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手里還能搬兩塊！”強子一咬牙，顧不上抹一把粘乎乎的腦門。

“你行嗎？這磚可是三十斤一塊，”隊友拴生有點猶豫，“你都馱一背了?！?/p>

“沒事！”強子催促道，“人家都進窯了，甭廢話?！痹谝魂嚲o過一陣的西北風中，小分隊像一行雁，正向機窯尾部鉆，他覺得自己掉隊了。河口風大，半夜刮起來，早晨天陰沉沉的，人還沒摸黑出門，就先聽見窗外的嗚嗚聲，活像野獸伏在山脊上，喉嚨壓不住，一陣陣滾出低沉的咆哮。

腦門有點癢，強子甩甩頭發(fā)。雖然是數(shù)九寒冬，室外摻黃泥的殘冰上，一排水龍頭凍得硬邦邦，可人一干活，汗氣還是發(fā)，安全帽再一捂，頭發(fā)一綹綹伏在額頭上。但他畢竟顧不上瑣碎，連忙追隊去了。布滿腳釘?shù)母G筒，必須定期換磚，空間狹窄機械無法操作，只能由人來背了。

大蝦般弓腰的強子，我瞅他一眼，都覺邁腳重，一摞磚不是開玩笑的。但我知道，擦過窯口計數(shù)員身邊時，冷不丁的，他要歡喜一下。

昨晚，拴生還和他開玩笑：“明兒，能給球球背回一包沙灘積木！”

計了數(shù)，方磚多背一塊，就多賺兩毛錢，攢多了，能給球球買件好玩具。都兩歲了，不是連電視廣告都嚷，開發(fā)左右腦要趁早？兒子落地八斤，媳婦奶水不好，每天羊奶喂得足，到了抓周時胖嘟嘟粉團團的，喜得強子直喚球球。球球？好，一錘定音，全家人都叫小東西球球了。

瘦削、臉小的強子，前年在隊里，還被當作一個毛頭小伙。收勞保的曼嫂到屋門了，穿一件大紅羊毛衫。拴生打響指，嚷了一句，“啷里個啷，今兒好靚！”曼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曉得大家干乏了，欲尋一個樂子，便高聳胸脯，哼著一支小曲搖入門檻，還問門后的強子，瞅著我，舒坦嗎？伙計們哈哈大笑，強子羞得滿臉通紅。

球球滿月請喜酒時，老哥們喝得痛快，便拿他打趣。這個喊，強子，成當?shù)娜肆?！那個嚷，強子，以后干完活勤洗洗，別抹個黑花臉，不提咱媳婦，甭把娃嚇得哇哇大哭！一桌狼籍，推杯碰盞，眾人大笑。

別說，真當了爹，能說愛笑的強子眉頭卻常鎖成一個鐵疙瘩。雖然還是老樣子，三五句里總夾一句玩笑話，但有時歇了工，人擠著西墻角，好端端地便發(fā)出一聲長吁。父親病故得早，從六歲起，強子不知想象過多少回父子相聚的場面！

真當了爹，強子憶起童年的一個習慣，曾陪他一起躲避西北風的秘密，小時候他在廢紙片上寫短信，悄悄塞入樹洞寄給 “我”（不錯，“我”就是強子的爹）。如今，強子依舊回避談到“我”，然而，與隊友酒喝熱酣了，一不小心扯到“我”，話匣子就關不上了：每年清明，我和媽都去二河灣兒，灑清水，燒紙錢。我媽準備得可細了，除了紙西裝、紙夾克、紙襯衫，還特意剪了爸最愛穿的淺灰色背心。那一套紙家具，媽還專門改出一只紙?zhí)僖?，說我爸夏天逮個空，最愛躺在石榴花邊的老藤椅上了，嘩啦搖蒲扇，還向媽打趣，玉珍你仙女下凡，能種出一盆火來……石榴花映照紅火的日子，沒幾天，爸去了，我家的夜幕降臨了。有人誣陷爸，死于一種傳染病，傳得沸沸揚揚，我也成了一株傳染苗子。三個同學湊一堆罵我，甚至，隔著家門起哄。媽不知為啥，本來暗泣了一夜，又臉懸淚痕地出去了，不是訓斥，而是近于哀求：瞧，強子上學早，要喊你們哥哥哩……不要！沒人愿意當他哥，一百個不要！他們瞎嚷著，跑遠了。

媽愣愣地盯住小院的石榴花，我想，她又瞅見，爸提壺澆水的影子了。

日子咸澀，爸走后，豈只因這一件小事？

……

二河灣有片柳林，月牙兒形，一到清明，空灘上散著燒紙錢的人。雀鳥兀自叫著，不計羽毛潮濕。寒薄的焚煙，裊裊上升，最終似乎融入了游過青石峰巔的一層似有若無的藍煙中。

不知為啥，這古渡，不止一次地讓“我”遙想起遠古的場景：一個肩膀黝黑的先民，磨制過石斧、石鏟與石鏃頭，又開始加工一個石球。碩大的草魚，游在瀲瀲清波里，他汗流浹背，甚至想放棄這熬人的活兒，但稍頃他舉高石球，瞇眼，定在它邊緣的一道被太陽烙上的金邊。

他不禁狂喊一聲，儼然匐匍于黑漆漆的懸崖下，突然望見峰巔的火光，夾雜著草叢的簌簌，粗啞或尖細嗓門的微小的喧嘩，地平線上莫可名狀的回音。在一剎那，先民完全沉浸了，竟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季節(jié)的遷移。環(huán)行的星座，會在融入天際的山影上，發(fā)出宏大的交響么？他不知道，很久以前，此地有一個拋石頭的獵人，拋，對身體瞬間無法抵達的空間的干涉，激發(fā)出獸皮裙裹住的獵人的無盡的瑰麗想像；他更不曉得，文明的曙光已升上磊磊山巖。當然，即使神靈巡游的午夜，他做夢也想不到，最忠實的河流兄弟的臉龐，會干癟，怪物附體一般污染成黑色……

他只懂一些淺近的事，村落里兩人暴病死了，一老，一小，嘶喊、掙扎兩日死掉了，恐懼籠罩在這一帶。茅草劃過弱小的尸體時，他的尾骨產(chǎn)生一陣顫栗，童年的他曾透過兩只陶罐的縫隙，窺見一個女人，健壯靈活得賽過穿山越林的麂鹿，他微恙時，以得到女人慰籍為最大的榮光。但是，她死掉了，死于豹子的撕裂。一束束枯茅將她捆入永久黑暗的世界時，一滴鮮紅的血，冒上他的心頭。先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他山腳的小屋，屋壁涂滿厚厚的細草黃泥，中央灶坑的排煙孔，竟連通天軸的北極星，成為另一個彎腰撥火的女人的天窗。北風怒吼的冬天，偶爾，他在火邊烤一下患風濕的右臂，火光一明一暗，將女人的胸脯映成黃土溝壑，他的娃崽，簡直是小猴子，伏在母親的身上大口吮奶。

河流的波聲，搭成一艘船，搖晃他們涌向未知的明天。

“嘎———嘎嘎——”，野鳥驚破“我”不著邊際的遙想，有一次，“我”瞥見不遠處，強子正燒紙錢呢，一張一張，燒得一絲不茍，鋼架公路橋上，各種車輛風馳電掣。

泛潮的土松軟，蘊藏磁性的力量。

2

不久，隊友養(yǎng)成新習慣，換上一身藍工作服，收拾工具的當兒，聽強子的嘴里吐出球球二字，要是“球球”這一著名的詞語，有兩天沒滾過四堵白墻，吊在耳輪上打晃兒，反倒讓人納悶了。

“家里喂的一只羊，還是二爺送來的，挑高門簾直嚷送球球的?！睆娮诱f。

“草，那叫個青！貨真價實的羊奶，嘿，球球喝得咕咚咚?！睆娮诱f，一伸手仿佛又回到家，舉起了他的小東西。

“唉，燒還沒退，球球今天感冒了……”

俗話道“六月天猴兒臉”，瓢潑大雨才一停，大家伙就得上槽子，強子左手拎一瓶白開水，右手緊握清理結疤的工具，半陰半晴的天光，映射出他身軀的棱角，仿佛莫可名狀的重物從半空墜下，壓住他右肩后便紋絲不動了，人只有張大嘴巴，調動全身的筋絡力量頂住它。

偶爾，老哥們聊天，孩子從小報特長班開始，一直到供上大學的明明暗暗形形色色的開銷，強子發(fā)一下怔，支棱起耳朵聽。

強子家在村里，太陽白花花耀著屋頂?shù)耐?，不時，強子媳婦翠翠端個板凳，坐在大門口擇菜。前幾年，她上村口的公路邊賣過饃夾肉，戴一雙暴露十指的毛手套，哈著凍紅的指頭，煎雞蛋、炒蘑菇、青椒丁熗豆腐，還有泡三丁……這些可口的小菜，倒蠻吸引村口匆匆的行人。翠翠沒工作，卻有一身利索勁，娘家學會做一手好泡菜。有時候，強子在班上嗆了一口水，說，老婆真嘮叨，哪里是雞毛蒜皮，簡直是一地亂糟糟的粉筆末！扯得哥幾個笑，但干完一天活，他累得不想動彈，瞅翠翠一邊念叨，一邊跑進跑出，又一邊大聲招呼開飯，強子吸溜著飄白汽的熱湯碗，填著自己轆轆饑腸的肚子，美得哼起流行小曲。

球球開口早，六個月就 “baba……bada……”地發(fā)音了，強子才不管別人怎么解釋，擠眉弄眼答應著，認定喊爸爸。

隊里一干重活，強子就開始搶著上，爭獎金嘛，為此還和拴生鬧過兩次別扭。尤其是槽子里的危險活，他主動請纓，系緊安全帶，跟著分隊長大林爬上高高的腳手架，一俯望，地面上的人多渺小，勁風一吹，黃塵揚起，頗有螞蟻爬行的味道。強子沒有金貴的道理講，他只知道，在變形的世界中，在無數(shù)飛行、潛泳與蠕動的生靈中，有一個白胖的小男孩，在等待他賺回學費，改變一生的命運。

誰都曉得，強子最羨慕分隊長大林，身材魁梧，人沉著，尤其是大林的女兒，去年考上了西安第四軍醫(yī)大學。球球興許更棒！他瞇著眼，在更衣室門口眺望分隊長漸行漸遠的背影時，恍惚中，仿佛已經(jīng)看見球球一身學士服，頭戴學士帽，正漫步在清華大學輕霧繚繞的湖畔……強子甩一下頭發(fā)，掏出手機胡亂瞟一眼北京時間，往年他最盼望的事，便是換一部手機，即使是爛牌子，總歸是追上一點滾滾的潮流。眼下，早沒那閑心思了，他指頭一閃，又合上黑蓋，把手機塞回衣兜。

沉默寡言的大林，與管道閥門螺絲墊子的話沒準兒更多，隊友們都這么想。但有一點，他們特欽佩，每逢關鍵時刻，大林總能挺身而出，還露出膽大心細的本色。單說小分隊初成立時，接到清理任務，瘦高的槽內光線陰暗，伸長脖頸，從半腰的入孔窺探，一星兒望不到槽頂，一時讓人畏縮。是大林，對現(xiàn)場摸清吃透后，懷抱著幾十斤重的風鎬，第一個鎮(zhèn)靜地攀上腳手架。強子尾隨其后，于是，大河盤旋的千里沃野上，不失壯觀的金橘色霞光下，一行人從圓槽孔魚貫而入，“咣啷，咣啷……”大錘砸擊聲回蕩在昏暗的槽壁上。高空的舞者大林，向管道說完一腔沸騰的話，又沉默了。隊員卻瞅見，屋門口浩大的冬陽下，大林厚重的身影，與遠遠近近的槽子連接，共同投下了一組平行的射線。

媳婦埋怨大林，把女兒也帶沉默了。女兒拿下學校演講比賽的第一名，頒獎時一身平日的水洗白牛仔服，獲獎感言雖誠懇，卻只寥寥數(shù)句，向老媽論起來還頭頭是道，“高調做事，低調做人”嘛。

妮子如今不再埋怨大林不顧她的病痛了。她懊悔，年幼時不懂事。高柳拂綠的屋檐下，她摔破膝蓋，鮮紅的血涌冒，爸爸趕去上班，連問都不問一聲，她拽住紅裙子的蝴蝶結，委屈的淚珠打旋兒。賭氣唄，一碗飯端到廚房吃，到天黑不和爸爸說話，白米粒干硬，老扎喉嚨。可第二天朦朦亮，她才聽說，爸爸跑了七八里路，才給她買回膝上換的藥，一瓶讓大林銘記的好藥。妮子咬住下唇，灶臺邊，憨厚的大林搓著手笑。

當然，大林也有敞開話匣子的時候。強子中午喝悶酒，媽哮喘又犯了，自己掏錢不說，老人也吭吭難受，那喘聲回蕩在老屋，卻像吊在青苔瘋長的井口。

“犯愁有啥子用？該花的花，該干的干，才能順溜！”大林遞了一根煙，坐下道：“這人啊，一輩子憑你啥滋味，日子都得一天一天過?！?/p>

強子說：“這黑天白日的，一掐念頭，還真亂得像團麻?！?/p>

麻團？好，大林給他支一招。千頭萬緒是多少，嘩啦扯一張白紙，一行行列下來，不就是眉目清楚的幾條了？強子裝作好笑，可抬頭一望，遠山蒼翠，田疇平整，還真給大林說得豁亮了。眼瞅媽的病，一日日好轉，球球更壯實了，洪亮的嗓門喊“爸爸”，卻天有不測風云，強子橫遭一場車禍。俗話說，越怕啥，越來啥。球球的爹強子，走路一瘸一拐了。

清理隊的更衣柜里，還塞著一本強子的破雜志，沒人扔。大家的記憶里，有一天中午，強子又沒離廠，拎一雙黑雨靴，準備歇會兒干活。突然，他翻弄雜志的手停下，見了誰，都要湊上去，講一個剛讀到的故事：一個男孩與家里大吵一場后，離家出走，東漂西流了一年，打工也沒能掙下幾個錢，實在撐不下去了，給老爸寄了一封悔過信，信中說，我將于某月某日回鄉(xiāng)，天黑后經(jīng)過家門口，如果您盼我回家，就讓門廊的燈亮著，如果不同意，就黑乎乎的，我不會有怨言。到了返鄉(xiāng)的這一天，出了火車站，他獨自步行，雨越下越大，一個過路的司機搭上他，駕駛員腰膀粗壯而簡言少語。臨近村子時，他的心仿佛上漲的河，兩岸的田野青黑，他緊張得閉上雙目，一時想逃避心靈的承受。忽然，駕駛員粗魯?shù)亻_口了：“這家人一定瘋了，你瞧！雨嘩嘩地下得天都快塌了，卻在門廊擺四張座椅，每張椅子上擺著一盞燈，還有一個老頭，一邊縮著脖子，一邊拿手電筒照向馬路。”不管別人聽不聽，反正強子沉浸在一只手電筒單薄而強大的光束中，鼻翼翕張著，用低沉的語調說：“刮風下雨，我永遠是球球的手電筒！”

3

一晃三年。拴生再遇見強子時，是臘月二十九的夜晚，鴻盛電腦維修店里，強子正埋頭拆卸，案頭上，還攤著一張密集的電路圖。

鴻盛的招牌，在小鎮(zhèn)上愈發(fā)響亮了，但傳說中坐鎮(zhèn)的高手，竟然是強子？拴生使勁揉一揉眼睛，不是白日夢，強子面相老了一截，眉宇卻很是飛揚。

“拴生，咋是你呀！”馬路對面的花藝店門口，一個老婦人向他招手。

原來是強子媽。“黑了，強子在鴻盛辛苦賺錢嗎？”拴生湊前，故作神秘，“神了！強子握上一手技術活啦！”

老太太苦笑一下，強子那點基礎知識，拴生你還不了解？昔日，拴生耳朵都起老繭了，可強子還一遍遍嘀咕道，我最對不住老娘的，就是學啥都不專心。上學時，我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藥方”開了八籮筐?？晌艺娉敛幌滦?，沒一劑對味兒，氣得媽直罵我猴性！

“唉，翠翠這女人，不愿守著瘸子，俺娘倆也不能強求，”老太太見了人，愛把話題拐到翠翠身上，“連娃也拋了！”

“他們，唔……”拴生支吾著。

“離了！難為強子了，淚珠摔八瓣兒，還得埋頭趕緊賺錢?！?/p>

“神了，都成IT行家了！”拴生向老太太直翹大姆指。

老太太的眼睛瞪成銅鑼。后來，拴生向其他隊友努力模仿老太太的姿勢與口氣 “……嗯……球球，竟能讓他脫胎換骨！頭一埋，多少回熬夜到東方白喲！”

拴生不知道，老太太還藏著一張短紙片，那是強子在一個深夜寫好后，歪頭睡在桌頭上，她拾起來的：

球球：

你呱呱墜地時，有一個健全的父親。

我們都愛你。我，奶奶，還有寒冬為你暖腳的生身母親……

你有一個溫暖的家。

老伴讓“我”瞥過一次，又說，銅鑼般的日頭，呼的一下被西北風吹墜了。暮色吞噬了四周的白楊樹梢、車轱轆與瑟瑟的枯草，一腳高一腳低的返家路上，強子從帆布袋里，熟練地摸出一把手電筒。