天勝一天高,一日比一日濃。但他了解趙壯的性格,她不開口,他是不會自己回來的,趙壯也不會無緣無故的丟下飲馬河的鄉(xiāng)親們,怎么辦?她在苦苦琢磨著。

        村里賀富貴家族的人也有許多是菜農,他們認為賀富貴已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了,也就不再庇護他了,而且他們也認識到過去對待改竹和趙壯的不公平,也來勸改竹,讓她把趙壯接回來,自己好好過日子,也為鄉(xiāng)親們造造福。

        思來想去,改竹決定還是悄悄去見趙壯一面。鄉(xiāng)親們聽說,都高興得不得了。

        到了飲馬河村,找到趙壯的住處,當改竹突然出現在趙壯面前時,倆人什么話也沒說,一下子就擁抱在一起,把委屈和思念都化成了淚水,盡情地流淌。

        趙壯撫摸著改竹的頭發(fā)安慰她說:“不要著急,咱們慢慢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總得讓雙方的鄉(xiāng)親都滿意才行嘛!”

        后來,香水溝和飲馬河鄉(xiāng)的政府都出了頭,但也協商不倒,誰也不愿放棄趙壯這個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的“寶貝”。最后,還是山桃在外闖蕩有經驗,她親自找到了金煒明副縣長。

        開始,金煒明也沒個好主意,他手托腮幫想了半天,忽然茅塞頓開,他想過量生產蔬菜積壓,價低,運費高,菜農競相低價出售,相互惡性競爭,加上運輸車禍人禍,菜農損失慘重,蔬菜商販漁翁得利。為解決這個難題,要指導當地金融單位發(fā)放專項貸款,積極支持菜農和當地企業(yè)及外出務工農民返鄉(xiāng)興辦企業(yè),進行脫水蔬菜加工、發(fā)展蔬菜系列小商品,開展蔬菜深加工,促進蔬菜的就地加工增值轉化;利用農金團貸,引進生產設備,招聘大批技術員,鼓勵農民工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解決農民工夫妻兩地生活及留守兒童老人獨孤生活等問題。如果由縣政府出面把兩個鄉(xiāng)的菜農們組織聯合起來,統(tǒng)一經營管理,信用社再貸款支持擴大經營生產,形成規(guī)模經營優(yōu)勢,豈不兩全其美?他高興得一拍桌子馬上站起來去找朱縣長。

        朱縣長聽了金煒明的設想,非常支持,當即兩人拍案定奪。

        經過幾天的籌建,香水溝和飲馬河兩家成立了“香飲蔬菜責任有限公司”,并選舉產生了董事會,下設兩大部,生產技術部主任由趙壯擔任經理,負責兩個鄉(xiāng)的蔬菜生產技術指導,運銷部經理由山桃擔任,并在北京成立銷售辦事處,負責蔬菜的銷售和運輸??h聯社及時放發(fā)貸款一百萬元,支持購進大型運輸卡車五臺,地秤一臺,并在兩鄉(xiāng)交界處蓋起一溜十間平房,作為公司辦公地點。形成了“農戶+基地+企業(yè)”的產業(yè)結構模式,實現了產、加、銷一條龍發(fā)展。

        公司正式開業(yè)那天,熱鬧非凡,縣、鄉(xiāng)兩級政府領導,北京蔬菜批發(fā)公司負責人,信用社代表全部參加了開業(yè)典禮。一時間會場內鑼鼓喧天,彩旗招展,公司還特邀了縣有名的鼓匠藝術團前來助興。

        典禮完畢,朱縣長在金煒明和陸正的陪同下,特意見了趙壯,鼓勵他繼續(xù)為鄉(xiāng)親們的科技興農多作貢獻。陸正趁機笑盈盈地問:“啥時吃你和改竹的喜糖呢?這件大事也該提到日程上了吧?”

        趙壯使勁兒點了點頭。

        其實,趙壯早有此意,只不過他和吳麗娜的婚約還沒正式解除。他想抽空進城找到她盡快辦理離婚手續(xù)。

        香飲蔬菜責任有限公司成立后,實力倍添,名聲大震。據山桃從北京回來說,公司的蔬菜品種要啥有啥,數量要多少有多少,質量要多硬有多硬,啥時要貨啥時就能送到,北京方面的公司非常滿意,已擠跑了外省的幾家蔬菜批發(fā)商,買賣越做越興隆,就是北京辦事處的人手太少,忙不過來,想從公司派個有能力有經驗的人作伴??梢粫r又找不出來,只好說等有了合適的人再說吧。

        一天黃昏,趙壯正在大棚里觀察溫度計,一個工人走進大棚說:趙哥,嫂子來了。

        趙壯頭也沒回,仍在觀察,說:“喲,你不是剛回家嘛,這么快就喊我吃晚飯了?!?/p>

        原來他以為是改竹來了,現在雖說他跟改竹還沒登記,但人們都承認了他們的關系。

        “不……是麗娜……”這個下崗工不知該如何說好了。

        “啥?”趙壯一回頭,看見吳麗娜面容憔悴,披頭散發(fā),滿身灰塵,雙手提個提包垂頭站在門口,他愣住了,他沒想到吳麗娜會來找他。

        “趙壯,飯好了,快回家吃飯吧?!闭f著,改竹一撩門簾走了進來,她看到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她不知那女人是誰,這是為什么?

        趙壯一扭頭,大步走出門外。吳麗娜哭著喊:“趙壯,你打我罵我一頓吧,我吳麗娜對不起你呀,我沒臉活下去了?!?/p>

        天哪,改竹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女人就是吳麗娜呀,她瞧著吳麗娜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出門外。

        聽到摔門的響聲,改竹猛地驚醒過來,她想天已黑了,這女人人生地不熟的,出點事情可就不好了,忙跑出門外,拉住了要尋死覓活的吳麗娜。

        吳麗娜拉著她的手抽泣著說:“好心的大姐呀……”

        “不要叫俺大姐,”改竹平靜地說,“俺就是賀富貴原來的老婆田改竹。”

        吳麗娜一聽,羞得掙脫手又往外跑,正好碰在從外面進來的羅山桃身上,改竹忙叫山桃攔住她,山桃一邊攔住吳麗娜一邊問改竹這是誰呀?

        當山桃得知眼前這女人就是趙壯的妻子、賀富貴的姘頭時,氣憤得拳頭握得叭叭響,她猛地一摔吳麗娜,吼道:“讓她走,讓她去死,她還有啥顏面活在世上?!闭f完,一轉頭也不回地走了。

        改竹一看山桃倔脾氣又上來了,就知道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親自拉住吳麗娜,把她帶到自己屋里。

        整整一夜,改竹的屋里燈一直沒熄,她和吳麗娜靜靜地坐著,人們也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么,趙壯在院子里轉悠了半夜,幾次想進去,可又一直沒有進去,他也不清楚,這兩個女人在說些什么。

        第二早上,改竹從屋里出來,徑直來找山桃,山桃仍在生她的氣,不愿搭理她。

        改竹不計較,笑笑說:“你不是說北京辦事處缺幫手,缺個見過世面能說能干的人嗎?”

        “你想去?”山桃笑了,“那太好了。”

        “看,你又取笑俺,”改竹一戳山桃腦袋,“俺連家門也沒出過,拙嘴笨舌的,種菜還行,哪敢上北京耍嘴皮子,別讓人販子拐走就不錯了。說正經的,俺給你推薦個人?!?/p>

        “誰呀?”

        “吳麗娜?!备闹衿届o地說。

        “啥?”山桃瞪大了眼睛,“你神經病啊?!?/p>

        “山桃,她也是個女人,一個苦命人,現在她走投無路,咱不收留她,她會出事的,再說,她能說會道,能打會算,見過大世面是塊做買賣的料,你就收下她吧?!?/p>

        “不,俺怎能跟她這種女人共事?”

        “這就由不得你了,”改竹一邊說一邊走,“俺找董事會去說?!?/p>

        事后,吳麗娜真的被派到北京辦事處當銷售員去了,趙壯為此事還跟改竹吵了一架。當趙壯問起改竹啥時準備婚事時,改竹嘆口氣,悠悠地說:“等等看吧?!焙芏嗳硕紱]想到,吳麗娜這個曾在濁流中掙扎過的女子,確實練就了一套過人的攻關本領,在后來的業(yè)務中,她帶領打工返鄉(xiāng)的人,深入北京各大菜市場、飯店、建筑工地、居民區(qū)等等,幫助鄉(xiāng)親們占領了首都好幾個大市場。尤其是幾次買主故意賴債拖延菜款時,是吳麗娜挺身而出幫鄉(xiāng)親們追回了菜款,據說也付出了艱辛的代價,但吳麗娜覺得很淡然,因為她心里明白,她是在用行動向趙壯和鄉(xiāng)親們贖罪,面對聽到的一些風涼話,她都能坦然對之。

        當有人問她何時與趙壯破鏡重圓時,她卻很堅定地告訴人們:她要主動跟趙壯離婚。

        二十九

        這天清晨,金煒明和鞏書記剛剛從鄉(xiāng)政府出來,就看見鄉(xiāng)派出所所長徐建國騎著摩托飛馳而來。

        他一見鞏書記就說,村里寺廟院里的水塔出人命了,經常在寺廟院里拜佛的陳仙死在了水塔下面,現場初步勘查好像是服毒自殺,還有遺書。奇怪的是水塔井蓋鑰匙,卻卡在他的嗓子眼。

        縣里公安局刑警隊的專家已經到了。

        當案件的真相大白時,讓全村人禁不住魂飛魄散。

        原來兇手就是郝利仁,誰也沒想到,他竟然要置全村人于死地。

        案件的起因還是因為郝利仁的非法集資。

        郝利仁非法集資被公安部門破獲后,倉皇攜款出逃,在附近鄰省的一個林場里,惶惶不可終日。每天心驚肉跳噩夢驚擾,一有風吹草動就感覺魂飛魄散,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聽說附近的集資受騙的村民,一看找不到郝利仁,追討的次數就逐漸少了。香水溝的村民們反而追討得越來越兇,特別是在神經病李勝利的鼓動下,每天都在郝利仁的別墅前治理整頓。這就讓郝利仁恨得心里磨刀霍霍。心想你們不讓我活,我就不讓你們活,咱們干脆就來個魚死網破同歸于盡,臨死拉個墊背的。或許村里人死光了,就沒人跟他追討債務了。

        想好了作案手段,郝利仁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潛伏到了寺廟院里。他見四下無人,就敲碎了機井房的玻璃,鉆進去找到了水塔上面鐵皮蓋鎖子的鑰匙鏈,抓住鐵梯就往上爬。

        沒想到,他剛剛爬到第一個格子,就被剛出廟門的陳仙看到了。她大聲喊到,是誰?要干啥!

        郝利仁不理會,就想趕緊往上爬。陳仙快步跑來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腳脖子,使勁兒往下一拽,就把郝利仁扯下來,摔倒在地。同時把他身上背的大塑料袋抓到了手里。

        陳仙一看是村里失蹤多時的郝利仁,也嚇了一跳。燈光下,陳仙看見了郝利仁手里的鑰匙鏈,他認得這是水塔上面蓄水池鐵皮蓋鎖子的鑰匙。

        陳仙問他,大半夜的,你想干啥?

        郝利仁竟然嘿嘿一笑說,村里水塔的水不干凈,想撒點漂白粉,消消毒殺殺菌。

        陳仙遲疑了一下,把手里的塑料袋舉到鼻子前聞了聞,覺得特別嗆鼻子難聞,好像是殺老鼠的毒藥。陳仙一下子警覺起來。

        就在陳仙一愣神兒的時候,郝利仁突然猛撲過來,把陳仙死死壓倒在地。

        陳仙拼命掙扎,大喊大叫。混亂中,陳仙用手指摳破了郝利仁的臉,扯下了郝利仁手里的鑰匙鏈,猛地塞進嘴里,一口就吞下去了。

        郝利仁一看惱羞成怒,搶過陳仙手里裝著毒藥的塑料袋,撕開,一下子連毒藥帶塑料袋都捂到了陳仙的嘴巴上,一直捂到陳仙中毒咽氣。然后跑到機井房里,找到一張廢紙,偽造了陳仙的自殺遺書,說是控訴石頭和村委會把水塔建在了寺廟院里,破壞了風水,因果報應等等。

        隨后郝利仁連夜?jié)撎印?/p>

        事發(fā)不久,公安人員抓到了郝利仁。通過陳仙指甲縫里血跡的DNA比對,認定他就是殺害陳仙的兇手。得知案件真相的村民們后怕不已,都在心里感謝佛教徒陳仙。

        三十

        冬日的陽光,很溫和地罩在山坡上,改梅正在菜園里忙著修剪果樹,兒子鐵蛋腿夾樹枝當馬騎著遍地亂跑。石頭犧牲后,改梅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缺少了生活上的依靠,她整日沉湎在對石頭的思念之中,顯得郁郁寡歡。鄉(xiāng)親們讓她說明鐵蛋是石頭兒子的真相,希望縣聯社能夠照顧一下。陸正也有這個意思,可石頭那個“衛(wèi)士”還沒批下來,縣里就不好定奪,再說,鐵蛋是誰的親生兒子,石頭不在了,現在也很難說清了。

        改梅一邊修剪一邊咪著眼凝視茁壯的枝條,心里掠過一些欣慰。去年果樹全部開花掛果了,而且碩果累累,地膜坑養(yǎng)的豬雞兔都成群了,塑料大棚每年收入也不少,想著以后全家就指望這承包的幾十畝荒山,改梅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前幾天,村里干部上山通知她回村委會商量如何續(xù)簽承包合同,究竟怎么包,她心里可一點兒底也沒有。其實,久居荒山里的改梅已很少知道村里的事兒了,她也不清楚村里正在搞土地二輪承包,按國家規(guī)定,土地承包三十年不變,部分需調整的承包合同正在調整。

        以前郝利仁一伙老惦記她的荒山果園。好在他已經完蛋了,改梅想著禁不住松了口氣??墒撬鰤粢矝]想到,還是有人已盯上了她承包的那綠樹滿坡的荒山了,因為荒山下面是滾滾的烏金哪。

        賈英才的親戚們見改梅的荒山日漸變綠,樹也結果了,豬也出槽了,羊也肥壯了,心里就堵得慌,他們四處放出風聲,說改梅的荒山實際上是石頭承包的,如今,石頭已經死了,就應重新承包。再說,山是國家的山,要承包也得輪著來,怎能讓一人獨占?

        李勝利在村里聽說,心里很是氣憤,他騎著自行車來到荒山,找到了正在果園里忙碌的改梅,他把聽到的消息告訴改梅,改梅一下子又驚又氣,半天說不出話來。改梅男人正從坡上下來,改梅便跟他商量怎辦,他卻說:“咋辦?那咋辦?人家可都是村干部的親戚哩,你,你說咋辦?”

        改梅男人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改梅氣得不再搭理他,他就又低著頭干別的營生去了。

        這時,從坡下沖來一伙人,改梅和李勝利一看,正是想奪改梅荒山的村干部賈家的幾個親戚,他們一上坡,就咋咋?;5厝氯拢骸案拿?,這荒山原來是石頭承包的吧?既然他不在了,就應充公了,就該重新承包,你不該一人霸占集體財產,是吧?”

        “啥!荒山本是俺承包的,憑啥說是石頭包的?”改梅憤怒了。

        “你憑啥說是你承包的?”來人不甘示弱。

        “憑啥?俺有合同,是俺簽的字,”說著她轉身沖進窩棚拿出了合同書,往他們面前一展,“睜大眼看看,白紙黑字紅印,哪一點是假的?”

        來人一時啞語。

        “就算你承包的,可也不能只由你一人包吧,這風水輪著轉,好處大家沾,山是公家的山,坡是集體的坡,憑啥只準你一人包,就不準別人包?”

        “包?你們咋原先不包?現在眼紅了?”改梅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透過淚簾,她仿佛又看到了她跟石頭跑親串友借錢籌集資金忙承包,也好像看到了自己一家人在荒山禿嶺上栽樹澆水開荒地壘豬舍,還看到了石頭與自己扛石塊被磨得血跡斑斑的肩頭和烈日下耕作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如今,剛見點收成,就有人來搶奪自己的果實,她怎能不氣憤?怎能不傷心?

        這時來人又繼續(xù)刁難:“你有合同算啥?過去的合同不算數,早作廢了,你沒聽說,現在上頭讓搞土地二輪承包,二輪承包,你懂嗎?就是進行第二次重新承包,既然是重新承包,那過去的東西不就算沒用了吧。”

        “咋是這回事兒呢?”改梅一下子拿不準政策,因為山外的世界她早已陌生了,她把探詢的目光轉向李勝利。

        李勝利大聲回擊:“簡直是胡扯,二輪承包是啥意思,你們懂不懂?二輪承包是繼續(xù)承包的意思,誰敢說作廢原先的合同那他就是違法?!?/p>

        老李一席話,震得一伙人面面相覷,一時沒了言語。

        忽然其中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又跳出來叫嚷:“你個神經病懂個啥政策,盡是一片胡言。咱們別信他那一套,問她改梅答不答應,不答應咱就來硬的。”

        “啥硬的?你們還想吃人不成?”老李怒目相向,“俺看你們無法無天,該治理整頓了!”

        “嗬,你個神經病,抬出毛爺爺嚇唬俺們,還怕你不成?怎?石頭走了,你想接班?哈哈……”人們哄笑起來。

        “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睅讉€人說著就從腰間拔出砍刀,朝改梅的蘋果樹撲去,手起刀落,幾棵小蘋果樹就被攔腰砍斷應聲倒地了。改梅心疼得一下子竟癱倒在地上,老李怒吼一聲,推著自行車就朝砍樹人猛撲過去,幾下就把砍樹人撞得滿地亂滾。

        幾個人惱羞成怒,一起朝老李圍攻起來,其中一人還罵著,你他媽的,不是動口不動手嗎?怎么還動起了車子?你他媽的說話不算話啊,趁老李不備,一擁而上摁倒他狠揍,改梅嚇得一下子昏死過去。

        這時,一輛吉普車開足馬力,沖上山坡。車還未停穩(wěn),就從車上跳下幾個人來,人們一看呆了,鞏書記、陸正和鄉(xiāng)派出所所長,從車上走下來。

        原來是田改竹和趙壯在村里聽人議論說,幾個村干部的親戚上山逼改梅轉包果園去了,才忙跑到鄉(xiāng)政府找領導出面阻攔,正遇上鞏書記和陸正下鄉(xiāng),眾人忙跑上山來。

        這時,派出所所長已把幾個砍樹打人的村民帶到了鞏書記面前。

        “簡直是胡鬧!”鞏書記額上的青筋蹦起,“你們究竟想干什么?”

        “俺們,俺們也想承包荒山……致富……”其中一人還想狡辯。

        “想致富?就靠掠搶別人的勞動果實?簡直是土匪作風。”鞏書記大聲喝斥。

        “荒山那么多,你們可以通過自己辛勤勞動來承包,來致富嘛,缺資金,信用社可以支持你們嘛?!标懻膊粺o生氣地告誡他們。

        “別跟他們羅嗦了,”派出所所長怒氣沖沖地說,“你們知道犯了什么罪嗎?”

        “犯罪?不致于吧?”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俺們只是想嚇唬嚇唬她……”

        “嚇唬?你們已經犯了侵犯別人財產罪和故意傷害罪,二罪歸一,你們已經夠蹲監(jiān)獄了。”

        “撲嗵!”幾個人就給領導們跪下了,“俺們該死,俺們該死,饒了俺們這一次吧,樹,俺們賠,俺們賠?!?/p>

        改梅也忙跟鞏書記給他們求情,“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拖家?guī)Э诘?,不容易呀,樹俺也不用賠,要是他們想承包別的荒坡栽樹,俺還可以送他們樹苗?!?/p>

        “改梅呀,”鞏書記緊緊握了握她的手,“你可真是太善良了?!闭f著,他抱過鐵蛋兒,疼愛地用胡子拉碴的臉挨挨鐵蛋的小臉,“石頭,可真是農民的好財神呀,可惜呀,可惜呀,他走得太早了?!蓖h處排排整齊潔白的大棚,鞏書記沉浸在對石柱的懷念之中。

        三十一

        冬天的塞北,灰蒙蒙黃禿禿的一片,沒有什么色彩,除了能在各村的大棚里見到濃郁的綠色外,其他的地方,只是一種單調的灰黃色。

        經歷了不少的風風雨雨,眼看著快要步入年關了,陸正思謀著過幾天輕松的日子,沒想到,平地傳來一聲悶雷,岳父凌致遠被拘留審查了。這多少有點出乎他的意外,他首先想到的是岳母,她連續(xù)兩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一個人孤獨無助,怕有什么閃失,他忙親自駕車,把岳母接到了自己的家,希望老人家能過個不太冷清的年。

        誰料沒過幾天,陸正家忽然來了幾個縣法院的執(zhí)法人員,他們進屋察看了看,就亮出了查封房子的封條,原來,法院已查明,這所岳父給的房子和凌志住的房子,全是當年皮毛廠廠長雇人建的,兩處房子共造價六萬元,算是廠長送給凌致遠的一份禮物,凌致遠當時也推辭過,但實在推辭不了,房本的戶主都辦成了自己一兒一女的名字,再一想,自己馬上就退休了,給兒女們留點家財,也算是一種最后的補償吧,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凌蘭倒是好像早有準備似的,神色平靜的打包東西,準備離開,這時,一名法官又拿出一張搜查證,要搜查這所房子,原來有人狀告陸正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凌志為了有立功表現,主動提供了陸正受賄的線索,據凌志交待,包工頭到陸正辦公室送禮被拒絕,想到陸正家又不認識,便請凌志帶路,是他悄悄地領著包工頭子去認的陸正家門,自己卻沒進去,但他知道包工頭送了一尊金佛像,今天,是兩樁案子一塊辦了。

        凌蘭蜷縮在沙發(fā)角里,她的精神世界已塌坍了,她天天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法官在屋里搜了搜,就轉到供佛像的地方,一名法官靜靜地觀察了一下,就上前用雙手慢慢捧起了佛像,頓時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像出現在眾人面前,這時,凌蘭忽然從沙發(fā)上跌起來,沖上去抓起“真佛”像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嘴里還念叨著:我每日供奉膜拜你,可你這真佛也不靈驗,不保護我們一家,我白供奉你了。說著,摟住母親,娘倆哭成了淚人。

        一名法官走過來,蹲下身子,輕輕把金佛捧在手里,很小心的用手試了試它身上的土,站起身來,對凌蘭語重心長地說:“它確實是真佛,你每天燒香念佛,知道佛的旨意是什么?佛也是主張懲惡揚善的,人做了善事,佛會保佑的,但人如果做了錯事惡事,它也來保佑,那它真的就不是佛了。你應該知道,佛是不會受賄的?!?/p>

        一席話,說得凌蘭似乎有所領悟,她不由地點點頭,又把“真佛”像從法官手里拿過來,說:“我再拜它一次,行嗎?”

        法官很大度地點點頭。

        凌蘭就把佛又擺在了香案上,畢恭畢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她很鎮(zhèn)靜地對法官說:“現在,我在佛祖面前發(fā)誓,我收金佛的事,陸正一點也不知道,全是我自己干的,還有一點,我想說明白,當時我確實是以為是鍍金做的工藝佛,請你們明察?!?/p>

        “我們會查清的,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決不會放掉一個壞人?!?/p>

        這時,陸正推門進來,看到這種場面,他愣住了。

        當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后,呆呆地說:“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凌蘭和母親又搬回母親家,陸正不愿去岳父家住,就獨自回到了聯社宿舍住,他就想單獨處一處,靜靜地想一想。

        一時間,這件事在縣城傳得沸沸揚揚,陸正家被查封,搜出金佛像的事也越傳越神了,這對面臨規(guī)范聯社民主選舉的陸正來說可真是當頭一棒。

        三十二

        最近,縣里召開兩會。許多人大代表都提議案,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李勝利也參與其中。有人告訴他你不是人大代表,不能什么提議案。李勝利不吃這一套,說第一,我從始到終都是代表人民,所以我的人大代表不需要選舉,我就是天生的人大代表,隨時隨地可以提意見,只要意見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就行。第二,我也不提什么書面議案,我的議案就在心里,當眾說出來更痛快。

        他說:“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們應該走到群眾中間去,向群眾學習,把他們的經驗綜合起來,成為更好的有條理的道理和辦法,然后再告訴群眾(宣傳),并號召群眾實行起來,解決群眾的問題,使群眾得到解放和幸福?!?/p>

        李勝利治理整頓的重點放在了香水溝村里退耕還林農業(yè)貼補問題和郝利仁無手續(xù)承包荒山亂采亂伐背后的腐敗問題。他在治理整頓這兩個問題的演講中,把許多事情的內幕和細節(jié)都說得很清楚,這就讓許多人感到恐慌。人們都不知道一個精神病,是怎么知道這些內幕的。其實事情的真相是有人專門給他提供了一份秘密材料,從他家的門縫里塞進去的,當然是匿名。也許這個人是想揭露這些問題,自己又沒有膽量,就透露給李勝利,讓他出面揭發(fā)。

        有人說李勝利就是被人當槍使了,可是李勝利不這么想。

        他覺得這是人民群眾對他的極度信任,覺得自己重任在肩,就是要給人民群眾當槍使,一定不能辜負群眾的期望。他還按照材料提供的信息,重點去實地核實,結果還真是差不多,這就更加增添了他的信心。

        村里一些村民們還表示,要跟李勝利一起并肩作戰(zhàn),關鍵時刻需要他們出面作證或者一起上街治理整頓,他們都去。他非常高興人民群眾覺悟的提高和進步,拍拍胸脯表示自己抓革命促生產,你們的事情我都管了!但是他根本沒想到,他拋出來的不是兩個蘋果,而是兩個重磅炸彈?。?/p>

        事情的進展出人意料。原來許多答應跟他一起到縣城人大會場治理整頓的村民,那天都沒有跟他一起去,后來有的村民喝醉了酒吐露了真相,原來是有人深夜到他們家里,一手拿著鈔票一手拎著鐵棍,問他們是吃罰酒呢,還是吃敬酒?大家當然都愿意吃敬酒,何況是送上門的敬酒。只有李勝利沒有收到敬酒,罰酒也沒有,因為人家知道他敬酒罰酒都不會吃,那就給他吃“棒棒酒”。

        那天的天氣有點陰沉。李勝利剛剛走到半路上,就被一伙潑皮攔住了去路。他們惡狠狠地盯著李勝利說,你他奶奶的不是經常治理整頓嗎?今天爺爺們也治理整頓一下你這個老刺兒頭。說著,揮舞鐵棒就把李勝利打倒在地,棍棒齊下,霎時間,李勝利就成了一個血人兒,滾落到了道旁的溝里。

        一伙人把李勝利自行車上的毛主席像章一股腦搶走,把紅旗拔下扔在地上。然后把自行車用鐵棍砸成了麻花餅。

        有人看見躺在溝里的李勝利,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民警聞訊趕來時,李勝利已經氣息奄奄,昏死過去了。

        后來,李勝利被送到了縣醫(yī)院住院治療。金煒明回縣城開會,在街上正好遇到了魏仁。魏仁是專門到醫(yī)院看望李勝利的,倆人就一起到了醫(yī)院。

        進了病房,看見李勝利躺在床上,李亮正急得打轉轉。原來李勝利需要輸血,醫(yī)院缺血,正讓家屬自己找人獻血呢。

        幾個人一問,金煒明說,正好跟他的血型一致,就跟著護士去抽血去了。

        有人說,這下子李勝利該聰明點了,縣太爺的血都給他了,呵呵。

        許多人覺得這件事也許就這么過去了了??墒钦l也沒想到,李勝利的傷病剛剛好一點,能夠勉強走路了,就自己把自行車又修好了,準備再次出征縣城人大會場。有人告訴他,縣里的人大會議早已結束了,人大代表們全部回去上班了。李勝利說,不管那個,自己就在人大會場外面進行廣場治理整頓。

        然而,就在李勝利準備出發(fā)的頭天晚上,有幾個人闖進了他的家里。

        這伙人好像不是上次打他的那伙流氓潑皮,而是非常文縐縐的,看上去好像很有文化。他們提出要收購李勝利收藏的所有的毛主席像章。幾十年來,李勝利收集了近兩百個款式各異的毛主席像章,這些像章被他視作珍寶,用毛巾擦拭得發(fā)亮,一部分他小心地裝在一個布袋里收藏。這些紅色紀念品曾在幾十年前被人隨意丟棄,卻在最近幾年成為了利潤豐厚的文物。據古玩店的老板們說,一個質量較好的毛澤東像章,如今可以賣到幾千元,如果成套,價格更高。一些外地人想要購買李勝利的像章,卻被他用“斗私批修”狠狠頂回。他只會偶爾挑選一兩個,送給為他看病的醫(yī)生,或曾幫助他的人。

        對于這伙人的無理要求,李勝利當然不會答應,而且他還用毛主席的語錄教育批評他們。

        可是這伙人似乎對他的諄諄教誨不太感興趣。既然給錢你不要,那我們就“拿”了。幾個人翻箱倒柜,把李勝利收藏多年的毛主席像章幾乎全部搜了出來,裝進了他們帶來的箱子里。李勝利眼睜睜地看著被人搶走了,憤怒無比,掙扎著要跟這伙人拼命。奈何他人老體弱,根本就不是這伙人的對手。

        這伙人一擁而上,抱住他的手,讓他把他家里供奉在書桌上的毛主席大瓷像抱在懷里,然后幾個人又要把他的手強行扳開,想讓毛主席的大瓷像從他的手中脫落。李勝利明白了他們惡毒的意圖,就拼命抵抗,只見他怒目圓睜,雙手顫抖,青筋暴起,想死死護住毛主席瓷像。

        “嘎巴”一聲,李勝利的雙手被生生扳斷,隨著“嘭”的一聲巨響,毛主席的瓷像被摔在了地上,碎片四濺。

        就是這一聲巨響,把李勝利的神經砸碎了。是他親自把自己的偶像砸碎了啊!他的大腦轟然坍塌成為一片廢墟,瓦礫遍地。他的靈魂像一縷青煙被颶風吹散。他大叫一聲,真的瘋了。

        一伙人一看他們的目的達到,不慌不忙地撤了。只留下李勝利一個人跪在地上,手已經捧不著東西了,他把臉埋在毛主席像章的碎片里哀嚎。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指和臉龐,鮮血在碎片中浸漫開來。

        次日早晨,菜農們發(fā)現李勝利沒有按照約定交蔬菜,就到他家找他。一進門,卻看見李勝利在自家種滿苦菜的菜地里,用一根紅褲帶將自己掛在了兩米高的大棚支架上。大伙趕緊把他解下來,卻發(fā)現他的尸體已經僵硬了。

        人們發(fā)現,在這個十余平米的陰暗小屋里,李勝利給這個世界留下的全部遺產是:地上一堆瓷像的碎片,五本泛黃起皺的毛澤東選集,一本貼滿了百余幅毛主席照片的影集,以及六幅裝有相框的毛主席畫像。

        李亮聽說兒子李勝利的事情后,卻是出奇地平靜。

        有人說趕緊得督促公安部門破案,把兇手繩之以法。李亮長嘆一口氣,幽幽地說,那些人沒有直接殺人。他們殺死的是李勝利的靈魂,這才是他們想要的,殺人不見血,抓住他們又能如何,頂多就是個搶劫。

        對于李勝利的死,人們開始唏噓感嘆,慢慢地偶爾談起,現在已逐漸淡忘,如蟻般地生活也從未因此緩頓片刻。失去了李勝利,香水溝仿佛少了一角風景。而風景可以再造,但李勝利那一身戎裝,騎著掛滿毛主席像章和紅旗飄飄的自行車的形象恐怕永不會再看到了……

        盡管李勝利家人沒有給他開什么追悼會,就在李勝利出殯的前一天,按照當地的習俗,家里人也沒請什么鼓匠和流行歌舞,就是用大喇叭反復播放 《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東方紅》《北京的金山上》《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學習雷鋒好榜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等歌曲。

        這天的香水溝村里好熱鬧,村外村里的路上車來車往,人喊馬叫的,好像是趕集或是過節(jié)。原來除了親朋好友來祭拜李勝利,村里幾乎是全村人出動,都來祭拜他。特別是還有許多來自縣城的人,都自發(fā)來祭拜李勝利的,這可讓許多人沒想到。這些人里,有的是聽過李勝利演講茅塞頓開受到教育的,有的是在李勝利治理整頓有些單位和個人得到益處的,有的是在街上被人欺負得到李勝利及時解救的。

        村里的一些老人也來了,田守義攙扶著李亮。魏仁也從北京趕回來,他特意到明登天府大院里,把金煒明叫上,一起來祭拜李勝利。

        金煒明一邊走一邊回憶起,他剛剛住到明登天府大院里時,一天他在院里遇到了李勝利,李勝利也不管他是什么副縣長,攔住他教導說:“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

        祭拜時,金煒明在李勝利的靈前跪下,實實在在地磕了三頭……

        三十三

        冬日的香水溝,原本顏色單調的黃土地,如今又增添了色彩。一種是白色大棚里的綠色,一種是黃色山坡上的藍色。

        經過幾個月的奔波,金煒明跟北京一家光伏發(fā)電公司聯系,引進了光伏發(fā)電產業(yè)。過去光禿禿灰溜溜的山坡荒地上,鋪滿了藍格瑩瑩的太陽能采光板,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廣大菜農們的大棚用電問題解決了。

        村里村外,人們還經常看到香水溝村山上的明代土長城上、原野上連綿起伏的古漢墓群旁、棲隱寺的古松樹下,還有田改竹大棚綠色蔬菜花卉采摘園里,田守義的農業(yè)示范園區(qū)內,以及明登天府的大院里,人來人往。從全國各地來香水溝旅游采風的人們逐漸增多,金煒明協助當地村民紅色旅游加綠色采摘的農家樂紅紅火火發(fā)展起來了。

        在縣金融監(jiān)管辦的會議室里,金煒明和當地人民銀行、銀監(jiān)辦、農業(yè)銀行、農村信用聯社、郵儲銀行、農業(yè)發(fā)展銀行、村鎮(zhèn)銀行,還有保險和證券業(yè)等金融單位負責人在討論研究。與會人員決定采取聯合貸款和相互擔保的方法,實施銀團貸款,支持引導菜農及企業(yè)組建集團經營,支持以蔬菜生產、加工、運輸、銷售及農超對接為主的綠色蔬菜基地,形成占領清河縣周邊及京津冀蔬菜市場的規(guī)模優(yōu)勢。

        金煒明跟人民保險公司、大地保險公司、平安保險公司等負責人具體協商,為全縣的農業(yè)和蔬菜產業(yè)投保入險,保駕護航,替農民們防化風險,為村民們旱澇保收創(chuàng)造條件。

        這次會議,金煒明還特意把市里的證券部門領導請來了,他詳細地介紹了以香水溝鄉(xiāng)為中心、輻射全縣的綠色蔬菜產業(yè)發(fā)展經過及其遠景。證券部門的領導聽了也很感興趣,表示今后密切關注蔬菜集團公司的發(fā)展,支持做強做大,經過股份制改造,申請上市發(fā)展。

        會上,金煒明還專門說起了前一段時間民間非法集資的事情。他說:農村普惠金融發(fā)展,就是要惠及農村金融及各種農民合作社,協調農村金融資金互助。特別是要處理好二龍溝煤礦非法集資的遺留問題,重點要幫助原來靠投機入股破產的村民,農金部門要想方設法大力扶持這部分村民,重新投入到農業(yè)和蔬菜的生產中去。目前許多外出打工的農民都紛紛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這些都是好的現象。這些村民在外打工多年,見過世面,也積攢了許多經驗,要發(fā)揮他們的作用,實現大家共同富裕的目標,精準扶貧的目標,就是一個也不能少,一個也不能落下。

        會后,參會人員一起又驅車來到了香水溝村實地考察。

        天藍格瑩瑩的,太陽暖洋洋的,山野一片安靜。

        到了村里,鄉(xiāng)政府和村委會干部一起來迎接,隨同大家走走看看。

        村里原來的許多破舊危險的土窯洞都被拆掉了,一排排新房也蓋起來了,村里村外的幾條馬路也硬化和拓寬了。金煒明組織發(fā)動金融職工捐贈的“鄉(xiāng)村書屋”也建立起來了,書架上滿登登的全是農業(yè)科技、鄉(xiāng)土文學等等書籍,還有電子書屋也同時開通,農業(yè)市場信息網絡為村民們打開和聯通了外面的世界。村里的文化廣場也建起來了,還安置了不少的健身器材,許多村里的男男女女早晚還跳廣場舞,據說村里有幾個啞巴和失明的村民也跟著跳。大伙兒就都樂了。

        金煒明一行人想到村民的新房子里去看看,到了幾家,卻發(fā)現根本就沒有人。幾個在街頭曬太陽的老人們笑呵呵地告訴他們,村民們都在大棚里忙乎著呢。那里面枝繁葉茂的,滿眼都是綠呢。

        鞏書記說,現在的村民們確實忙得很。鄉(xiāng)政府還專門從縣里請來老師給村民講溫室大棚的種植知識,怎樣防治病蟲害,人們白天干活忙,就晚上加班學。一時間忙得手腳不停,腦子也忙起來:今天琢磨著怎樣種好菜,明天思量著如何賣個好價錢。嘴上喊著忙死了,手腳卻不肯停下來。還引進了名、特、優(yōu),實現了精、細、嫩。有的一家就蓋了好幾個大棚。還有的村民靠著過去冬閑練就的好嘴皮,竟然坐火車、乘飛機,走出去搞推銷了.

        鞏書記介紹說,鄉(xiāng)里成立了蔬菜集貿市場,還在市場旁邊建起了脫水蔬菜廠和蔬菜罐頭加工廠。村里原來種地的許多人,因為土地流轉后,都是發(fā)展大農業(yè)了,統(tǒng)一規(guī)劃,規(guī)模經營,原來許多手工活也被大型的播種機、收割機等替代了,地里用不了那么多的人,就紛紛進廠當了職工,整日里穿著干凈的工作裝,用過去那雙沾滿泥土的手按在了印滿洋字碼的按鈕上,指揮著一條條的流水線。一個人就賺了種地和做工兩份的錢,心里美滋滋得不行。

        有時村里孩子吃著方便面,忽然大叫起來:“爹、娘,你們看,這小袋里的干菜葉上面寫著咱村脫水蔬菜廠的名字??!”于是就自豪得不行,吃得更香了,嘴吧咂得聲音更響了。娘便上來拍一下孩子的腦門說,吃飯聲音別太大,不文明。

        占春興沖沖地領著大家指指點點,不停地說:“看,俺們香水溝變了樣,變了樣!”

        縣里金融辦的主任看了,有些感慨,說:“我以前一說起新農村建設,馬上就想到的是讓農民進城,住高樓建工廠?,F在我也琢磨,逐漸明白了,其實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不是逼著農民離開土地家園上樓,而是從根本上建設適合農民自己的新農村,同時還要吸引城市居民到鄉(xiāng)村就業(yè)和生活。農民將成為農業(yè)工人,或者是職業(yè)農民。也不知我的感覺對不對?”

        陸正笑笑說:“不管是啥事兒,只要你感覺好,就對了?!?/p>

        眾人也樂了。

        大家又往前走,要到日光溫室去看看。

        人民銀行的高行長望著村外那一排排宛如朵朵白云的大棚和廠房林立的蔬菜加工廠,興奮地說:“看來,咱們的金融扶貧路子是對頭的,效果不錯呀?!?/p>

        金煒明聽了,說:“什么話也不能說早了,更不能說滿了。扶貧僅僅是開始,鄉(xiāng)親們的致富還需要時間啊……”

        這時,山上放羊老漢沙啞的歌聲,又跳過深溝,越過山崗,忽忽悠悠地飄了過來:

        深不過那黃土地,高不過那個天,

        吼一嗓子信天游,唱唱咱莊稼漢。

        水格靈靈的女子,虎格生生的漢,

        人尖尖就出在這九曲黃河邊。

        山溝溝里那日月,磨道道里那個轉,

        苦水水那個煮人人,淚蛋蛋漂起個船。

        山丹丹那個可溝溝里,蘭花花開滿山,

        莊稼漢的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東去的黃河呀,北飛的那個雁,

        走西口的那個哥哥啊,夢見可瞭不見。

        山澗澗那個流水呀,兩條1條那個線,

        死活咋的那個好上呀,死活就咋的那個斷。

        山丹丹那個可溝溝里,蘭花花開滿山,

        莊稼人的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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